小孩子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尤其是有一堆小孩的屋子裡,時間偷偷走過角落似乎都不會留下痕跡........
也或者說,孩子們就是歲月的痕跡。
總之五年的時間就像早春融雪似的立刻就沒了蹤影,這一年的冬天,一隻帶著厚手套的手再度拉開那扇厚重的老舊木頭門──
背後的雪地裡傳來啪啪的奔跑聲,李歐習慣性地回過頭,接住了飛撲過來的少年。艾洛長長的紅色圍巾尾巴因為他衝刺的動作飛了起來,在他抓住李歐肩膀時纏住了他們的肩膀。
「我回來了。」十七歲的大男生骨架已經長開了,背起十二歲的艾洛基本上更沒什麼壓力,李歐一手托住他,卻沒注意到艾洛在經過門旁的老樹枝時笑嘻嘻地捧起了一團雪舉高──在李歐頭上灑了下去。「──哇啊、好冰,艾洛!」
李歐毫無心理準備,艾洛感覺到他的肩膀都僵硬了起來,他哼哼地拍拍手重新趴回去,「誰叫你長那麼高,以前你背我的時候,我都碰不到樹枝說。」
「你也真是.......」李歐無奈地稍微回頭看了他一眼,深深的眼窩中灰綠色的眼睛還像五年前一樣乾淨水融,不過他也不能把背上搗亂的小孩扔下去,只能曲起手指彈了一下艾洛的額頭,帶著他進屋。
「噢!」艾洛被突襲得猛然閉上了眼睛,卻反射性地在進到溫暖的屋子裡時關上了門。
──嘛、有些事情重複作了太多次,就會變成一種本能了。
指針偷偷從鐘面上溜過去──帶走了時間,留下了習慣。
Φ
艾洛自動從李歐背上跳了下來,抬頭瞅了他一眼;十七歲的李歐突然又比前兩年猛地拔高了一截,左側的瀏海用髮夾抓了上去,身上幾乎已經看不到少年時的稚氣,他偶爾動作的時候背中的兩道蝴蝶骨會浮出來,在襯衫下看起來十分明顯,讓人忍不住想去摸摸看。
紅頭髮的小少年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現在還沒有李歐十二歲的時候高咧──什麼時候才能長得跟他一樣高啊。
李歐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彎下腰把手上紙袋中的馬鈴薯堆到廚櫃底下,艾洛湊過去拉高他的後領,抖掉了上面殘存的犯案證據──一小搓白雪。不拿掉的話等等就融化了,冷死人了。這對於從小玩雪球極有心得的艾洛來說,可是非常有經驗的──每次不小心感冒都會被李歐唸。
「怎麼了?」沒發現他在做什麼的李歐問了一句,但艾洛的注意力已經緩緩地往下挪,往下挪──李歐終於轉過頭來時,剛好對上一張湊過來的小嫩臉。
「李歐!」維多麗亞露出大大的笑臉,和缺了一顆的一排整齊貝殼小牙齒。艾洛從小女孩旁邊探出頭,他雙手抱著小姑娘的腋下把她舉到李歐面前,李歐還沒反應過來地眨了眨眼,隨後被維多麗亞的小手啪地抓住了筆挺的鼻樑。
看起來似乎很習慣被艾洛拎來拎去的小女孩一點也沒有掙扎,開心地拍拍大哥哥的鼻子以後又扭過頭,對著艾洛發出了軟糊糊的笑聲。
艾洛蹭蹭她的小鼻尖,嘿地一聲把她拎到脖子上坐好,「喔喔,小薇琪妳變重了喔。」
小小姑娘笑呵呵地抓住小少年的主教紅短髮,稍微蹬了一下坐好。
李歐靠在廚櫃上笑了起來,走過來摸了摸維多麗亞的橘紅小腦袋,「艾洛你沒問題吧?小心別兩個一起摔了。」
「哎沒問題啦──」艾洛推推他的手,這時,小維多麗亞突然在他肩上發出了聲音,整個軟軟的身體興奮地往一個方向傾斜,差點就讓艾洛當場破功,李歐連忙伸手穩住他們兩個,然後一起看向維多麗亞不斷蹭過去的方向──「卡佳、卡佳!」
厚重的門再度被推開,西瑞爾抱著另一個小姑娘走了進來,他身前還攏著一個少年,十五歲的斯捷凡剛好處於長個子的階段,瘦瘦得有一種少年獨特的骨感,西瑞爾每次抱著他的時候都有種會把他捏斷的錯覺──然後就會被依然沒什麼表情但意外很嗆的少年給拍開。
讓西瑞爾一個大男人不禁想嘆氣。
斯捷凡看他不知道又在想什麼有的沒的,乾脆伸手把小卡佳抱了下來,拋下西瑞爾走到艾洛身邊,讓兩個軟軟的妹子終於團聚,她們像天使蛋糕一樣軟嫩的小臉蹭在一起,身邊彷彿都要冒出小花花。
三個少年彼此打了個招呼,又分開做別的事去了──艾洛決定拎著兩個小女孩去外面玩雪球,斯捷凡想了想決定跟上去。煙藍眼的少年一把把門在西瑞爾面前又拍上了。「你就不用跟了。」
斯捷凡,十五歲──雖然經過了五年,西瑞爾的路還長著呢。那個東洋人說的什麼什麼計畫的,看來可沒那麼容易啊。
Φ
濕潤又有冬雪的歐洲房屋中大多有一個溫暖的壁爐,每年到了入冬的時候,堆起柴火點上一把火,看著南瓜奶油濃湯色的火焰在磚砌的壁爐中遙遙晃晃地,就和早晨的陽光一樣讓人放鬆。
客廳中舖了軟軟的地毯,擺了幾張沙發,供他們飯後窩著烤火的時候可以打個盹兒。兩個小女孩窩在一張大沙發上睡得一踏糊塗;艾洛頭上正頂著一條鬆軟的毛巾,他一屁股霸佔了李歐坐著的沙發扶手,稍微低下頭抓著毛巾開始摧殘自己濕答答的短髮。
李歐看了看,伸手把他拉進來一點,免得一不小心就滑到地上去了。
這故事要從早一點說起。
話說,艾洛興致勃勃地帶著兩個妹子和斯捷凡一起展開了雪球大戰。
分組情形顯然是一目了然──跟人員的簡單程度差不多,明顯不可能讓兩個妹子一組,於是斯捷凡牽著卡佳,艾洛抱著維多麗亞,分別站到了兩邊去,「小薇琪妳等等就拿起一團雪,喏像這樣,然後往對面砸過去就對了!」
有多年打雪仗的艾洛信心滿滿,準備等等痛宰自己的小兄弟──戰場上是不分親疏的啦!
........不過還是繞開小卡佳好了,否則西瑞──啪。
在艾洛正在思考的同時,一團雪球已經精準地砸到了他的臉上,碎成好多塊奔回雪地中和同伴團聚。艾洛瞬間有點傻眼,轉頭看過去,一臉淡定的斯捷凡手上已經在拋接另一顆雪球,還歪頭看了看他,「怎麼?不是要打雪仗?」
在雪地裡,淡色的少年顯得身影朦朧,下一秒卻甩手砸出了另一顆雪球,艾洛猛然往下蹲,雪球擦著他的頭頂被閃了過去,「哇、真人不露相耶你!」
他不甘示弱地也挖起了一團雪球砸了回去,雙方你來我往,雪球在陽光下白得發光地飛來飛去,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聽到雪團砸裂的聲音,讓眾人一聽就知道這裡展開一場小型激戰。總的來說被閃過的比命中的多,你命中的倒是跟我命中的差不多。
一棵老樹安然地捧著滿樹枝的雪,悠悠哉哉地佇立在旁邊看著。
至於兩個小小姑娘,很難說她們到底能不能理解少年們微妙的好勝心裡,總之我們可以說重在參與──呃,精神參與──
起碼她們的視線跟著飛來呼去的雪球不斷挪動,看起來笑得很開心。
就在他們隔空痛毆了一陣子後,斯捷凡抬起頭突然看見一小團雪球朝臉上砸了過來,他才正在想這顆雪球團得還真失敗,接著就愣住了,沒有及時閃開,因為──
「......你居然把小薇琪抱起來!」
那邊只看見艾洛笑嘻嘻地用他的標準姿勢抱舉著維多麗亞,小姑娘的手還興奮地一揮一揮的,完全就是剛剛犯案的兇手,看起來還咯咯笑得很高興的樣子。
「什麼話,我要是不把小薇琪抱起來,她只能砸到你的腳板好嘛──」
看著艾洛一臉狡詰的笑臉,斯捷凡的個性又讓他做不到乾脆把小卡佳也抱起來,他也不能往正衝著他露出太陽一樣燦爛笑臉的小妹妹臉上砸下去──斯捷凡氣得撈起一團雪隨手砸了出去。
..........沒想到這一砸的準頭當真不同凡響。
不遠處,一團雪球命中了某人的臉,然後如同它先前無數個犧牲的夥伴一樣四分五裂,緩緩掉了下來──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
兩個打雪仗的少年一起愣住了。倒是兩個小姑娘毫無共犯意識地蹭了過來,卡佳抓住了白髮少年的長大衣衣擺,馬勒第茲甩了甩頭,蒼白的手指隨手抹了把臉,漆黑捲髮間顯眼的雪塊散了下來,他瞇了了狹長的眼睛,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馬勒第茲的眼角掃過了兩個少年背後的樹,扯了一下嘴角,隨後懶洋洋地撿起了扒住他褲腳的維多麗亞
在那頭還沒回過神時,一旁的老樹一把老骨頭終於承受不住他們滿天雪球的摧殘,啪的一聲把樹枝上堆積的白雪通通照著他們的頭砸了下來。
於是,這場「少年啊,滿頭白雪!」的激烈戰爭.......當真在少年們滿頭滿身白雪的情況下不得不收場了。
才剛衝進屋內裡,兩個少年就分頭發抖著一頭栽向浴室,啪答啪答的快速奔跑聲引得李歐和西瑞爾探出了頭,西瑞爾剛好一把撈住跑上二樓的斯捷凡,然後就被他全身濕冷的狀態給嚇到了,「哦上帝啊,我親愛的小朋友,你這是怎麼了?」
「你不要擋路......!」斯捷凡一邊抖一邊拍開卡在他和浴室之間的路障,結果反而被西瑞爾整個人直接拎到浴室去了,「真是的,你等等肯定會感冒,嗯?」
至於從房間出來的李歐只感覺到旁邊一陣風掃過去,擦過肩膀濕淋淋的水漬。
李歐眨了眨灰綠色的眼睛,看著艾洛快速消失的背影,不久後傳來浴室門碰的一聲以及──「李歐幫我拿衣服!」
亞麻灰色頭髮的大男生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下門口,估摸了一下艾洛洗澡的時間,決定先去了解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原本不就是打個雪仗嗎?
結果他發現了另一件讓人驚恐的事──「小薇琪呢?」
「我剛剛帶著她們進門──」九十九看起來也有點錯愕,他快速地回頭望了眼大門──
叮──咚。那個短促清脆的尾音好像是敲在兩個大男孩心上一樣,李歐幾步上前快速拉開了門........
一個橘紅色頭髮的小小姑娘和一個淡金色短髮的少年一前一後地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用一樣的仰角和一樣淡色的眼珠子盯著他看。
李歐和一旁的九十九當場鬆了一口氣。
站在維多麗亞後面的少年先是靜靜地看了看他們的表情,然後緩緩皺眉指了指外頭的路上,又指指站在他腳上──對腳板上的那個小東西,「你們家的小孩,掉在路上。」
「........薇琪?」
三個少年的視線一起集中到那個眨巴著大眼睛,慢慢從金髮少年腳上挪下來,溜到他背後躲起來的姑娘身上。
「沒有亂跑喔──」
維多麗亞啪的一聲,把臉埋在骨架看起來還有幾分纖細的金髮少年背後(這大概是這年紀男孩兒的特徵),好像要說服全世界,這裡其實沒有一個不知不覺跑不見的小女孩。
Φ
「帽子掉了要跟我們說嘛──」李歐無奈地把一臉無辜的維多麗亞抱起來面對面,他坐在沙發裡,剛好讓小姑娘踩住他的大腿,「下次不要再自己開門跑出去了知道嗎?我被嚇到心臟都要停了。」
維多麗亞乖乖點頭,然後就被無罪釋放了。她四處看了看,蹭到其中一張沙發旁邊,「維克──維克!」
維克──維什尼亞克,那個金色頭髮、一雙淺灰色眼睛在陽光下和維多麗亞有幾分相似的小少年,此刻正窩在一張沙發裡,面無表情時有幾分氣勢逼人的臉看起來睏睏的,或許是暖烘烘的壁爐太溫暖的緣故。小姑娘跑到他旁邊,抓了抓他的衣角。
那雙淺色的眼睛在搖曳火光中跟著恍了一下,他才低下頭拍拍維多麗亞毛絨絨的小腦袋。或許是背打得太直的緣故,這個金髮少年猛一看看不太出年齡,直到蜷著身體窩進了被火烤得酥酥軟軟的沙發裡,才讓人覺得他其實還有點嬌小,十來歲、年紀正模糊的時候。
九十九拿著兩杯熱飲料靠到沙發旁,順手遞給他一杯。自己低頭喝了起來。
維什尼亞克愣了一會兒,才接過來。「.......謝謝。」
其實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麻。
一開始他只是在街上、滿地白雪灰腳印的街上,看到了一團四處游移的橘紅色軟毛球。
.........那不是對街那家的小孩嗎。抱著這樣的心態,維什尼亞克一路拎著這個小姑娘,按照她的步伐路線蜿蜒地找到了埋在雪堆旁的帽子,然後按照自己的腳步筆直地走向她家,按了她家門鈴,打算把這隻還挺乖巧的遺失物交還給主人。
──沒想到就被一句「外面冷進來坐一下吧。」然後就被拎了進屋。
也不是真拎,否則他早就一腳踹下去了,就是那個亞麻灰色頭髮的傢伙笑臉有點讓人恍神。
然後莫名其妙地就吃了晚飯,莫名其妙地就窩進了人家家壁爐旁的沙發中。
然後,時間再度來到了晚餐後的客廳。
西瑞爾坐在木頭椅子上,椅被後靠了一個纖細的少年,斯捷凡正側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他的話,西瑞爾灰綠色的眼睛比起李歐的深一些,卻沒那麼透明,斯捷凡香檳色的頭髮被火光抹成了奶酪色,煙藍的眼睛被睫毛蓋住一半,剩下的掉入了火光之中。
九十九靠在維什尼亞克的沙發邊,馬勒第茲從後面伸出手,手掌抓住了他的杯口拿去喝了一口,揉揉他的頭髮又走開了,艾洛看著他們,小小聲的低頭和李歐咬耳朵:「欸,馬勒第茲以前都說不准灑牛奶,不然就把太華丟下來,你覺得他是不是認真的啊?」
李歐神色鎮定地朝馬勒第茲的方向看了過去,得到他一個異常準確的眼角餘光後又緩緩轉開,「我覺得馬爾說說而已。」
艾洛頗感認同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也覺得。」李歐轉頭看了他一眼,伸手用他頭上的毛巾開始擦起他那頭主教紅的短髮。
紅頭髮的少年乾脆啪一聲摔到他的肩膀上,瞇起眼睛開始打盹兒。
卡佳不知道怎麼著和維多麗亞一起蹭到了維什尼亞克的旁邊,兩糰小姑娘窩在地毯上看起了繪本來。維什尼亞克本來有打算起來把沙發還給她們,但──維多麗亞總能在他想起來的前一秒準確地揪住他的褲腳。
維什尼亞克越來越覺得自己撿到了神秘的東西。
他決定不去思考這個問題。而是在某一次又被成功抓住之後,站起來彎腰把小女孩舉了起來──大約所有的小少年抱小孩的姿勢都差不多,他轉身把維多麗亞放到沙發上,然後舉起了另一個小女孩比照辦理。
「我該回去了。」他說。
屋內的大人和半大不小的少年們都看了過來,讓他有點不習慣,幸好這個局面沒有維持很久──李歐回頭看了一眼西瑞爾,然後站了起來,朝維什尼亞克露出了之前那種溫和的笑容,「我送你回去吧,外面下雪了。」
「不必──」「沒關係,不遠。」
最後,李歐還是打著傘,跟金髮的小少年一起出了溫暖的屋子。
他們差了三歲,那大約剛好就是男孩兒變化最大的三年──時光匆匆過去,這三年可以讓一個男孩變成一個年輕的男人。
每個小孩都是時間走過的痕跡,如同溫柔的奶油色火光輕輕晃過他們的臉,再次想起來時,他們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只留下了越來越多堆積的習慣。
維什尼亞克踏下臺階,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溫暖的房子。
厚重的門擋住了雪,卻沒有擋住裡頭讓人不自覺慵懶的氣息。
那個晚上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次偶然,然而同時,卻是這個房屋裡持續運轉了很多年的日常習慣。
他轉過頭,走出了別人的世界。
也或者說,孩子們就是歲月的痕跡。
總之五年的時間就像早春融雪似的立刻就沒了蹤影,這一年的冬天,一隻帶著厚手套的手再度拉開那扇厚重的老舊木頭門──
背後的雪地裡傳來啪啪的奔跑聲,李歐習慣性地回過頭,接住了飛撲過來的少年。艾洛長長的紅色圍巾尾巴因為他衝刺的動作飛了起來,在他抓住李歐肩膀時纏住了他們的肩膀。
「我回來了。」十七歲的大男生骨架已經長開了,背起十二歲的艾洛基本上更沒什麼壓力,李歐一手托住他,卻沒注意到艾洛在經過門旁的老樹枝時笑嘻嘻地捧起了一團雪舉高──在李歐頭上灑了下去。「──哇啊、好冰,艾洛!」
李歐毫無心理準備,艾洛感覺到他的肩膀都僵硬了起來,他哼哼地拍拍手重新趴回去,「誰叫你長那麼高,以前你背我的時候,我都碰不到樹枝說。」
「你也真是.......」李歐無奈地稍微回頭看了他一眼,深深的眼窩中灰綠色的眼睛還像五年前一樣乾淨水融,不過他也不能把背上搗亂的小孩扔下去,只能曲起手指彈了一下艾洛的額頭,帶著他進屋。
「噢!」艾洛被突襲得猛然閉上了眼睛,卻反射性地在進到溫暖的屋子裡時關上了門。
──嘛、有些事情重複作了太多次,就會變成一種本能了。
指針偷偷從鐘面上溜過去──帶走了時間,留下了習慣。
Φ
艾洛自動從李歐背上跳了下來,抬頭瞅了他一眼;十七歲的李歐突然又比前兩年猛地拔高了一截,左側的瀏海用髮夾抓了上去,身上幾乎已經看不到少年時的稚氣,他偶爾動作的時候背中的兩道蝴蝶骨會浮出來,在襯衫下看起來十分明顯,讓人忍不住想去摸摸看。
紅頭髮的小少年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現在還沒有李歐十二歲的時候高咧──什麼時候才能長得跟他一樣高啊。
李歐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彎下腰把手上紙袋中的馬鈴薯堆到廚櫃底下,艾洛湊過去拉高他的後領,抖掉了上面殘存的犯案證據──一小搓白雪。不拿掉的話等等就融化了,冷死人了。這對於從小玩雪球極有心得的艾洛來說,可是非常有經驗的──每次不小心感冒都會被李歐唸。
「怎麼了?」沒發現他在做什麼的李歐問了一句,但艾洛的注意力已經緩緩地往下挪,往下挪──李歐終於轉過頭來時,剛好對上一張湊過來的小嫩臉。
「李歐!」維多麗亞露出大大的笑臉,和缺了一顆的一排整齊貝殼小牙齒。艾洛從小女孩旁邊探出頭,他雙手抱著小姑娘的腋下把她舉到李歐面前,李歐還沒反應過來地眨了眨眼,隨後被維多麗亞的小手啪地抓住了筆挺的鼻樑。
看起來似乎很習慣被艾洛拎來拎去的小女孩一點也沒有掙扎,開心地拍拍大哥哥的鼻子以後又扭過頭,對著艾洛發出了軟糊糊的笑聲。
艾洛蹭蹭她的小鼻尖,嘿地一聲把她拎到脖子上坐好,「喔喔,小薇琪妳變重了喔。」
小小姑娘笑呵呵地抓住小少年的主教紅短髮,稍微蹬了一下坐好。
李歐靠在廚櫃上笑了起來,走過來摸了摸維多麗亞的橘紅小腦袋,「艾洛你沒問題吧?小心別兩個一起摔了。」
「哎沒問題啦──」艾洛推推他的手,這時,小維多麗亞突然在他肩上發出了聲音,整個軟軟的身體興奮地往一個方向傾斜,差點就讓艾洛當場破功,李歐連忙伸手穩住他們兩個,然後一起看向維多麗亞不斷蹭過去的方向──「卡佳、卡佳!」
厚重的門再度被推開,西瑞爾抱著另一個小姑娘走了進來,他身前還攏著一個少年,十五歲的斯捷凡剛好處於長個子的階段,瘦瘦得有一種少年獨特的骨感,西瑞爾每次抱著他的時候都有種會把他捏斷的錯覺──然後就會被依然沒什麼表情但意外很嗆的少年給拍開。
讓西瑞爾一個大男人不禁想嘆氣。
斯捷凡看他不知道又在想什麼有的沒的,乾脆伸手把小卡佳抱了下來,拋下西瑞爾走到艾洛身邊,讓兩個軟軟的妹子終於團聚,她們像天使蛋糕一樣軟嫩的小臉蹭在一起,身邊彷彿都要冒出小花花。
三個少年彼此打了個招呼,又分開做別的事去了──艾洛決定拎著兩個小女孩去外面玩雪球,斯捷凡想了想決定跟上去。煙藍眼的少年一把把門在西瑞爾面前又拍上了。「你就不用跟了。」
斯捷凡,十五歲──雖然經過了五年,西瑞爾的路還長著呢。那個東洋人說的什麼什麼計畫的,看來可沒那麼容易啊。
Φ
濕潤又有冬雪的歐洲房屋中大多有一個溫暖的壁爐,每年到了入冬的時候,堆起柴火點上一把火,看著南瓜奶油濃湯色的火焰在磚砌的壁爐中遙遙晃晃地,就和早晨的陽光一樣讓人放鬆。
客廳中舖了軟軟的地毯,擺了幾張沙發,供他們飯後窩著烤火的時候可以打個盹兒。兩個小女孩窩在一張大沙發上睡得一踏糊塗;艾洛頭上正頂著一條鬆軟的毛巾,他一屁股霸佔了李歐坐著的沙發扶手,稍微低下頭抓著毛巾開始摧殘自己濕答答的短髮。
李歐看了看,伸手把他拉進來一點,免得一不小心就滑到地上去了。
這故事要從早一點說起。
話說,艾洛興致勃勃地帶著兩個妹子和斯捷凡一起展開了雪球大戰。
分組情形顯然是一目了然──跟人員的簡單程度差不多,明顯不可能讓兩個妹子一組,於是斯捷凡牽著卡佳,艾洛抱著維多麗亞,分別站到了兩邊去,「小薇琪妳等等就拿起一團雪,喏像這樣,然後往對面砸過去就對了!」
有多年打雪仗的艾洛信心滿滿,準備等等痛宰自己的小兄弟──戰場上是不分親疏的啦!
........不過還是繞開小卡佳好了,否則西瑞──啪。
在艾洛正在思考的同時,一團雪球已經精準地砸到了他的臉上,碎成好多塊奔回雪地中和同伴團聚。艾洛瞬間有點傻眼,轉頭看過去,一臉淡定的斯捷凡手上已經在拋接另一顆雪球,還歪頭看了看他,「怎麼?不是要打雪仗?」
在雪地裡,淡色的少年顯得身影朦朧,下一秒卻甩手砸出了另一顆雪球,艾洛猛然往下蹲,雪球擦著他的頭頂被閃了過去,「哇、真人不露相耶你!」
他不甘示弱地也挖起了一團雪球砸了回去,雙方你來我往,雪球在陽光下白得發光地飛來飛去,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聽到雪團砸裂的聲音,讓眾人一聽就知道這裡展開一場小型激戰。總的來說被閃過的比命中的多,你命中的倒是跟我命中的差不多。
一棵老樹安然地捧著滿樹枝的雪,悠悠哉哉地佇立在旁邊看著。
至於兩個小小姑娘,很難說她們到底能不能理解少年們微妙的好勝心裡,總之我們可以說重在參與──呃,精神參與──
起碼她們的視線跟著飛來呼去的雪球不斷挪動,看起來笑得很開心。
就在他們隔空痛毆了一陣子後,斯捷凡抬起頭突然看見一小團雪球朝臉上砸了過來,他才正在想這顆雪球團得還真失敗,接著就愣住了,沒有及時閃開,因為──
「......你居然把小薇琪抱起來!」
那邊只看見艾洛笑嘻嘻地用他的標準姿勢抱舉著維多麗亞,小姑娘的手還興奮地一揮一揮的,完全就是剛剛犯案的兇手,看起來還咯咯笑得很高興的樣子。
「什麼話,我要是不把小薇琪抱起來,她只能砸到你的腳板好嘛──」
看著艾洛一臉狡詰的笑臉,斯捷凡的個性又讓他做不到乾脆把小卡佳也抱起來,他也不能往正衝著他露出太陽一樣燦爛笑臉的小妹妹臉上砸下去──斯捷凡氣得撈起一團雪隨手砸了出去。
..........沒想到這一砸的準頭當真不同凡響。
不遠處,一團雪球命中了某人的臉,然後如同它先前無數個犧牲的夥伴一樣四分五裂,緩緩掉了下來──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
兩個打雪仗的少年一起愣住了。倒是兩個小姑娘毫無共犯意識地蹭了過來,卡佳抓住了白髮少年的長大衣衣擺,馬勒第茲甩了甩頭,蒼白的手指隨手抹了把臉,漆黑捲髮間顯眼的雪塊散了下來,他瞇了了狹長的眼睛,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馬勒第茲的眼角掃過了兩個少年背後的樹,扯了一下嘴角,隨後懶洋洋地撿起了扒住他褲腳的維多麗亞
在那頭還沒回過神時,一旁的老樹一把老骨頭終於承受不住他們滿天雪球的摧殘,啪的一聲把樹枝上堆積的白雪通通照著他們的頭砸了下來。
於是,這場「少年啊,滿頭白雪!」的激烈戰爭.......當真在少年們滿頭滿身白雪的情況下不得不收場了。
才剛衝進屋內裡,兩個少年就分頭發抖著一頭栽向浴室,啪答啪答的快速奔跑聲引得李歐和西瑞爾探出了頭,西瑞爾剛好一把撈住跑上二樓的斯捷凡,然後就被他全身濕冷的狀態給嚇到了,「哦上帝啊,我親愛的小朋友,你這是怎麼了?」
「你不要擋路......!」斯捷凡一邊抖一邊拍開卡在他和浴室之間的路障,結果反而被西瑞爾整個人直接拎到浴室去了,「真是的,你等等肯定會感冒,嗯?」
至於從房間出來的李歐只感覺到旁邊一陣風掃過去,擦過肩膀濕淋淋的水漬。
李歐眨了眨灰綠色的眼睛,看著艾洛快速消失的背影,不久後傳來浴室門碰的一聲以及──「李歐幫我拿衣服!」
亞麻灰色頭髮的大男生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下門口,估摸了一下艾洛洗澡的時間,決定先去了解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原本不就是打個雪仗嗎?
結果他發現了另一件讓人驚恐的事──「小薇琪呢?」
「我剛剛帶著她們進門──」九十九看起來也有點錯愕,他快速地回頭望了眼大門──
叮──咚。那個短促清脆的尾音好像是敲在兩個大男孩心上一樣,李歐幾步上前快速拉開了門........
一個橘紅色頭髮的小小姑娘和一個淡金色短髮的少年一前一後地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用一樣的仰角和一樣淡色的眼珠子盯著他看。
李歐和一旁的九十九當場鬆了一口氣。
站在維多麗亞後面的少年先是靜靜地看了看他們的表情,然後緩緩皺眉指了指外頭的路上,又指指站在他腳上──對腳板上的那個小東西,「你們家的小孩,掉在路上。」
「........薇琪?」
三個少年的視線一起集中到那個眨巴著大眼睛,慢慢從金髮少年腳上挪下來,溜到他背後躲起來的姑娘身上。
「沒有亂跑喔──」
維多麗亞啪的一聲,把臉埋在骨架看起來還有幾分纖細的金髮少年背後(這大概是這年紀男孩兒的特徵),好像要說服全世界,這裡其實沒有一個不知不覺跑不見的小女孩。
Φ
「帽子掉了要跟我們說嘛──」李歐無奈地把一臉無辜的維多麗亞抱起來面對面,他坐在沙發裡,剛好讓小姑娘踩住他的大腿,「下次不要再自己開門跑出去了知道嗎?我被嚇到心臟都要停了。」
維多麗亞乖乖點頭,然後就被無罪釋放了。她四處看了看,蹭到其中一張沙發旁邊,「維克──維克!」
維克──維什尼亞克,那個金色頭髮、一雙淺灰色眼睛在陽光下和維多麗亞有幾分相似的小少年,此刻正窩在一張沙發裡,面無表情時有幾分氣勢逼人的臉看起來睏睏的,或許是暖烘烘的壁爐太溫暖的緣故。小姑娘跑到他旁邊,抓了抓他的衣角。
那雙淺色的眼睛在搖曳火光中跟著恍了一下,他才低下頭拍拍維多麗亞毛絨絨的小腦袋。或許是背打得太直的緣故,這個金髮少年猛一看看不太出年齡,直到蜷著身體窩進了被火烤得酥酥軟軟的沙發裡,才讓人覺得他其實還有點嬌小,十來歲、年紀正模糊的時候。
九十九拿著兩杯熱飲料靠到沙發旁,順手遞給他一杯。自己低頭喝了起來。
維什尼亞克愣了一會兒,才接過來。「.......謝謝。」
其實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麻。
一開始他只是在街上、滿地白雪灰腳印的街上,看到了一團四處游移的橘紅色軟毛球。
.........那不是對街那家的小孩嗎。抱著這樣的心態,維什尼亞克一路拎著這個小姑娘,按照她的步伐路線蜿蜒地找到了埋在雪堆旁的帽子,然後按照自己的腳步筆直地走向她家,按了她家門鈴,打算把這隻還挺乖巧的遺失物交還給主人。
──沒想到就被一句「外面冷進來坐一下吧。」然後就被拎了進屋。
也不是真拎,否則他早就一腳踹下去了,就是那個亞麻灰色頭髮的傢伙笑臉有點讓人恍神。
然後莫名其妙地就吃了晚飯,莫名其妙地就窩進了人家家壁爐旁的沙發中。
然後,時間再度來到了晚餐後的客廳。
西瑞爾坐在木頭椅子上,椅被後靠了一個纖細的少年,斯捷凡正側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他的話,西瑞爾灰綠色的眼睛比起李歐的深一些,卻沒那麼透明,斯捷凡香檳色的頭髮被火光抹成了奶酪色,煙藍的眼睛被睫毛蓋住一半,剩下的掉入了火光之中。
九十九靠在維什尼亞克的沙發邊,馬勒第茲從後面伸出手,手掌抓住了他的杯口拿去喝了一口,揉揉他的頭髮又走開了,艾洛看著他們,小小聲的低頭和李歐咬耳朵:「欸,馬勒第茲以前都說不准灑牛奶,不然就把太華丟下來,你覺得他是不是認真的啊?」
李歐神色鎮定地朝馬勒第茲的方向看了過去,得到他一個異常準確的眼角餘光後又緩緩轉開,「我覺得馬爾說說而已。」
艾洛頗感認同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也覺得。」李歐轉頭看了他一眼,伸手用他頭上的毛巾開始擦起他那頭主教紅的短髮。
紅頭髮的少年乾脆啪一聲摔到他的肩膀上,瞇起眼睛開始打盹兒。
卡佳不知道怎麼著和維多麗亞一起蹭到了維什尼亞克的旁邊,兩糰小姑娘窩在地毯上看起了繪本來。維什尼亞克本來有打算起來把沙發還給她們,但──維多麗亞總能在他想起來的前一秒準確地揪住他的褲腳。
維什尼亞克越來越覺得自己撿到了神秘的東西。
他決定不去思考這個問題。而是在某一次又被成功抓住之後,站起來彎腰把小女孩舉了起來──大約所有的小少年抱小孩的姿勢都差不多,他轉身把維多麗亞放到沙發上,然後舉起了另一個小女孩比照辦理。
「我該回去了。」他說。
屋內的大人和半大不小的少年們都看了過來,讓他有點不習慣,幸好這個局面沒有維持很久──李歐回頭看了一眼西瑞爾,然後站了起來,朝維什尼亞克露出了之前那種溫和的笑容,「我送你回去吧,外面下雪了。」
「不必──」「沒關係,不遠。」
最後,李歐還是打著傘,跟金髮的小少年一起出了溫暖的屋子。
他們差了三歲,那大約剛好就是男孩兒變化最大的三年──時光匆匆過去,這三年可以讓一個男孩變成一個年輕的男人。
每個小孩都是時間走過的痕跡,如同溫柔的奶油色火光輕輕晃過他們的臉,再次想起來時,他們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只留下了越來越多堆積的習慣。
維什尼亞克踏下臺階,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溫暖的房子。
厚重的門擋住了雪,卻沒有擋住裡頭讓人不自覺慵懶的氣息。
那個晚上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次偶然,然而同時,卻是這個房屋裡持續運轉了很多年的日常習慣。
他轉過頭,走出了別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