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台北時間半夜兩點,我在一間不知道為什麼從晚上九點開到隔天清晨的咖啡館,我喝完手上的愛爾蘭咖啡,拎起外套,走向一個我看了半個多月的年輕女人的桌子。
哦,我每次來都看到她。跟一臺筆電一起坐在窗邊最角落,專注地看著她的螢幕。
事實上我總是來了就看到她,我走的時候她也大部分時候還在──我通常這時候就走了,大概在兩點到三點之間。
.....當然這並不是說我每天來就盯著她的桌子,那聽起來就像個跟蹤狂或瘋狂愛慕者。
「不是嗎?」「不,喬!」我必須義正辭嚴地向咖啡館老闆兼唯一的服務生抗議,否則以後我就等著一直面對他憐憫又理解的眼神!
而我見鬼的討厭那個!
──就像現在喬正用來盯我背影的那種眼神,就那種。我不用看都曉得。
但我只是覺得她很有趣,所以我決定去跟她聊天。就這樣。
「嗨,妳好。」我站在她對面的椅子後,微笑著對著她捉了下手指,就像一般年輕人打招呼那樣,親暱又不太正式的。
她先疑惑地皺起眉把眼神從螢幕中拉起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很快地打了幾個字,才伸手關上螢幕,「你好。」
她的眼神在告訴我,『我剛剛說的是有什麼事嗎?』
我又笑了起來,(後來喬跟我說我笑的樣子就像個無害的大學生,我說謝謝)「可以佔用妳一點時間嗎?哦,我不是來推銷的,只是聊聊天。」
她沒說話,只是又用那種稍微皺著眉看起來覺得很古怪的樣子微笑,通常露出這種表情的人心情不太糟,只是不知道現在發生什麼事、或該做什麼反應。
於是我又說,「Come on,跟陌生人聊天其實不錯吧?我是說,妳想想,我們以後大概不會再見面,所以妳想說什麼都可以──人生難得有一次這種機會,不是嗎?」
差不多就在這時候,我對她用了點小小的心理暗示,所以如果等等──你如果覺得等等她說的話不像對一個陌生人會說的,別太驚訝。
看來很幸運的是,那個小暗示奏效了,或許也是我說到她心動的點了,她終於鬆開眉頭,笑得露出了牙齒。哦,她有兩顆小虎牙,非常對稱,非常可愛。
她說,「好吧,Mr.Stranger. 請坐。」
Φ
大概兩分鐘之後,喬重新給了我們兩杯氣泡冰茶,我們開始了一場喬直呼『上帝啊那真的很詭異!從地點成員到對話!』的聊天,陌生人間的。
她蓋上她的筆電,就放在桌上,現在整個人靠在柔軟的矮沙發裡,「所以,陌生人先生,你怎麼會突然想來......找我聊天?雖然我承認你說的很有吸引力,跟陌生人聊天。」
「哦,因為我──原諒我,我經常看到妳一個人坐在這裡打字,時間挺長的,所以我突然很感興趣。妳看起來滿有空的?學生嗎?」
她看起來是像學生,清爽的中分中長髮,年輕,襯衫牛仔褲。沒化妝讓我增加了好感,我真的很難欣賞把臉當成牆壁粉刷的女人。
「我看起來像嗎?」她失笑出聲,把手上的杯子放回桌面,「一個學生不會半夜坐在咖啡館吧?不過謝謝,女人都喜歡『被年輕』。」
「不客氣,學生小姐。」我眨了眨眼,「好吧,那讓我繼續猜吧。妳是作家?」
「因為這個嗎?」她把一束瀏海往耳後撥,指了指桌上的白背殼筆電,「其實不是,但我很喜歡寫小說。」
「妳喜歡寫小說,卻不是作家?」我看著她歪了歪腦袋,「為什麼不去試試看?我是說,妳看起來很年輕,年輕人有勇敢冒險的資本,不是嗎?」
「每個人都這麼問過。」她笑瞇了眼睛,「我很久以前就開始寫了,所有知道我寫小說的人都問我:那妳以後想當作家嗎?你知道,大人就喜歡問小孩子以後想做什麼。儘管他們有時候並不是真的這麼鼓勵著。」
「我懂。」我笑了起來,事實上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經驗了.....但我曾經懂。「妳怎麼回答他們?」
「我沒辦法保證寫作速度,我想寫才動筆。這樣的作家只會餓死。」她生動地挑了下眉,「......一般來說我這麼回答,但今天我和你聊天就是為了抒發內心對嗎?所以我想我要告訴你真正的答案。」
我很感興趣地坐直起來,「哦,太棒了,這就是我想要的。來吧,告訴我。」
「現實的確是個考量,但更重要的是──我要堅持我的原則:永遠不把最喜歡的興趣當成職業,而選擇第二喜歡的。讓嗜好永遠是嗜好,這樣我才能永遠享受它。」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起來格外清醒而充滿說服力,「再怎麼喜歡的,牽扯上現實的壓力之後都會變得惹人厭。我不想那樣。」
我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緩慢地點頭,想表達我的贊同,「我喜歡妳的答案。我同意。但這麼一來,我對妳的小說更感興趣了,妳介意讓我看一下嗎?任何一點片段都行,只要妳願意。」
「不──不不。」她看起來有點窘迫地搖頭,「那很讓人......尷尬。我寫的東西──」
她突然支支吾吾了起來,我耐心地等她──而她沒讓我失望。
這位女性呼出一口氣,喝了一大口已經冒滿水珠的冰茶,「好吧,今晚是來抒發的。我不願意給你看是因為,我自己並不是很滿意我寫的東西。」
她開始闡述她的困擾,事實上這時候,我才真正感受到我想要的──一場陌生人的談心時間,正因為互不相識,所以毫無負擔。現代人需要這個。
「我正處於某種低潮。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寫小說的人我相信都有。我一直.....不想我寫小說只因為那很受到大眾歡迎。」她皺了皺鼻子,「你知道,狗血的故事,俊美的男女主角,夢幻又讓人亢奮的愛情故事。好像世界上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重要。我一直覺得小說該用來說些什麼,說些作者想表達的東西。而不是只因為.....很萌。」
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下來補充,「萌就是......怎麼說,一種看到會開小花的感覺.....」
「嗯,我懂。」我對她說,「我曾經也對這個字很不解.....所以我查過了。我懂那個感覺。」
聽我這麼說,她很明顯鬆了一口氣,接著她看起來就比較放鬆了,「是嗎,那真好。我......這麼說吧,我不想寫那些只是因為我覺得很好吃的故事。當然看到那些一般化的小說我也很開心,只是換到自己就.....這大概是一種無意義的堅持。」
她嘆了一口氣,又隨後笑了起來,「你知道嗎?我寫兩個男人的故事。事實上,我喜歡那個。」她很快速地看了我一眼,「你會不會因此感到不舒服?我知道男人大多不喜歡這個。」
我也挑起雙眉,「我?不,我不會──」我轉頭看了看四周,站起來走向一個坐在吧檯邊的青年,他打扮得就比較......風騷了。原諒我這麼說,他就是個很普通的時下年輕人,通宵、夜衝酒吧,來個美好的肢體約會──我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轉頭之後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地了吮了一口他的嘴。
「Fuck!你──」他一開始很吃驚,那是當然的,不過隨後他看清楚我的臉之後就不盡然了──別誤會,我不是在隱晦地炫燿。我在他開口之前微笑著卡住他,「原諒我,這是我和朋友的一個小小.....賭注,希望你不介意。喬,這位帥哥今晚的飲料我請客,當作補償我的失禮。」
我藉著喬過來的片刻快速脫身,回到那位小姐的桌子前,她看起來看得津津有味,支著下巴露出欣賞的眼神,「真養眼,我也希望你不介意──但你得知道我看得很高興。」
這是事實,我看得出來她現在挺亢奮,爲此我毫不在意地笑著揮揮手,「當然不,我就是做給妳看的──瞧,我用行動證明了我不介意.....妳喜歡兩個男人間的浪漫關係,我知道有這麼一群女孩子的存在。但看在我親身示範的份上,我能不能──問問理由?說說看,妳為什麼喜歡這個?或者,身為其中一員,妳對這個圈子有什麼想法?」
「哦。」她想了想,雖然隱約有些不自在,卻仍然大方地坦白,「我想我能告訴你。幸好我早就想過了這件事。」
「......我們這種人畢竟是小眾,很多人無法理解我們為什麼喜歡兩個男人湊成一團。」她半調侃地聳肩,「大部分男人是不喜歡的,還有些女人覺得我們很怪,而同性戀──則有時候會覺得,我們只是在幻想我們喜歡的,而不是真正了解或支持他們。一部分這圈子的人帶給同性戀很多困擾,比如有些女孩子會假裝成男人去同性戀網站上釣人,只因為她們想接觸真正的同性戀。我覺得那很糟。」
她稍微仰起頭,像是在組織言語,「我想......我會喜歡兩個男人間的浪漫關係,只是因為我期待他們是全然平等的。不要有誰依偎著誰,或沒有誰就活不下去。他們相愛,又平等獨立。老實說,這嗜好來得很突然,我在我挺小的時候就喜歡了,誰知道為什麼。不過後來我想過,我或許只是在投射我心中理想的愛情關係。男人跟女人總是有一些地位落差,或者生理上、心理上......但我曾看過一個人說的一句話,她是個小說裡的角色。」
「她說,看到男孩子們在一起真讓人羨慕,他們好像是完全平等的,和女人跟女人、男人和女人之間都是不一樣的。或許你會覺得這樣的理由有點奇怪,我承認我理想化了,而且投射在很奇怪的方向.......但我是真的這麼覺得。」
她笑了起來,「不過有時候喜歡久了就回不去了,這也是個理由。」
我靠在沙發裡看著她,「妳看起來很高興──我覺得那樣就挺好。而且就另一方面來說,起碼妳們不歧視同性戀。這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的。」
她大方地點頭,「這點我自豪。不管有什麼奇怪的毛病,我想我們相對是社會上比較寬容的一群,在任何方面都是。因為我們本身喜歡著這種小眾的文化,我們對其他罕見或非主流的事就會多一點包容。起碼我就這一點而驕傲。」她朝我眨了眨眼。
「等等,我們怎麼說到這個的?一開始不是在說──」「妳的小說。」我接過她的話頭,然後露出微笑,「那有什麼關係,聊天不就是這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們又不是在嚴肅的主題演講。當然如果妳願意繞回去──也很棒,我們重新開始。來吧,談談妳對小說的看法。任何的。」
「好吧,我開始覺得今晚是我的幸運日──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機會?把那些想說的話都不吐不快。」她也笑了,又喝了一口水。我們重新回到上一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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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過紅樓夢嗎?」她突然問我,我遲疑了一下,「不......不全然。我瞄過兩眼,但我可能不是那麼懂得欣賞名著。」
「我理解,因為我也是。」她開玩笑地笑了,「我第一次嚐試去看那個是在國.....高中,我想是高中。那是一本指定書籍,所以我去看了,看了十頁我就累了。我大概也無法欣賞名著吧我想,我覺得那真是.......咳,爛透了。」
她最後壓低了聲音,我們對看一眼,都大笑了起來。
「我跟我爸分享過這個看法,很不幸他也同意,無法欣賞名著的人越來越多了。」她大笑著就又慢慢停了下來,不過嘴角還是掛著微笑,「雖然如此,我卻還是承認它是一很重要的文獻。或許我無法欣賞曹雪芹的筆法,作為一本小說我真的看不下去。但它.....不可否認的,它代表了一個時代。曹雪芹的時代,它的細節就是那個年代的見證,紅樓夢提到的內容、人物的故事、生活、建築和飲食,甚至這本書本身的立場,都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紀錄。傾城之戀、臺北人,那些作品中都看得到作者的影子,他們的故事是在反應他們的時代,那些思念,那些掙扎。我不喜歡那些書,但是在那之中我看到了他們的時代,那是迷人的。」
「我曾想過,有一些書被留下來世代相傳,或許不是它們的內容多麼有創意或作者技術多麼高超,而是因為它們反映了某一個時代。我覺得這是一個作者一生該做一次的,我們不需要無數的人去闡述過去的時代,去學習古人怎麼寫作,去寫外國和異文明,去考究去仿造,去寫那些我們沒有親身體驗過的,沒有親身到過的地方,沒有經歷過的年代。」
她這麼說著,那一刻我察覺到了她隱約的慎重和一種莫名的憧憬,「但我們──或者以後的人,他們會需要我們忠誠地去反應、去紀錄我們所在的地區,我們所生長的年代,我們的文化。作家是時代的聲音,那是為什麼我們能窥見過去的文明,那也將是未來的人如何去了解我們現在的文明。」
「這也是為什麼我不願意和你分享我的故事......」她有點難為情地摸了一下鼻子,「我喜歡寫那些天馬行空的劇情,喜歡去妄想。而我無法反應我的時代。我為此感到有點失落,而這也是為什麼我經常陷入瓶頸。當我在計畫一個外國的、中世紀的故事時,我會想去描寫那時候,但我事實上不了解,我處處碰壁,無法下筆。因為我根本沒有去過我寫著的地方,我根本沒有經歷過我想寫的時代。我不了解。當我說倫敦煙霧瀰漫時,我甚至沒有體驗過倫敦;當我想寫一下葡萄酒,我都還得去查英國到底產不產葡萄。」
「但我可以仔細描述臺北,描述那些林立的書店、咖啡館、飲料店和速食店。我可以在一棟百貨公司裡找到八個國家的飲食,但我也可以在一間便利商店解決一整天的生理所需。我可以清楚地描述我們這時代的人花費大量的時間在電腦上,疏於正常的面對面的人際。但我們是真的重視那個,因為我們在網路上的確建立起一個交流的王國。我們的確把那些從未謀面一無所知的人當成朋友,當成知心的對象。」
我安靜地聽著她大量敘述她自己,我喜歡聽人們說話,那是因為當她們敞開心靈,她們將展現給我一個奧妙的,龐大的世界。
每一個人的腦中都有一個宇宙,尤其是知識爆炸的現在,不比當年,大部分的人都不識字,大部分的人一生都沒離開過自己的家鄉。現在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接觸到的資訊比以前舊時代的人終其一生得到的還多,只要他們願意組織言語,他們所受過的教育和眼界就足以呈現出一個讓人難以想像的價值觀和道德體系。
How amazing.
「.......很多家長不願意相信,當我們說我們很愛那些網路朋友,我們是認真的;當我們和她們分享家人都不一定願意說的事,那也是真的。」
她露出了一種很溫暖的表情,「誠然網路交友很危險,因為我們隔著一層光纖。但不可否認的,這個時代正在改變,我們越來越疏離──這或許是為什麼年輕人把他們的交友需求挪到網路上,因為我們都太忙了,但我們仍然需要陪伴。
你的同儕、家人不見得認同你的興趣,但你在網路上聚集的,卻大部分是興趣相同的朋友。網路把我們從世界各地聚集起來,只因為我們有相同的嗜好、類似的價值觀。那多奇妙。」
「瞧,我隨口就能跟你說那麼多。」她笑了起來,「這是因為我生長在這樣的時代。當我們嚐試去寫我們熟悉的環境,那根本不需要考究。我們信手拈來,我承認有時候我覺得過去的故事、帶點歷史的東西比現在迷人,我也覺得西方的東西比東方更合我胃口,但不可否認的,我相信所有的作者都該做一次──描述我們生活的年代。」
她重複了很多次「我們的時代」,她說,我們會對古老的故事產生憧憬和喜愛,但我們不會對那些產生共鳴。
「如果我們會對一本書產生共鳴,那只是因為我們和作者共享同一個年代。」
而她是對的。
我看著她晶亮的眼睛,她生動的臉,突然坐直來拿起桌上已經退冰的茶,對著她舉了起來,她愣了一下,也同樣那麼做。
「敬我們的年代。」我說,她用杯口輕碰了我的,也說,「敬我們的年代。」
看,我說的對嗎?我知道我做的選擇對極了,遇見她,然後去找她搭話。
這是我最近做過最正確的一件事,而喬──他再也不能用那種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因為我幹了這傻事,我得到了今晚的談話。
這足夠我向他炫燿我的勝利。
Φ
那時候大約是三點多,咖啡館裡已經幾乎沒人了──因為喬的咖啡館不賣酒,他用酒吧的專用時段在營業,卻不提供酒吧的服務。不過看起來他也不像要餓死的樣子,我們就姑且不管他。
那之後我們就聊開了,她也不在顧忌話題到底從哪裡開始,又將往哪裡跑,而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我也開始發現她有著不自覺延伸話題的專長,那是個有點可愛的習慣,不知不覺就跑了題,但也是個很適合聊天的習慣。而且由這點來看,她有寫小說的本錢,想像力和連結力都異樣豐富。
我們談到了家人,大概是從代溝開始延伸的,我們談到現代的年輕人越來越無法忍受家長的管束,那些老調重談的碎碎唸,無比詳細的叮嚀,不許太晚出門,不許和網友見面,出門小心車,小心陌生人。
她和我說她曾有一個朋友對她這麼抱怨,「嗯,姑且稱她張好了,她姓張。」她聳了聳肩對我說。
「張有一次曾跟我說她覺得自己的家長管很多,她說她爸媽都不這樣管她姊姊。張告訴我,明明我們都十八歲啦,為什麼還要管我在不在朋友家過夜?幹麻每次出門都說那些?難道他們不說我就不會看路了嗎?」
她模仿同學張的樣子非常栩栩如生,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也笑了,然後放下揮舞的手,「我對她說,但我們家也這樣。她露出了很不解的表情(而且非常不認同,她強調),她問我,妳不會覺得家裡人管太多嗎?」
「Hum, 很常見的抱怨,妳怎麼回答她?」我喝了一口熱可可,喬已經收走了我們的空杯,換了一輪新的,並且不斷往這邊看,表情十分好奇,我想再給他一個收杯子的機會,他就會帶著第三輪飲料一起來這邊自動就座了。
她顯然也看見了,不過她只是稍微微笑著看了一眼,並不做聲,「我說,哦,那是因為他們愛妳。所以他們才擔心妳,妳知道家人一輩子都要擔心家裡的女兒,生怕她們出了什麼無法承擔的意外。」
我看著她,輕聲對她說,「這不容易,妳那麼年輕就體驗了這件事。大部分的18歲孩子──要到他們也有孩子之後,才會理解老母親的碎碎唸。在他們仍年輕的時候,多半是不耐煩的。」
「那是因為我知道我的家人愛我,而我也愛他們。」她平靜地喝了一口愛爾蘭奶茶,「家人也都是獨立的個體,他們願意一次又一次嘮叨我,不是因為單薄的血緣,而是因為我們相處了這麼久,我們是一家人。」
她嘆了口氣又笑了,「我也曾經很不耐煩我老祖母的嘮叨,她真的很能唸,多大的事情都唸個沒完,或者沒有人回答,她也能說得很高興。我們家沒人受得了,我爸媽都是。」
......我也是。她說。然後就突然停了下來。
我仍然沒有催她,只是她這次的沉默比上一次少了些尷尬,多了一點沉寂的味道。
「.......我有段時間對她都沒什麼好口氣,一半是學我爸的。他也受不了這個。」她緩緩往後靠,把一個靠枕從背後抓出來,抱到身前。「......但那只到我外公過世。那一段時間我受到很大的影響。我的外公和我非常親,小時候的長假我總要去他那裡住上一兩個禮拜,和我表弟一起。」
「在他過世那段時候......我總是不斷想起以前和他相處的片段。那時候他還和我外婆兩個人住在新店山腰的小社區,他在陽台養了一排蘭花,每天都細心澆水;早上他會煎蛋給我當早餐,永遠的醬油碎蛋,永遠吃不膩。」她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我能感覺到她的確非常珍惜那段記憶。
不是所有人都能讓一個人露出那種小心翼翼又珍重的表情,那一定有很多貴重的情感成分。
「外公的牛肉也非常好吃。」她朝我眨眼,「所以我從來不在外頭吃牛肉麵。我媽和我一樣。我們被養叼了。」
「這很幸福。」我笑著對她說。她驕傲地點頭。
「我的外公是一個沉默的外省男人,他非常內斂,話不多而且嚴肅,但對著我和表弟就很常笑。我們在那裡沒什麼娛樂,最常做的就是跑進他的書房和他討要白紙,然後趴在舖了墊子的客廳塗鴉。外公什麼都不說,但只要我們一去,凍箱裡隨時都有一整盒巧克力雪糕,他只讓我們吃完飯後吃,而且要坐在飯桌上,不可以離開餐桌。」
「他真的這麼說?」我笑了出來,又刻意一本正經地說,「那可真是一位嚴肅的老先生......但肯定非常可愛。」
我看著她,她正半沉浸在回憶中,表情柔軟,「他很愛妳們,我聽得出來──而妳也知道。」
「是的。」過了一小陣子,她低聲回答。「後來我的舅舅將外公外婆接去和他們住,外公可能不是很適應。他以前在新店和我外婆每天早上都去後山健行,每一天。晚上吃完飯也會去散步,我們跟著,雖然我們的目的地是街道盡頭的小書店。但搬家之後都不了,他開始變得不愛出門。」
「他說他不習慣那裡的風。」她停下來喝了一大口奶茶,「他開始變得更沉默,也不再做菜。我發現他逐漸變得越來越.......安靜。他總是坐在正對門口的大辦公椅上看電視,我每次回去都會看見他,最早我和他打招呼他還會露出笑容......後來也不了。我覺得他開始察覺到自己的衰老。
一開始他還會偶爾到樓下走兩圈,但是隨著他兩次摔倒之後,我就再也沒看他出門過。我媽叫不動他,總是對他說你要多動啊老爸,他只是搖搖頭,不說話。我還記得有一次他突然笑了出來,我媽愣住了,她對他說,妳看你這樣笑多好,就像以前一樣。」
我看著她漸漸紅了眼框,不遠處的喬也停了下來,看著這邊。
「抱歉。」她突然說。
我搖搖頭,但我沒說什麼,我心裡還期待她會繼續說下去......雖然這會是個悲傷的故事。但我想感受她的感情。
她是個很有情緒的女人,但同時也十分克制,不久之後她按捺住自己,繼續開始敘述,「我注意到他的腳,越來越細,行走越來越困難。突然有一次假日,我們剛從那裡回到臺北,我的爸媽還在高鐵上談論外公最近的身體狀況。隔天早上我醒來,才七點。我發現他們都不在家。」
「幾乎是那個瞬間,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深深呼出一口氣,「而情況沒有出乎我的預料。除了那天早上我沒有再哭過,直到葬禮那天。我就站在外頭,看著我外公的棺木推進火化爐,整個房間非常寬敞,都是溫柔的象牙色,只有一個窗口大的開口,裡面是火。他們把棺木推進去,我們就站在外頭。」
「他們讓我們對著棺材喊,快走啊,火要燒到了,快走啊,不要再逗留了。快走啊──」
說到這裡,她突然伸手捂住了臉。她說,「.......抱歉,給我一分鐘。」
我嗯了一聲。喬看著看著,本來想拿一盒衛生紙過來,我對他搖頭。
等到她再次將手放下,我只能看見她紅色的眼框,和一雙安靜的黑色雙眼。我得說她控制情緒的能力讓我驚訝,相對起她豐沛的感情。
「從那天之後,我時常會想起最一開始新店的家,那時候外公還健康、我還小。當我開始不斷想起那個家的客廳,有金色的夕陽射入,陽台上的蘭花、街道盡頭的書店,我相信我將小時候最無憂無慮的記憶和外公還在的記憶連結,那因此變成了我無法忘記的。我也是從那天開始真正理解死亡,那是一件事,關於一個深愛的人永遠離開。」
「從那天開始,我嚐試著不再對我的祖母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回到話題的中途,「每次我有點受不了了,我就會想起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我。而我無法阻止。這個設想會讓我無法承受,也讓我更加注意。」
「我的祖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有點虛榮心,喜歡表現得很有知識,對小孩很耐性。」她的左手支著下巴,露出一點微笑,「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地主家的三小姐,家裡很有錢。不過嫁給我祖父後過得有點辛苦。她喜歡和人說話,因為是基督徒,所以經常和老教友打電話閒話家常,雖然多半是在聊些八卦。不過後來大概背後話說多了,和人起了一些爭執,逐漸就不去了。有人打電話來也推說出國不在。」
「我在家時偶爾會從電腦桌前轉頭,看她從門口走過的樣子。她已經比我記憶中還要年老了。」她一邊說,一邊朝我伸出手,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到我看了看身旁,才了悟地把靠枕遞給她。她笑著兩個一起抱了,才接著說下去,「我爸不喜歡她一直碎碎唸,所以每當她開始說,我爸就會示意我跟我媽別接話,這樣久了她就不說了。」
「一開始我是這麼幹的,不過後來改了。我努力接幾句話,儘管那時候我也發現,我太久沒和她好好說話,總是只能應個幾聲。不過那樣也好,讓人知道有人聽她說話。」她緩緩地說,聲音和緩,讓人感覺很舒服。「一般來說我非常崇拜我的父親,我總覺得他是正確的。而事實上他也很理解人情事故,而且博學多聞。我只是不能明白他為什麼總不了解.......家人是會離開的。」
「我知道我爸沒耐性,但為什麼不能忍呢?──既然你愛她,兩個人之間總要有人退一步才能相處,為什麼不忍呢?她沒完沒了的說下去又怎麼樣?是就是家人──我曾想,隨著祖母年紀越來越大,我就不斷在想,如果有一天她過世了,爸,你會不會後悔?」
「後悔沒有多和她說點話,多忍受她一點那些讓人暴躁的碎碎唸。會不會呢?」她的視線有點上飄,我想她大約是在想像,「她是一個這麼喜愛社交的女人.......現在沒人和她通電話聊八卦了,丈夫的沉默也不是聊天的好對象,家人又當作沒聽到她說的話,她一個人悶在家做她不喜歡的家務,該有多寂寞?」
「我既慶幸我有認知到這件事,又後悔我領悟得太晚。」她有點感慨的說,「我該早幾年多和她說兩句話。或許很多很多句。我肯定會不耐煩,但我可以忍──沒什麼不能忍,只要我愛她,我又注定是那個會早早失去她的人。」
她停了下來,打開桌上的筆記型電腦,點了幾下,然後把螢幕轉向我,「你聽過這首歌嗎?Young and Beautiful. 」
我看著螢幕,上頭寫著大亨小傳主題曲。那讓我恍然大悟,我點頭,「有,這部片子有點老,但是歌非常有名──」「拉娜德芮,沒錯。」她對著我笑著指了指螢幕,她按下撥放。
那是一首有點滄桑的歌,而我理解為什麼她會喜歡──如果她是如此有感情,她應該喜歡這樣的歌曲。
咖啡館非常安靜,從音響裡放出來的聲音整個屋子都聽得到,喬繞出櫃檯走了出來,就坐在不遠處。
那首歌放到中間,她哼著就低聲唱了起來。
Dear lord when I get to heaven (親愛的上帝,當我去天國時)
Please let me bring my man .(請你讓我帶上我的摯愛)
When he comes tell me that you'll let him (請告訴我你會讓他與我相聚)
Father tell me if you can (父啊!告訴我如果你同意)
那首歌還在放,有點沙啞的女人聲音在唱著她的願望和愛情,我突然感到被觸動,我問她,「妳也是這麼祈求?帶上妳愛的人,當妳將去天堂?」
我很意外地,她卻笑著搖頭了,「不,那對我來說......有點困難。我不奢求那麼大的願望,我只希望有一天我如果到達天堂──如果有那樣的地方而我能去,我想看見我愛的人。」
我看著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那首歌就這樣放完了。
她等了一下才把螢幕轉回去,看了一眼窗外,她說,「不過我都沒發現......已經四點多啦。」
我笑了一下,「聊天的時間總是特別快,我猜妳得走了。」
「我很遺憾。」她衝著我笑,再次露出了小小的虎牙尖,「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經驗,我很感謝你來找我聊天,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我一個勁兒地說。」
我回答她,「不,這是我想要的。我現在很慶幸我這麼做了。最後──我能不能問妳一個問題?」
在我這麼問的當下,我對這個女人是非常感興趣的。別誤會,那是指精神上的──但也是生理上的,我對她的好感和興趣高漲,那連帶影響了我的食慾也同時高漲......不過我不會那麼做,因為這樣的女性是難得的。
「當然。」她說,「我都說了那麼多,怎麼會吝嗇這一個你感興趣的呢?」
得到她的肯首,我緩緩呼吸了一下,隨後用十分尋常的語氣說,「如果──這只是個無聊的假設──別考慮能不能的問題,如果有機會,妳願不願意得到永生?」
她停了一下,看起來有點意外我那麼說,卻也沒有輕易當作開玩笑或馬上回答。她在思考的同時,看起來極為慎重。
「不。我不願意。」她回答,「這是很多人的夢想,尤其是在青春的年華或成功的時候,肯定有很多人想得到這個。所以人們才會對吸血鬼又恐懼又迷戀。」
她朝我露出開玩笑的表情,我不動聲色,「但是,妳不想要?」
她嗯了一聲,「我不想要。我曾經也是想的,小時候。那時候我還沒辦法體會到寂寞,或者死亡。我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樣幻想有一天能得到永遠的青春,不老又不死,多麼夢幻。」
我笑了起來,她朝我眨眼,「不過後來慢慢地,我體驗到一個結論:永遠的活著意味著死亡,還有永別。那些我愛的都要離我而去,而我在天堂和他們重逢的日子遙遙無期。知道和了解是兩回事,在我沒了解之前,我雖然知道永生會是寂寞的,卻沒辦法堅決地說我不想要;但當我領悟之後,我就可以堅定地說了,我不想要永生。我想當個快樂老去的人,在生命的終點滿足又期待地去和我愛的人相會。這樣生命才有希望。」
我沉默良久,才又重新露出笑容,「謝謝,很高興認識妳。」
她也笑著同樣說,「我也是。你不會了解到你給我的這個機會有多珍貴。」
清晨四點鐘,咖啡館送走了最後的兩位客人。
Φ
我在咖啡館外的路上慢慢散步,當我走到一個公園時我是無意識的,所以當有個人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時,我沒有第一時間察覺。那個人撞到我懷裡,我低頭一看,發現是剛剛在咖啡館的那個年輕人。我親了他一口,然後快速打發他。
他看起來喝醉了,大約是離開咖啡館後又去有提供酒精的地方玩了一輪,他認出我來,「嘿、是你。......帥哥,要不要來玩玩?」
我看著他,他抓著我的肩膀,紅透的臉就湊了過來,雙眼茫然,半醉半醒。
「可以。」我說,並笑了起來。我猜我現在的眼睛開始變成深黑色,包括眼白,睫毛尖端泛白,會讓我看起來雙眼朦朧,而我的皮膚高度反光,在夜晚沒有燈光時將會非常、非常明顯。
我抱住他,稍微彎下腰──如果沒有看見她,我就會──
我感到非常錯愕。剛剛和我在咖啡館外分手的那個年輕女人,她就站在一旁的路燈下看著我。看見我的視線,她朝我走過來。
「嗨,我很抱歉打擾了你。」她說,當她從路燈的光芒下走進黑暗中,我非常吃驚地發現......發現她的皮膚。
就如同我一樣,反光、蒼白又不透明。
我突然了悟,顧不得抱著的人,我直起身朝她說,「原來妳也是!」
「嗯?是什麼?」她眨眨眼,我卻沒漏掉她眼中的微笑,我猛然扶起攤在懷裡的人,朝著他的脖子埋下臉,「.......這個。」
我重重地咬了他的脖子,他發出細微的聲音,卻沒有掙扎,我知道那是我們產生的迷幻作用──當吸血鬼進食的時候,我們的獵物不會驚覺被攻擊。
她就在那兒看著我咬了他,毫無驚訝的樣子讓我確信她是我的同類──一個吸血鬼。
我很快就停止,沒有殺了他。我隨手鬆開他,讓他癱軟地倒了下去,明天早上當來運動的人們發現他,他們會認為他不過是個醉倒的愛玩年輕人。
「妳完全隱藏了自己。」我稍微喘氣,鮮血留在我的牙齒上,我想她看見了,因為她也露出了和我同樣的眼睛,不過她沒有將那個人撿起來並咬他──我想她如果那麼做,就足以殺了他了。
「這不太難,而且會讓我過得更好,更自在。」她回答我,我們一起離開了那裡,走上寂靜的街頭。
我從進食後的類高潮脫離後,想起了一件事,我朝她驚叫,「那麼妳不可能被我──我給了妳一個一個小暗示,一般人類會因此對我放鬆戒心,但妳也是吸血鬼。」
我說到最後,顯得有點質疑地挑起了眉,她果然笑了起來,「我接受你的暗示是因為我願意那麼做。就像你說的,我有太多事──需要好好地一次說出來了。尤其是你知道,我喪失最後一個這樣的對象,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
我突然想到我的最後一個問題,「哦......妳說過,妳不想要永生。」
「是啊,我不想。」她點頭,仰起了臉,臺北的天空看不到什麼星星,要到了郊外你才會知道,天上隨時有那麼多亮點閃爍著。這些星星的影像有些停留在我們還是人類的年代,現在則已經消失。而我們卻還在,如同她說,永生意味著死。而且終點遙遙無期。
「那時候我快死了,就在我十九歲的暑假。」她沒有看著我,開始說起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個話題,咖啡館的小續集,「那個吸血鬼轉化了我,然後我仍然死了。不同的是,這次的死亡一直持續,直到現在。」
她轉頭看著我,臉上仍然帶著我喜歡的那種微笑。平靜,卻又情緒豐沛。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離開家。」她說,「在我第一次感到飢餓之後,有整整五十年沒有出現在認識的人面前。一開始我想著不要傷害我愛的人,後來每當我開始想念,就感到恐懼,我擔心在見到家人的剎那,思念和食慾同時失控。」
「那很辛苦,對嗎?」我輕聲對她說,那時候我想起了自己有同樣的經驗,「──妳恨那個吸血鬼?」
「這兩百年內,我記得的事情還沒有當初短短的十九年來得多。」她這麼輕笑著回答,「事實上,我不恨他。他那時只問我一個問題,『妳想不想死?』」
我看著她,她說,「這兩百年來,我從未想當初死了還比較好,世界是那麼美,而我捨不得。儘管我也從未因為永生而狂喜。事實上我慶幸這是一個方便的年代,血液有了更方便的供應管道,使我不需要殺人。如果我在更久以前變成吸血鬼,恐怕我就不得不憎恨那個使我重新張開眼的吸血鬼。」
我知道我會憎恨他。她這麼說。
「因為人是軟弱的,藉由恨我們將自己產生的罪惡感轉移到別人身上,告訴自己:是他把我變成了魔鬼,使我不得不殘害自己的同類。如果我得要那麼做,我將不會有足夠的理智問自己,『當初是誰想要活下去?』做出選擇的是我。」
她看著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臉頰,「人做出決定後,經常會後悔。而我很高興自己能正視我做過的決定。人類最後的責任,就是爲過去的自己負責。我很慶幸我還沒有失去它。希望你也是。」
她收回手,親吻了一下我的臉頰,那是冰冷的,就像我一樣。
但我有一瞬間,覺得那是溫暖的。
「很高興認識你,Mr.Stranger.」
她說。
台北時間半夜兩點,我在一間不知道為什麼從晚上九點開到隔天清晨的咖啡館,我喝完手上的愛爾蘭咖啡,拎起外套,走向一個我看了半個多月的年輕女人的桌子。
哦,我每次來都看到她。跟一臺筆電一起坐在窗邊最角落,專注地看著她的螢幕。
事實上我總是來了就看到她,我走的時候她也大部分時候還在──我通常這時候就走了,大概在兩點到三點之間。
.....當然這並不是說我每天來就盯著她的桌子,那聽起來就像個跟蹤狂或瘋狂愛慕者。
「不是嗎?」「不,喬!」我必須義正辭嚴地向咖啡館老闆兼唯一的服務生抗議,否則以後我就等著一直面對他憐憫又理解的眼神!
而我見鬼的討厭那個!
──就像現在喬正用來盯我背影的那種眼神,就那種。我不用看都曉得。
但我只是覺得她很有趣,所以我決定去跟她聊天。就這樣。
「嗨,妳好。」我站在她對面的椅子後,微笑著對著她捉了下手指,就像一般年輕人打招呼那樣,親暱又不太正式的。
她先疑惑地皺起眉把眼神從螢幕中拉起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很快地打了幾個字,才伸手關上螢幕,「你好。」
她的眼神在告訴我,『我剛剛說的是有什麼事嗎?』
我又笑了起來,(後來喬跟我說我笑的樣子就像個無害的大學生,我說謝謝)「可以佔用妳一點時間嗎?哦,我不是來推銷的,只是聊聊天。」
她沒說話,只是又用那種稍微皺著眉看起來覺得很古怪的樣子微笑,通常露出這種表情的人心情不太糟,只是不知道現在發生什麼事、或該做什麼反應。
於是我又說,「Come on,跟陌生人聊天其實不錯吧?我是說,妳想想,我們以後大概不會再見面,所以妳想說什麼都可以──人生難得有一次這種機會,不是嗎?」
差不多就在這時候,我對她用了點小小的心理暗示,所以如果等等──你如果覺得等等她說的話不像對一個陌生人會說的,別太驚訝。
看來很幸運的是,那個小暗示奏效了,或許也是我說到她心動的點了,她終於鬆開眉頭,笑得露出了牙齒。哦,她有兩顆小虎牙,非常對稱,非常可愛。
她說,「好吧,Mr.Stranger. 請坐。」
Φ
大概兩分鐘之後,喬重新給了我們兩杯氣泡冰茶,我們開始了一場喬直呼『上帝啊那真的很詭異!從地點成員到對話!』的聊天,陌生人間的。
她蓋上她的筆電,就放在桌上,現在整個人靠在柔軟的矮沙發裡,「所以,陌生人先生,你怎麼會突然想來......找我聊天?雖然我承認你說的很有吸引力,跟陌生人聊天。」
「哦,因為我──原諒我,我經常看到妳一個人坐在這裡打字,時間挺長的,所以我突然很感興趣。妳看起來滿有空的?學生嗎?」
她看起來是像學生,清爽的中分中長髮,年輕,襯衫牛仔褲。沒化妝讓我增加了好感,我真的很難欣賞把臉當成牆壁粉刷的女人。
「我看起來像嗎?」她失笑出聲,把手上的杯子放回桌面,「一個學生不會半夜坐在咖啡館吧?不過謝謝,女人都喜歡『被年輕』。」
「不客氣,學生小姐。」我眨了眨眼,「好吧,那讓我繼續猜吧。妳是作家?」
「因為這個嗎?」她把一束瀏海往耳後撥,指了指桌上的白背殼筆電,「其實不是,但我很喜歡寫小說。」
「妳喜歡寫小說,卻不是作家?」我看著她歪了歪腦袋,「為什麼不去試試看?我是說,妳看起來很年輕,年輕人有勇敢冒險的資本,不是嗎?」
「每個人都這麼問過。」她笑瞇了眼睛,「我很久以前就開始寫了,所有知道我寫小說的人都問我:那妳以後想當作家嗎?你知道,大人就喜歡問小孩子以後想做什麼。儘管他們有時候並不是真的這麼鼓勵著。」
「我懂。」我笑了起來,事實上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經驗了.....但我曾經懂。「妳怎麼回答他們?」
「我沒辦法保證寫作速度,我想寫才動筆。這樣的作家只會餓死。」她生動地挑了下眉,「......一般來說我這麼回答,但今天我和你聊天就是為了抒發內心對嗎?所以我想我要告訴你真正的答案。」
我很感興趣地坐直起來,「哦,太棒了,這就是我想要的。來吧,告訴我。」
「現實的確是個考量,但更重要的是──我要堅持我的原則:永遠不把最喜歡的興趣當成職業,而選擇第二喜歡的。讓嗜好永遠是嗜好,這樣我才能永遠享受它。」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起來格外清醒而充滿說服力,「再怎麼喜歡的,牽扯上現實的壓力之後都會變得惹人厭。我不想那樣。」
我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緩慢地點頭,想表達我的贊同,「我喜歡妳的答案。我同意。但這麼一來,我對妳的小說更感興趣了,妳介意讓我看一下嗎?任何一點片段都行,只要妳願意。」
「不──不不。」她看起來有點窘迫地搖頭,「那很讓人......尷尬。我寫的東西──」
她突然支支吾吾了起來,我耐心地等她──而她沒讓我失望。
這位女性呼出一口氣,喝了一大口已經冒滿水珠的冰茶,「好吧,今晚是來抒發的。我不願意給你看是因為,我自己並不是很滿意我寫的東西。」
她開始闡述她的困擾,事實上這時候,我才真正感受到我想要的──一場陌生人的談心時間,正因為互不相識,所以毫無負擔。現代人需要這個。
「我正處於某種低潮。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寫小說的人我相信都有。我一直.....不想我寫小說只因為那很受到大眾歡迎。」她皺了皺鼻子,「你知道,狗血的故事,俊美的男女主角,夢幻又讓人亢奮的愛情故事。好像世界上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重要。我一直覺得小說該用來說些什麼,說些作者想表達的東西。而不是只因為.....很萌。」
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下來補充,「萌就是......怎麼說,一種看到會開小花的感覺.....」
「嗯,我懂。」我對她說,「我曾經也對這個字很不解.....所以我查過了。我懂那個感覺。」
聽我這麼說,她很明顯鬆了一口氣,接著她看起來就比較放鬆了,「是嗎,那真好。我......這麼說吧,我不想寫那些只是因為我覺得很好吃的故事。當然看到那些一般化的小說我也很開心,只是換到自己就.....這大概是一種無意義的堅持。」
她嘆了一口氣,又隨後笑了起來,「你知道嗎?我寫兩個男人的故事。事實上,我喜歡那個。」她很快速地看了我一眼,「你會不會因此感到不舒服?我知道男人大多不喜歡這個。」
我也挑起雙眉,「我?不,我不會──」我轉頭看了看四周,站起來走向一個坐在吧檯邊的青年,他打扮得就比較......風騷了。原諒我這麼說,他就是個很普通的時下年輕人,通宵、夜衝酒吧,來個美好的肢體約會──我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轉頭之後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地了吮了一口他的嘴。
「Fuck!你──」他一開始很吃驚,那是當然的,不過隨後他看清楚我的臉之後就不盡然了──別誤會,我不是在隱晦地炫燿。我在他開口之前微笑著卡住他,「原諒我,這是我和朋友的一個小小.....賭注,希望你不介意。喬,這位帥哥今晚的飲料我請客,當作補償我的失禮。」
我藉著喬過來的片刻快速脫身,回到那位小姐的桌子前,她看起來看得津津有味,支著下巴露出欣賞的眼神,「真養眼,我也希望你不介意──但你得知道我看得很高興。」
這是事實,我看得出來她現在挺亢奮,爲此我毫不在意地笑著揮揮手,「當然不,我就是做給妳看的──瞧,我用行動證明了我不介意.....妳喜歡兩個男人間的浪漫關係,我知道有這麼一群女孩子的存在。但看在我親身示範的份上,我能不能──問問理由?說說看,妳為什麼喜歡這個?或者,身為其中一員,妳對這個圈子有什麼想法?」
「哦。」她想了想,雖然隱約有些不自在,卻仍然大方地坦白,「我想我能告訴你。幸好我早就想過了這件事。」
「......我們這種人畢竟是小眾,很多人無法理解我們為什麼喜歡兩個男人湊成一團。」她半調侃地聳肩,「大部分男人是不喜歡的,還有些女人覺得我們很怪,而同性戀──則有時候會覺得,我們只是在幻想我們喜歡的,而不是真正了解或支持他們。一部分這圈子的人帶給同性戀很多困擾,比如有些女孩子會假裝成男人去同性戀網站上釣人,只因為她們想接觸真正的同性戀。我覺得那很糟。」
她稍微仰起頭,像是在組織言語,「我想......我會喜歡兩個男人間的浪漫關係,只是因為我期待他們是全然平等的。不要有誰依偎著誰,或沒有誰就活不下去。他們相愛,又平等獨立。老實說,這嗜好來得很突然,我在我挺小的時候就喜歡了,誰知道為什麼。不過後來我想過,我或許只是在投射我心中理想的愛情關係。男人跟女人總是有一些地位落差,或者生理上、心理上......但我曾看過一個人說的一句話,她是個小說裡的角色。」
「她說,看到男孩子們在一起真讓人羨慕,他們好像是完全平等的,和女人跟女人、男人和女人之間都是不一樣的。或許你會覺得這樣的理由有點奇怪,我承認我理想化了,而且投射在很奇怪的方向.......但我是真的這麼覺得。」
她笑了起來,「不過有時候喜歡久了就回不去了,這也是個理由。」
我靠在沙發裡看著她,「妳看起來很高興──我覺得那樣就挺好。而且就另一方面來說,起碼妳們不歧視同性戀。這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的。」
她大方地點頭,「這點我自豪。不管有什麼奇怪的毛病,我想我們相對是社會上比較寬容的一群,在任何方面都是。因為我們本身喜歡著這種小眾的文化,我們對其他罕見或非主流的事就會多一點包容。起碼我就這一點而驕傲。」她朝我眨了眨眼。
「等等,我們怎麼說到這個的?一開始不是在說──」「妳的小說。」我接過她的話頭,然後露出微笑,「那有什麼關係,聊天不就是這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們又不是在嚴肅的主題演講。當然如果妳願意繞回去──也很棒,我們重新開始。來吧,談談妳對小說的看法。任何的。」
「好吧,我開始覺得今晚是我的幸運日──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機會?把那些想說的話都不吐不快。」她也笑了,又喝了一口水。我們重新回到上一個話題。
Φ
「你看過紅樓夢嗎?」她突然問我,我遲疑了一下,「不......不全然。我瞄過兩眼,但我可能不是那麼懂得欣賞名著。」
「我理解,因為我也是。」她開玩笑地笑了,「我第一次嚐試去看那個是在國.....高中,我想是高中。那是一本指定書籍,所以我去看了,看了十頁我就累了。我大概也無法欣賞名著吧我想,我覺得那真是.......咳,爛透了。」
她最後壓低了聲音,我們對看一眼,都大笑了起來。
「我跟我爸分享過這個看法,很不幸他也同意,無法欣賞名著的人越來越多了。」她大笑著就又慢慢停了下來,不過嘴角還是掛著微笑,「雖然如此,我卻還是承認它是一很重要的文獻。或許我無法欣賞曹雪芹的筆法,作為一本小說我真的看不下去。但它.....不可否認的,它代表了一個時代。曹雪芹的時代,它的細節就是那個年代的見證,紅樓夢提到的內容、人物的故事、生活、建築和飲食,甚至這本書本身的立場,都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紀錄。傾城之戀、臺北人,那些作品中都看得到作者的影子,他們的故事是在反應他們的時代,那些思念,那些掙扎。我不喜歡那些書,但是在那之中我看到了他們的時代,那是迷人的。」
「我曾想過,有一些書被留下來世代相傳,或許不是它們的內容多麼有創意或作者技術多麼高超,而是因為它們反映了某一個時代。我覺得這是一個作者一生該做一次的,我們不需要無數的人去闡述過去的時代,去學習古人怎麼寫作,去寫外國和異文明,去考究去仿造,去寫那些我們沒有親身體驗過的,沒有親身到過的地方,沒有經歷過的年代。」
她這麼說著,那一刻我察覺到了她隱約的慎重和一種莫名的憧憬,「但我們──或者以後的人,他們會需要我們忠誠地去反應、去紀錄我們所在的地區,我們所生長的年代,我們的文化。作家是時代的聲音,那是為什麼我們能窥見過去的文明,那也將是未來的人如何去了解我們現在的文明。」
「這也是為什麼我不願意和你分享我的故事......」她有點難為情地摸了一下鼻子,「我喜歡寫那些天馬行空的劇情,喜歡去妄想。而我無法反應我的時代。我為此感到有點失落,而這也是為什麼我經常陷入瓶頸。當我在計畫一個外國的、中世紀的故事時,我會想去描寫那時候,但我事實上不了解,我處處碰壁,無法下筆。因為我根本沒有去過我寫著的地方,我根本沒有經歷過我想寫的時代。我不了解。當我說倫敦煙霧瀰漫時,我甚至沒有體驗過倫敦;當我想寫一下葡萄酒,我都還得去查英國到底產不產葡萄。」
「但我可以仔細描述臺北,描述那些林立的書店、咖啡館、飲料店和速食店。我可以在一棟百貨公司裡找到八個國家的飲食,但我也可以在一間便利商店解決一整天的生理所需。我可以清楚地描述我們這時代的人花費大量的時間在電腦上,疏於正常的面對面的人際。但我們是真的重視那個,因為我們在網路上的確建立起一個交流的王國。我們的確把那些從未謀面一無所知的人當成朋友,當成知心的對象。」
我安靜地聽著她大量敘述她自己,我喜歡聽人們說話,那是因為當她們敞開心靈,她們將展現給我一個奧妙的,龐大的世界。
每一個人的腦中都有一個宇宙,尤其是知識爆炸的現在,不比當年,大部分的人都不識字,大部分的人一生都沒離開過自己的家鄉。現在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接觸到的資訊比以前舊時代的人終其一生得到的還多,只要他們願意組織言語,他們所受過的教育和眼界就足以呈現出一個讓人難以想像的價值觀和道德體系。
How amazing.
「.......很多家長不願意相信,當我們說我們很愛那些網路朋友,我們是認真的;當我們和她們分享家人都不一定願意說的事,那也是真的。」
她露出了一種很溫暖的表情,「誠然網路交友很危險,因為我們隔著一層光纖。但不可否認的,這個時代正在改變,我們越來越疏離──這或許是為什麼年輕人把他們的交友需求挪到網路上,因為我們都太忙了,但我們仍然需要陪伴。
你的同儕、家人不見得認同你的興趣,但你在網路上聚集的,卻大部分是興趣相同的朋友。網路把我們從世界各地聚集起來,只因為我們有相同的嗜好、類似的價值觀。那多奇妙。」
「瞧,我隨口就能跟你說那麼多。」她笑了起來,「這是因為我生長在這樣的時代。當我們嚐試去寫我們熟悉的環境,那根本不需要考究。我們信手拈來,我承認有時候我覺得過去的故事、帶點歷史的東西比現在迷人,我也覺得西方的東西比東方更合我胃口,但不可否認的,我相信所有的作者都該做一次──描述我們生活的年代。」
她重複了很多次「我們的時代」,她說,我們會對古老的故事產生憧憬和喜愛,但我們不會對那些產生共鳴。
「如果我們會對一本書產生共鳴,那只是因為我們和作者共享同一個年代。」
而她是對的。
我看著她晶亮的眼睛,她生動的臉,突然坐直來拿起桌上已經退冰的茶,對著她舉了起來,她愣了一下,也同樣那麼做。
「敬我們的年代。」我說,她用杯口輕碰了我的,也說,「敬我們的年代。」
看,我說的對嗎?我知道我做的選擇對極了,遇見她,然後去找她搭話。
這是我最近做過最正確的一件事,而喬──他再也不能用那種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因為我幹了這傻事,我得到了今晚的談話。
這足夠我向他炫燿我的勝利。
Φ
那時候大約是三點多,咖啡館裡已經幾乎沒人了──因為喬的咖啡館不賣酒,他用酒吧的專用時段在營業,卻不提供酒吧的服務。不過看起來他也不像要餓死的樣子,我們就姑且不管他。
那之後我們就聊開了,她也不在顧忌話題到底從哪裡開始,又將往哪裡跑,而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我也開始發現她有著不自覺延伸話題的專長,那是個有點可愛的習慣,不知不覺就跑了題,但也是個很適合聊天的習慣。而且由這點來看,她有寫小說的本錢,想像力和連結力都異樣豐富。
我們談到了家人,大概是從代溝開始延伸的,我們談到現代的年輕人越來越無法忍受家長的管束,那些老調重談的碎碎唸,無比詳細的叮嚀,不許太晚出門,不許和網友見面,出門小心車,小心陌生人。
她和我說她曾有一個朋友對她這麼抱怨,「嗯,姑且稱她張好了,她姓張。」她聳了聳肩對我說。
「張有一次曾跟我說她覺得自己的家長管很多,她說她爸媽都不這樣管她姊姊。張告訴我,明明我們都十八歲啦,為什麼還要管我在不在朋友家過夜?幹麻每次出門都說那些?難道他們不說我就不會看路了嗎?」
她模仿同學張的樣子非常栩栩如生,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也笑了,然後放下揮舞的手,「我對她說,但我們家也這樣。她露出了很不解的表情(而且非常不認同,她強調),她問我,妳不會覺得家裡人管太多嗎?」
「Hum, 很常見的抱怨,妳怎麼回答她?」我喝了一口熱可可,喬已經收走了我們的空杯,換了一輪新的,並且不斷往這邊看,表情十分好奇,我想再給他一個收杯子的機會,他就會帶著第三輪飲料一起來這邊自動就座了。
她顯然也看見了,不過她只是稍微微笑著看了一眼,並不做聲,「我說,哦,那是因為他們愛妳。所以他們才擔心妳,妳知道家人一輩子都要擔心家裡的女兒,生怕她們出了什麼無法承擔的意外。」
我看著她,輕聲對她說,「這不容易,妳那麼年輕就體驗了這件事。大部分的18歲孩子──要到他們也有孩子之後,才會理解老母親的碎碎唸。在他們仍年輕的時候,多半是不耐煩的。」
「那是因為我知道我的家人愛我,而我也愛他們。」她平靜地喝了一口愛爾蘭奶茶,「家人也都是獨立的個體,他們願意一次又一次嘮叨我,不是因為單薄的血緣,而是因為我們相處了這麼久,我們是一家人。」
她嘆了口氣又笑了,「我也曾經很不耐煩我老祖母的嘮叨,她真的很能唸,多大的事情都唸個沒完,或者沒有人回答,她也能說得很高興。我們家沒人受得了,我爸媽都是。」
......我也是。她說。然後就突然停了下來。
我仍然沒有催她,只是她這次的沉默比上一次少了些尷尬,多了一點沉寂的味道。
「.......我有段時間對她都沒什麼好口氣,一半是學我爸的。他也受不了這個。」她緩緩往後靠,把一個靠枕從背後抓出來,抱到身前。「......但那只到我外公過世。那一段時間我受到很大的影響。我的外公和我非常親,小時候的長假我總要去他那裡住上一兩個禮拜,和我表弟一起。」
「在他過世那段時候......我總是不斷想起以前和他相處的片段。那時候他還和我外婆兩個人住在新店山腰的小社區,他在陽台養了一排蘭花,每天都細心澆水;早上他會煎蛋給我當早餐,永遠的醬油碎蛋,永遠吃不膩。」她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我能感覺到她的確非常珍惜那段記憶。
不是所有人都能讓一個人露出那種小心翼翼又珍重的表情,那一定有很多貴重的情感成分。
「外公的牛肉也非常好吃。」她朝我眨眼,「所以我從來不在外頭吃牛肉麵。我媽和我一樣。我們被養叼了。」
「這很幸福。」我笑著對她說。她驕傲地點頭。
「我的外公是一個沉默的外省男人,他非常內斂,話不多而且嚴肅,但對著我和表弟就很常笑。我們在那裡沒什麼娛樂,最常做的就是跑進他的書房和他討要白紙,然後趴在舖了墊子的客廳塗鴉。外公什麼都不說,但只要我們一去,凍箱裡隨時都有一整盒巧克力雪糕,他只讓我們吃完飯後吃,而且要坐在飯桌上,不可以離開餐桌。」
「他真的這麼說?」我笑了出來,又刻意一本正經地說,「那可真是一位嚴肅的老先生......但肯定非常可愛。」
我看著她,她正半沉浸在回憶中,表情柔軟,「他很愛妳們,我聽得出來──而妳也知道。」
「是的。」過了一小陣子,她低聲回答。「後來我的舅舅將外公外婆接去和他們住,外公可能不是很適應。他以前在新店和我外婆每天早上都去後山健行,每一天。晚上吃完飯也會去散步,我們跟著,雖然我們的目的地是街道盡頭的小書店。但搬家之後都不了,他開始變得不愛出門。」
「他說他不習慣那裡的風。」她停下來喝了一大口奶茶,「他開始變得更沉默,也不再做菜。我發現他逐漸變得越來越.......安靜。他總是坐在正對門口的大辦公椅上看電視,我每次回去都會看見他,最早我和他打招呼他還會露出笑容......後來也不了。我覺得他開始察覺到自己的衰老。
一開始他還會偶爾到樓下走兩圈,但是隨著他兩次摔倒之後,我就再也沒看他出門過。我媽叫不動他,總是對他說你要多動啊老爸,他只是搖搖頭,不說話。我還記得有一次他突然笑了出來,我媽愣住了,她對他說,妳看你這樣笑多好,就像以前一樣。」
我看著她漸漸紅了眼框,不遠處的喬也停了下來,看著這邊。
「抱歉。」她突然說。
我搖搖頭,但我沒說什麼,我心裡還期待她會繼續說下去......雖然這會是個悲傷的故事。但我想感受她的感情。
她是個很有情緒的女人,但同時也十分克制,不久之後她按捺住自己,繼續開始敘述,「我注意到他的腳,越來越細,行走越來越困難。突然有一次假日,我們剛從那裡回到臺北,我的爸媽還在高鐵上談論外公最近的身體狀況。隔天早上我醒來,才七點。我發現他們都不在家。」
「幾乎是那個瞬間,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深深呼出一口氣,「而情況沒有出乎我的預料。除了那天早上我沒有再哭過,直到葬禮那天。我就站在外頭,看著我外公的棺木推進火化爐,整個房間非常寬敞,都是溫柔的象牙色,只有一個窗口大的開口,裡面是火。他們把棺木推進去,我們就站在外頭。」
「他們讓我們對著棺材喊,快走啊,火要燒到了,快走啊,不要再逗留了。快走啊──」
說到這裡,她突然伸手捂住了臉。她說,「.......抱歉,給我一分鐘。」
我嗯了一聲。喬看著看著,本來想拿一盒衛生紙過來,我對他搖頭。
等到她再次將手放下,我只能看見她紅色的眼框,和一雙安靜的黑色雙眼。我得說她控制情緒的能力讓我驚訝,相對起她豐沛的感情。
「從那天之後,我時常會想起最一開始新店的家,那時候外公還健康、我還小。當我開始不斷想起那個家的客廳,有金色的夕陽射入,陽台上的蘭花、街道盡頭的書店,我相信我將小時候最無憂無慮的記憶和外公還在的記憶連結,那因此變成了我無法忘記的。我也是從那天開始真正理解死亡,那是一件事,關於一個深愛的人永遠離開。」
「從那天開始,我嚐試著不再對我的祖母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回到話題的中途,「每次我有點受不了了,我就會想起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我。而我無法阻止。這個設想會讓我無法承受,也讓我更加注意。」
「我的祖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有點虛榮心,喜歡表現得很有知識,對小孩很耐性。」她的左手支著下巴,露出一點微笑,「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地主家的三小姐,家裡很有錢。不過嫁給我祖父後過得有點辛苦。她喜歡和人說話,因為是基督徒,所以經常和老教友打電話閒話家常,雖然多半是在聊些八卦。不過後來大概背後話說多了,和人起了一些爭執,逐漸就不去了。有人打電話來也推說出國不在。」
「我在家時偶爾會從電腦桌前轉頭,看她從門口走過的樣子。她已經比我記憶中還要年老了。」她一邊說,一邊朝我伸出手,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到我看了看身旁,才了悟地把靠枕遞給她。她笑著兩個一起抱了,才接著說下去,「我爸不喜歡她一直碎碎唸,所以每當她開始說,我爸就會示意我跟我媽別接話,這樣久了她就不說了。」
「一開始我是這麼幹的,不過後來改了。我努力接幾句話,儘管那時候我也發現,我太久沒和她好好說話,總是只能應個幾聲。不過那樣也好,讓人知道有人聽她說話。」她緩緩地說,聲音和緩,讓人感覺很舒服。「一般來說我非常崇拜我的父親,我總覺得他是正確的。而事實上他也很理解人情事故,而且博學多聞。我只是不能明白他為什麼總不了解.......家人是會離開的。」
「我知道我爸沒耐性,但為什麼不能忍呢?──既然你愛她,兩個人之間總要有人退一步才能相處,為什麼不忍呢?她沒完沒了的說下去又怎麼樣?是就是家人──我曾想,隨著祖母年紀越來越大,我就不斷在想,如果有一天她過世了,爸,你會不會後悔?」
「後悔沒有多和她說點話,多忍受她一點那些讓人暴躁的碎碎唸。會不會呢?」她的視線有點上飄,我想她大約是在想像,「她是一個這麼喜愛社交的女人.......現在沒人和她通電話聊八卦了,丈夫的沉默也不是聊天的好對象,家人又當作沒聽到她說的話,她一個人悶在家做她不喜歡的家務,該有多寂寞?」
「我既慶幸我有認知到這件事,又後悔我領悟得太晚。」她有點感慨的說,「我該早幾年多和她說兩句話。或許很多很多句。我肯定會不耐煩,但我可以忍──沒什麼不能忍,只要我愛她,我又注定是那個會早早失去她的人。」
她停了下來,打開桌上的筆記型電腦,點了幾下,然後把螢幕轉向我,「你聽過這首歌嗎?Young and Beautiful. 」
我看著螢幕,上頭寫著大亨小傳主題曲。那讓我恍然大悟,我點頭,「有,這部片子有點老,但是歌非常有名──」「拉娜德芮,沒錯。」她對著我笑著指了指螢幕,她按下撥放。
那是一首有點滄桑的歌,而我理解為什麼她會喜歡──如果她是如此有感情,她應該喜歡這樣的歌曲。
咖啡館非常安靜,從音響裡放出來的聲音整個屋子都聽得到,喬繞出櫃檯走了出來,就坐在不遠處。
那首歌放到中間,她哼著就低聲唱了起來。
Dear lord when I get to heaven (親愛的上帝,當我去天國時)
Please let me bring my man .(請你讓我帶上我的摯愛)
When he comes tell me that you'll let him (請告訴我你會讓他與我相聚)
Father tell me if you can (父啊!告訴我如果你同意)
那首歌還在放,有點沙啞的女人聲音在唱著她的願望和愛情,我突然感到被觸動,我問她,「妳也是這麼祈求?帶上妳愛的人,當妳將去天堂?」
我很意外地,她卻笑著搖頭了,「不,那對我來說......有點困難。我不奢求那麼大的願望,我只希望有一天我如果到達天堂──如果有那樣的地方而我能去,我想看見我愛的人。」
我看著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那首歌就這樣放完了。
她等了一下才把螢幕轉回去,看了一眼窗外,她說,「不過我都沒發現......已經四點多啦。」
我笑了一下,「聊天的時間總是特別快,我猜妳得走了。」
「我很遺憾。」她衝著我笑,再次露出了小小的虎牙尖,「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經驗,我很感謝你來找我聊天,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我一個勁兒地說。」
我回答她,「不,這是我想要的。我現在很慶幸我這麼做了。最後──我能不能問妳一個問題?」
在我這麼問的當下,我對這個女人是非常感興趣的。別誤會,那是指精神上的──但也是生理上的,我對她的好感和興趣高漲,那連帶影響了我的食慾也同時高漲......不過我不會那麼做,因為這樣的女性是難得的。
「當然。」她說,「我都說了那麼多,怎麼會吝嗇這一個你感興趣的呢?」
得到她的肯首,我緩緩呼吸了一下,隨後用十分尋常的語氣說,「如果──這只是個無聊的假設──別考慮能不能的問題,如果有機會,妳願不願意得到永生?」
她停了一下,看起來有點意外我那麼說,卻也沒有輕易當作開玩笑或馬上回答。她在思考的同時,看起來極為慎重。
「不。我不願意。」她回答,「這是很多人的夢想,尤其是在青春的年華或成功的時候,肯定有很多人想得到這個。所以人們才會對吸血鬼又恐懼又迷戀。」
她朝我露出開玩笑的表情,我不動聲色,「但是,妳不想要?」
她嗯了一聲,「我不想要。我曾經也是想的,小時候。那時候我還沒辦法體會到寂寞,或者死亡。我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樣幻想有一天能得到永遠的青春,不老又不死,多麼夢幻。」
我笑了起來,她朝我眨眼,「不過後來慢慢地,我體驗到一個結論:永遠的活著意味著死亡,還有永別。那些我愛的都要離我而去,而我在天堂和他們重逢的日子遙遙無期。知道和了解是兩回事,在我沒了解之前,我雖然知道永生會是寂寞的,卻沒辦法堅決地說我不想要;但當我領悟之後,我就可以堅定地說了,我不想要永生。我想當個快樂老去的人,在生命的終點滿足又期待地去和我愛的人相會。這樣生命才有希望。」
我沉默良久,才又重新露出笑容,「謝謝,很高興認識妳。」
她也笑著同樣說,「我也是。你不會了解到你給我的這個機會有多珍貴。」
清晨四點鐘,咖啡館送走了最後的兩位客人。
Φ
我在咖啡館外的路上慢慢散步,當我走到一個公園時我是無意識的,所以當有個人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時,我沒有第一時間察覺。那個人撞到我懷裡,我低頭一看,發現是剛剛在咖啡館的那個年輕人。我親了他一口,然後快速打發他。
他看起來喝醉了,大約是離開咖啡館後又去有提供酒精的地方玩了一輪,他認出我來,「嘿、是你。......帥哥,要不要來玩玩?」
我看著他,他抓著我的肩膀,紅透的臉就湊了過來,雙眼茫然,半醉半醒。
「可以。」我說,並笑了起來。我猜我現在的眼睛開始變成深黑色,包括眼白,睫毛尖端泛白,會讓我看起來雙眼朦朧,而我的皮膚高度反光,在夜晚沒有燈光時將會非常、非常明顯。
我抱住他,稍微彎下腰──如果沒有看見她,我就會──
我感到非常錯愕。剛剛和我在咖啡館外分手的那個年輕女人,她就站在一旁的路燈下看著我。看見我的視線,她朝我走過來。
「嗨,我很抱歉打擾了你。」她說,當她從路燈的光芒下走進黑暗中,我非常吃驚地發現......發現她的皮膚。
就如同我一樣,反光、蒼白又不透明。
我突然了悟,顧不得抱著的人,我直起身朝她說,「原來妳也是!」
「嗯?是什麼?」她眨眨眼,我卻沒漏掉她眼中的微笑,我猛然扶起攤在懷裡的人,朝著他的脖子埋下臉,「.......這個。」
我重重地咬了他的脖子,他發出細微的聲音,卻沒有掙扎,我知道那是我們產生的迷幻作用──當吸血鬼進食的時候,我們的獵物不會驚覺被攻擊。
她就在那兒看著我咬了他,毫無驚訝的樣子讓我確信她是我的同類──一個吸血鬼。
我很快就停止,沒有殺了他。我隨手鬆開他,讓他癱軟地倒了下去,明天早上當來運動的人們發現他,他們會認為他不過是個醉倒的愛玩年輕人。
「妳完全隱藏了自己。」我稍微喘氣,鮮血留在我的牙齒上,我想她看見了,因為她也露出了和我同樣的眼睛,不過她沒有將那個人撿起來並咬他──我想她如果那麼做,就足以殺了他了。
「這不太難,而且會讓我過得更好,更自在。」她回答我,我們一起離開了那裡,走上寂靜的街頭。
我從進食後的類高潮脫離後,想起了一件事,我朝她驚叫,「那麼妳不可能被我──我給了妳一個一個小暗示,一般人類會因此對我放鬆戒心,但妳也是吸血鬼。」
我說到最後,顯得有點質疑地挑起了眉,她果然笑了起來,「我接受你的暗示是因為我願意那麼做。就像你說的,我有太多事──需要好好地一次說出來了。尤其是你知道,我喪失最後一個這樣的對象,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
我突然想到我的最後一個問題,「哦......妳說過,妳不想要永生。」
「是啊,我不想。」她點頭,仰起了臉,臺北的天空看不到什麼星星,要到了郊外你才會知道,天上隨時有那麼多亮點閃爍著。這些星星的影像有些停留在我們還是人類的年代,現在則已經消失。而我們卻還在,如同她說,永生意味著死。而且終點遙遙無期。
「那時候我快死了,就在我十九歲的暑假。」她沒有看著我,開始說起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個話題,咖啡館的小續集,「那個吸血鬼轉化了我,然後我仍然死了。不同的是,這次的死亡一直持續,直到現在。」
她轉頭看著我,臉上仍然帶著我喜歡的那種微笑。平靜,卻又情緒豐沛。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離開家。」她說,「在我第一次感到飢餓之後,有整整五十年沒有出現在認識的人面前。一開始我想著不要傷害我愛的人,後來每當我開始想念,就感到恐懼,我擔心在見到家人的剎那,思念和食慾同時失控。」
「那很辛苦,對嗎?」我輕聲對她說,那時候我想起了自己有同樣的經驗,「──妳恨那個吸血鬼?」
「這兩百年內,我記得的事情還沒有當初短短的十九年來得多。」她這麼輕笑著回答,「事實上,我不恨他。他那時只問我一個問題,『妳想不想死?』」
我看著她,她說,「這兩百年來,我從未想當初死了還比較好,世界是那麼美,而我捨不得。儘管我也從未因為永生而狂喜。事實上我慶幸這是一個方便的年代,血液有了更方便的供應管道,使我不需要殺人。如果我在更久以前變成吸血鬼,恐怕我就不得不憎恨那個使我重新張開眼的吸血鬼。」
我知道我會憎恨他。她這麼說。
「因為人是軟弱的,藉由恨我們將自己產生的罪惡感轉移到別人身上,告訴自己:是他把我變成了魔鬼,使我不得不殘害自己的同類。如果我得要那麼做,我將不會有足夠的理智問自己,『當初是誰想要活下去?』做出選擇的是我。」
她看著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臉頰,「人做出決定後,經常會後悔。而我很高興自己能正視我做過的決定。人類最後的責任,就是爲過去的自己負責。我很慶幸我還沒有失去它。希望你也是。」
她收回手,親吻了一下我的臉頰,那是冰冷的,就像我一樣。
但我有一瞬間,覺得那是溫暖的。
「很高興認識你,Mr.Stranger.」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