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渾身赤裸地坐在陶瓷浴缸裏,手上不離身的白彎刀垂握著,讓不停流出的熱水洗過刀鋒帶走乾涸的血漬。浴室的門緊關著,而蒸騰的水氣不斷漫繞升起又沉下,讓人幾乎有種窒息的錯覺。
刀尖上的血把整池不斷上漲最後溢出界線的水染成淡紅色,然後不斷加深,不斷黏愁,他的眼前出現一池像正被燒乾的血液一樣乾燥又固著的血水。
一部分的他感覺的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而另一部分,他沒有辦法阻止幻象一次又一次出現。
弓起背脊低下頭,他把自己的臉埋進滿是血紅的手掌裏,新鮮的血,還有十年前纏著他到現在的血。
他的手始終緊握著白色的刀。
水聲不斷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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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用力,白色的刀尖從鮮血爭先湧出的胸膛中拔了出來,面前的人應聲倒地。他冷漠的把屍體挑到沿廊外,獵犬在咆哮,他的視線已經維持了三天一片鮮紅,漫天蓋地的黏稠鮮血影像始終無法消失。
那是一種病。精神病。
曾經俄羅斯的純白鎮壓了他記憶中讓他作嘔的血紅火紅,而那些隻是捲進了他的身體深處,從來沒有消失。他也從來沒有忘記。
他隻身逃到俄羅斯,背離了家鄉和回家的路。
然後在一次又一次的雪白冬天裏,他漸漸發現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家人。而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他回想起行板如歌的優雅,在他獨自站在窗前時。他回想起黑白士兵在方格上的每一次徵討,在他一個人下完更多盤棋的時候。
然後他想起現在已經成為本能的華爾茲,有個兩個人教過他,手把手,兩個人的圈。他永遠也不會再次踏出那樣的步伐哪怕一步。
他騎在馬背上獨自馳騁馬場,因為前面已經沒有人了。
倫敦的霧幕,英倫的街道,郊外的葡萄莊園,古老的喀斯特本家,幽禁過他的房間,窗外的玫瑰園,書房的畫像,曾經的竊竊私語。
抬頭的水晶燈,低頭是Gavin在樓梯下,看著他。
轉身時他看見Belinda漣漪般優美的裙襬。閉上眼,他清晰的記得喀斯特的嬰兒翠綠清澈的眼睛。
一切都像從未消失過一樣,籠罩在一層血紅色的陰影下。
雪白的俄羅斯已經在遠方,再也沒有辦法冷凍鮮紅的影像,在這個封閉的紅色學院裏,他夢魘深處的灼熱的大火正在洶湧而出,重新淹沒了他。
他已經不記得一個月來多少翠綠眼睛的屍體倒在他面前過。就像現在一回頭,他一路筆直走來的走廊上,殷紅滿地。
慢慢走上樓梯,停在寢室門口扭開了門把。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精神已經再次失控。厚重的記憶已經凌駕在他的意志之上。他異常冷靜的走進讓他窒息的蒸騰浴室,反手關上了門。
他找不到任何不好的地方。因為他根本什麼也控制不住了。
水聲瀰漫了狹小的空間,他垂握著刀,鮮紅的視線下揮之不去的是Gavin始終挺直驕傲的身影。
......還有那個像冷卻過他的俄羅斯一樣純白的男孩。
緩緩躺進熱水裏,他沒有閉上青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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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在安靜又吵雜的水裏,安靜的是現實,吵雜刺耳喧鬧的是過去。他的世界裏已經是過去的河水淹沒現在的河岸太多,像是永遠的大潮,怎麼也退不了。
而他也不認為那該退開。他總是得記得自己身上壓著多少親人沉重的血液。他青藍色的血,青藍光榮驕傲的喀斯特。
早已經付之一炬。
他不想離開過去。是因為他該負責,他該承擔,身為一個最後活下來的人,他總該背著一切走下去。
本該如此。
即使閉上眼,鮮紅的血蹟仍然清晰的照在眼球上。
門被推開了。白色高傲的貓。
『──我的男孩。』牠從門外走了進來,金色的眼睛瞇起。即使是潮濕的室內都無法改變他的從容,他的高傲模樣。
『親愛的,我的藍血男孩,你的血液在沸騰。』牠緩慢的逡巡,慢條斯理的聲音沒有了戲謔,異常冷漠。『那些骯髒的紅血平民的綠眼睛讓你發狂。
他閉上了眼睛。然後重新在鮮紅裏張開。
『不要忘記藍血的高貴,喀斯特的驕傲。你背棄了Kersts。』他端正的坐在地上,尾巴輕輕揚起,連同他的頸部一般高傲。『你侮辱了喀斯特。』
──他把自己冰封在純白的俄羅斯。他背離家鄉,背離死去的親人,一個人逃到俄羅斯。離開英國,離開喀斯特,為了忘記,為了埋藏,為了逃避。
他忘記了過去血統的壓力,忘記了曾經金色的陽光,忘記了那一些所有被大火被鮮血淹沒的過去。
他把自己冰封在純白的俄羅斯。隻剩下全然的雪白,和深埋在白雪底部的揮之不去的黏稠血紅記憶。
那是因為他怕。他害怕他的失控。
他因而忘記了喀斯特的一切就是因為他恐懼陷入永無止境的瘋狂。
「.......你是誰?Ciro?」他看著朦朧的天花板,右手從水中舉起,浸泡了熱水的皮膚依然蒼白,青藍的血在底下流動。白貓沉默的坐在一旁,像過去一樣光輝驕傲。
他想起了第一次看見白色的貓。
──在一片永無止境吞噬了Gavin的喧囂火海裏。
「──你是喀斯特。我心中的高貴的喀斯特。」他從水中站起身,拉著浴巾離開浴室。寢室裏一片沉默,好像白貓不曾說話。「你是我。我渴望的,我奢求的。Ciro(國王),你隻是我而已。」
那是一種病。生於心落於精神上的病。
他看著鏡子前的自己,紐扣在他手下一顆顆扣上。他曾經為了逃避瘋狂,不惜忘記了一切隻剩下純白。雪白,蒼白,全然的徹底的,白色。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掩蓋的白色。
直到有一天,他在雪地裏回過神,他的白色刀尖沒入了一個孩子的胸膛。
他有一雙翠綠色的雙眼。
然後,紅色的學院寄來了強制邀請函。
他重新來到了一個全然鮮紅腥臭的空間。他看著無所不在的血蹟,慢慢染紅了他冰凍自己的純白。俄羅斯的彌封逐漸消融,露出了依然黏稠流動的那一片,他最恐懼的血紅色的記憶。
然後,他再次被過去和惡夢纏身,放任了殺戮的失控。他背棄了喀斯特引以為傲的自控。
他走向了房中的單人椅,深紅色蘋果放在左手的扶手上。當他坐下時,白色的貓跳上了右邊的扶手。他看著白色的貓金色的眼,Ciro的視線從未離開過他。
他想起了,小時候。
Gavin抱著他,站在喀斯特莊園的二樓陽台上。面對陽光下金色的大地,和遠方染上艷紅的無盡青藍色天空。
他說。
『記得喀斯特的光榮是你的光榮,喀斯特的驕傲是你的驕傲。』
『你的。我的男孩,Matthew。他們屬於你,歸順於你的意志。別讓任何事物凌駕在你的意志之上。』
──沒有人可以控制一個喀斯特。
手上的白色彎刀揚起,刀尖朝上微挑。一如他們下顎高傲的角度。
沒有人可以控制一個喀斯特。
青藍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底下流淌,他慢慢的,慢慢的,倒轉了刀尖。左手搭在深紅的蘋果上,握著刀柄的右手平靜而穩定,他的側眼看到了靜謐的坐在一旁看著他的白色的貓。
刀尖穿過胸膛的,他看著門開啟。
當白色的瓷沒入青藍血脈的歸向的瞬間,佔據視線的腥黏血蹟如昨日的潮水退去。
紅色消融後,當過去不再控制他之後。
──他想起了那個雪一樣白的,安靜的男孩。蒼白的指尖移動,深紅的石膏隨之掉落。
像是在哀悼他一去不再來的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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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白色的雪化成流水,紅色的黏血乾涸剝落。
「Come, Ciro. 」
白色的貓跟在他身後,安靜的好像從未開口。他們帶著一身的傷,重新踏上英倫的土地。
他們最初的起點。
提著行李箱,他在事隔十年後重新來到喀斯特的葡萄莊園。大火留下的痕跡一如以前,分毫不改。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緩緩的踏上往二樓的旋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重新睜開眼的了。失去意識前鑲在骨肉裡的白色的瓷刀消失了。遍尋不得。然後『死亡』的他離開了罌粟。
他選擇回到英國。
一天一天的,他把喀斯特的葡萄莊園回復成以前的模樣。
雪白的牆體,光潔的地板,抬頭的水晶燈。
在逐漸恢復的莊園裡他記得了每一個不一樣的地方。焦黑的窗櫺、畫像框邊的燻痕和半座火燒的旋梯。那一個直到最後都沒有停止看著他的喀斯特最後駐足的地方。
.........葡萄也該結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