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德街的瑞文公寓外頭有一棵樹,嶙峋的樹幹,乍看之下卻異常茂密。當漆黑的渡鴉閉起雙眼,就能讓枯樹永遠蓊鬱,如同讓紫杉森林永遠漆黑。今天渡鴉的主人並不在樹上沉睡著,於是老枯樹上的烏鴉偶爾會互相低聲吱喳,創造出了類似於樹葉摩擦著風的聲響,意外地讓今夜的瑞文公寓顯得不像平日那樣寂靜。
『我去了史卡博羅,馬勒第茲,你看過嗎?那裡有一片香草田,美得像是傳說。香芹、鼠尾草和迷迭香,以及薰衣草,我偶然在在史卡博羅的鄉間看見了這樣的香草田,中間有一座玻璃工坊,工坊的主人送了我一把香草。約克還說,可惜這裡沒有百里香,否則那樣也能讓我像是去過了一次傳說中的史卡博羅市集。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玻璃工坊的主人說,這是一首歌,對於愛情含蓄的表述。
馬勒第茲,你聽過這樣的一首歌嗎?
下次我唱給你聽好嗎?
你的 維多麗亞』
馬勒第茲背對著月光,正坐在閣樓的窗台上,祂顯露出半人的模樣,蒼白的手指間夾著這樣的一張羊皮信紙。這個算不得人的男人臉上一如常往地毫無表情,白而薄的嘴唇抿著,很少人能看得出祂在想什麼。
然後,祂聽見了翅膀拍動的聲音。馬勒第茲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外頭的樹上,一抹黑色的影子從茂密的枯樹間脫離,飛上馬勒第茲身旁的窗台──那是一隻獨眼的老烏鴉。
「那個女孩來信啦?」
馬勒第茲嗯了一聲,纏繞著指尖的陰影分割成祂黑色的指甲,同時也讓信紙在祂手下撥雲見日。就在老烏鴉探頭過來查看的時候,馬勒第茲鬆開了那張信紙,任由它緩緩飄落到陽台上。然而即使晚風再三吹拂著,那張單薄的紙卻無動於衷地停留在狹窄的窗框上,一動也不動。正如同祂的髮尾和衣襬一樣。
祂起身從窗框邊離開,然而馬勒第茲的身體卻在瞬間猛地散開,並不大的閣樓霎那間被濃重的陰影籠罩了起來,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枯樹上成千上萬的渡鴉通通張開了雙眼,金色的視線集中到公寓最高層那扇格外漆黑的窗上,吱喳聲瞬間靜了下來。
在老烏鴉的注視之下,室內的陰影再次緩緩地聚集,割據成人的輪廓,卻只顯露了屍體一樣慘白的臉和手指。
馬勒第茲垂下眼睛凝視著自己的手掌,然後祂將手背轉成手心,繚繞在祂四週的陰影已經不如同曾經的那樣漆黑濃重了。老烏鴉飛到祂的肩上,看著那毫無紋路的手。
「馬勒第茲──啊,馬勒第茲。」牠說,粗嗄的聲音低沉而慎重,如同來自古老的曠野,「我們都知道的,你的時間快要到了。」
『啊。』祂沉默了一會兒,稍微一擺手,那手的輪廓就徹底消失在黑影之中,祂竟然笑了起來,馬勒第茲的睫毛刷了下去蓋住湖水似的眼,『──我等了一千年了。』
祂說著,那臉孔也隨之徹底消融在夜色之中。
窗外的樹上,所有的渡鴉都振翅飛了起來,那枯死嶙峋的樹,終於恢復到了它應該有的模樣。
Φ
維多麗亞,那個橘紅色,活潑得不像話的女孩離開了倫敦,然而烏鴉卻總是帶回她的信。
『前一陣子又去了卡地夫,之前那個畫家還在那裡賣明信片──我給你看過卡地夫的港嗎?馬勒第茲?就是在那裡買的。
這次終於寫了明信片記去給九十九了,不知道九十九看不看得懂。
你還記得九十九嗎?我記得──我記得烏鴉很喜歡九十九的,如果你忘記的話,問一下烏鴉吧?
對了,九十九好像從原本的公寓搬出來了.......忘記聽誰說的了呢。
要不然,馬勒第茲幫我問問看?
問問看九十九要不要住到龐德街吧?
好嗎?
你的 維多麗亞』
偶爾,祂會意識到那個女孩正在快速地長大。
她變得越來越像瑪麗安,越來越像雷蒙德──『然後她會慢慢變老,最後死去。』馬勒第茲總是這麼說,雙眼半闔,祂的聲音裡從來都有著紫杉樹沙沙作響的聲音,如同過去那在義大利的年月,一個又一個從祂身邊死去的雷蒙德。
然而,一個千禧年轉瞬已經離去,祂卻毫無感覺。
「你喜歡那樣。」某一天,一隻年輕的烏鴉大著膽子站在祂的肩膀上,每當馬勒第茲黑色的眼睛落到牠的身上,牠在一旁的同伴們也會用無數金色的雙眼注視牠。「你喜歡看著她長大,然後變老。」
『不,我不懂得什麼叫做喜歡。』馬勒第茲慵懶地靠在白骨一樣的枝椏間,祂的身邊隨時都有烏鴉的身影,漆黑的影子就游離在牠們的翅膀羽絨之間,『喜歡是一種人性──而我不是。』
那隻烏鴉歪了歪頭,然後被牠們的主人隨手掃了下去。
馬勒第茲從來不是人,祂是靈的聚合體,祂理當不會擁有人的感情。憎惡、喜悅、憤怒、不耐。
那些都應該不會有。
甚至連那缺乏血色的臉孔,馬勒第茲都從未像過一個人類。
馬勒第茲有時候仍然「作夢」。那些類似於夢的片段記憶,來自於雷蒙德們留在祂體內的殘魂。有時候是瑪麗安,有時候是其他那些祂已經不再記得名字的女人。
有一次,祂在夢裡看到了最初的雷蒙德的女兒。紅色的捲髮,年輕而模糊的臉。馬勒第茲突然感到焦躁,祂倏地轉過身,漆黑無盡的空間裡無端響起沙沙的聲響,紫杉樹混著倫敦梧桐,烏鴉的長啼著一聲高過一聲,接連漫過世界。
祂突然想起了一千年以前,那個女孩的模樣。『......──莫妮卡。』
她的名字。
『馬勒第茲.......已經過了一千年了啊。』
她的聲音。
祂的眼前閃過了每一個祂曾寄宿過的女嬰,祂曾經一個一個看著她們長大,看著她們渡過短暫的一生,然後被無盡的黑暗吞噬。最一開始的時候,祂記得每一個女嬰的名字。莫妮卡死的時候,祂就在旁邊看著。
那對於莫妮卡來說是一個結束,而對於祂來說,漫長的千年才即將開始。祂看著、看著,直到十四世紀某一個女孩死去時,祂終於露出了笑容。祂覺得可笑,馬勒第茲覺得可笑──生,死,輪迴。
生,死,輪迴。
生,死,輪迴──祂開始漸漸遺忘了她們的名字,祂開始懂得微笑,譏諷、惡意而冷漠。歷史的長河在他們身邊流過,只有他們是永遠不變的迴圈。
生,然後死,似永無止境的輪迴。
馬勒第茲開始變得善忘──每一個女孩死去之後,祂都會在短暫的時間內遺忘,祂覺得自己不需要記得。祂何必去記得那些總要灰飛湮滅的女人──馬勒第茲善記也善忘,記得多了,祂總是會感到疲倦。
於是祂開始變得善忘。
馬勒第茲怎麼會沒有人性?祂親眼看著無數的雷蒙德出生,又看著她們長大,看著她們匆匆死去,然後看見新的嬰兒出世。祂在人的身邊停滯了整整一千年──一個千禧年的時間,祂怎麼會沒有人性?
祂怎麼可能真正遺忘──
馬勒第茲有時候會想,那些女人把殘存的靈魂留在祂之中,同時也把那些令人疲倦了人性給留了下來。
憎惡,喜悅,疲倦,無奈。
『你怎麼會不懂?看得多了,也就懂了。』「莫妮卡」的手掌貼上祂的臉頰,祂看著那個女孩模糊的臉孔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然後她像一千年以前那樣笑著,彷彿要引起祂所有當時的記憶。
『你可以記得了。』莫妮卡說,她鮮橘紅色的捲髮有一瞬間和維多麗亞的模樣重疊,一千年以來的雷蒙德一個一個出現在她的身後,每一個,每一個──祂都記得。祂發現自己竟然都還記得。『你已經不需要再遺忘,因為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雷蒙德和馬勒第茲即將一起邁向結局,所有的錯誤,所有的故事,生,死,輪迴,都即將畫下休止符。』
莫妮卡捧著祂的臉,他們一樣如同屍體般冰冷的額頭靠在了一塊兒,『我們偷走了你原本應有的長眠,如今,維多麗亞──瑪麗安的小女兒會幫我們把它還給你,馬勒第茲。』
『我們會看著你,看著你們一起走向結局。』莫妮卡看著祂漆黑不見底的眼睛,年輕的臉孔上露出了笑容,她閉上了眼睛,『我們將在你之中,一起走向甜美的沉睡。』
馬勒第茲的眼睛如同靜止的河水,然後緩緩地垂下純黑的睫毛。黑色的紋路從祂刷下的眼簾垂落。
永夜的世界裡,梧桐和紫杉依然沙沙。
Φ
馬勒第茲坐在巨大的枯樹中,如同坐著白骨的王座,祂懶洋洋地半張著雙眼,紋路褪盡,露出了近乎似人的模樣。祂揮了揮手,那隻年輕的烏鴉飛上了長空。
橫跨半個不列顛,渡鴉降落在史卡博羅的花海,香芹,鼠尾草,迷迭香,盛夏的香草田如同波浪,金色的陽光灑落在上頭,如同浮動的金色鱗片。
牠找到了位於香草田中的玻璃工坊,渡鴉拍動強健的翅膀,從鑲著彩色玻璃的窗口鑽了進去,維多麗亞正站在工作桌前,看見馬勒第茲的烏鴉,姑娘的臉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淡色的雀斑如同浮動的光點,人們在她身上看到了盛夏的光年。
馬勒第茲的烏鴉降落在木質的桌上,放下了一把百里香。
桌面上,一幅拼畫的琉璃躺在那兒,勾勒出了義大利紫杉樹的森林。不是黑色,維多麗亞的手上躺著一片翡翠綠的琉璃片,無數成千上萬的綠色琉璃組成了紫杉森林。
白鹿、飛鳥、鮮豔的硬殼小蟲子,月光照耀著森林,馬勒第茲的懷裡抱著一個橘紅髮的女嬰,走過了蔓延大地的陰影。
『我去了史卡博羅,馬勒第茲,你看過嗎?那裡有一片香草田,美得像是傳說。香芹、鼠尾草和迷迭香,以及薰衣草,我偶然在在史卡博羅的鄉間看見了這樣的香草田,中間有一座玻璃工坊,工坊的主人送了我一把香草。約克還說,可惜這裡沒有百里香,否則那樣也能讓我像是去過了一次傳說中的史卡博羅市集。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玻璃工坊的主人說,這是一首歌,對於愛情含蓄的表述。
馬勒第茲,你聽過這樣的一首歌嗎?
下次我唱給你聽好嗎?
你的 維多麗亞』
馬勒第茲背對著月光,正坐在閣樓的窗台上,祂顯露出半人的模樣,蒼白的手指間夾著這樣的一張羊皮信紙。這個算不得人的男人臉上一如常往地毫無表情,白而薄的嘴唇抿著,很少人能看得出祂在想什麼。
然後,祂聽見了翅膀拍動的聲音。馬勒第茲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外頭的樹上,一抹黑色的影子從茂密的枯樹間脫離,飛上馬勒第茲身旁的窗台──那是一隻獨眼的老烏鴉。
「那個女孩來信啦?」
馬勒第茲嗯了一聲,纏繞著指尖的陰影分割成祂黑色的指甲,同時也讓信紙在祂手下撥雲見日。就在老烏鴉探頭過來查看的時候,馬勒第茲鬆開了那張信紙,任由它緩緩飄落到陽台上。然而即使晚風再三吹拂著,那張單薄的紙卻無動於衷地停留在狹窄的窗框上,一動也不動。正如同祂的髮尾和衣襬一樣。
祂起身從窗框邊離開,然而馬勒第茲的身體卻在瞬間猛地散開,並不大的閣樓霎那間被濃重的陰影籠罩了起來,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枯樹上成千上萬的渡鴉通通張開了雙眼,金色的視線集中到公寓最高層那扇格外漆黑的窗上,吱喳聲瞬間靜了下來。
在老烏鴉的注視之下,室內的陰影再次緩緩地聚集,割據成人的輪廓,卻只顯露了屍體一樣慘白的臉和手指。
馬勒第茲垂下眼睛凝視著自己的手掌,然後祂將手背轉成手心,繚繞在祂四週的陰影已經不如同曾經的那樣漆黑濃重了。老烏鴉飛到祂的肩上,看著那毫無紋路的手。
「馬勒第茲──啊,馬勒第茲。」牠說,粗嗄的聲音低沉而慎重,如同來自古老的曠野,「我們都知道的,你的時間快要到了。」
『啊。』祂沉默了一會兒,稍微一擺手,那手的輪廓就徹底消失在黑影之中,祂竟然笑了起來,馬勒第茲的睫毛刷了下去蓋住湖水似的眼,『──我等了一千年了。』
祂說著,那臉孔也隨之徹底消融在夜色之中。
窗外的樹上,所有的渡鴉都振翅飛了起來,那枯死嶙峋的樹,終於恢復到了它應該有的模樣。
Φ
維多麗亞,那個橘紅色,活潑得不像話的女孩離開了倫敦,然而烏鴉卻總是帶回她的信。
『前一陣子又去了卡地夫,之前那個畫家還在那裡賣明信片──我給你看過卡地夫的港嗎?馬勒第茲?就是在那裡買的。
這次終於寫了明信片記去給九十九了,不知道九十九看不看得懂。
你還記得九十九嗎?我記得──我記得烏鴉很喜歡九十九的,如果你忘記的話,問一下烏鴉吧?
對了,九十九好像從原本的公寓搬出來了.......忘記聽誰說的了呢。
要不然,馬勒第茲幫我問問看?
問問看九十九要不要住到龐德街吧?
好嗎?
你的 維多麗亞』
偶爾,祂會意識到那個女孩正在快速地長大。
她變得越來越像瑪麗安,越來越像雷蒙德──『然後她會慢慢變老,最後死去。』馬勒第茲總是這麼說,雙眼半闔,祂的聲音裡從來都有著紫杉樹沙沙作響的聲音,如同過去那在義大利的年月,一個又一個從祂身邊死去的雷蒙德。
然而,一個千禧年轉瞬已經離去,祂卻毫無感覺。
「你喜歡那樣。」某一天,一隻年輕的烏鴉大著膽子站在祂的肩膀上,每當馬勒第茲黑色的眼睛落到牠的身上,牠在一旁的同伴們也會用無數金色的雙眼注視牠。「你喜歡看著她長大,然後變老。」
『不,我不懂得什麼叫做喜歡。』馬勒第茲慵懶地靠在白骨一樣的枝椏間,祂的身邊隨時都有烏鴉的身影,漆黑的影子就游離在牠們的翅膀羽絨之間,『喜歡是一種人性──而我不是。』
那隻烏鴉歪了歪頭,然後被牠們的主人隨手掃了下去。
馬勒第茲從來不是人,祂是靈的聚合體,祂理當不會擁有人的感情。憎惡、喜悅、憤怒、不耐。
那些都應該不會有。
甚至連那缺乏血色的臉孔,馬勒第茲都從未像過一個人類。
馬勒第茲有時候仍然「作夢」。那些類似於夢的片段記憶,來自於雷蒙德們留在祂體內的殘魂。有時候是瑪麗安,有時候是其他那些祂已經不再記得名字的女人。
有一次,祂在夢裡看到了最初的雷蒙德的女兒。紅色的捲髮,年輕而模糊的臉。馬勒第茲突然感到焦躁,祂倏地轉過身,漆黑無盡的空間裡無端響起沙沙的聲響,紫杉樹混著倫敦梧桐,烏鴉的長啼著一聲高過一聲,接連漫過世界。
祂突然想起了一千年以前,那個女孩的模樣。『......──莫妮卡。』
她的名字。
『馬勒第茲.......已經過了一千年了啊。』
她的聲音。
祂的眼前閃過了每一個祂曾寄宿過的女嬰,祂曾經一個一個看著她們長大,看著她們渡過短暫的一生,然後被無盡的黑暗吞噬。最一開始的時候,祂記得每一個女嬰的名字。莫妮卡死的時候,祂就在旁邊看著。
那對於莫妮卡來說是一個結束,而對於祂來說,漫長的千年才即將開始。祂看著、看著,直到十四世紀某一個女孩死去時,祂終於露出了笑容。祂覺得可笑,馬勒第茲覺得可笑──生,死,輪迴。
生,死,輪迴。
生,死,輪迴──祂開始漸漸遺忘了她們的名字,祂開始懂得微笑,譏諷、惡意而冷漠。歷史的長河在他們身邊流過,只有他們是永遠不變的迴圈。
生,然後死,似永無止境的輪迴。
馬勒第茲開始變得善忘──每一個女孩死去之後,祂都會在短暫的時間內遺忘,祂覺得自己不需要記得。祂何必去記得那些總要灰飛湮滅的女人──馬勒第茲善記也善忘,記得多了,祂總是會感到疲倦。
於是祂開始變得善忘。
馬勒第茲怎麼會沒有人性?祂親眼看著無數的雷蒙德出生,又看著她們長大,看著她們匆匆死去,然後看見新的嬰兒出世。祂在人的身邊停滯了整整一千年──一個千禧年的時間,祂怎麼會沒有人性?
祂怎麼可能真正遺忘──
馬勒第茲有時候會想,那些女人把殘存的靈魂留在祂之中,同時也把那些令人疲倦了人性給留了下來。
憎惡,喜悅,疲倦,無奈。
『你怎麼會不懂?看得多了,也就懂了。』「莫妮卡」的手掌貼上祂的臉頰,祂看著那個女孩模糊的臉孔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然後她像一千年以前那樣笑著,彷彿要引起祂所有當時的記憶。
『你可以記得了。』莫妮卡說,她鮮橘紅色的捲髮有一瞬間和維多麗亞的模樣重疊,一千年以來的雷蒙德一個一個出現在她的身後,每一個,每一個──祂都記得。祂發現自己竟然都還記得。『你已經不需要再遺忘,因為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雷蒙德和馬勒第茲即將一起邁向結局,所有的錯誤,所有的故事,生,死,輪迴,都即將畫下休止符。』
莫妮卡捧著祂的臉,他們一樣如同屍體般冰冷的額頭靠在了一塊兒,『我們偷走了你原本應有的長眠,如今,維多麗亞──瑪麗安的小女兒會幫我們把它還給你,馬勒第茲。』
『我們會看著你,看著你們一起走向結局。』莫妮卡看著祂漆黑不見底的眼睛,年輕的臉孔上露出了笑容,她閉上了眼睛,『我們將在你之中,一起走向甜美的沉睡。』
馬勒第茲的眼睛如同靜止的河水,然後緩緩地垂下純黑的睫毛。黑色的紋路從祂刷下的眼簾垂落。
永夜的世界裡,梧桐和紫杉依然沙沙。
Φ
馬勒第茲坐在巨大的枯樹中,如同坐著白骨的王座,祂懶洋洋地半張著雙眼,紋路褪盡,露出了近乎似人的模樣。祂揮了揮手,那隻年輕的烏鴉飛上了長空。
橫跨半個不列顛,渡鴉降落在史卡博羅的花海,香芹,鼠尾草,迷迭香,盛夏的香草田如同波浪,金色的陽光灑落在上頭,如同浮動的金色鱗片。
牠找到了位於香草田中的玻璃工坊,渡鴉拍動強健的翅膀,從鑲著彩色玻璃的窗口鑽了進去,維多麗亞正站在工作桌前,看見馬勒第茲的烏鴉,姑娘的臉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淡色的雀斑如同浮動的光點,人們在她身上看到了盛夏的光年。
馬勒第茲的烏鴉降落在木質的桌上,放下了一把百里香。
桌面上,一幅拼畫的琉璃躺在那兒,勾勒出了義大利紫杉樹的森林。不是黑色,維多麗亞的手上躺著一片翡翠綠的琉璃片,無數成千上萬的綠色琉璃組成了紫杉森林。
白鹿、飛鳥、鮮豔的硬殼小蟲子,月光照耀著森林,馬勒第茲的懷裡抱著一個橘紅髮的女嬰,走過了蔓延大地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