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倫敦是最美的。
──起碼小姑娘是這麼覺得的。她一直覺得很神奇,整──條街道,都變成了金色的。還有倫敦濛濛的霧氣,她覺得自己走進了夢中的世界。
喀啦喀啦,小姑娘抬起頭,發現被一排排房屋切割成的長條天空上出現了一條蒸氣飛艇。緩緩地、緩緩地,帶著汽笛的聲音穿過長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動作,高高仰起頭。
維多麗亞愣愣地看著,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用力地舉高雙手,既像是小動物放鬆後的伸懶腰,又像是馬上要撲過去搭上飛船的飛行。
一隻強壯的烏鴉從上空穿了過去,黑色油亮的翅膀刷地搧下了幾片被浸成金綠色的英桐樹葉。
直到巨大飛艇投射下的陰影徹底消失,姑娘才放下手,瞇了瞇眼睛,轉身跑向公司。維多麗亞長長的捲髮在空中鋪開來,變成一條柔軟的焦糖河。
Φ
維多麗亞走進公司時,正面迎來一個紅色衣服的女士,她在身旁人的攙扶下慢慢往外走,腳步非常的緩慢和細碎,看起來格外有著疲倦和高雅的感覺。小姑娘眨眨眼,乖乖退到一邊讓路給對方。那位女士在經過維多麗亞時,露出了一個禮貌但真誠的微笑,帶著些許憂愁。
小姑娘目送著對方離開,歪頭看了看肩膀上的烏鴉,烏鴉也用金色的眼睛看了看她。他們一起走進公司中。
「咦?」
沒想到才走沒幾步,烏鴉就突然嗄了一聲,振翅飛向委託處的桌面,克萊夫正和之前的倫敦商人站在那裡,手上似乎捧了什麼東西。烏鴉精準地降落到商人的手上,伸長脖子用鉤子般的喙敲了敲克萊夫手上的物品。
維多麗亞小跑步過去,先和兩人打了招呼──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倫敦商人又出現了。莫非是又鬧鬼?
「小薇琪──」克萊夫對她招招手,維多麗亞注意到他的袖口折出了一個非常平整的摺痕,上面的袖扣──是黑色的火山玻璃呢。和一旁的商人一樣耶........姑娘歪歪頭,看著曾經在倫敦商人的古董店裡看到的一對袖扣,覺得眼熟喔。
還來不及好奇完,小姑娘就連忙伸出手接住了克萊夫遞過來的方形水晶玻璃盒。「克萊夫?這是什麼──」
烏鴉睜著金色的雙眼緊緊盯著那個盒子,裡面裝滿了金褐色的枯葉,克萊夫從下面捧住姑娘的手和她手上的盒子,指了指裡面若隱若現的東西──
兩枚白色的繭。
Φ
月圓前、午夜後、藍光墓園。
小姑娘慎重地點點頭,好好地記住了。
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盒放進小腰包裡,姑娘接著往機研大樓小跑過去。左看看右看看──沒人喔,趕緊小跑步。姑娘一直記得萊頓說的,要是撞到文件或是搬著機械的同事就不好了──啊是艾洛!
馬上就忘記了機研大樓不可衝撞的萊頓定律,小姑娘飛了過去,一把撲在艾洛的肩膀上。
「哇喔!」
艾洛差點臉著地,幸好還是很可靠地穩住了。「薇、薇琪?」小姑娘從對方的肩膀後面露出臉,笑瞇瞇的揮揮手。
「咦──是繭啊。」艾洛露出有點稀奇的表情,跟維多麗亞兩人一起窩在機研部三樓的沙發邊,研究著姑娘手上的玻璃盒。
「是什麼的繭?」艾洛問。
姑娘搖頭。
「要做什麼的?」艾洛搔搔臉頰,又問。
姑娘抬頭想了想,又搖搖頭。
「........要交給誰?」艾洛遲疑地繼續問。
維多麗亞沉思一會兒,豎起了食指,「墓園裡的人喔──」
艾洛盯著小姑娘,還有她手上的盒子,突然覺得事情不太妙。
烏鴉嗄地從兩人頭上飛了過去。
「........對了,薇琪妳怎麼會跑到機研部來?」艾洛在安靜了一會兒後,突然問出了關鍵句。
「嗯──啊!」維多麗亞想了陣子,才猛然抬起頭,拿起玻璃盒衝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向艾洛揮揮手,「我要去找維克!艾洛下次一起吃鴿子派!」
Φ
姑娘跟著指示和微弱的記憶,在烏鴉的帶領下來到了三樓的某個房間,看看門上的標示,刷地打開了門。
「在這裡嗎?」
維多麗亞扒在門框上把頭探進去,裡面是一個.......對小姑娘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領域。無數大大小小的機械坐落在房間的四周,挑高的天花板上橫橫豎豎著粗細不一的蒸氣管,一些半成品和成品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巨大的鋼鐵反應爐正在轟轟運轉,發出了驚人的熱度。
小姑娘四處東張西望一會兒,在一個中型反應爐的旁邊看到了熟悉的金色頭髮,「──維克!」
維什尼亞克倏地抬起頭,他的嘴上咬著一些零件,看起來正在組裝;看見準備穿過一堆動力爐跑過來的姑娘,他馬上無聲地往旁邊一擺手,雖然帶著護目鏡看不見神情,動作看起來卻十分強硬。
維多麗亞立刻停下來,看了看四周,照著維克手的方向慢慢挪到一旁,剛好被一雙手抓住肩膀。「哇!」
小姑娘發出小聲的呼叫,快速轉回頭,發現是一頭紅髮的梅納正低頭看著她微笑,「嗨,維多麗亞。」
「梅納!」維多麗亞抱住梅納的手,抬頭看看對方掛在頭上的護目鏡,又看看已經重新開始工作的維什尼亞克,小小聲地問,怕會打擾到對方工作,「維克在做什麼?」
「阿亞最近才完成的設計圖──好像打算趕著今天做出第一型回家研究的樣子。」梅納低聲和小姑娘說,也盡量不去打擾到專注工作的室友兼同事。小姑娘認真地聽著,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維多麗亞一邊用崇敬的眼神看著維克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維克說要遠離動力爐──「梅納。」姑娘抬起了頭。
「嗯?」
「哪個是動力爐啊?」
梅納看了看周圍,指著維多麗亞剛跑過來的方向,「那個就是啊。動力爐滿危險的,妳要小心,最好離遠一點喔。」
維克也這麼說喔.......
維多麗亞默默地回憶了一下剛剛行經的路線,和維克剛剛的動作.........她突然往梅納旁邊又縮了縮。
「對了,維多麗亞來機研部找阿亞?」
「嗯──維克說來找你們,一起回家拿聖經喔。」小姑娘認真的點點頭,豎起一根手指。
「........聖經?阿亞的?」「維克幫我跟馬可牧師拿的!」「這樣啊........」
他們這邊才剛進行完叮嚀的對話,那邊維什尼亞克似乎也已經結束了手上的工作,他一把把護目鏡拉到頸子上,單手捉著組裝完的成品甩了甩,朝他們走過來。
金髮的斯洛伐克人看起來有點嚴肅,貌似打算好好談談關於動力爐的問題,不過面對已經睜大淡藍色的眼睛縮在一旁的姑娘,他看了看,最後只是簡單地說,「......下次離動力爐.......還有所有的機械都遠一點──如果不知道是哪個就來問我或梅納,懂嗎?」
小姑娘非常乖巧地用力點頭,決定以後來到機研部就緊緊跟著維克或梅納,這樣應該.......就沒錯了吧?
維多麗亞看著兩個大哥哥的背影,暗自下了決心。
Φ
傍晚時分,天空變成了絢爛的紫紅色,滿天的雲都染上火燒色。維多麗亞捧著一本聖經,和腰包裡的玻璃盒一起回到了龐德街。位於田園倫敦的龐德街並不是什麼熱鬧的地區,這個時間已經只剩少少的行人匆忙趕回家。
小姑娘回到家門前,在路燈旁的大樹下停住腳步,本來照例要對著漆黑的樹上打招呼──即使天空一片金黃,這棵孤單的大樹卻已經被陰影籠罩,幾乎透不出任何一點陽光.........就在她還沒開口的當兒,大量的黑影突然如同流水落地似的降落到地面,漩渦般的漆黑猛地捲了起來,在霎那間就形成了一個人的形體,馬勒第茲從陰影下走了出來,身後濃重的漣漪在片刻間消失無蹤。
祂站在路燈的微光之下,臉上正在褪去的黑色紋路清晰可見。馬勒第茲和滿樹的烏鴉一起,緩緩張開從一片陰影中切割出來的純黑眼睛,『我的小麻煩──妳又帶了什麼東西回來,嗯?』
小姑娘想了想,把手上深藍硬殼的聖經遞給祂,然後在祂輕微責備的眼神下,動手找出了腰包裡的玻璃盒。
馬勒第茲伸手把那個玻璃盒拿了起來,在輕微晃動中,枯黃的樹葉中露出了純白的繭,襯著祂屍體般蒼白的手和月光,凝聚了一股詭異的靜謐。祂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微笑。
手指一收,那個玻璃盒隨即消失在陰影之中,馬勒第茲彎腰抱起了維多麗亞,帶著她走向公寓的大門。祂的腳步拖出了長長的黑影,烏鴉振翅啼鳴,空曠的前院傳來了不存在的樹葉沙沙聲。
維多麗亞揪著他的衣領,仰起頭,雲彩消失,黑夜已經盤據了大半的天空。
Φ
這天晚上離月圓還有三天。維多麗亞坐在三樓的床上,眨眨眼看著馬勒第茲坐在她的窗台邊緣,已經披著一身人類的皮肉。小姑娘覺得有點兒懷念,以前在紫杉森林的木屋中,馬勒第茲偶爾會進到屋裡,也像現在這樣坐在窗台上,那天的夜晚必然沒有一絲光亮,她會陷入深深的沈睡。然而到了倫敦之後,這可是第一次呢。
『........有趣的東西,哪兒弄來的?』
馬勒第茲似乎對那個盒子中的繭挺感興趣。小姑娘想了想,「有人委託的喔──說是要送到藍光墓園裡呢。」
祂聽著,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厚實老舊的窗框,示意維多麗亞繼續說下去。
她努力回想之前克萊夫說的話,「好像是月圓前、午夜以後要送到──送到西倫敦外的小島上。應該......會有人在那裡接收吧?」
馬勒第茲看著她,窗外烏鴉金色的視線集中過來,落在姑娘身上的時候,卻比平常多了一點熟稔,缺少一般的令人戰慄的感覺。半晌,祂從喉嚨深處發出了沙啞的低笑聲,和帶著雜質的風聲摻和在一起。祂一身濃重的陰影突然散了開來,只剩下一句話飄蕩在重新落入房間的月光中──
『明天午夜前,再來跟我拿這玩意兒。』
──維多麗亞再次看到那個小玻璃盒的時候,她人已經來到西倫敦的港邊。一艘一艘小船在岸邊停泊著,在黑色的水中一上一下地載沉載浮,小姑娘披著初到倫敦時的深藍色斗篷,長長的橘紅色捲髮在月光下泛著一層柔和的光。她捧著玻璃盒,往後看著消失在夜空中的一片濃重陰影,接著,大量的烏鴉紛紛落到港邊的枯樹上,其餘一些則在一艘船的船沿降落,轉回頭用金色的眼睛凝視著她。
維多麗亞四處看了看,只有一些喝得爛醉的流浪漢躺在擱淺的船中呼呼大睡,她想了想,抓著裙擺踏上那艘烏鴉停駐的船。
無人注意的深夜中,一艘船載著一個小女孩和一船烏鴉,緩緩地流入水中。船尖如手指劃開水面,拖出兩側層層的漣漪,長長的最後消失在漆黑的湖水中,猛地一看──猛地一看,就像是有一個人在緩緩前行時拖出的衣襬似的。
樹木枯萎的港邊,傳來了模糊的沙沙作響。
船就這樣,消失在倫敦朦朧的夜色之中。
Φ
維多麗亞抱著腳彎,側頭躺在蓬鬆堆疊著的裙子上,安靜地閉上了眼睛。烏鴉們看著她──她是森林和牠們一同養育的女兒,小姑娘坐在甲板上,整個人跟著船搖搖晃晃的;她覺得有點新鮮,同時也有點不安──她從未坐過這麼小的船,感覺搖晃的水就在身旁,隨時會湧上來......而這感覺卻和小時候躺在馬勒第茲懷中時意外地相似。烏黑的影子搖晃著,哄著她入睡。
當第一聲烏鴉啼鳴響起石,維多麗亞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眨巴著水晶藍的大眼睛看著眼前薄霧瀰漫的孤島沿岸。船隻緩緩地行駛到無法繼續前進,便擱淺在沙岸邊,維多麗亞抱著玻璃盒爬出船外,往不高的沙洲島上跑,兩三隻烏鴉跟在她身後,金色的雙眼看著前方。
在薄霧散開之後,她看見了島上的真正面貌──無數的石碑一路蔓延到視線的盡頭,黑色的、灰色的和骨灰白的,有些上頭遍佈裂紋,有些仍然嶄新。
維多麗亞左右看看,小跑到最近的一塊石碑旁蹲了下來,輕輕撥開上頭的枯草和灰塵──上面什麼都沒有,略微粗糙的石碑上只有一串字跡工整的花體數字,看起來是日期的樣子。小姑娘左右張望著,伸手撥開另一塊石碑上的雜草,發現其餘的石碑上也是相同的──毫無字樣或標示,只有一串短短的數字。然而那些數字的筆跡看起來都屬於同一個人,有力但內斂,彷彿每個轉角都充滿了含蓄的感情。
維多麗亞看了看天空,渾圓的銀色月亮高掛天空,一片烏雲飄散之後就顯露出真正的模樣──再過個兩天,月亮上幾乎不能察覺的角度就會徹底消失,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形。烏鴉嗄叫著,緩緩拍動健壯的翅膀,降落到四周的墓碑上。枯老的樹盤根錯節,枝椏嶙峋古怪,卻一片樹葉也沒有。
她聽見了倫敦傳來大笨鐘的鐘聲。
咚──咚──咚──
維多麗亞聽著沈重而遙遠的聲音,站了起來拍拍裙擺,拿起了放在地上的玻璃盒。
咚──咚──咚──咚──
她對身旁的烏鴉伸出手──這裡沒有人能發現,此刻小姑娘的動作就和祂一模一樣。極淺色的雙眼透著冰涼的透徹,既清淺如塘又深不見底。烏鴉展開巨大的翅膀,降落到她的手上。她冰晶的眼中留著一點漆黑的瞳孔,彷彿馬勒第茲留給她所有的影響都留藏在那兒──在靈魂的深處。
畢竟凡事都會留下痕跡──正如同那些無名的墓碑。
咚──咚──咚──咚──咚────
十二聲鐘響──午夜降臨了。
森林養育的小姑娘似乎發現了什麼,快速地轉頭面向墓園深處,薄霧彌漫的地方。一個高瘦的人影緩緩走了出來。
維多麗亞一眨也不眨眼地盯著那個人看,直到他徹底從白霧中脫離,露出了可以清晰辨識的臉孔──那是一個東方人。
烏鴉嗄了一聲,收起了巨大的翅膀,烏黑油亮的羽毛泛著光澤,金色的雙眼注視著來人。
「晚安........小姐是來送東西的吧?」那個人停在維多麗亞面前不遠處,露出一張有點疲倦而文雅的臉,他朝著維多麗亞伸出手,小姑娘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許多結實的繭子,像是長期使用似的、和住在龐德街一位作家叔叔很像.........
「我是方──請把東西交給我。」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而且立體起來,維多麗亞連忙把手上已經捂熱了的玻璃盒交給他,方快速接過去,認真察看著。
他似乎是確認了一下裡面的繭,隨後抬頭看了看天空。
「時間快到了。」
他說著,打開了手中的玻璃盒子。維多麗亞注意到附近的許多石碑上開始出現了瑩白的光點,像是成千上萬的螢火蟲。
玻璃盒子中躺著的兩枚白色的繭裂了開來,東方守墓人看著手中的盒子,臉上的表情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看著四處轉頭張望、一臉驚奇的維多麗亞。
「這裡是無名者的墓園。」瑩白的光慢慢漲大,邊緣溢散成光點消失在空氣中,然而更多的白色光球浮了起來,幾乎把深色的冷清墓園裝點成了雪白的世界。那是一種充滿了奇跡性的懾人的景象,維多麗亞睜大了眼睛,然而烏鴉卻全然陷入了寂靜。牠們抬起頭,用金色的目光注視著那些光球。
方手上的玻璃盒裏,開始閃爍著一種泛藍的鱗光。
「所有躺在此處安息的死者都沒有名字──他們曾經都有,但是都遺失了。這些人就像被世界遺忘的孤兒──寂寞、憂傷又孤獨。失去了名字就像失去了生命的痕跡,不知道來處,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透明的玻璃盒中,兩隻紫藍色的蝴蝶展開濕潤的翅膀,脫繭而出。
「他們的靈魂──需要使者引渡。」
「咦、這黑色的──」方的聲音模糊在一片茫茫的光海中,兩隻紫藍色蝴蝶半透明的翅膀上,隱約可見的是遍佈的黑色紋路。
彷彿如同他說的,時間到了──無數的白光突然開始緩緩飄起,跟隨著飛入漆黑夜空的兩名使者一起離開了流離失所的土地。
一股漆黑的影子憑空而起,把它們捲向更高──更遙遠的地方。
維多麗亞仰著頭看著。她不知道這是什麼──但是她知道一件事。她想她知道。
它們,正在回家。
──回歸到那個,遺失名字以前的地方。
她閉上了眼睛。
──起碼小姑娘是這麼覺得的。她一直覺得很神奇,整──條街道,都變成了金色的。還有倫敦濛濛的霧氣,她覺得自己走進了夢中的世界。
喀啦喀啦,小姑娘抬起頭,發現被一排排房屋切割成的長條天空上出現了一條蒸氣飛艇。緩緩地、緩緩地,帶著汽笛的聲音穿過長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動作,高高仰起頭。
維多麗亞愣愣地看著,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用力地舉高雙手,既像是小動物放鬆後的伸懶腰,又像是馬上要撲過去搭上飛船的飛行。
一隻強壯的烏鴉從上空穿了過去,黑色油亮的翅膀刷地搧下了幾片被浸成金綠色的英桐樹葉。
直到巨大飛艇投射下的陰影徹底消失,姑娘才放下手,瞇了瞇眼睛,轉身跑向公司。維多麗亞長長的捲髮在空中鋪開來,變成一條柔軟的焦糖河。
Φ
維多麗亞走進公司時,正面迎來一個紅色衣服的女士,她在身旁人的攙扶下慢慢往外走,腳步非常的緩慢和細碎,看起來格外有著疲倦和高雅的感覺。小姑娘眨眨眼,乖乖退到一邊讓路給對方。那位女士在經過維多麗亞時,露出了一個禮貌但真誠的微笑,帶著些許憂愁。
小姑娘目送著對方離開,歪頭看了看肩膀上的烏鴉,烏鴉也用金色的眼睛看了看她。他們一起走進公司中。
「咦?」
沒想到才走沒幾步,烏鴉就突然嗄了一聲,振翅飛向委託處的桌面,克萊夫正和之前的倫敦商人站在那裡,手上似乎捧了什麼東西。烏鴉精準地降落到商人的手上,伸長脖子用鉤子般的喙敲了敲克萊夫手上的物品。
維多麗亞小跑步過去,先和兩人打了招呼──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倫敦商人又出現了。莫非是又鬧鬼?
「小薇琪──」克萊夫對她招招手,維多麗亞注意到他的袖口折出了一個非常平整的摺痕,上面的袖扣──是黑色的火山玻璃呢。和一旁的商人一樣耶........姑娘歪歪頭,看著曾經在倫敦商人的古董店裡看到的一對袖扣,覺得眼熟喔。
還來不及好奇完,小姑娘就連忙伸出手接住了克萊夫遞過來的方形水晶玻璃盒。「克萊夫?這是什麼──」
烏鴉睜著金色的雙眼緊緊盯著那個盒子,裡面裝滿了金褐色的枯葉,克萊夫從下面捧住姑娘的手和她手上的盒子,指了指裡面若隱若現的東西──
兩枚白色的繭。
Φ
月圓前、午夜後、藍光墓園。
小姑娘慎重地點點頭,好好地記住了。
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盒放進小腰包裡,姑娘接著往機研大樓小跑過去。左看看右看看──沒人喔,趕緊小跑步。姑娘一直記得萊頓說的,要是撞到文件或是搬著機械的同事就不好了──啊是艾洛!
馬上就忘記了機研大樓不可衝撞的萊頓定律,小姑娘飛了過去,一把撲在艾洛的肩膀上。
「哇喔!」
艾洛差點臉著地,幸好還是很可靠地穩住了。「薇、薇琪?」小姑娘從對方的肩膀後面露出臉,笑瞇瞇的揮揮手。
「咦──是繭啊。」艾洛露出有點稀奇的表情,跟維多麗亞兩人一起窩在機研部三樓的沙發邊,研究著姑娘手上的玻璃盒。
「是什麼的繭?」艾洛問。
姑娘搖頭。
「要做什麼的?」艾洛搔搔臉頰,又問。
姑娘抬頭想了想,又搖搖頭。
「........要交給誰?」艾洛遲疑地繼續問。
維多麗亞沉思一會兒,豎起了食指,「墓園裡的人喔──」
艾洛盯著小姑娘,還有她手上的盒子,突然覺得事情不太妙。
烏鴉嗄地從兩人頭上飛了過去。
「........對了,薇琪妳怎麼會跑到機研部來?」艾洛在安靜了一會兒後,突然問出了關鍵句。
「嗯──啊!」維多麗亞想了陣子,才猛然抬起頭,拿起玻璃盒衝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向艾洛揮揮手,「我要去找維克!艾洛下次一起吃鴿子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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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跟著指示和微弱的記憶,在烏鴉的帶領下來到了三樓的某個房間,看看門上的標示,刷地打開了門。
「在這裡嗎?」
維多麗亞扒在門框上把頭探進去,裡面是一個.......對小姑娘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領域。無數大大小小的機械坐落在房間的四周,挑高的天花板上橫橫豎豎著粗細不一的蒸氣管,一些半成品和成品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巨大的鋼鐵反應爐正在轟轟運轉,發出了驚人的熱度。
小姑娘四處東張西望一會兒,在一個中型反應爐的旁邊看到了熟悉的金色頭髮,「──維克!」
維什尼亞克倏地抬起頭,他的嘴上咬著一些零件,看起來正在組裝;看見準備穿過一堆動力爐跑過來的姑娘,他馬上無聲地往旁邊一擺手,雖然帶著護目鏡看不見神情,動作看起來卻十分強硬。
維多麗亞立刻停下來,看了看四周,照著維克手的方向慢慢挪到一旁,剛好被一雙手抓住肩膀。「哇!」
小姑娘發出小聲的呼叫,快速轉回頭,發現是一頭紅髮的梅納正低頭看著她微笑,「嗨,維多麗亞。」
「梅納!」維多麗亞抱住梅納的手,抬頭看看對方掛在頭上的護目鏡,又看看已經重新開始工作的維什尼亞克,小小聲地問,怕會打擾到對方工作,「維克在做什麼?」
「阿亞最近才完成的設計圖──好像打算趕著今天做出第一型回家研究的樣子。」梅納低聲和小姑娘說,也盡量不去打擾到專注工作的室友兼同事。小姑娘認真地聽著,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維多麗亞一邊用崇敬的眼神看著維克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維克說要遠離動力爐──「梅納。」姑娘抬起了頭。
「嗯?」
「哪個是動力爐啊?」
梅納看了看周圍,指著維多麗亞剛跑過來的方向,「那個就是啊。動力爐滿危險的,妳要小心,最好離遠一點喔。」
維克也這麼說喔.......
維多麗亞默默地回憶了一下剛剛行經的路線,和維克剛剛的動作.........她突然往梅納旁邊又縮了縮。
「對了,維多麗亞來機研部找阿亞?」
「嗯──維克說來找你們,一起回家拿聖經喔。」小姑娘認真的點點頭,豎起一根手指。
「........聖經?阿亞的?」「維克幫我跟馬可牧師拿的!」「這樣啊........」
他們這邊才剛進行完叮嚀的對話,那邊維什尼亞克似乎也已經結束了手上的工作,他一把把護目鏡拉到頸子上,單手捉著組裝完的成品甩了甩,朝他們走過來。
金髮的斯洛伐克人看起來有點嚴肅,貌似打算好好談談關於動力爐的問題,不過面對已經睜大淡藍色的眼睛縮在一旁的姑娘,他看了看,最後只是簡單地說,「......下次離動力爐.......還有所有的機械都遠一點──如果不知道是哪個就來問我或梅納,懂嗎?」
小姑娘非常乖巧地用力點頭,決定以後來到機研部就緊緊跟著維克或梅納,這樣應該.......就沒錯了吧?
維多麗亞看著兩個大哥哥的背影,暗自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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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天空變成了絢爛的紫紅色,滿天的雲都染上火燒色。維多麗亞捧著一本聖經,和腰包裡的玻璃盒一起回到了龐德街。位於田園倫敦的龐德街並不是什麼熱鬧的地區,這個時間已經只剩少少的行人匆忙趕回家。
小姑娘回到家門前,在路燈旁的大樹下停住腳步,本來照例要對著漆黑的樹上打招呼──即使天空一片金黃,這棵孤單的大樹卻已經被陰影籠罩,幾乎透不出任何一點陽光.........就在她還沒開口的當兒,大量的黑影突然如同流水落地似的降落到地面,漩渦般的漆黑猛地捲了起來,在霎那間就形成了一個人的形體,馬勒第茲從陰影下走了出來,身後濃重的漣漪在片刻間消失無蹤。
祂站在路燈的微光之下,臉上正在褪去的黑色紋路清晰可見。馬勒第茲和滿樹的烏鴉一起,緩緩張開從一片陰影中切割出來的純黑眼睛,『我的小麻煩──妳又帶了什麼東西回來,嗯?』
小姑娘想了想,把手上深藍硬殼的聖經遞給祂,然後在祂輕微責備的眼神下,動手找出了腰包裡的玻璃盒。
馬勒第茲伸手把那個玻璃盒拿了起來,在輕微晃動中,枯黃的樹葉中露出了純白的繭,襯著祂屍體般蒼白的手和月光,凝聚了一股詭異的靜謐。祂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微笑。
手指一收,那個玻璃盒隨即消失在陰影之中,馬勒第茲彎腰抱起了維多麗亞,帶著她走向公寓的大門。祂的腳步拖出了長長的黑影,烏鴉振翅啼鳴,空曠的前院傳來了不存在的樹葉沙沙聲。
維多麗亞揪著他的衣領,仰起頭,雲彩消失,黑夜已經盤據了大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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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離月圓還有三天。維多麗亞坐在三樓的床上,眨眨眼看著馬勒第茲坐在她的窗台邊緣,已經披著一身人類的皮肉。小姑娘覺得有點兒懷念,以前在紫杉森林的木屋中,馬勒第茲偶爾會進到屋裡,也像現在這樣坐在窗台上,那天的夜晚必然沒有一絲光亮,她會陷入深深的沈睡。然而到了倫敦之後,這可是第一次呢。
『........有趣的東西,哪兒弄來的?』
馬勒第茲似乎對那個盒子中的繭挺感興趣。小姑娘想了想,「有人委託的喔──說是要送到藍光墓園裡呢。」
祂聽著,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厚實老舊的窗框,示意維多麗亞繼續說下去。
她努力回想之前克萊夫說的話,「好像是月圓前、午夜以後要送到──送到西倫敦外的小島上。應該......會有人在那裡接收吧?」
馬勒第茲看著她,窗外烏鴉金色的視線集中過來,落在姑娘身上的時候,卻比平常多了一點熟稔,缺少一般的令人戰慄的感覺。半晌,祂從喉嚨深處發出了沙啞的低笑聲,和帶著雜質的風聲摻和在一起。祂一身濃重的陰影突然散了開來,只剩下一句話飄蕩在重新落入房間的月光中──
『明天午夜前,再來跟我拿這玩意兒。』
──維多麗亞再次看到那個小玻璃盒的時候,她人已經來到西倫敦的港邊。一艘一艘小船在岸邊停泊著,在黑色的水中一上一下地載沉載浮,小姑娘披著初到倫敦時的深藍色斗篷,長長的橘紅色捲髮在月光下泛著一層柔和的光。她捧著玻璃盒,往後看著消失在夜空中的一片濃重陰影,接著,大量的烏鴉紛紛落到港邊的枯樹上,其餘一些則在一艘船的船沿降落,轉回頭用金色的眼睛凝視著她。
維多麗亞四處看了看,只有一些喝得爛醉的流浪漢躺在擱淺的船中呼呼大睡,她想了想,抓著裙擺踏上那艘烏鴉停駐的船。
無人注意的深夜中,一艘船載著一個小女孩和一船烏鴉,緩緩地流入水中。船尖如手指劃開水面,拖出兩側層層的漣漪,長長的最後消失在漆黑的湖水中,猛地一看──猛地一看,就像是有一個人在緩緩前行時拖出的衣襬似的。
樹木枯萎的港邊,傳來了模糊的沙沙作響。
船就這樣,消失在倫敦朦朧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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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麗亞抱著腳彎,側頭躺在蓬鬆堆疊著的裙子上,安靜地閉上了眼睛。烏鴉們看著她──她是森林和牠們一同養育的女兒,小姑娘坐在甲板上,整個人跟著船搖搖晃晃的;她覺得有點新鮮,同時也有點不安──她從未坐過這麼小的船,感覺搖晃的水就在身旁,隨時會湧上來......而這感覺卻和小時候躺在馬勒第茲懷中時意外地相似。烏黑的影子搖晃著,哄著她入睡。
當第一聲烏鴉啼鳴響起石,維多麗亞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眨巴著水晶藍的大眼睛看著眼前薄霧瀰漫的孤島沿岸。船隻緩緩地行駛到無法繼續前進,便擱淺在沙岸邊,維多麗亞抱著玻璃盒爬出船外,往不高的沙洲島上跑,兩三隻烏鴉跟在她身後,金色的雙眼看著前方。
在薄霧散開之後,她看見了島上的真正面貌──無數的石碑一路蔓延到視線的盡頭,黑色的、灰色的和骨灰白的,有些上頭遍佈裂紋,有些仍然嶄新。
維多麗亞左右看看,小跑到最近的一塊石碑旁蹲了下來,輕輕撥開上頭的枯草和灰塵──上面什麼都沒有,略微粗糙的石碑上只有一串字跡工整的花體數字,看起來是日期的樣子。小姑娘左右張望著,伸手撥開另一塊石碑上的雜草,發現其餘的石碑上也是相同的──毫無字樣或標示,只有一串短短的數字。然而那些數字的筆跡看起來都屬於同一個人,有力但內斂,彷彿每個轉角都充滿了含蓄的感情。
維多麗亞看了看天空,渾圓的銀色月亮高掛天空,一片烏雲飄散之後就顯露出真正的模樣──再過個兩天,月亮上幾乎不能察覺的角度就會徹底消失,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形。烏鴉嗄叫著,緩緩拍動健壯的翅膀,降落到四周的墓碑上。枯老的樹盤根錯節,枝椏嶙峋古怪,卻一片樹葉也沒有。
她聽見了倫敦傳來大笨鐘的鐘聲。
咚──咚──咚──
維多麗亞聽著沈重而遙遠的聲音,站了起來拍拍裙擺,拿起了放在地上的玻璃盒。
咚──咚──咚──咚──
她對身旁的烏鴉伸出手──這裡沒有人能發現,此刻小姑娘的動作就和祂一模一樣。極淺色的雙眼透著冰涼的透徹,既清淺如塘又深不見底。烏鴉展開巨大的翅膀,降落到她的手上。她冰晶的眼中留著一點漆黑的瞳孔,彷彿馬勒第茲留給她所有的影響都留藏在那兒──在靈魂的深處。
畢竟凡事都會留下痕跡──正如同那些無名的墓碑。
咚──咚──咚──咚──咚────
十二聲鐘響──午夜降臨了。
森林養育的小姑娘似乎發現了什麼,快速地轉頭面向墓園深處,薄霧彌漫的地方。一個高瘦的人影緩緩走了出來。
維多麗亞一眨也不眨眼地盯著那個人看,直到他徹底從白霧中脫離,露出了可以清晰辨識的臉孔──那是一個東方人。
烏鴉嗄了一聲,收起了巨大的翅膀,烏黑油亮的羽毛泛著光澤,金色的雙眼注視著來人。
「晚安........小姐是來送東西的吧?」那個人停在維多麗亞面前不遠處,露出一張有點疲倦而文雅的臉,他朝著維多麗亞伸出手,小姑娘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許多結實的繭子,像是長期使用似的、和住在龐德街一位作家叔叔很像.........
「我是方──請把東西交給我。」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而且立體起來,維多麗亞連忙把手上已經捂熱了的玻璃盒交給他,方快速接過去,認真察看著。
他似乎是確認了一下裡面的繭,隨後抬頭看了看天空。
「時間快到了。」
他說著,打開了手中的玻璃盒子。維多麗亞注意到附近的許多石碑上開始出現了瑩白的光點,像是成千上萬的螢火蟲。
玻璃盒子中躺著的兩枚白色的繭裂了開來,東方守墓人看著手中的盒子,臉上的表情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看著四處轉頭張望、一臉驚奇的維多麗亞。
「這裡是無名者的墓園。」瑩白的光慢慢漲大,邊緣溢散成光點消失在空氣中,然而更多的白色光球浮了起來,幾乎把深色的冷清墓園裝點成了雪白的世界。那是一種充滿了奇跡性的懾人的景象,維多麗亞睜大了眼睛,然而烏鴉卻全然陷入了寂靜。牠們抬起頭,用金色的目光注視著那些光球。
方手上的玻璃盒裏,開始閃爍著一種泛藍的鱗光。
「所有躺在此處安息的死者都沒有名字──他們曾經都有,但是都遺失了。這些人就像被世界遺忘的孤兒──寂寞、憂傷又孤獨。失去了名字就像失去了生命的痕跡,不知道來處,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透明的玻璃盒中,兩隻紫藍色的蝴蝶展開濕潤的翅膀,脫繭而出。
「他們的靈魂──需要使者引渡。」
「咦、這黑色的──」方的聲音模糊在一片茫茫的光海中,兩隻紫藍色蝴蝶半透明的翅膀上,隱約可見的是遍佈的黑色紋路。
彷彿如同他說的,時間到了──無數的白光突然開始緩緩飄起,跟隨著飛入漆黑夜空的兩名使者一起離開了流離失所的土地。
一股漆黑的影子憑空而起,把它們捲向更高──更遙遠的地方。
維多麗亞仰著頭看著。她不知道這是什麼──但是她知道一件事。她想她知道。
它們,正在回家。
──回歸到那個,遺失名字以前的地方。
她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