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被邀請來進行學術交流的。
「抱歉啊──剛剛忙著處理一些事,所以耽誤了呢。」走在前方的那個黑髮男人這麼說,他有一張深邃多情的南歐輪廓,你猜測他不是義大利、就是希臘人──他的臉上架著單邊鏡片,後面是一雙灰綠色的雙眼,鑲在深陷的眼窩中,「啊──我是西瑞爾,這麼叫我就可以了。」
他對你這麼說。
你們的面前是一條純白的走廊,長而筆直,一眼望去竟然毫無任何裝飾,甚至連牆壁上都找不到一絲接縫,好似一體成形的牢籠。然而看不到盡頭的走廊卻非常非常地明亮,幾乎到了刺眼的程度;遠近之間連最基本的陰影變化都找不到,光是直視著幾秒就無法控制腦中的暈眩感。
然而他似乎毫無察覺,對著你露出了禮貌的微笑,「請跟我來。」
他轉身的霎那,你似乎看見了他鏡片底下一閃而逝的微光。
「先生,我誠心地建議您等等好好跟著我,不要到處亂跑,最好也不要摸任何東西──」西瑞爾的速度不緊不慢,在一模一樣的地板上踏出距離完全相同的步伐,你聽到了那異常規整的聲音,不知不覺就開始變得專注於此,接收著他一拍一拍的腳步聲,接著,那聲音好像回音變得越來越大,從一個清脆的聲音散晃了開來,間隔越來──越──慢──
就在意識即將淪陷的前一刻,你回過神來,甩了甩腦袋,「什、什麼?」
西瑞爾微微回過頭,嘴角輕輕的勾了一下,「我說,在這個地方──恍神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他的脖子和肩胛的肌肉互相拉扯出了一個優美而強健的曲線,你從他白色大衣寬大的後領口看見了一截露出的刺青──
是妖艷的紫色大理花的顏色。
Φ
西瑞爾帶著你來到檔案室,隨著啪的一聲,漆黑的房間亮了起來,他隨手把晶片卡放在桌上,入目是一片整齊到近乎潔癖的成千上萬的檔案櫃,一份一份的資料用相同的高度依偎在冰冷的白色鐵架上,地板的材質和外面走廊的牆壁一樣,光滑、平整而毫無縫隙,既像是金屬,又像是壓克力,再認真地看一眼──則又什麼都不像了。你注意到地板上連櫃子的角落都沒有任何一點灰塵,而且低頭看著那毫無起伏疙瘩的白色地面,竟然任何影像都倒映不出來。
就好像──就好像其實你並不在這兒似的。你突然感受到一陣莫名的顫慄。「西瑞爾先生,這裡的空調開得真冷啊。」
你嘗試用閒聊的語氣掩飾心中那股毫無由來的不自在,西瑞爾還是那副無害又沉穏的模樣,似笑非笑的嘴角讓人感受到一點親切感,又有種說不出的神秘,他乍似隨手抽出了一份檔案,遞給你看。
你遲疑著接下了,就在你小心翼翼翻開的時候,西瑞爾的聲音在室內迴響了起來,你告訴自己,這只是封閉空間中正常的回音,別想太多。
「No.Berserk。」西瑞爾淡淡笑著的聲音從某個檔案櫃後頭傳來,卻好像直接從背後竄近你的耳朵和大腦,你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連忙低頭看著翻開的檔案夾,一張清晰的照片就夾在第一頁。
那是一個紅髮綠眼的青年。
「或者你可以記得他叫做艾洛──我想你應該和我們不一樣,不容易記得編號吧。」西瑞爾的聲音似乎又走到了另一個地方,他似乎知道你的動作似的,即使沒在身邊也能泰然自若地替你解說,你翻到下一頁,上面是好幾張機械和儀器大量損毀的照片,「他被登記的是高度攻擊性的精神數值異常,而實際上──你也看到了,他是一個非常熱衷於破壞的男孩兒。」
一張張照片中,電線從金屬版中被用力扯了出來,冷卻液從管線中滴答露出,流滿了地面,精密的金屬儀版被砸得四分五裂,其中一檯儀器上硬生生被砸出了一個大洞,層層斷裂的內部結構中彷彿直面鋪來一種猙獰的張狂。
「他控制的是無機質物體的破壞。」西瑞爾的聲音淡淡的,帶著一種異常的輕鬆和平靜。「你放眼所見的所有物品,還有你看不到的更多更多的東西,大多接受過他的摧殘。即使是高壓電和知覺中斷器都不能嚇阻他的瘋狂。」
「就、就只是這樣嗎?」你吞了一口唾液,顫抖著手蓋上檔案夾,抬頭四處張望了一下四周,那雪白、平整而毫無一絲偏差的牆,不要說是溫柔的弧線,連除了水平和垂直以外的線條都看不見,即使是兩面牆之間的連接處,也讓你覺得毫無夾縫可循。
「嗯?」西瑞爾的聲音從遠遠的地方傳來,你覺得他可能已經走到幾面櫃子之後了。
「我是說,不是所有的──精神力量異常的人都會被關進......這裡吧?他們只是比較特殊──」
「No.Berserk──艾洛(Error),他曾經無故攻擊了一間位於市中心的大型聯合醫院。他的力量在一瞬間癱瘓了整棟醫院的儀器──所有,每一檯連接上中央網路的機器,全部在短短三秒的停電之內化為廢鐵。」西瑞爾似乎輕笑了一聲,「他在那一天殺死了超過十萬個病患,其中包括手術房裡的重傷患者、待產的孕婦和保溫箱裡三百個柔軟、稚嫩,可能還沒有你的兩隻手掌大的──剛出生的嬰兒。」
啪啦。
你聽見了物體落地的聲音,低頭一看,居然是原本攤在手中的檔案夾。
這時你才回過神,發現自己的身體抖得握不住手中那薄薄的壓克力版夾著一疊紙的重量,它從你手中摔落地面,正好攤開在那個年輕的臉孔的頁數上。
在全白的背景下,他主教紅的髮色和孔雀綠的眼睛被高度突出,他的臉孔隱約帶著日耳曼的輪廓,嘴角掛著一個有點嘲笑的笑容。你光是看著他照片中的眼睛,就感到腦中一陣警訊,彷彿有什麼潛在基因中的本能在通知你──
這是危險。
「這一棟精神監獄裡,所有的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瘋子,這並不只是單純針對他們高度異常的精神力量數值和隨之而來的破壞能力。」他的聲音中似乎帶著微妙的嘆息聲,「別傻了──這裡住著的,是一群美麗的怪物。」
滋啦一聲
旁邊的螢幕中撥放起一段拍攝畫面,從角度讓你猜測那可能是某個地方的監視器。上面標明著一串數字讓你知道這是過去的紀錄,畫質非常清晰,幾乎讓人覺得──裡頭對著監視器鏡頭咧嘴而笑的男人就近在眼前似的。
讓人想起紅衣主教的短髮,高彩度的孔雀綠色雙眼,眼角微微上挑,那個人是──艾洛。
No.Berserk.
Φ
那個畫面一閃而過,黑屏了一會兒後,首先發出的是一聲沉重的巨大撞擊聲,畫面倏地分成一模一樣的無數格子,艾洛的身影出現在其中一格裡頭,他的腳上掛著腳鐐,頸子上圈著同樣的銀白細環,原本束縛用的黑色皮帶鬆散地掛在他的手和大腿上,然而他的模樣看起來卻異常輕鬆,在長長的走廊上行走看起來就像在自家房間裡兜圈兒似的。
他一手轉著一串類似銀白金屬的物體,一手用力拔下了鎖在臉上的面罩,他突然看向鏡頭,手上的面罩砸了過來,那一格畫面連帶著周圍的許多格子一起黑了下去,不斷發出陣陣哀嚎的雜訊。
在他的身影消失的前一刻,你看見了他背後的牆壁上鑲著一扇厚重的金屬門,並且被從中間砸出了一個大洞,留下滿地殘破的碎片。
一會兒之後,你在一格畫面中再次看見了他。艾洛毫無預警地在某一處停了下來,他轉向牆壁,你絲毫不能分辨這個地方和其餘的牆面有任何不同,但是他卻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光滑的牆壁。
兩秒之後,那個地方猛地炸了開來──沒有任何煙霧和火花,但是你看到那處的白色牆面頃刻扭曲,出現了和剛剛一樣的金屬大門,他停下在手指上轉圈的一串金屬,把那東西不知道從哪裡插進了一整面的銀白金屬門,那個你猜測是鑰匙的東西就這麼消失了。
他趴在門上似乎說了幾句話,笑得彎起了眼角,然後退開一步──用力地踹了一腳那扇門。
接著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消失在螢幕中。
這次周圍更多的視窗黑了下去。
現在螢幕上大約還有五分之四的格子仍然在正常運作,然而那些畫面裡卻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走廊,少數房間也都看起來一片雪白,絲毫沒有任何關押病人的房間畫面。
你突然想起了畫面被強制斷線前他嘴角掛著的尖尖的笑容。
「來,看看這個吧──」西瑞爾的聲音仍在遠處,你正前方眼睛高度的檔案夾卻被從後面推了出來,就好像是──他其實站在鐵架的那一邊,伸出手指將檔案夾往這邊推似的........
你顫抖著手抽出了那個不後不薄的夾子,整齊的櫃子上缺了一口,你緩緩從缺縫中往對面看過去──空無一人。
「No.Psycho. 」你猛然回頭,西瑞爾低沉中帶著微微沙啞的聲音從後方傳了過來,開始慢慢散開........
「怎麼了,嗯?──打開檔案啊。」
你的手機械性地照著他說的作了,翻開壓克力版,一張照片映入視網膜。
接著從視網膜透進了水晶體,一路緩緩滲透進入了你的大腦──
照片上的男人有著一張溫柔的臉孔,他看起來正在微笑著。淺亞麻灰色的短髮,左邊鬢角被三根夾子抓了上去,露出他穿著兩個耳洞的耳朵。
他有一雙比西瑞爾更淺的灰綠雙眼。
「他的名字是──李歐(Leo)。」
一旁你身邊的高清螢幕還在運作著。
它發出了輕微的沙沙聲──你下意識轉頭一看,卻看見原本還有大半運作正常的畫面猛地在短時間一格一格接連變黑,像是一個正在成長的黑洞一樣吞噬了所有雪白的牆面,它們發出同樣頻率的斷訊聲音,彷彿開始慢慢旋轉了起來,你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少數仍然正常的畫面上,然而就在這個時刻──
黑下去的格子逐漸消失了,剩下的白色畫面開始放大,放大,六十四格,四十九格,二十五格,九格。
一檯巨大而閃爍著冰冷光芒的機器猛然從中間爆裂開來。
四格。
一張上頭扣滿黑色金屬圈和皮帶的黑色椅子從所有關節處被某一種力量扯了個粉碎。
──一格。
你在最後一格佔據了整個螢幕的畫面中看到了面前的電腦,你呆滯了一下,突然回過頭,正後方後腦杓的仰角上正好架設著一檯黑色監視器──你現在看到的畫面就是由那支監視器紀錄下來的。
畫面中,艾洛就坐在你現在抓著的這把椅子上。
他面前那台電腦已經被他砸了個粉碎。他把從束縛帶中掙脫的手伸進裂成六大塊的螢幕中,拔出了一些殘骸,然後隨手往旁邊扔開,看起來並不是在找東西,而是純粹玩樂。
你無法移動視線地看著他把那檯高科技的儀器拆解成了廢物,他似乎得到滿足的同時也失去了興趣,往後重重坐回主控檯前的椅子上,腳一蹬,椅子連著他一起轉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一腳踹在主機殼板上,整個人連椅子退了開來,似乎又撞到什麼東西以後恰好滑回了螢幕之下,他順著力道轉了最後一圈──緩緩地停了下來,艾洛仰起頭,正對著最後一檯監視器的方向,咧開了尖尖的嘴角。他鮮豔的孔雀綠眼睛中閃爍著詭異而且瘋狂的光芒。
當你開始覺得手腳發冷,猛然回神卻不知所措,茫然得近乎失去理智的時候,畫面中闖進了三四個穿著黑衣的魁武壯漢,以及兩個穿著白大掛的科學家或醫生什麼的──就向西瑞爾一樣,你想著。
他們腳步快速、動作俐落卻帶著一股不自然的謹慎,他們緩緩逼近了仍然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的艾洛,不時回頭──應該是在查看門的方向。
起初你並不知道他們在看什麼。
然而當你以為他們就要制服他的時候──艾洛露出了一個笑嘻嘻的表情,比起他先前的笑容更加情緒鮮明。
你的視線順著艾洛的一起在畫面上移動──有一個男人正站在被暴力破壞的門口。
他的雙手被束縛衣緊緊纏在身前,腳上掛著和艾洛相同的腳鐐,材質不明的面罩包覆住他的下半臉,他頸子上的頸鐐後面甚至有數條粗細不一的管線插入了他的──
他的──他的,後頸。
你不由得頭皮一麻。彷彿有人正拿著錐子要往你的後頸用力戳下去的毛骨悚然。
然而畫面中出現的男人卻像是沒這回事似的,慢慢地走進了畫面之中。隨著角度改變,你看見了他的拘束衣背後裂著一條沿著脊椎的縫,管線的尾端沒入他的肌肉和脊椎,下面露出了他背後一道長長的疤,一路橫過背,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
他走朝艾洛走了過去,圍在艾洛身邊的人卻戰戰兢兢地盯著他,兩個白衣的治療師似乎有往後退的趨勢──他們怕他。你的腦海閃過這個事實。
接著當你更加認真凝視著他的髮色,你進一步發現了一件事,快速低頭一看手上的檔案──
淺淺的亞麻灰。
──那個男人是李歐。
那一個比艾洛還要讓他們戒慎恐懼的人,是照片中那個微笑溫和的年輕男人。
你不用看也還記得,他有一雙溫柔的灰綠色雙眼。
畫面中,艾洛笑嘻嘻的無視了那群人,湊到李歐的身邊抬頭看著,李歐微微低下頭,肌肉拉扯之間讓他頸後的管線更顯猙獰;從你的角度可以明顯看見艾洛的嘴型──
──你、怎、麼、這、麼、慢?
那一刻,你想起了早先影片中,艾洛用力地踹了一腳的金屬大門。──他用鑰匙放出了裡面的人。
「李歐。」西瑞爾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你深後,他環著手臂,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最後一格巨大而清晰的畫面,他瞥了一眼你顫抖的手,「他是艾洛的──」
那一句話還沒說完,室內突然開始晃動了起來,明亮的燈光猛烈閃爍著,牆壁中突然有無數的管線直接爆了出來,檔案架開始搖晃,一旁上鎖的櫃子被震了開來,在螢幕畫面消失的最後前一刻,你看見艾洛湊上去吻了李歐隔著面罩的嘴唇的部位,他明亮的孔雀綠雙眼是滿溢的癲狂和愉快,背後,一群人擁上來抓住了艾洛的手。
李歐稍微彎下腰,那是個親吻的動作,接著他的臉微微側過來──對著監視器的方向,露出了滿是微笑的眼角。
徹底斷訊。一旁震開的櫃子中掉出了──掉出了一具,屍體。他穿著這裡的治療師的白色大掛,身體裸露的部分已經泛著青色。
在還無法反應過來的那一刻,你看見了他被晃動翻正了身體,露出一張慘白扭曲的臉,他胸口的名牌上標著清晰的字樣──
西瑞爾。
那下面一串長長的通行碼,和剛剛你背後那個男人刷進來的密碼一模一樣──瞬間明白了一個恐怖事實的你顧不得放下手上的檔案夾,而是抓起了放在桌上的晶片卡,轉身拔腿衝出了開啟的大門。
你甚至不敢回頭看那個西瑞爾是否追了出來。
就這麼在毫無移動感的狹窄白色長走廊裡狂奔著,一步也不敢停,低矮的天花板帶來無限的壓迫感;沒有任何轉角可以讓你躲藏,沒有任何縫隙能夠讓你開啟,你往深處跑只是離剛剛進入的入口越來越遠,漸漸深入了這個慘白的精神監獄。
直到你已經幾乎要喘不過氣,腳再也無法帶著你邁開下一步,你開始有了即使被抓到也不想繼續奔跑的衝動,整棟建築物又開始晃動起來。
毫無接縫的牆壁突然裂出一道痕跡,裡頭是眼熟的銀白色金屬,你已經顧不得那麼多,拿起手上的晶片卡開始往上面猛刷,終於在你的手開始顫抖、幾度抓不住卡片的時候,那道金屬縫猛地裂開,露出了漆黑的有如魔鬼張開血盆大口的門口。
猶豫在你空白的腦中抓過兩條猙獰血痕,你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
進入房間時你還看著門外的光,原本毫無機質的白色走廊讓你驚懼,然而此時當你將深陷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那死氣沉沉的光突然變成了你抓住的浮木,你不時回頭,確定門沒有關上,卻忘了注意到──那漆黑就像是有實體一樣,把光擋在了打開的牆壁線之外,光與黑暗的交界處線條分明,白色的光一點也沒有照亮這個房間。
房間裡傳來了輕輕的呼吸聲,你整個人僵硬住了。你不知道該往後退還是往前進,回頭一看門口的白色就像一扇門鑲在全黑的背景中,垂直和水平構成的線條分明清晰。
你緊緊抓著手上的檔案夾和晶片卡,開始戰戰兢兢地往前摸索,你希望不要開啟的是艾洛的牢房,最好........也不要是李歐的。
你雖然還沒來得及查看李歐的精神異常能力,但就他們──那些治療師戒慎恐懼的模樣,就知道不會是什麼無害的──
黑色的濃稠影子突然散開了一點,又一點點,你看不見四周的景象和房間的格局,彷彿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空間──然而你看見了自己.........和一個蜷窩在角落的人。那影子分布的詭異程度就好像是刻意要讓你看見他似的──他有一頭白色的長髮,下半臉被蓋在玻璃面罩裡,雙手雙腳都被限制在拘束衣裡頭,垂下頭看起來安靜又單薄。
你躊躇著,慢慢靠了過去,你總覺得這個人並不像剛剛看見的那兩──那三個人一樣讓你被恐懼、不安和無知的壓力淹沒,他就只是坐在那兒,彷彿和你分隔在兩個世界。
你慢慢地在他面前彎腰蹲了下來,雙手擋在身前;他似乎遲了一些才發現你,緩緩抬起了頭。
你的眼睛對上了他的,他黑色的雙眼裡什麼都沒有。
你怔愣著,身體突然痙攣了一陣,大腦開始猛烈漲痛,彷彿腦漿要從內部將頭蓋骨炸開似的,斷訊的紛雜畫面閃過你的腦海,意識被沖斷的霎那你才想起──想起──
這是一座精神監獄。
精神浮動數值異常的監獄。
再怎麼看起來無害的人──也是怪物。
你的腦海已經不屬於你,你的腦海中開始翻湧起無數從未見過的記憶殘象。
你看見了一截鮮血淋漓的腳踝。
冷硬沉重的金屬腳鐐深深陷入那圈掙扎出來的傷口之中,從血流乾涸又湧現的痕跡間,你看見了外翻的皮肉和底下隱約的骨頭。
你的腦中充滿了無聲的尖叫,那無助而絕望的聲音。
那緊緊抓著頭深深埋入膝蓋間之間的白髮身影的強烈印象,幾乎要將你整個人炸裂開來,你感到反胃又暈眩,懼痛彷彿沿著腳踝爬上了心臟,緩緩收緊了起來。
你聽見了他壓抑的抽噎聲,當你覺得自己即將崩潰的那一刻──一切都停止了。
你愣愣地放下了不知不覺用力抓緊頭腦的手,腦海中仍然殘存但是逐漸平靜的影像和面前重疊──一隻慘白如同屍體的手,從黑暗中伸了出來,緩緩圈住了蜷在你面前的人。另一隻手在空中輕輕一揮,竟然聚攏了流動的漆黑陰影,室內沒有變亮,但是你看到得更多了。
一個男人的上半身慢慢從黑暗中出現,如同彎下腰的姿勢,祂抱住了地上的人;你看見那個白髮青年的唇在玻璃罩後頭一開一闔,明明你聽不見的聲音卻直接傳入了腦海中。
──馬勒第茲。
他不斷地呢喃著這個名字,斷斷續續又短促的聲音,你感受到他的疲倦和惶恐。
那個漆黑中生出的男人身影幾乎整個罩住了他,『──在這裡呢。』
『我一直都在。』
你已經不能確定祂到底是什麼東西。祂微微昂起頭,露出同樣慘白的臉孔,純黑的視線直直落入你的眼底。
祂的嘴角竟拉扯出一個微笑的弧度來。
馬勒第茲對著你指了一下另一個方向──天花板。
那個被他指著的地方突然黑影散盡,露出了熟悉的金屬縫隙,以及腳旁出現了一張矮凳子。
你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祂自始至終沉默地看著。
在終於刷開天花板的洞口爬離那個漆黑世界之前,你回頭看了一眼。
那黑色的身影緊緊地抱著白髮的青年,彷彿──他們其實本來就是同一個人的兩半精神似的。
你爬了出去。將他們徹底留在了背後的世界中。
洞口再次關上了,抹去一切的痕跡。
No.DID(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九十九太華。
他擁有一個精神浮動值強大的第二人格,馬勒第茲。
具有影響他人精神,使人產生強烈幻覺和共同感應的能力。
Φ
離開了那裡,你並沒有回到另一條雪白的狹窄走廊,而是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斷裂的管線散落一地,大型儀器被五馬分屍,綁著黑色皮帶的病床在冷色的燈光下砸成一堆,所有白色的牆面都裂得不見原樣,底下是無數的電子版和晶圓。
你茫然地看著這個如同瞬間世界末日一般的世界,左右張望著,嚇然在視線的角落發現了一個坐在病床上的紅髮小女孩。
她睜著水亮的大眼睛看著你,雪白的小臉幾乎都能看見底下細細的血管,小巧的鼻尖旁散布著淡橘色雀斑,她抱著一個黑色的烏鴉娃娃。
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這個女孩子在你的認知中,應該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美麗的洋娃娃似的,嬌嫩、脆弱而且幼小,而不是待在這個──有如地獄的地方──
她乖巧地坐在床上看著你,半晌,眨了眨捲翹的睫毛,對著你指了指一旁──你順著看過去,那是一臺比較老舊的電腦。
螢幕閃了幾下,開始撥放沒那麼清晰的影像。
畫面中,一個男人全身被綑綁著,坐在一座黑色電療椅上。
那是你剛剛在艾洛的影片中看見的四分五裂的椅子。你不確定眼前這個是後來又修好的,還是在被艾洛拆解之前的影像。
坐在上頭的男人──是李歐。
是他。
你認出了他亞麻灰色的短髮,就像剛剛那樣。
影片並不等你的驚愕,而是開始執行了無聲的電療畫面,你一錯不錯眼地死死盯著螢幕看,刺眼的光線幾乎要穿透你的神經中樞,那個男人一聲不吭,安然地坐在那兒如同坐在陽光明媚的午後花園中。
你近乎恐懼和崇敬夾雜地看著他平靜地度過了你想都不敢想像的電療,那恐怖的過程──
畫面一角,艾洛拖著一張椅子坐在那兒,看起來一點也不激動──如果說笑得很開心不算是激動。
他抱著腹部笑得東倒西歪,嘴裡似乎在說著什麼,李歐從能動的角度小幅度轉頭看了看他。
你沒有在畫面中看到一旁那個紅頭髮的小女孩──她現在仍然安靜地坐在床上,眼神也專注著和你看著同一個螢幕。
剛剛那個白髮的青年窩在角落,低垂著頭;你沒在畫面裡看見剛剛那個一身漆黑的男人,但你直覺祂就在那兒。在那個白髮青年的背後──
電療結束之後,纏繞在李歐身上的束帶扣環自動彈了開來,他慢慢站起來,左右轉了轉頸子,你看見露出一截的管線被他的動作扯動著,看起來仍然讓人心驚。
艾洛笑嘻嘻地湊了上來,拉住李歐的脖子一把扯下他下半臉的面罩,抓著他來了一個濕淋淋的吻。
異變就從他們分開的那一刻開始──艾洛轉回頭面對鏡頭方向的瞬間,他掌心朝上平抬起了雙手,臉上掛著的是滿足與興奮層層重疊的強烈情緒,笑容裂開了嘴角,你看見他彷彿野獸嗜血般齜出的牙齒。
所有的管線連同儀器、玻璃、那座成為中心背景的電療椅在瞬間炸了開來。
他在畫面中發出了你聽不見的大笑聲,彷彿在歡快地吆喝著;李歐站在他背後,一群人衝了進來,迎面對上的是他灰綠色的眼睛。
李歐似乎笑了一下──那群人,就這麼在你面前炸成了碎末,血肉四濺甚至噴上了鏡頭,你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好像那些人類的渣宰幾乎就要鋪蓋到你的臉上,不存在的血腥氣味使你窒息。
鏡頭底下的世界霎時變成了人間煉獄。
畫面開始出現異常,黑白和彩色的雜訊不斷掃過螢幕上,直到徹底消失之前──你在角落,非常隱蔽的地方,看見了那個男人。
西瑞爾──南歐臉孔的西瑞爾。他穿著一身拘束服,背後裂開的縫細露出了那個大理花色的刺青讓你想認錯也不可能。
他微微轉過頭,正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慵懶的微笑。
你確定他是在看著你──或者他在看著那個應該要看到鏡頭的人,或許是某個治療師,或者管理人。
影片結束。
小女孩來到了你身邊。
你仍然記得剛剛血淋淋的經歷,連忙後退,不敢讓她太過靠近──即使她有一張連你都不捨得懷疑的臉孔,你還是不願意再承受一次剛剛的地獄。
她沒有再湊過來,而是歪了歪頭,看著你,似乎在思考。
一會兒後,她開口了。
「西瑞爾說,逃不了,控制這裡。」她的聲音嬌嫩卻斷斷續續,彷彿有好一陣子沒有正常說過話,帶著讓人心疼的沙啞──那份沙啞,就和西瑞爾,那個剛剛帶你進到這裡的男人一樣。
現在你才終於明白,那份沙啞不只是他的音質,而是長久被控制未能說話的生疏──
「九十九,創造了幻覺。和馬勒第茲,一起。」
「艾洛,沒有被綁住。李歐,也是。」
「他們叫我,留在這裡,乖乖的。」
小女孩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很快,就能離開了喔。」
說著,她舉起細瘦的手,指向旁邊的門。
「應該可以,出去。」
你看了看門,又看了看面前的小女孩,被恐懼消磨到極限的同情心還是勉強壓過了立刻逃生的渴望,「那、那妳怎麼辦?」
小女孩又眨眨眼,露出了第一個甜美的笑容,「薇琪,等九十九,就來了。」
你回頭看了眼剛剛爬上來的地方,終於抓著手上的兩樣物品往那扇陳舊的門跑了過去,那扇門並不需要晶片,你花了一點力氣就用力拔開了它,過程中小女孩始終安靜地看著,沒有發出任何異動。
你再離開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關上門,只是輕輕帶上了。
你在一條狹窄、管線外露的昏暗走廊裡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拐了多少個彎,視線盡頭終於出現了一扇鐵門。
彷彿壓抑的心情終於鬆了一口氣,此時你終於有心力邊跑邊翻開了手上的檔案夾──李歐的檔案夾。
你依照著剛剛翻閱艾洛檔案夾的經驗,快速翻到了李歐的精神浮動能力──
你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不可置信又恍然大悟地死死盯著上面的字樣。
No.Psycho. 李歐。
──擁有破壞有機體的異常能量。
你一邊顫抖著打開了面前的門──腦海中血肉飛濺的畫面和眼前的景象重疊了。
打開了門的世界,是條被格狀鐵網隔開的一條道路,門就在正前方。
然而隔著鐵網的另一邊,是一座挑高的倉庫。
那一邊的景象,絕對、
絕對──
堪稱是人間煉獄。
李歐──那頭淺亞麻色短髮的主人站在正中央──地面上撲滿了血肉的碎塊。他臉上的面罩已經拿了下來,露出那張平靜的臉。
和他手上檔案夾中的照片徹底重合了。
李歐身上黑色的皮帶斷了開來,鬆散地掛在他的大腿和手臂上,艾洛就在他旁邊,伸出手看似興奮又戲劇化地轉了一圈,從一癱碎爛的肉上跳了過去,撲到李歐身上。
而李歐正伸手到背後,慢慢地一一拔開了,插入後頸的管線。
你試圖鎮定,控制住幾乎到癱倒的身體,往倉庫對面的門快步走過去。
倉庫中的兩個人似乎沒注意到你,你好幾次都得穩住腳步避免滑倒──你拼死命不去看自己踩到或經過地的東西,試圖在鐵網的遮蔽底下用最快的速度抵達進在眼前的門,然後你離開了就再也不要靠近,遠離這個地方,絕對不再參加什麼半年前發出通知的學術參觀──
你只想遠離,祈求他們誰也不要發現你。
然而事實總是如此使脆弱的命懸一線的人心崩潰。
李歐灰綠色的眼睛看了過來,在你的身上聚焦。
你的心臟開始瘋狂跳動,在隨時可能爆裂地極度恐懼之下拼死命地往前狂奔,扔掉了手上的所有東西──
李歐慢慢走向了唯一的出口的方向,艾洛歪了歪頭看著他離去,並沒有跟上來,但取而代之的是他也看見了你。
艾洛盤起手,沒有動靜。
李歐仍然在靠近門的方向,鐵網並沒有擋住倉庫和門,也就是說只要他繼續接近,你們倆最後終究會在門前遇上;他的步伐穩定,你拔腿狂奔──
就在你的手即將觸碰到門把的那一刻,一隻手提前伸了過來──
──李歐在你面前拉開了門。
然後他站在門的後面,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你,他看著你發愣著,漸漸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顧不得再想,拔腿狂奔了出去──門在你身後關上了。
連帶那些像是永無止境惡夢似的場景和血腥味都一律隔絕了開來。
你停也不停地繼續跑,直到肺葉開始燃燒也不停。
或許不遠的將來將傳出這個精神監獄淪陷的消息。
或許不遠後的將來裡頭的地獄將重現在你日常生活的城市。
然而此時此刻,你只想頭也不回地遠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
──就如同你現在正做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