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德魯,安德魯愛爾頓,一個吸血鬼獵人。我的年紀很大了──並且經歷了無數個冬天,就如同你們的祖父或曾祖父之類的那樣。只有一個,徹底改變了我──並且使我重生。」
「我曾想,在我死前,我是不願意和人闡述這個故事的。」他靠在椅子中,沉沉的雙眼和窗外的夜晚同樣寂靜;他的頭側向一邊,手擺在椅子老舊的扶手上,看起來從容又恍惚;他的手指懶洋洋地掃過桌上搖曳的火尖,乳酪色的火焰被撥得晃了一下,穿過它的手指泛著不正常的珍珠白,幾乎是銀色而高度反光的質地,很容易讓人產生他其實不是人類的錯覺。
他笑了起來,在狹小的室內聽起來像是妖魔用骨頭正在打著鼓,號角在窗外響起。
Φ
故事開始時,他還有一身人類的皮肉。
──讓時間回到1789年。
那一夜之前,他都沒有真正發現巴黎的冬天很冷,冰冷得恐怖。平常的冬日他披著厚重的外套,腳上綁著皮靴的繩子──我們都縮在文明的暖爐中呼喊自己很冷,但他甚至覺得那時候如果他用手背敲一下一旁的樹幹,他的手就要和樹上的碎冰渣一起碎落一地。
鵝毛般的白雪像墓土一樣舖天蓋地地灑落,我們在墳墓中窒息。
他凍僵的右手捂著不斷流血的左肋骨下方,他感受到死亡的預兆──是的,他相信就快了──滾燙的血從僵硬的手下面源源不絕地冒出來,好像飢餓的魔鬼似的迫不及待,他覺得渾身的熱都集中到這個開了口液體不斷流動的地方。那是一種很恐怖的感覺: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流失。生命正在遠去,我們在上帝的城外遊蕩,日落之後魔鬼正在覬覦我的血肉。他想他可能會死,不是今晚就是明天黎明升起的時候。
旭日或許能使他回復溫熱,但那時候也已經太遲了.......即使是太陽也無法使屍體回溫,我們會在墓地裡腐爛,變成悲慘低微的爬蟲,可鄙地蠕動,短暫虛幻地再死一次。
不。不可以──那怎麼可以?
他不願意放棄,他不想被那些該死的東西殺死(儘管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那些死人,那些隱藏在樹林裡的妖魔,正咧著嘴露出喪心病狂的喜悅大笑呢!他的瞳孔猛然縮了起來,恍惚在他濃縮的眼中恢復成足以燃燒的痛苦和執著──是了,他不想死。沒人會想死在這樣一個冰冷冷和墓地沒有兩樣的地方。
安德魯急促地笑了兩聲,大量失血和嚴峻的環境使他高度緊繃,他甚至隱約感覺自己變得亢奮。或許──或許那就是獵人的本性。
好了.........現在,他得先找到一個藏身的地方。
他這麼想著,避開了墳場。他可不想知道那些墓碑底下到底埋了多少隨時會爬起來朝他張開嘴來一聲嘶吼的吸血鬼,可以瞬間移動到你身後使你死亡的死人。以後他一定會去把那裡掀過來,把那些瘋狂,狂歡,像是狂犬病人的真正魔鬼給一一抓出陽光之外,陰濕的墓穴不再能庇護它們,它們將死。但不能是今天。他今天不會靠近那兒,絕對不會。
他的血已經開始背叛他的血管,若是他再挪到那個地方.......死亡就不遠了。
今天......不行。如果我們相信死亡即將到來,祂將不會讓我們失望。
「所以.....今天不行。」他嚐試藉由跟自己說話來保持清醒,而那逐漸開始顯得困難。
他是亢奮,卻同時感到疲倦,精神和肉體兩方面都是如此,為此他感到擔心,這很像是即將暈眩前的迴光返照;除了灼熱的傷口外他的身軀驚人地冰冷。火熱之餘是劇痛,還隱約帶著點麻木的尾聲,而他確定那是不是一件好事。
疼痛使人清醒,而麻木逼近死亡。
白雪已經落滿他的肩頭。雪地裡吋步難行。
勉強稱得上是一件好事的是──如果那並非瀕死的幻覺(他猜測自己應該還沒那麼糟),他看到了建築物。月亮在雪地裡的反光讓他看見一間老舊的修道院。大塊的石造結構佈滿乾枯藤蔓,大約建造於十世紀的黑暗時代.........
夠了。安德魯重咳了一聲,他的腳步在雪地上留下沉重的痕跡,通常他不會允許這樣;足跡將使他從獵人變成獵物......尤其在他的獵物普遍捕食他們的時候更是如此。永遠別小看那些永夜之子。這會殺了你無數次。而現在他顧不得那麼多了,當時他或許都沒有發現這一點,他的心在狂喜和未知的惶恐中沉浮,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摸到了生命的餘地,一方面他仍感受到黑暗中有個什麼讓人恐懼的東西在追逐著他──那是一種驚人刺痛的直覺,他通常會信一半,那一半使他戰勝無數次死亡,接著去英勇赴向下一個。
他覺得頭痛欲裂,像是有人在用砸木頭的斧頭柄敲他的後腦。該死,見鬼的他。
活過今晚!他用力咬下舌尖對自己嘶吼,隨後跌進了修道院的大門。
「喔.......瞧,我們有客人啊。」
他聽見有人笑著這麼說──在黑夜降臨前。
就像魔鬼的笑聲。
Φ
他在沉睡中漸漸清醒。那時候他感覺自己正在極度放鬆和疲憊之中,身體上的某些部分還是有些冷的,但同時也感受到一些溫暖,他覺得有個人坐在壁爐前,把他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慵懶地拆開,然後整齊地攤開在柔軟的棉被上。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正在游離。使他想起更早以前的春天早上,霧氣濕潤中,一顆又大又親暱的太陽從長滿蔓草的山坡後緩緩........
「嘿──還在睡啊?小朋友,你要不要起來了?」那個聲音伏在他的耳朵邊,拆散了即將升起的太陽──那個瞬間他的知覺猛然集中到氣息吹拂過的地方,他被喚醒了,卻又並未真正醒來。
「......作惡夢啦?還是──做了一個好夢?」他聽見那個聲音說。
他那時候才差不多感覺到自己身旁還靠著一個人──在一張有些老舊的床上,泛黃的紗幔一層一層地罩在上頭,全身都不自然地暖了起來(他聞到了柴火燃燒的味道)。有個男人坐在床頭,伸手攬著厚實的松木床頭,正低頭看著他。
那些都只是像模糊的影像片段一樣流過他的腦海和視野,他的精神仍是恍惚的,極度放鬆的疲倦,安德魯想他心臟創造的血液還不足以讓他活動。它們在催眠他多睡一些,好讓他的身體繼續創造力量和修補傷害。
「乖點兒──小朋友,我撿到你的時候你的血都要流亁了......老實說那真香,我差點當場撕了你。不過我沒那麼做,是不是?」那個人冰凍的嘴唇在他的額角輕輕摩擦著,他幾乎整個人躺到床邊了,隔著一層厚實的被子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源源不絕的冷意。
他仍沒有醒來,他仍然沒有察覺到異樣.......他只是覺得很疲倦。
恍惚之間,有一股冰冷的香味徘徊不去,籠罩了他。他的身體在告訴他:睡吧──回到那個清晨與霧的山坡........
那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全黑的夜晚呢喃,帶了一點微笑的樣子。
「好吧、好吧,讓你再睡一會兒。下一次醒來時,你.........」
就是這個聲音把他推回了久遠的夢境。
Φ
這一次他完整地夢見了蔓草叢生的那個小山坡。太陽溫暖又緩慢地升起,他躺在麥草堆上,四肢放鬆地張開,濕潤的風吹過他的臉頰,新鮮的樹葉和枯草片在上方飄過。他無法克制眼皮緩緩下降的慾望,他還感覺自己聽到了那個聲音........一股香草的味道。他該想起來那不是麥草該有的氣息,然而他沒有。
他想,他在夢裡睡著了。
相對的,他再次醒了。
夢中他躺著一片麥草堆;一醒來,他躺在一大片厚厚的乾燥薰依草上。奇異的是他一點也不感到刺鼻或呼吸困難,大量的安神香料的作用只是讓他覺得更難以從躺著的姿勢坐起來。
安德魯看著頂上,猛得伸手拉開了懸吊在頭頂的帳幔。
──空無一人。他和一堆薰依草一起躺在空曠的室內,角落厚重的橡木書櫃倒塌在地;石砌的壁爐中堆滿柴火,酪黃的火焰在裡頭燃燒著。安德魯用極盡謹慎緩慢的速度離開床(姑且稱之為床),一部分的薰依草隨著他的動作而崩塌滑落,露出底下堆疊的老式花毯,磚紅格。
那些他都沒去注意。安德魯隨手翻看著香草堆,搶眼的灰紫色間夾雜著亁綠色是月桂葉和時蘿鬚。......他更在意是誰把他放在這個地方──以及大冬天的日子弄來了成堆的夏季香草。
舒緩精神、減緩疼痛和催眠,他猶嗅到乳香的味道。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詭異和無所適從。安德魯撿起了腳邊一本攤開的聖經。那讓他興起一種猜想,或許他還沒有離開那個修道院──這個修道院。
垂死的基督像釘在壁爐上,牆上布滿灰黑的痕跡,他拿起床頭的白色燭臺,沉著眼睛走出房間。
安德魯舉著白色燭臺穿過黑夜中的中庭迴廊,羅馬式的拱柱外月光一格一格地照亮了前方的路。然而中庭的樹早已經枯死,形成安靜的死態,猶如墓穴中的死屍。他所在的房間位於十字翼廊的左翼,這不長不短的一段路已經足夠他明白一個事實。
這是一座廢棄的修道院。渾厚的羅馬式石柱和牆面,這座中世紀的上帝之屋因為不明原因流失了信徒,空蕩蕩地佇立在這個吸血鬼遊蕩的荒野中。
他得找出那個他在昏迷前看到的人。
安德魯的黑髮和深色衣著很快就消失在長廊無光的盡頭,銀質燭臺上的三簇火焰搖搖欲墜,如同蒼白的幽冥鬼火。
Φ
他遠遠地就看見了中央聖堂中白晝般的千萬燭火。無數的白蠟燭長長短短地架在高高矮矮的銀燭臺上;中堂的穹頂陡然拔高,形成完美的圓拱;數十排木製長條椅大多碎裂倒塌。安德魯在進入聖堂前倏地停下。
有一個人背對著他。他站在無數的白蠟燭前,手上也舉著一支,祭臺上無數的小火光用同樣的頻率搖曳著,當那些虛弱而大量的光集中到他金色的捲髮上時,竟然讓他產生了眼花的錯覺。
「哦。」他聽著那個聲音,就知道這是他在修道院門口遇見的人。「終於等到你了,小朋友.........」
在他感覺不對的剎那間異變突起,安德魯發現自己的背後冒起一陣顫慄的同時手上燃燒的燭臺已經往後刺了過去,接著燭臺落地,視線快速模糊轉動,等到他再次奪回視線的控制,他已經被整個人按在一張半毀的木椅上。
「該死──」「你最好安靜一點。」那個吸血鬼罩在他的上方,他輕易挪動之間皮膚上就反射出了無數燭火的光,銀色珍珠的質地格外刺激著年輕獵人的眼,安德魯用力地掙動身體,卻很快被壓回椅子上。
吸血鬼發出幾個類似於制止幼兒的聲音,「別動好嗎?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快要流乾身體裡的血啦,我好不容易才處理好你。」然後他快速消失,安德魯覺得肩膀後突然襲來一股冰冷的香料氣息。
「瞧──我把你撿進來,好歹賞點面子也要撐久一些,是不是?」吸血鬼趴在他的肩膀上,說話間一波一波死者的涼氣不斷拍打著他的脖子和耳朵,安德魯猛得咬緊了牙關,眉心落下緊揪了起來,他快速地往後伸出手試圖扼住吸血鬼的頸子,然而那隻冰冷的手卻快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就像是手腕上鎖死了一圈冰塊鑄成的枷鎖,刺痛如同深入骨髓。
死亡的氣息如影隨形。
他感到恐懼。像幽冥中的鬼氣一樣慢慢爬上他的身體。安德魯以為自己早已經捨棄了對吸血鬼的畏懼,然而這種妖魔是一種──如此魔性得讓人不知所以的死物。當他在你耳邊呼吸的時候,你怎麼會想到他已在墓穴之中?當他撕扯開你的皮膚大口啜飲你的生命,你怎麼會以為他曾是人類?
「........噢,該死的忘恩負義的小朋友。我千辛萬苦把你從上帝手中搶下來,看看你怎麼回報我的?」他背上的吸血鬼發出了不滿的抱怨,力道卻未見減輕。安德魯被他恐怖的力量控制在椅子上,吸血鬼直起身,從正後方彎身抱住了他。「如果你足夠清醒,就應該體會到我的友善。我說了我早想撕了你當午餐,但我沒有。」
「我現在更想往你腦袋上開一槍,讓你回歸墓地,黑夜中的活屍。」安德魯冰冷著臉直視前方,聲音快速低沉下去。事實上並不是他不願意反擊,而是他開始感受到從身體內部傳來的一股不自然鼓動的麻痺,肋側的傷口上一圈一圈灼熱散了開來,他很快察覺到異樣,「......你在火裡放了什麼?」
「哼,猜猜看?」
「你想做什麼?」安德魯沒有等他的回答,他的灰藍色的眼睛慢慢瞇了起來,卻顯得眼部皮膚更加緊繃,這是一種危險的姿態,接著是肩膀,手肘,手腕──吸血鬼抓住了他的脖子,「好了,別再亂動。我和你打賭你無法傷到我,或者你需要我向你展示我的力量。相信我,那並沒有必要。」
吸血鬼一邊說著,聲音漸漸遠離,終於鬆開了他,他用正常的速度繞到安德魯面前,年輕獵人的視線始終緊盯著他,如同隱忍著即將有所行動的囚徒。然而吸血鬼他毫無反應,他拖來一張椅子,面對著安德魯坐下。
安德魯這才終於看清楚他的臉。
他的面容飽滿,美麗得恐怖。玫瑰血紅的嘴唇,眼睛是幾乎難以辨識的煙金色,或極淺的銀灰色,火光阻擾著他的視線;他的皮膚高度反光,毫無透明感,就像他曾經斬殺的吸血鬼一樣。他穿著擁有寬大白色袖子的絲質襯衫,披著一條拖地且複雜圖紋的祭臺布。
當吸血鬼正在動作時,安德魯確定自己唯一想的就是將他的頭顱砍下;但當他停下來欲意不明,精明謹慎的獵人反而遲疑了。
他變得不安,而且焦躁。像一隻困獸一樣危險卻可憐。
吸血鬼看見了他的躁動,他左右環顧了一下,隨手拿來一支燭臺塞到他手中,「刺我。」
尖銳的燭台接觸到獵人手心的剎那,他快速地用力握住了它,入手冰涼而堅硬的質感讓他心裡下意識地踏實不少,然而他卻知道這點東西在妖魔的面前微不足道得無力。吸血鬼卻不在乎他想著什麼,他抓著安德魯的手往自己的臉上靠,眼看著火焰的尖端就要舔到他珍珠白色的臉頰,正在安德魯越過了下意識的抵抗正打算用力刺穿吸血鬼的臉孔十,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動彈。
吸血鬼扯著他的手,用力地拉了兩下,作勢要往自己的臉上刺,安德魯卻硬直得像石膏。
「看到了嗎?親愛的小朋友,你連我的頭髮都燒不著。」吸血鬼放開手,燭臺馬上掉了下去,被他一腳踩住火焰。他得意地對安德魯昂起下巴,「那麼,你還有什麼好騰鬧的呢?──你根本無法攻擊我。」
安德魯死死凝視著自己逐漸恢復活人柔軟的手掌,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他的聲音像是被摔碎的石像又匆匆黏合,安德魯猛地抬起了頭,他退後了兩步,「.......你對我做了什麼?」
「沒什麼,你只是喝了我一半的血。」
吸血鬼擺好了舒服的姿勢,一本輕鬆地說,「就是這樣。所以,按照規矩,你是該喚我一聲導師──」
他的聲音還沒停下,年輕的獵人就迅猛地撲了上去,他雙手勒住吸血鬼的脖子,手中是幾乎讓他顫慄的冰冷。安德魯的動作兇猛果決,臉色卻鐵青驚人。他看起來就像是馬上會死去一樣恐怖。
「告訴我──」他咬牙切齒地像是可以把每個字咬碎在牙齒上,「──說那不是真的!你沒有把我變成──變成一個──」
他們連帶著椅子往後仰,而吸血鬼卻不顧他攻擊的動作,只是反應快速地用腳踩住地面,他肩上的祭臺布滑了下去。而他們終究是沒有倒下去。吸血鬼嘆了一口氣,那讓他煙金色的眼睛看起來情感豐沛,「真禁不起逗。看在上帝的份上,這不過是個玩笑──該死!好了孩子,看看你自己的手。」
吸血鬼把脖子上的手拔下來──那就像剛剛一樣已經僵硬不受控制──指尖扣著他的指縫高舉起來。貼著一隻毫無溫度的手掌,剩下的溫暖必然屬於另一個人類,冰冷的那隻手掌是反光的珍珠質,底下藏著青色的血管;而他的仍然是人類的膚色。吸血鬼拿來一支燭臺逼近他的手背,白色蠟淚燙傷他青筋浮起的手,卻也讓他的皮膚透出一層光。那是再真也不過的人類特徵。
安德魯的心臟顫了顫,才緩慢地落回原地。
「......現在安心了嗎?」吸血鬼的脖子從容地待在他另一隻手的威脅下,他摔開燭臺,用有點冰冷的表情誇張地埋怨,「見鬼,這可真不容易。上帝,我到底為什麼要撿你回來自找麻煩?」
安德魯皺著眉低頭看向他,直到吸血鬼撥開他的手。他仰著頭,卻向在俯視人間的雕像,吸血鬼在光影晦澀間捲了捲嘴角,「我是卡麥爾──如你所猜測,一個吸血鬼。」
Φ
「愚蠢的孩子,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卡麥爾把安德魯弄回椅子上後,他站了起來,繞到石棺模樣的祭臺後,滿臉厭惡地把一個東西踢了出來。
「如果你是一個吸血鬼,從進來的那個瞬間,你就該發現這個。」
那個東西滾下淺淺的臺階,咕碌碌地滾到安德魯面前。安德魯坐在原位一動也不動,他用腳踩住那個東西,全副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卡麥爾的身上。
「哦,好了,那些無意義的防備會讓你看起來很愚蠢。」卡麥爾冷酷地抱著手臂,他高傲地昂起下巴,「──只要我願意,即使你坐在門外,我也能馬上抓到你。」
正如同他所說的,卡麥爾再一次展示了他們剛見面時所作的事──他在下個瞬間來到安德魯面前,手上已經抓著剛剛落地的祭臺布,安德魯仰起頭只看見一大片繡工華麗的布料兜頭而下。「唉,可惜只是一塊普通的祭臺布。早知道我就該去把都靈裹尸布拿來──但誰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安德魯把臉上的布扯開的時候,卡麥爾已經坐在他的身旁,他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東西,塞進安德魯懷裡。
獵人本來緊攢著眉,但馬上就被手中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用一種幾近詫異的表情快速提起了那個──那個──頭顱。
一張帶著吸血鬼猙獰面孔的頭顱。而安德魯很快就認出這正是先前給了他肋側一刀的吸血鬼,一個盤著棕色小捲髮的中年女吸血鬼,「你為什麼──」
「我這麼做是為了你。」他回過神,才發現金髮吸血鬼的臉靠得很近,卡麥爾伸手把安德魯的臉扭過來,語氣輕柔,「她在狩獵你──哦,她怎麼敢?膽大包天地踏進我的修道院中四處尋找你的氣味?所以我宰了她,喏,送給你當禮物吧?就當作──就當作慶祝你暫時加入我們。」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清楚!」安德魯的臉又沉了下去,他看起來非常憤怒,卻不像剛才那麼急躁。他變得堅持而且語氣強硬,卡麥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得把它說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卡麥爾搶走了他手上的頭顱,原本和身體連接的地方有著猙獰而扭曲的大力扭痕,安德魯毫不懷疑她的脖子是被硬生生扭下來的──這吸血鬼幹的好事。他扭掉了同伴的頭。
「我暫時──加入......你指的是我暫時變成一個,吸血鬼?」安德魯最後那個字不得不在喉嚨中再三翻攪,才勉強把它吐出來,他仍然未此感到作嘔,即使他現在很明白自己不具有任何一項吸血鬼的特徵──那麼他指的是什麼意思──
卡麥爾把那顆頭顱捧到面前,他笑著親吻她挺直而窄的鼻樑,看起來親暱極了。「哦──不,傻孩子,你只是暫時變成了一個不死者。」女吸血鬼脖子斷口不斷滴下血液,但總量不多。安德魯看了一眼,知道她生前還沒來得及吸飽鮮血就死在同類手中。
「看看自己的傷口。」卡麥爾站了起來,把女吸血鬼的頭顱插到一旁的燭臺上,沒多久就燃起熊熊烈火。安德魯遲疑了一下,掀開那裡的布料。他看起來被自己看到的給嚇得吃了一驚──難怪會有灼燒的感覺──但.......
「對,我燒了你的傷口,然後餵你喝了一點我的血液。」金髮吸血鬼從地上撿起了祭臺布重新披到身上,注意到獵人好一陣子沒說話的表情,卡麥爾笑了起來,甚至露出了兩顆尖牙,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而不是一個不死的幽冥之子,「只是減緩血液在你體內流動的速度,親愛的小麻煩。我恨透了那止不住的血像水龍頭似的流,花太多時間在同一件事上,會讓我變得很沒有耐心。」
卡麥爾靠近安德魯的臉,安德魯往後仰了一些,奶油色的火光在他們之間流動。安德魯一直覺得這個聖堂的大量微弱的火光有點魔幻過頭,不斷地影響他的感官,使他變得遲鈍。就像剛剛的房間裡大量的香草和乳香──年輕的獵人注意到卡麥爾的眼睛。金髮吸血鬼的瞳孔中開始散開一圈一圈的黑色,最後徹底染黑他極淡色的眼珠;他的睫毛尖端逐漸變得白而透明,猶如掛在樹枝上的霜雪碎片。「還有你的血──使我躁動。哦,你永遠不能理解那是什麼樣驚人的感覺,它使我的心臟怦動,血管跟著慢慢震動起來,我甚至都能感覺到指頭開始變得溫熱.........唉,你不會懂的。你怎麼會懂?上帝啊,你是如此慈祥又如此殘酷──」
「我看著你的臉,就覺得我已經逐漸恢復成人類──在我還溫熱的時候.........」
那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妖魔。可怕的不是美麗的是魔鬼,而是魔鬼使你無法否認他的迷人。安德魯發現自己無法推開他,他的雙手不受控制,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一樣。彷彿一種精神上的催眠和誘惑──噢,他恨那精神暗示的小把戲,這些──這些該死的──
他的身體就如同都是這個吸血鬼的所有物,安德魯除了看著,漸漸失去了對自己的掌控。他的精神正在被消磨。
理智讓他警戒,本能促使他放鬆;理智和本能的掙扎使他感到痛苦,誤入陷阱並不是一種墮落──他這麼對自己高聲呼喊,但自願落難卻是。
「唉。看看你,可憐的孩子。」吸血鬼憐憫地看著他,他的雙眼慢慢褪回煙金色,卡麥爾的聲音異常輕柔,就像是催眠嬰兒入睡的天使,「你是不是從未見過真正的吸血鬼?我敢打賭你的確是的。」
安德魯安靜了半晌,「我見過很多的吸血鬼──大多數的牠們被我砍下腦袋,變成一坏黃褐的墓土──就是你們理應變成的那樣。」他從未在口頭上放鬆過,總是看起來強硬極了,即使面對令人恐懼的魔鬼也能奮勇抵抗。但有誰知道他內心已經掙扎拉扯變得不堪一扯?就像虛華不實的絲綢料子?此刻安德魯終於體會到亨利──一個正值壯年的流浪獵人告訴他的,吸血鬼是一種可怕的魔鬼,那不是因為它們有超乎人類想像的力量,和風一般的速度。那不是因為它們可以把人類撕成兩半,大口吸食。
如果他們只是一群該死的,長著牙兒流口水的野獸,我們根本不需要懼怕。人類從來沒有因為被野獸補食而滅絕。
「是嗎?你是嗎?──他們是不是見到你沒一會兒,就忍不住撕開那張還過得去的表皮,張大著嘴,露出長長的牙齒和一張不堪入目的臉,朝著你撲過來活像三天沒吃飯的瘋狗?」卡麥爾笑得咧出了牙,「是不是?你管那叫吸血鬼?」
「如果你說的是一群毫無控制力的野獸──是的。」安德魯又沉默一會兒,他誠實地點頭。
「啊!上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卡麥爾突然從喉嚨發出受不了的低吼,他整個人直起身體遠離了安德魯,語速快速而急促,「讓自己的子女變成像諾菲勒(Nosferatu)那樣醜陋下流的怪物很值得驕傲嗎?該死的劣等幼兒,他們的導師應該好好管教這群毫無理性和耐心的小東西,而不是把它們放出來丟人現眼!不過很可惜,我們那些低劣的同類總是繁殖得特別快速,繼續大量創造一些只適合被淘汰的次級品。」
「我簡直──爲你感到悲傷。」他猛地轉身,輕盈得幾乎消失的腳步踏上祭臺旁,卡麥爾拿來一旁的燭臺,居高臨下地點燃了女吸血鬼失去頭顱的身軀。那恐怖、傲慢又瘋狂的一幕完全被神聖的石棺所遮擋住,安德魯只能看著祭臺後竄起熊熊燃燒的火焰想像那畫面。「從看到她的時候開始,我就爲你感到悲傷──你竟然總是在接觸這些不可理喻的東西。」由下往上的火焰照亮了金髮吸血鬼的臉,他轉頭看著安德魯,嘴角捲起一些晦澀難懂的微笑,「.......這也就是為什麼你會那麼手足無措,是不是?嗯?」
下個瞬間他又回到安德魯面前,珍珠白的手指泛著超自然的光澤,煙金色的雙眼瞳色不斷改變,「這顛覆了你的認知,是嗎?你以為的吸血鬼,只不過是一群登不上檯面的渣宰。他們──在我們的世界中,這些東西大多居住在幽深的墓穴中,和老鼠與蛆蟲為伍。或者日日狂歡,活像一群瘋子。我想你從未見過像我這樣的──吸血鬼吧。」
「像你這樣子的──的確是從未見過。這樣糟糕(terrible)的──」安德魯停了下來,不願意繼續說了。年輕的獵人對自己的遲疑感到難堪而羞愧,他感覺到亨利曾和他說的事實正在被揭露,他正在親身感受──
「這樣子的讓你真正想起,我們也曾經是活生生的人──是不是?」
卡麥爾從背後靠著他的肩膀,他的聲音和他的身體一樣,冰冷且柔軟,「說說看,親手殺死我們是什麼感覺?啊,這個問題大概問得不好,畢竟你之前殺死的那些......跟畜生也沒什麼兩樣。你的神父是不是也像我這樣說,嗯?殺死那些畜生,哦不,他們可不敢用這個詞彙──」
那個男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反而讓那本來就沙啞的音質顯得更加詭譎,富含著沙沙的笑聲,「他管我們叫惡魔,對不對?他說什麼?驅除那些惡魔,榮耀上帝的名和他的城──我離那些已經太遠,年輕的先生,請你告訴我.......」
「現在的教會是不是還像我曾活動的時候那樣?」他說,微笑深遠,卡麥爾的目光卻突然變得狠戾,那讓他看起來就如同從聖火灼燒中憤怒而重生的魔鬼,「」。
「......那些並不為我所相信。」安德魯倏地沉了嗓子,他變得冰冷而且生硬。
「我信仰生命。神的恩典並不是我誓言狩獵吸血鬼的原因。我是為了驅逐你們這些應當死亡的行屍。」
啪、啪。
卡麥爾動作慵懶地拍了拍手,為他鼓掌,作為自己是個良好觀眾的表示。「十分迷人(fascinating)。令人高興的是你是一個如此優秀的獵人──請別誤會,我充滿了真心。」他站在安德魯的背後,雙手落到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抓著,並不用力,也沒有任何過於讓人感到危險的動作,他的姿態如同扶持著信徒的神父,給予迷茫的人支持和鼓舞一般。
恐怖的是這樣的錯覺。
「信仰生命──是我所擁有過最好的答案,孩子。」卡麥爾冰冷的雙手穿過安德魯的捲髮,緩緩捧住了他的臉,他的手心能敏感的得知這個年輕而溫熱的人類滿身僵硬,他牴觸著,但又不是那麼堅決──他已經無法那麼堅決。
卡麥爾很清楚地了解年輕的獵人正在渙散的心神。他回望了一眼插著吸血鬼頭顱的燭臺。「現在的教會充其量不過是一群欺世盜名的騙徒.......是不是?」他用徵詢的語氣輕聲說著。「告訴我,現在的神父依然對著痛苦的人們露出微笑嗎?他們仍然手持聖經,站在十字架的前方,高呼信仰.......」
「他們是否仍然呼喊,神的力量終將消滅邪惡?我相信有很多年輕的孩子信以為真,拿著十字架勇敢迎向妖魔。」卡麥爾一字一句輕輕地呢喃,「請務必了解,大部分的聖物都是騙人的。」
「.......我知道。」安德魯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又壓抑,「除了把你們從墓穴裡拖到陽光之下,或者在夜晚只能砍下你們的頭顱,沒什麼能更認真地把你們送回地獄──而這些我都做過。我是一個活下來的獵人。」
「那麼.......身為一個優秀的獵人,先生,你是否──曾經信仰過我們的父?」卡麥爾的聲音輕得幾乎只剩下氣音,他的手越過安德魯的肩膀,線條優美的指尖緩緩指向了正前方高掛牆上的十字架。吸血鬼一個字一個音節,低沉而甜美的聲音緩緩淌進他的靈魂深處。「你知道嗎?你的脊椎上,還看得到殘存的信仰的遺跡。」
安德魯的瞳孔猛然收縮。
「我總是覺得,教會的存在的目的是詆毀神之名。如果上帝還有理智,祂怎麼會選擇這樣一群人作為祂聲音的傳遞者?兩百年以後,所有有眼睛的人都該曉得,乍似光鮮亮麗的教會實則腐朽潰爛,看看他們關上門都在做些什麼腌臢事兒。你瞧瞧,這些人高呼著追隨基督,卻總是在試圖超越神之名。當十世紀教皇發動東征,他們哪一個爲的是真正的信仰?那些神的僕人一生中有多少時間是在思考?又有多少時間在自我說服、自我滿足?他們的生命如此短暫,又哪裡有時間去體會.......真正的痛苦和罪?」
卡麥爾冰冷而光滑的雙手捧起了安德魯的臉,小心翼翼。他金色的睫毛低垂著搭在眼睛上,有那麼一剎那在乳色的燭光中看起來像虔誠祈禱的信徒。
「那本書裡什麼都找不到。上帝的旨意,難道不是藏在人間無盡的痛苦之中──你懂嗎?你是否曾經理解?」
「──少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
年輕的獵人每一口咬下的斷句都堅硬得可怕,他的聲音底下湧動著憎惡,憤怒和無奈,繚繞著中堂的燭光和火焰的味道讓他暈眩,他稍微閉了閉眼睛,幾不可見地晃了晃頭,「我見過太多吸血鬼肆虐的村莊,別說得像是你信仰著痛苦──」
「你的聲音讓你聽起來滿身傷痕。」卡麥爾笑了起來,他的胸膛和身體震動著,就如同活生生的人類一樣生動,「所以我說你的身上殘存著痕跡──孩子,可愛的人類,告訴我吧?告訴我是什麼讓你放棄了安穩平靜的生活,自願走入和妖魔共舞的漆黑夜晚之中──」
「你的妻子?還是你的孩子?吸血鬼、我們奪走了你哪一個心愛的人?」
「──我的母親,因你們而死。」安德魯猛然回過頭,他站起來抓住了卡麥爾的下顎骨,灰藍色的雙眼中滿溢著融熔的流光,年輕的獵人第一次主動逼近了金髮的吸血鬼,那一個剎那覺得似乎有個魔鬼在心中推了他一把,安德魯的身體瞬間冷了下來,「你說得對,這是我為什麼背棄了信仰,和安穩的生活。」
卡麥爾任由他的手攢緊了自己的臉,他煙灰色的雙眼在動作之間不斷改變著深淺,安德魯看著他,覺得他的眼睛是一面沒有進頭的鏡子,他從裡頭看見了自己的掙扎和悲傷以及怨恨──「我的母親死於教會審判。」
「她被宣判懷有魔鬼的孩子。」這句話從他的胸膛深處衝了出來,他在多年與幽冥之子的爭鬥之後終於又再次重新開封了那個不願回首的過去,他重新開啟那扇隔絕痛苦的門,門後的世界霎那間暗了下來,他於是墜入深淵──安德魯鬆了一口氣。
他毛骨悚然地鬆了一口氣,彷彿曾經壓覆在靈魂上沉重的岩盤一一碎裂,那些他深埋在心中的憎惡和怨恨如同屍體上生長的蛆蟲,宿主(母親)的死亡正是養育它們的溫床。
「那是一個荒謬的判決──生者可以死,死者無法生。」安德魯退了開來,他面對著吸血鬼美麗的臉孔,腳步一步一步慢慢往後退,在殘破的地面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擺放石棺的祭臺就在他的背後,年輕的獵人在玫瑰窗之下對魔鬼宣示了自己的過去,他咬牙切齒,高樑斜頂在他的雙眼上投映出淡淡的陰影,「你們是行屍,如何能使女人懷孕?」
「世界上有某一種東西,能夠使吸血鬼短暫變成人類的身體.......我們稱之撒旦的騙術,用以欺騙上帝的詛咒。」卡麥爾淡淡的說,他拿開了安德魯的手,重新坐了下來,「傳說曾經有吸血鬼成功過,但沒有人那知道是什麼。」
「......沒有留下任何紀錄?」
「事實上有。」金髮的吸血鬼提起這件事的時候,顯得有些不耐煩,「傳說曾有一個吸血鬼喝下了一頭白山羊幼犢的血,成功恢復成人類。他能曝曬在太陽底下、重新擁有體溫,血液溫熱,並不再受進食的衝動所影響。」
「但是後來有另一個吸血鬼照著做了.........他死於正午的烈日之下,就在教堂的玫瑰窗下方,化為灰燼。」卡麥爾指著一面高牆中央的圓形彩繪玻璃窗,他鮮紅的嘴角捲了起來,「真是一個浪漫的蠢蛋。」
金髮的吸血鬼側頭看著怔愣著的人類,他伸手扳住了他的下巴,「你還不懂嗎?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我也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什麼能讓人類變成吸血鬼......短暫的、可逆的。而那個蠢蛋最終化為灰燼,而我卻成功了。」
「來吧,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我救了你。」金髮的吸血鬼起身罩住安德魯上空的光,卡麥爾捲曲的頭髮垂了下來,落到他的臉上,安德魯的腦中一片模糊,「我要給你一個選擇──那是我從未有過的。」
「你想不想......變成一個吸血鬼?」卡麥爾撫摸著他的脖子,低著頭問,他極淺色的雙眼在火光之下變成了懾人的金色,那就像是──就像是──烈日之下的蜜,帶著灼熱的香甜。
「我想創造一個永不後悔的吸血鬼。」
「我只願意變成你獠牙下的屍體,或是砍下你頭顱的人。」安德魯異常冷靜地看著他,卡麥爾笑了起來。安德魯聽著他有如迴盪鐘聲的笑聲站了起來,他從地上撿起了燭臺,倏地轉身把火尖對著吸血鬼的臉,「同樣都是屍體,我只願長眠土裡。」
「我大可以──在你昏迷的時候這麼做。」卡麥爾伸手勾住燭臺往自己的臉上靠,他用一種著迷的眼神看著那逐漸靠近的熱源,但這一次,燭火仍然在碰到他的嘴唇前停了下來。安德魯看著自己不受控制的手,卡麥爾盯著面前的火,都沒再就這件事說什麼。「那多麼簡單,你該想像得到──我的獠牙將會穿透你的皮膚,底下是你溫熱的血肉.......你知道鮮血嚐起來是什麼滋味嗎?我想你也沒機會體驗。不過在我咬了你之後,接著你也會嚐到我的血──就如同你將品嘗永生的滋味。」
「我是一個獵人。」安德魯低聲說,既像是在對著吸血鬼說,又像是在對自己重新宣示,提醒自己記得。安德魯沒有收回手,白色的纖細蠟燭之上,火尖蹭著吸血鬼鮮紅的嘴唇,幾乎就要舔上去,「我怎麼會那麼做?」
「為什麼不?變成一個永生的獵人.......」卡麥爾的聲音如同輕輕附在他耳邊,用全然誘惑的聲音呢喃,「你可以獵殺無數的吸血鬼。你將成為最優秀的獵人,沒有人能像你一樣.........」
「我願意幫自己的同族創造出一個無法抵抗的敵人。」卡麥爾看著他,舔了舔高溫的火焰,灼熱和疼痛讓他興奮起來,煙金色的瞳孔一圈一圈散開了深沉的黑色,捲而濃密的睫毛變成了白雪的顏色。「來吧──讓我轉化你,喝乾我的血.........成為幽冥之子的天敵。」
Φ
「──為什麼是我?」安德魯瞇了雙眼,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試圖整理出一點思緒,卡麥爾抬頭看著他,雙手交疊在腿上,鮮紅的嘴唇前抵著橙藍火焰的模樣格外魔性。
卡麥爾優雅地聳了聳肩,他撥開面前的燭臺站了起來。金髮的吸血鬼走向石棺祭臺把它隨手翻了開來,厚實沉重的石版在他的手下如同一片枯朽的葉子,毫無重量。他拿起一旁的白色蠟燭,隨手拋了進去。
安德魯很快就看到熊熊烈火燒了起來──薰衣草。是薰衣草。那股乾燥而寧靜的香料氣味,和他在夢中夢見的.........一樣。薰衣草的香味在火焰的焚燒下活了起來。卡麥爾從祭臺上走下來,把一旁的椅子拖過來反轉,他整個人跨了上去,雙手抱著椅背,看著安德魯。
他瞇起了雪白睫毛下深黑色的眼睛,緩緩吸了一口氣,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嘆息。安德魯不知道為什麼他維持著這樣的模樣──深黑色不再從他煙金色的眼中褪去,金髮的吸血鬼仰著頭,用一種朦朧又興奮的眼神看他。
「我從未轉化過一個獵人──而我終於找到了你。」他語氣輕柔,聲音低沉而甜美,「我曾經轉化過垂死的老人,讓他永遠蒼老地活著;也曾轉化過富可敵國的中年商人,讓他在狂喜之後,不得不拋下瑪門的黃金,永遠遁入黑夜的世界。」
卡麥爾想起了他曾經的孩子,微笑了起來,儘管大部分的時候,他是一個極差的導師──他也仍然愛著那些孩子。困苦、掙扎又充滿人性,多麼可愛又令人憐憫。他要那些孩子為他永遠保存下一個人性的象徵,然後他會記得。
「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孩。他其實是一對雙胞胎的哥哥........我不小心失手殺死了他的弟弟。於是我只好把身體裡屬於他弟弟的血還給他,順便贈與他永恆的時間。」卡麥爾笑瞇瞇的說,他把祭臺布批回身上,這一次安德魯沒有再扯下它,他似乎變回了最初的冷靜和沉著,他坐在那兒,聆聽幽冥妖魔的故事。
「我帶著他離開鄉村,進入了都市──他一開始是一個可憐的小傢伙,不能適應新的身體或新的環境,敏感、脆弱、幾乎崩潰。帶著一股迷人的纖細感........少年是最美麗的生物。」卡麥爾緩緩搧了搧雪白的睫毛,露出一股慵懶和放鬆,他柔軟的金髮披在肩膀上,一起一伏的弧度趨近完美,「他很怕我。但不只這個,他什麼都怕。恐懼黑暗、恐懼棺材和蒼白的燭火,也害怕血。好像我給了他獠牙,其實是拆了他的盔甲似的──人類的時候他還抱著弟弟的屍體對我發出尖銳的聲音,我也不曉得為什麼........身為我的孩子,他突然脆弱了起來。」
卡麥爾突然停下了聲音,他看著安德魯的臉孔,「但是他真的很美。我愛死了那個懦弱又無能的孩子──只會縮在牆角發出細碎的嗚咽聲........」
「.......他怎麼了?」
「他美得像一尊玻璃造的天使──」「──他最後怎麼了?」安德魯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用力擰起眉頭,打斷了卡麥爾。
「他最後跟一個莫卡維(Malkavian)走了,一個精明的瘋子。當我再見到那個男孩兒時,他的時候兩隻手似乎都被砍斷了,是被鏈著走的。」卡麥爾笑了起來,聲音在他的胸腔中鼓動,他笑得瞇起了雙眼。黑色依然並未褪去。「真可惜,我真的非常喜歡他........尤其是在他的弟弟死亡後十天,他就跪在我的床前,祈求我的擁抱的剎那,我覺得他美得無以復加──他保留了一樣美好的特質,人類總是如此善於遺忘。」
「你不會這樣,對嗎?」卡麥爾仰頭看著安德魯,眼神期盼而著迷,這個妖魔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天使──多麼恐怖。「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善於遺忘的人,你會記得很長──很久。即使滿身傷痛........」吸血鬼伸出他蠟像般的手,停在安德魯面前。「你知道什麼是你想要的,對嗎?」
有一個剎那,安德魯覺得他的眼神穿過自己的靈魂,看見了另一個地方。他想起了自己的夢。
濕潤的清晨山坡,柔軟的、朦朧的霧氣。溫熱的太陽緩緩升起,有一個長捲髮的女孩站在山坡下,朝他招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孩。
卡麥爾的聲音再次將他拖離恍惚,「對了,我還轉化過一個嬰兒。」
「嬰兒──你把一個嬰兒變成吸血鬼!」安德魯先是重複了一次,接著才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滔天怒火,他猛地扯住他的領口。卡麥爾由著他,只是用深色的眼睛盯著他看,「是啊.......你不會知道,那可是一個真正的魔鬼。他是我珍愛人類的本能。我愛他是因為他毫無顧忌、餓了就吃、睏了就睡──他趴在我的懷裡,柔軟、嬌小不過冰冷。」
卡麥爾笑了起來,他捧住安德魯的臉,「我從不教他說話,但面對他的咿呀聲,我比任何時候都有耐性──我漸漸能夠分辨什麼是餓了,什麼是睏了。他總是對著我笑,像個天使。」
「然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他想死。」
卡麥爾看著安德魯,雪白的睫毛一搧一搧的,每動一下,就像霜雪飄落屋簷,「──我真想念他。」他把安德魯拉下來,緩緩圈住他的腰背,用一種極端親暱的姿勢側頭枕著他的肩膀。「我想念他。」
安德魯看著他,又仰起頭,圓形的彩繪玫瑰窗就在視線的盡頭,滿中堂的白色燭火還在緩緩燃燒,他突然感受到一股無助的恐懼。
卡麥爾的嘆息就在耳邊,「成為我的孩子吧──我願為你流盡鮮血,好嗎?」
「........你的『導師』,也是這樣對你說的嗎?使你同意變成一個魔鬼?」
「──不,那倒沒有。」金髮的吸血鬼放開了年輕的獵人,他和他額頭相抵,霜白的睫毛彷彿就眨在安德魯的眼睛上,「我並未有過選擇的機會。──所以我從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他輕輕地笑了起來,隨後越來越大聲,卡麥爾推開安德魯,他站了起來。轉過身看著燃燒的薰衣草,中堂裡瀰漫的濃厚又催眠的香料氣息,帶著燻烤味,讓人暈眩。
「一個沒有選擇的人不會後悔,我們只是不斷前行。我的導師他非常理解這一點。」
「我的導師──他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吸血鬼導師。非常、非常具有魔力。他牽著我的手,帶我去見識生者的痛苦,然後告訴我,解脫他們。」
卡麥爾轉過身,緩緩伸出左手,露出了一個充滿神性的微笑,「他說,那是上帝所無法賜予的救贖。」
吸血鬼閉上眼,嘴角逐漸捲了起來,「他是一個瘋子。」
Φ
「我從未有過選擇。當我張開雙眼,世界已經截然不同。所以──所以我從不那麼做。」
卡麥爾看著安德魯。他的聲音似奶似蜜,「我和我的導師不同──我給過他們選擇的機會........儘管他們都傷透了我的心。唉,我可愛又愚蠢的孩子們──在看見你的瞬間,我就期待你會是不一樣的。」
他站在石棺前,張開手,倏地往後躺下去,跌入了一堆燃燒的薰衣草中,狂熱的火焰淹沒了他的身體。安德魯先是愣住了,隨後搶了上去,他抓住石棺邊緣看著裡頭──那個金髮的吸血鬼正躺在一半炭化的香草上,卡麥爾閉著眼睛,嘆了一口氣,他身旁的火焰慢慢退了下去,「不需要緊張──除了陽光,沒什麼能夠燒死我。」
他的眼睛再度睜開時,已經恢復成了煙金色。卡麥爾的雙手寧靜地交疊在身上,他仰著臉,安德魯的臉孔就在上方。
「.......曾經有人在你面前放棄永生嗎?」安德魯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沙啞。
「──有啊。」卡麥爾雪白的睫毛一點一點染上金色,他看著安德魯的臉,笑了起來,「.......一個女孩。」
「坐下吧──我說她的故事給你聽。」
金髮的吸血鬼這麼說著,又再度閉緩緩垂下了眼簾,這次看起來居然像是陷入沉眠那樣。
「那是一個住在修道院的貴族女孩。哦──十七世紀的時候。」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十四歲。一個甜美、鮮活的生命,一個活蹦亂跳的靈魂,裝在一具壓抑的身體裡。
就在這間修道院裡。
她──像是一隻被囚禁在修道院的百靈鳥,依舊謳歌。
我曾坐在窗邊看著她轉過來,立刻捂住了滿溢到喉嚨的尖叫聲;我曾在她的背後握著她的筆,在羊皮紙和昏黃的燭光下寫著她的名字。
我曾躺在她身旁,從她灰藍色的眼中看穿她的靈魂。我曾親吻她的唇,糾纏著她的長髮。
我說,讓我給予妳永生。她拒絕了我。比你更加堅決。
那一天黎明的時候──她跪在中庭,舉槍自盡。
「她說,神啊,我有罪。」
「我在修道院的塔樓上,眼睜睜地看著陽光比槍聲早一步抵達廣場。」
那個時候我從未想過要為了她進入陽光之下,所以我就站在那裡,那個一剎那我就能抓住她的距離,看著她纖細又堅決的背影緩緩倒了下去。
陽光淹沒了她。
「那時──我心想,這樣也好。我總有一天會慢慢忘記她。」
「然後──一百年之後,我才發現,她是我最愛的人。」
卡麥爾微微張開眼,長長的睫毛遮蔽了燭光,他的眼睛竟是安德魯曾經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銀灰色。他的嘴角帶著微笑,說,「你知道嗎?你......長得很像葛佳絲塔芙的表哥──她的未婚夫。」
那個男人手中捉著銀質的文明杖,披著深藍色的披風。那個男人有一張從不崩塌的臉,冷靜、肅穆又寂靜。他抬頭看著我,有如俯視著自己的俘虜。我跳下窗沿,就站在他面前。
在那個女孩舉槍自盡的地方。
這是她托我帶給你的,吸血鬼。他這麼說著──
那個男人突然抓住了我的領口,留下一個冰冷的吻。比我自己的嘴唇更冰冷。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女孩的抱怨。她對我說,你的嘴唇好冷,我討厭你永遠都捂不熱似的。
我想我大概就像這個男人這麼冰冷。如同屍體。
「那個男人和你一樣──有一雙痛苦的眼睛。」卡麥爾舉起手,冰冷的指尖從安德魯的緊鎖的眉毛上掠過,他抓住了吸血鬼的指尖。卡麥爾的眼睛張了開來,彷彿突然在一片黑暗中找到了燭火,「天啊──上帝,誰敢相信你們簡直一模一樣。」
香草焚燒的味道還在繼續著,薰衣草、月桂葉、蒔蘿鬚,乳香和沒藥,安德魯突然警覺地望了望四周,那顆被插在燭臺上的女吸血鬼的頭顱已經化為灰燼,焦黑的煙塵鋪散了一地──
「在遇到他之前,我從未相信過苦難使人接近上帝的城。你相信嗎──我認為,吸血鬼應該比每一個神父和修女更加虔誠,因為我們活在上帝的詛咒之下,我們終其一生都在體驗祂的力量,永無止境。」卡麥爾自顧自地說,直到安德魯的視線回到他的手上──他的手上滿是鮮血。濃稠的、流動極度緩慢的.......他身上的祭臺布早已化為灰燼,他愉快地維笑起來,身下的灰紫色薰衣草已經染滿血液。
「哦──你發現了嗎?吸血鬼的身體是最棒的迷幻藥。」卡麥爾瞅著他微笑,「我想......上帝拋下我們在人間,是為了讓我們見證更多的苦難。」
「經歷更多的愛和憎恨──更多的得到和失去,直到我們滿身是傷。」
「直到我們這群幼稚的孩子終於懂得了失去的痛苦。」那個男人──葛佳絲塔芙的表哥,一個人類,脆弱的人類卻比一個幽冥的妖魔更加強硬,他親吻我的時候,我覺得我將要被他眼中的火焰所灼傷。
但那是不可能的,火焰無法傷害我。
我想──他的眼中裝著的是那一日,淹沒了葛佳絲塔芙的陽光。
然而隨後他在我的腹部開了一槍。火藥和子彈穿過了我的腹部,我發出無法抑制的嘶吼;在唇上冰冷的氣息猶在時,我因為疼痛和灼熱在他面前露出了吸血鬼的眼睛。我第一次在一個人類面前如此狼狽,血液從我的指縫中流出,我盯著他的臉孔,準備撕碎他。
痛嗎?他說。這是你欠葛佳絲塔芙的。他又低下頭,用力抓住我的下巴,說,而這個,是你欠我的。
卡麥爾還記得那時候火焰燃燒似的疼痛。包裹著他身體的火焰無法傷害他,然而從他內部燃燒的火藥卻可以。他想........那時將要從他的眼中滴到他臉上的痛苦神情也可以。
金髮的吸血鬼看著年輕的獵人,那張冷靜的臉孔、深鎖的眉頭,卡麥爾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前,那個灑滿少女鮮血的廣場,他在陰影庇護的塔樓上,來得及阻止那個女孩卻不願被烈日焚燒;而他在陽光之下,幾乎扭曲了那張肅穆的臉孔,卻無法觸及他心愛的女孩。
他們是那麼相像,卻又截然不同。
他還不如一個年輕的人類來得義無反顧。還不如他那樣──察覺了痛苦........卡麥爾突然攬住了安德魯的脖子,仰起頭用力地吻了他,「你說,這是葛佳絲塔芙托你給我的──我欠你的。現在我還給你了。」
連同一百年的苦難和終於恍然回首的愛。
安德魯猛然感覺到一陣暈眩,他幾乎跌了下去,吸血鬼冰冷的手抱住他的身體。「你說得對,──是我欠你們的。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變成了吸血鬼──必定不會後悔。你和她都是如此,從不因為後悔而哭泣。你從不後悔和她訂下婚約,即使她最後為了我們而死。」
在意識的最後,卡麥爾捧起了安德魯的臉。
「我在失去了她的黑夜中流離失所了一百年,然後我在人群中重新找到了你──現在我將贖罪,我將償還我所欠你的債。你要喝乾我的血,我將創造你、使你重生──而你必須,為我們找到她........因為這是我們欠她的。」
父啊,如果她已回歸上帝之城,請求你在地獄的門口告訴我她已安息。如果她的靈魂仍然留連人間,受盡折磨.......請你告訴這個男人,讓他找回我們心愛的女人。
他教導了我痛苦,我將給予他時間。
我們在失去後得到痛苦,在痛苦中學得悔悟。
如今我願為此流乾鮮血──
──正如同我願為她死於烈日熾陽。
Φ
那一天的清晨,安德魯重新張開雙眼,金髮的吸血鬼已經不知所蹤。
他一個人躺在石棺之中,枕著化為焦炭的香草,和已成廢墟的修道院。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安德魯覺得自己重拾了溫暖,然而卻無法遺忘吸血鬼冰冷的擁抱。他對著陽光舉起手──背光的那一面,他的皮膚閃爍著珍珠的色澤。他的嘴角流下了一道濃稠的血。
他想起了那個女孩。
「我曾想,在我死前,我是不願意和人闡述這個故事的。」他靠在椅子中,沉沉的雙眼和窗外的夜晚同樣寂靜;他的頭側向一邊,手擺在椅子老舊的扶手上,看起來從容又恍惚;他的手指懶洋洋地掃過桌上搖曳的火尖,乳酪色的火焰被撥得晃了一下,穿過它的手指泛著不正常的珍珠白,幾乎是銀色而高度反光的質地,很容易讓人產生他其實不是人類的錯覺。
他笑了起來,在狹小的室內聽起來像是妖魔用骨頭正在打著鼓,號角在窗外響起。
Φ
故事開始時,他還有一身人類的皮肉。
──讓時間回到1789年。
那一夜之前,他都沒有真正發現巴黎的冬天很冷,冰冷得恐怖。平常的冬日他披著厚重的外套,腳上綁著皮靴的繩子──我們都縮在文明的暖爐中呼喊自己很冷,但他甚至覺得那時候如果他用手背敲一下一旁的樹幹,他的手就要和樹上的碎冰渣一起碎落一地。
鵝毛般的白雪像墓土一樣舖天蓋地地灑落,我們在墳墓中窒息。
他凍僵的右手捂著不斷流血的左肋骨下方,他感受到死亡的預兆──是的,他相信就快了──滾燙的血從僵硬的手下面源源不絕地冒出來,好像飢餓的魔鬼似的迫不及待,他覺得渾身的熱都集中到這個開了口液體不斷流動的地方。那是一種很恐怖的感覺: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流失。生命正在遠去,我們在上帝的城外遊蕩,日落之後魔鬼正在覬覦我的血肉。他想他可能會死,不是今晚就是明天黎明升起的時候。
旭日或許能使他回復溫熱,但那時候也已經太遲了.......即使是太陽也無法使屍體回溫,我們會在墓地裡腐爛,變成悲慘低微的爬蟲,可鄙地蠕動,短暫虛幻地再死一次。
不。不可以──那怎麼可以?
他不願意放棄,他不想被那些該死的東西殺死(儘管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那些死人,那些隱藏在樹林裡的妖魔,正咧著嘴露出喪心病狂的喜悅大笑呢!他的瞳孔猛然縮了起來,恍惚在他濃縮的眼中恢復成足以燃燒的痛苦和執著──是了,他不想死。沒人會想死在這樣一個冰冷冷和墓地沒有兩樣的地方。
安德魯急促地笑了兩聲,大量失血和嚴峻的環境使他高度緊繃,他甚至隱約感覺自己變得亢奮。或許──或許那就是獵人的本性。
好了.........現在,他得先找到一個藏身的地方。
他這麼想著,避開了墳場。他可不想知道那些墓碑底下到底埋了多少隨時會爬起來朝他張開嘴來一聲嘶吼的吸血鬼,可以瞬間移動到你身後使你死亡的死人。以後他一定會去把那裡掀過來,把那些瘋狂,狂歡,像是狂犬病人的真正魔鬼給一一抓出陽光之外,陰濕的墓穴不再能庇護它們,它們將死。但不能是今天。他今天不會靠近那兒,絕對不會。
他的血已經開始背叛他的血管,若是他再挪到那個地方.......死亡就不遠了。
今天......不行。如果我們相信死亡即將到來,祂將不會讓我們失望。
「所以.....今天不行。」他嚐試藉由跟自己說話來保持清醒,而那逐漸開始顯得困難。
他是亢奮,卻同時感到疲倦,精神和肉體兩方面都是如此,為此他感到擔心,這很像是即將暈眩前的迴光返照;除了灼熱的傷口外他的身軀驚人地冰冷。火熱之餘是劇痛,還隱約帶著點麻木的尾聲,而他確定那是不是一件好事。
疼痛使人清醒,而麻木逼近死亡。
白雪已經落滿他的肩頭。雪地裡吋步難行。
勉強稱得上是一件好事的是──如果那並非瀕死的幻覺(他猜測自己應該還沒那麼糟),他看到了建築物。月亮在雪地裡的反光讓他看見一間老舊的修道院。大塊的石造結構佈滿乾枯藤蔓,大約建造於十世紀的黑暗時代.........
夠了。安德魯重咳了一聲,他的腳步在雪地上留下沉重的痕跡,通常他不會允許這樣;足跡將使他從獵人變成獵物......尤其在他的獵物普遍捕食他們的時候更是如此。永遠別小看那些永夜之子。這會殺了你無數次。而現在他顧不得那麼多了,當時他或許都沒有發現這一點,他的心在狂喜和未知的惶恐中沉浮,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摸到了生命的餘地,一方面他仍感受到黑暗中有個什麼讓人恐懼的東西在追逐著他──那是一種驚人刺痛的直覺,他通常會信一半,那一半使他戰勝無數次死亡,接著去英勇赴向下一個。
他覺得頭痛欲裂,像是有人在用砸木頭的斧頭柄敲他的後腦。該死,見鬼的他。
活過今晚!他用力咬下舌尖對自己嘶吼,隨後跌進了修道院的大門。
「喔.......瞧,我們有客人啊。」
他聽見有人笑著這麼說──在黑夜降臨前。
就像魔鬼的笑聲。
Φ
他在沉睡中漸漸清醒。那時候他感覺自己正在極度放鬆和疲憊之中,身體上的某些部分還是有些冷的,但同時也感受到一些溫暖,他覺得有個人坐在壁爐前,把他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慵懶地拆開,然後整齊地攤開在柔軟的棉被上。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正在游離。使他想起更早以前的春天早上,霧氣濕潤中,一顆又大又親暱的太陽從長滿蔓草的山坡後緩緩........
「嘿──還在睡啊?小朋友,你要不要起來了?」那個聲音伏在他的耳朵邊,拆散了即將升起的太陽──那個瞬間他的知覺猛然集中到氣息吹拂過的地方,他被喚醒了,卻又並未真正醒來。
「......作惡夢啦?還是──做了一個好夢?」他聽見那個聲音說。
他那時候才差不多感覺到自己身旁還靠著一個人──在一張有些老舊的床上,泛黃的紗幔一層一層地罩在上頭,全身都不自然地暖了起來(他聞到了柴火燃燒的味道)。有個男人坐在床頭,伸手攬著厚實的松木床頭,正低頭看著他。
那些都只是像模糊的影像片段一樣流過他的腦海和視野,他的精神仍是恍惚的,極度放鬆的疲倦,安德魯想他心臟創造的血液還不足以讓他活動。它們在催眠他多睡一些,好讓他的身體繼續創造力量和修補傷害。
「乖點兒──小朋友,我撿到你的時候你的血都要流亁了......老實說那真香,我差點當場撕了你。不過我沒那麼做,是不是?」那個人冰凍的嘴唇在他的額角輕輕摩擦著,他幾乎整個人躺到床邊了,隔著一層厚實的被子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源源不絕的冷意。
他仍沒有醒來,他仍然沒有察覺到異樣.......他只是覺得很疲倦。
恍惚之間,有一股冰冷的香味徘徊不去,籠罩了他。他的身體在告訴他:睡吧──回到那個清晨與霧的山坡........
那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全黑的夜晚呢喃,帶了一點微笑的樣子。
「好吧、好吧,讓你再睡一會兒。下一次醒來時,你.........」
就是這個聲音把他推回了久遠的夢境。
Φ
這一次他完整地夢見了蔓草叢生的那個小山坡。太陽溫暖又緩慢地升起,他躺在麥草堆上,四肢放鬆地張開,濕潤的風吹過他的臉頰,新鮮的樹葉和枯草片在上方飄過。他無法克制眼皮緩緩下降的慾望,他還感覺自己聽到了那個聲音........一股香草的味道。他該想起來那不是麥草該有的氣息,然而他沒有。
他想,他在夢裡睡著了。
相對的,他再次醒了。
夢中他躺著一片麥草堆;一醒來,他躺在一大片厚厚的乾燥薰依草上。奇異的是他一點也不感到刺鼻或呼吸困難,大量的安神香料的作用只是讓他覺得更難以從躺著的姿勢坐起來。
安德魯看著頂上,猛得伸手拉開了懸吊在頭頂的帳幔。
──空無一人。他和一堆薰依草一起躺在空曠的室內,角落厚重的橡木書櫃倒塌在地;石砌的壁爐中堆滿柴火,酪黃的火焰在裡頭燃燒著。安德魯用極盡謹慎緩慢的速度離開床(姑且稱之為床),一部分的薰依草隨著他的動作而崩塌滑落,露出底下堆疊的老式花毯,磚紅格。
那些他都沒去注意。安德魯隨手翻看著香草堆,搶眼的灰紫色間夾雜著亁綠色是月桂葉和時蘿鬚。......他更在意是誰把他放在這個地方──以及大冬天的日子弄來了成堆的夏季香草。
舒緩精神、減緩疼痛和催眠,他猶嗅到乳香的味道。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詭異和無所適從。安德魯撿起了腳邊一本攤開的聖經。那讓他興起一種猜想,或許他還沒有離開那個修道院──這個修道院。
垂死的基督像釘在壁爐上,牆上布滿灰黑的痕跡,他拿起床頭的白色燭臺,沉著眼睛走出房間。
安德魯舉著白色燭臺穿過黑夜中的中庭迴廊,羅馬式的拱柱外月光一格一格地照亮了前方的路。然而中庭的樹早已經枯死,形成安靜的死態,猶如墓穴中的死屍。他所在的房間位於十字翼廊的左翼,這不長不短的一段路已經足夠他明白一個事實。
這是一座廢棄的修道院。渾厚的羅馬式石柱和牆面,這座中世紀的上帝之屋因為不明原因流失了信徒,空蕩蕩地佇立在這個吸血鬼遊蕩的荒野中。
他得找出那個他在昏迷前看到的人。
安德魯的黑髮和深色衣著很快就消失在長廊無光的盡頭,銀質燭臺上的三簇火焰搖搖欲墜,如同蒼白的幽冥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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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遠遠地就看見了中央聖堂中白晝般的千萬燭火。無數的白蠟燭長長短短地架在高高矮矮的銀燭臺上;中堂的穹頂陡然拔高,形成完美的圓拱;數十排木製長條椅大多碎裂倒塌。安德魯在進入聖堂前倏地停下。
有一個人背對著他。他站在無數的白蠟燭前,手上也舉著一支,祭臺上無數的小火光用同樣的頻率搖曳著,當那些虛弱而大量的光集中到他金色的捲髮上時,竟然讓他產生了眼花的錯覺。
「哦。」他聽著那個聲音,就知道這是他在修道院門口遇見的人。「終於等到你了,小朋友.........」
在他感覺不對的剎那間異變突起,安德魯發現自己的背後冒起一陣顫慄的同時手上燃燒的燭臺已經往後刺了過去,接著燭臺落地,視線快速模糊轉動,等到他再次奪回視線的控制,他已經被整個人按在一張半毀的木椅上。
「該死──」「你最好安靜一點。」那個吸血鬼罩在他的上方,他輕易挪動之間皮膚上就反射出了無數燭火的光,銀色珍珠的質地格外刺激著年輕獵人的眼,安德魯用力地掙動身體,卻很快被壓回椅子上。
吸血鬼發出幾個類似於制止幼兒的聲音,「別動好嗎?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快要流乾身體裡的血啦,我好不容易才處理好你。」然後他快速消失,安德魯覺得肩膀後突然襲來一股冰冷的香料氣息。
「瞧──我把你撿進來,好歹賞點面子也要撐久一些,是不是?」吸血鬼趴在他的肩膀上,說話間一波一波死者的涼氣不斷拍打著他的脖子和耳朵,安德魯猛得咬緊了牙關,眉心落下緊揪了起來,他快速地往後伸出手試圖扼住吸血鬼的頸子,然而那隻冰冷的手卻快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就像是手腕上鎖死了一圈冰塊鑄成的枷鎖,刺痛如同深入骨髓。
死亡的氣息如影隨形。
他感到恐懼。像幽冥中的鬼氣一樣慢慢爬上他的身體。安德魯以為自己早已經捨棄了對吸血鬼的畏懼,然而這種妖魔是一種──如此魔性得讓人不知所以的死物。當他在你耳邊呼吸的時候,你怎麼會想到他已在墓穴之中?當他撕扯開你的皮膚大口啜飲你的生命,你怎麼會以為他曾是人類?
「........噢,該死的忘恩負義的小朋友。我千辛萬苦把你從上帝手中搶下來,看看你怎麼回報我的?」他背上的吸血鬼發出了不滿的抱怨,力道卻未見減輕。安德魯被他恐怖的力量控制在椅子上,吸血鬼直起身,從正後方彎身抱住了他。「如果你足夠清醒,就應該體會到我的友善。我說了我早想撕了你當午餐,但我沒有。」
「我現在更想往你腦袋上開一槍,讓你回歸墓地,黑夜中的活屍。」安德魯冰冷著臉直視前方,聲音快速低沉下去。事實上並不是他不願意反擊,而是他開始感受到從身體內部傳來的一股不自然鼓動的麻痺,肋側的傷口上一圈一圈灼熱散了開來,他很快察覺到異樣,「......你在火裡放了什麼?」
「哼,猜猜看?」
「你想做什麼?」安德魯沒有等他的回答,他的灰藍色的眼睛慢慢瞇了起來,卻顯得眼部皮膚更加緊繃,這是一種危險的姿態,接著是肩膀,手肘,手腕──吸血鬼抓住了他的脖子,「好了,別再亂動。我和你打賭你無法傷到我,或者你需要我向你展示我的力量。相信我,那並沒有必要。」
吸血鬼一邊說著,聲音漸漸遠離,終於鬆開了他,他用正常的速度繞到安德魯面前,年輕獵人的視線始終緊盯著他,如同隱忍著即將有所行動的囚徒。然而吸血鬼他毫無反應,他拖來一張椅子,面對著安德魯坐下。
安德魯這才終於看清楚他的臉。
他的面容飽滿,美麗得恐怖。玫瑰血紅的嘴唇,眼睛是幾乎難以辨識的煙金色,或極淺的銀灰色,火光阻擾著他的視線;他的皮膚高度反光,毫無透明感,就像他曾經斬殺的吸血鬼一樣。他穿著擁有寬大白色袖子的絲質襯衫,披著一條拖地且複雜圖紋的祭臺布。
當吸血鬼正在動作時,安德魯確定自己唯一想的就是將他的頭顱砍下;但當他停下來欲意不明,精明謹慎的獵人反而遲疑了。
他變得不安,而且焦躁。像一隻困獸一樣危險卻可憐。
吸血鬼看見了他的躁動,他左右環顧了一下,隨手拿來一支燭臺塞到他手中,「刺我。」
尖銳的燭台接觸到獵人手心的剎那,他快速地用力握住了它,入手冰涼而堅硬的質感讓他心裡下意識地踏實不少,然而他卻知道這點東西在妖魔的面前微不足道得無力。吸血鬼卻不在乎他想著什麼,他抓著安德魯的手往自己的臉上靠,眼看著火焰的尖端就要舔到他珍珠白色的臉頰,正在安德魯越過了下意識的抵抗正打算用力刺穿吸血鬼的臉孔十,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動彈。
吸血鬼扯著他的手,用力地拉了兩下,作勢要往自己的臉上刺,安德魯卻硬直得像石膏。
「看到了嗎?親愛的小朋友,你連我的頭髮都燒不著。」吸血鬼放開手,燭臺馬上掉了下去,被他一腳踩住火焰。他得意地對安德魯昂起下巴,「那麼,你還有什麼好騰鬧的呢?──你根本無法攻擊我。」
安德魯死死凝視著自己逐漸恢復活人柔軟的手掌,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他的聲音像是被摔碎的石像又匆匆黏合,安德魯猛地抬起了頭,他退後了兩步,「.......你對我做了什麼?」
「沒什麼,你只是喝了我一半的血。」
吸血鬼擺好了舒服的姿勢,一本輕鬆地說,「就是這樣。所以,按照規矩,你是該喚我一聲導師──」
他的聲音還沒停下,年輕的獵人就迅猛地撲了上去,他雙手勒住吸血鬼的脖子,手中是幾乎讓他顫慄的冰冷。安德魯的動作兇猛果決,臉色卻鐵青驚人。他看起來就像是馬上會死去一樣恐怖。
「告訴我──」他咬牙切齒地像是可以把每個字咬碎在牙齒上,「──說那不是真的!你沒有把我變成──變成一個──」
他們連帶著椅子往後仰,而吸血鬼卻不顧他攻擊的動作,只是反應快速地用腳踩住地面,他肩上的祭臺布滑了下去。而他們終究是沒有倒下去。吸血鬼嘆了一口氣,那讓他煙金色的眼睛看起來情感豐沛,「真禁不起逗。看在上帝的份上,這不過是個玩笑──該死!好了孩子,看看你自己的手。」
吸血鬼把脖子上的手拔下來──那就像剛剛一樣已經僵硬不受控制──指尖扣著他的指縫高舉起來。貼著一隻毫無溫度的手掌,剩下的溫暖必然屬於另一個人類,冰冷的那隻手掌是反光的珍珠質,底下藏著青色的血管;而他的仍然是人類的膚色。吸血鬼拿來一支燭臺逼近他的手背,白色蠟淚燙傷他青筋浮起的手,卻也讓他的皮膚透出一層光。那是再真也不過的人類特徵。
安德魯的心臟顫了顫,才緩慢地落回原地。
「......現在安心了嗎?」吸血鬼的脖子從容地待在他另一隻手的威脅下,他摔開燭臺,用有點冰冷的表情誇張地埋怨,「見鬼,這可真不容易。上帝,我到底為什麼要撿你回來自找麻煩?」
安德魯皺著眉低頭看向他,直到吸血鬼撥開他的手。他仰著頭,卻向在俯視人間的雕像,吸血鬼在光影晦澀間捲了捲嘴角,「我是卡麥爾──如你所猜測,一個吸血鬼。」
Φ
「愚蠢的孩子,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卡麥爾把安德魯弄回椅子上後,他站了起來,繞到石棺模樣的祭臺後,滿臉厭惡地把一個東西踢了出來。
「如果你是一個吸血鬼,從進來的那個瞬間,你就該發現這個。」
那個東西滾下淺淺的臺階,咕碌碌地滾到安德魯面前。安德魯坐在原位一動也不動,他用腳踩住那個東西,全副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卡麥爾的身上。
「哦,好了,那些無意義的防備會讓你看起來很愚蠢。」卡麥爾冷酷地抱著手臂,他高傲地昂起下巴,「──只要我願意,即使你坐在門外,我也能馬上抓到你。」
正如同他所說的,卡麥爾再一次展示了他們剛見面時所作的事──他在下個瞬間來到安德魯面前,手上已經抓著剛剛落地的祭臺布,安德魯仰起頭只看見一大片繡工華麗的布料兜頭而下。「唉,可惜只是一塊普通的祭臺布。早知道我就該去把都靈裹尸布拿來──但誰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安德魯把臉上的布扯開的時候,卡麥爾已經坐在他的身旁,他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東西,塞進安德魯懷裡。
獵人本來緊攢著眉,但馬上就被手中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用一種幾近詫異的表情快速提起了那個──那個──頭顱。
一張帶著吸血鬼猙獰面孔的頭顱。而安德魯很快就認出這正是先前給了他肋側一刀的吸血鬼,一個盤著棕色小捲髮的中年女吸血鬼,「你為什麼──」
「我這麼做是為了你。」他回過神,才發現金髮吸血鬼的臉靠得很近,卡麥爾伸手把安德魯的臉扭過來,語氣輕柔,「她在狩獵你──哦,她怎麼敢?膽大包天地踏進我的修道院中四處尋找你的氣味?所以我宰了她,喏,送給你當禮物吧?就當作──就當作慶祝你暫時加入我們。」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清楚!」安德魯的臉又沉了下去,他看起來非常憤怒,卻不像剛才那麼急躁。他變得堅持而且語氣強硬,卡麥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得把它說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卡麥爾搶走了他手上的頭顱,原本和身體連接的地方有著猙獰而扭曲的大力扭痕,安德魯毫不懷疑她的脖子是被硬生生扭下來的──這吸血鬼幹的好事。他扭掉了同伴的頭。
「我暫時──加入......你指的是我暫時變成一個,吸血鬼?」安德魯最後那個字不得不在喉嚨中再三翻攪,才勉強把它吐出來,他仍然未此感到作嘔,即使他現在很明白自己不具有任何一項吸血鬼的特徵──那麼他指的是什麼意思──
卡麥爾把那顆頭顱捧到面前,他笑著親吻她挺直而窄的鼻樑,看起來親暱極了。「哦──不,傻孩子,你只是暫時變成了一個不死者。」女吸血鬼脖子斷口不斷滴下血液,但總量不多。安德魯看了一眼,知道她生前還沒來得及吸飽鮮血就死在同類手中。
「看看自己的傷口。」卡麥爾站了起來,把女吸血鬼的頭顱插到一旁的燭臺上,沒多久就燃起熊熊烈火。安德魯遲疑了一下,掀開那裡的布料。他看起來被自己看到的給嚇得吃了一驚──難怪會有灼燒的感覺──但.......
「對,我燒了你的傷口,然後餵你喝了一點我的血液。」金髮吸血鬼從地上撿起了祭臺布重新披到身上,注意到獵人好一陣子沒說話的表情,卡麥爾笑了起來,甚至露出了兩顆尖牙,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而不是一個不死的幽冥之子,「只是減緩血液在你體內流動的速度,親愛的小麻煩。我恨透了那止不住的血像水龍頭似的流,花太多時間在同一件事上,會讓我變得很沒有耐心。」
卡麥爾靠近安德魯的臉,安德魯往後仰了一些,奶油色的火光在他們之間流動。安德魯一直覺得這個聖堂的大量微弱的火光有點魔幻過頭,不斷地影響他的感官,使他變得遲鈍。就像剛剛的房間裡大量的香草和乳香──年輕的獵人注意到卡麥爾的眼睛。金髮吸血鬼的瞳孔中開始散開一圈一圈的黑色,最後徹底染黑他極淡色的眼珠;他的睫毛尖端逐漸變得白而透明,猶如掛在樹枝上的霜雪碎片。「還有你的血──使我躁動。哦,你永遠不能理解那是什麼樣驚人的感覺,它使我的心臟怦動,血管跟著慢慢震動起來,我甚至都能感覺到指頭開始變得溫熱.........唉,你不會懂的。你怎麼會懂?上帝啊,你是如此慈祥又如此殘酷──」
「我看著你的臉,就覺得我已經逐漸恢復成人類──在我還溫熱的時候.........」
那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妖魔。可怕的不是美麗的是魔鬼,而是魔鬼使你無法否認他的迷人。安德魯發現自己無法推開他,他的雙手不受控制,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一樣。彷彿一種精神上的催眠和誘惑──噢,他恨那精神暗示的小把戲,這些──這些該死的──
他的身體就如同都是這個吸血鬼的所有物,安德魯除了看著,漸漸失去了對自己的掌控。他的精神正在被消磨。
理智讓他警戒,本能促使他放鬆;理智和本能的掙扎使他感到痛苦,誤入陷阱並不是一種墮落──他這麼對自己高聲呼喊,但自願落難卻是。
「唉。看看你,可憐的孩子。」吸血鬼憐憫地看著他,他的雙眼慢慢褪回煙金色,卡麥爾的聲音異常輕柔,就像是催眠嬰兒入睡的天使,「你是不是從未見過真正的吸血鬼?我敢打賭你的確是的。」
安德魯安靜了半晌,「我見過很多的吸血鬼──大多數的牠們被我砍下腦袋,變成一坏黃褐的墓土──就是你們理應變成的那樣。」他從未在口頭上放鬆過,總是看起來強硬極了,即使面對令人恐懼的魔鬼也能奮勇抵抗。但有誰知道他內心已經掙扎拉扯變得不堪一扯?就像虛華不實的絲綢料子?此刻安德魯終於體會到亨利──一個正值壯年的流浪獵人告訴他的,吸血鬼是一種可怕的魔鬼,那不是因為它們有超乎人類想像的力量,和風一般的速度。那不是因為它們可以把人類撕成兩半,大口吸食。
如果他們只是一群該死的,長著牙兒流口水的野獸,我們根本不需要懼怕。人類從來沒有因為被野獸補食而滅絕。
「是嗎?你是嗎?──他們是不是見到你沒一會兒,就忍不住撕開那張還過得去的表皮,張大著嘴,露出長長的牙齒和一張不堪入目的臉,朝著你撲過來活像三天沒吃飯的瘋狗?」卡麥爾笑得咧出了牙,「是不是?你管那叫吸血鬼?」
「如果你說的是一群毫無控制力的野獸──是的。」安德魯又沉默一會兒,他誠實地點頭。
「啊!上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卡麥爾突然從喉嚨發出受不了的低吼,他整個人直起身體遠離了安德魯,語速快速而急促,「讓自己的子女變成像諾菲勒(Nosferatu)那樣醜陋下流的怪物很值得驕傲嗎?該死的劣等幼兒,他們的導師應該好好管教這群毫無理性和耐心的小東西,而不是把它們放出來丟人現眼!不過很可惜,我們那些低劣的同類總是繁殖得特別快速,繼續大量創造一些只適合被淘汰的次級品。」
「我簡直──爲你感到悲傷。」他猛地轉身,輕盈得幾乎消失的腳步踏上祭臺旁,卡麥爾拿來一旁的燭臺,居高臨下地點燃了女吸血鬼失去頭顱的身軀。那恐怖、傲慢又瘋狂的一幕完全被神聖的石棺所遮擋住,安德魯只能看著祭臺後竄起熊熊燃燒的火焰想像那畫面。「從看到她的時候開始,我就爲你感到悲傷──你竟然總是在接觸這些不可理喻的東西。」由下往上的火焰照亮了金髮吸血鬼的臉,他轉頭看著安德魯,嘴角捲起一些晦澀難懂的微笑,「.......這也就是為什麼你會那麼手足無措,是不是?嗯?」
下個瞬間他又回到安德魯面前,珍珠白的手指泛著超自然的光澤,煙金色的雙眼瞳色不斷改變,「這顛覆了你的認知,是嗎?你以為的吸血鬼,只不過是一群登不上檯面的渣宰。他們──在我們的世界中,這些東西大多居住在幽深的墓穴中,和老鼠與蛆蟲為伍。或者日日狂歡,活像一群瘋子。我想你從未見過像我這樣的──吸血鬼吧。」
「像你這樣子的──的確是從未見過。這樣糟糕(terrible)的──」安德魯停了下來,不願意繼續說了。年輕的獵人對自己的遲疑感到難堪而羞愧,他感覺到亨利曾和他說的事實正在被揭露,他正在親身感受──
「這樣子的讓你真正想起,我們也曾經是活生生的人──是不是?」
卡麥爾從背後靠著他的肩膀,他的聲音和他的身體一樣,冰冷且柔軟,「說說看,親手殺死我們是什麼感覺?啊,這個問題大概問得不好,畢竟你之前殺死的那些......跟畜生也沒什麼兩樣。你的神父是不是也像我這樣說,嗯?殺死那些畜生,哦不,他們可不敢用這個詞彙──」
那個男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反而讓那本來就沙啞的音質顯得更加詭譎,富含著沙沙的笑聲,「他管我們叫惡魔,對不對?他說什麼?驅除那些惡魔,榮耀上帝的名和他的城──我離那些已經太遠,年輕的先生,請你告訴我.......」
「現在的教會是不是還像我曾活動的時候那樣?」他說,微笑深遠,卡麥爾的目光卻突然變得狠戾,那讓他看起來就如同從聖火灼燒中憤怒而重生的魔鬼,「」。
「......那些並不為我所相信。」安德魯倏地沉了嗓子,他變得冰冷而且生硬。
「我信仰生命。神的恩典並不是我誓言狩獵吸血鬼的原因。我是為了驅逐你們這些應當死亡的行屍。」
啪、啪。
卡麥爾動作慵懶地拍了拍手,為他鼓掌,作為自己是個良好觀眾的表示。「十分迷人(fascinating)。令人高興的是你是一個如此優秀的獵人──請別誤會,我充滿了真心。」他站在安德魯的背後,雙手落到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抓著,並不用力,也沒有任何過於讓人感到危險的動作,他的姿態如同扶持著信徒的神父,給予迷茫的人支持和鼓舞一般。
恐怖的是這樣的錯覺。
「信仰生命──是我所擁有過最好的答案,孩子。」卡麥爾冰冷的雙手穿過安德魯的捲髮,緩緩捧住了他的臉,他的手心能敏感的得知這個年輕而溫熱的人類滿身僵硬,他牴觸著,但又不是那麼堅決──他已經無法那麼堅決。
卡麥爾很清楚地了解年輕的獵人正在渙散的心神。他回望了一眼插著吸血鬼頭顱的燭臺。「現在的教會充其量不過是一群欺世盜名的騙徒.......是不是?」他用徵詢的語氣輕聲說著。「告訴我,現在的神父依然對著痛苦的人們露出微笑嗎?他們仍然手持聖經,站在十字架的前方,高呼信仰.......」
「他們是否仍然呼喊,神的力量終將消滅邪惡?我相信有很多年輕的孩子信以為真,拿著十字架勇敢迎向妖魔。」卡麥爾一字一句輕輕地呢喃,「請務必了解,大部分的聖物都是騙人的。」
「.......我知道。」安德魯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又壓抑,「除了把你們從墓穴裡拖到陽光之下,或者在夜晚只能砍下你們的頭顱,沒什麼能更認真地把你們送回地獄──而這些我都做過。我是一個活下來的獵人。」
「那麼.......身為一個優秀的獵人,先生,你是否──曾經信仰過我們的父?」卡麥爾的聲音輕得幾乎只剩下氣音,他的手越過安德魯的肩膀,線條優美的指尖緩緩指向了正前方高掛牆上的十字架。吸血鬼一個字一個音節,低沉而甜美的聲音緩緩淌進他的靈魂深處。「你知道嗎?你的脊椎上,還看得到殘存的信仰的遺跡。」
安德魯的瞳孔猛然收縮。
「我總是覺得,教會的存在的目的是詆毀神之名。如果上帝還有理智,祂怎麼會選擇這樣一群人作為祂聲音的傳遞者?兩百年以後,所有有眼睛的人都該曉得,乍似光鮮亮麗的教會實則腐朽潰爛,看看他們關上門都在做些什麼腌臢事兒。你瞧瞧,這些人高呼著追隨基督,卻總是在試圖超越神之名。當十世紀教皇發動東征,他們哪一個爲的是真正的信仰?那些神的僕人一生中有多少時間是在思考?又有多少時間在自我說服、自我滿足?他們的生命如此短暫,又哪裡有時間去體會.......真正的痛苦和罪?」
卡麥爾冰冷而光滑的雙手捧起了安德魯的臉,小心翼翼。他金色的睫毛低垂著搭在眼睛上,有那麼一剎那在乳色的燭光中看起來像虔誠祈禱的信徒。
「那本書裡什麼都找不到。上帝的旨意,難道不是藏在人間無盡的痛苦之中──你懂嗎?你是否曾經理解?」
「──少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
年輕的獵人每一口咬下的斷句都堅硬得可怕,他的聲音底下湧動著憎惡,憤怒和無奈,繚繞著中堂的燭光和火焰的味道讓他暈眩,他稍微閉了閉眼睛,幾不可見地晃了晃頭,「我見過太多吸血鬼肆虐的村莊,別說得像是你信仰著痛苦──」
「你的聲音讓你聽起來滿身傷痕。」卡麥爾笑了起來,他的胸膛和身體震動著,就如同活生生的人類一樣生動,「所以我說你的身上殘存著痕跡──孩子,可愛的人類,告訴我吧?告訴我是什麼讓你放棄了安穩平靜的生活,自願走入和妖魔共舞的漆黑夜晚之中──」
「你的妻子?還是你的孩子?吸血鬼、我們奪走了你哪一個心愛的人?」
「──我的母親,因你們而死。」安德魯猛然回過頭,他站起來抓住了卡麥爾的下顎骨,灰藍色的雙眼中滿溢著融熔的流光,年輕的獵人第一次主動逼近了金髮的吸血鬼,那一個剎那覺得似乎有個魔鬼在心中推了他一把,安德魯的身體瞬間冷了下來,「你說得對,這是我為什麼背棄了信仰,和安穩的生活。」
卡麥爾任由他的手攢緊了自己的臉,他煙灰色的雙眼在動作之間不斷改變著深淺,安德魯看著他,覺得他的眼睛是一面沒有進頭的鏡子,他從裡頭看見了自己的掙扎和悲傷以及怨恨──「我的母親死於教會審判。」
「她被宣判懷有魔鬼的孩子。」這句話從他的胸膛深處衝了出來,他在多年與幽冥之子的爭鬥之後終於又再次重新開封了那個不願回首的過去,他重新開啟那扇隔絕痛苦的門,門後的世界霎那間暗了下來,他於是墜入深淵──安德魯鬆了一口氣。
他毛骨悚然地鬆了一口氣,彷彿曾經壓覆在靈魂上沉重的岩盤一一碎裂,那些他深埋在心中的憎惡和怨恨如同屍體上生長的蛆蟲,宿主(母親)的死亡正是養育它們的溫床。
「那是一個荒謬的判決──生者可以死,死者無法生。」安德魯退了開來,他面對著吸血鬼美麗的臉孔,腳步一步一步慢慢往後退,在殘破的地面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擺放石棺的祭臺就在他的背後,年輕的獵人在玫瑰窗之下對魔鬼宣示了自己的過去,他咬牙切齒,高樑斜頂在他的雙眼上投映出淡淡的陰影,「你們是行屍,如何能使女人懷孕?」
「世界上有某一種東西,能夠使吸血鬼短暫變成人類的身體.......我們稱之撒旦的騙術,用以欺騙上帝的詛咒。」卡麥爾淡淡的說,他拿開了安德魯的手,重新坐了下來,「傳說曾經有吸血鬼成功過,但沒有人那知道是什麼。」
「......沒有留下任何紀錄?」
「事實上有。」金髮的吸血鬼提起這件事的時候,顯得有些不耐煩,「傳說曾有一個吸血鬼喝下了一頭白山羊幼犢的血,成功恢復成人類。他能曝曬在太陽底下、重新擁有體溫,血液溫熱,並不再受進食的衝動所影響。」
「但是後來有另一個吸血鬼照著做了.........他死於正午的烈日之下,就在教堂的玫瑰窗下方,化為灰燼。」卡麥爾指著一面高牆中央的圓形彩繪玻璃窗,他鮮紅的嘴角捲了起來,「真是一個浪漫的蠢蛋。」
金髮的吸血鬼側頭看著怔愣著的人類,他伸手扳住了他的下巴,「你還不懂嗎?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我也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什麼能讓人類變成吸血鬼......短暫的、可逆的。而那個蠢蛋最終化為灰燼,而我卻成功了。」
「來吧,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我救了你。」金髮的吸血鬼起身罩住安德魯上空的光,卡麥爾捲曲的頭髮垂了下來,落到他的臉上,安德魯的腦中一片模糊,「我要給你一個選擇──那是我從未有過的。」
「你想不想......變成一個吸血鬼?」卡麥爾撫摸著他的脖子,低著頭問,他極淺色的雙眼在火光之下變成了懾人的金色,那就像是──就像是──烈日之下的蜜,帶著灼熱的香甜。
「我想創造一個永不後悔的吸血鬼。」
「我只願意變成你獠牙下的屍體,或是砍下你頭顱的人。」安德魯異常冷靜地看著他,卡麥爾笑了起來。安德魯聽著他有如迴盪鐘聲的笑聲站了起來,他從地上撿起了燭臺,倏地轉身把火尖對著吸血鬼的臉,「同樣都是屍體,我只願長眠土裡。」
「我大可以──在你昏迷的時候這麼做。」卡麥爾伸手勾住燭臺往自己的臉上靠,他用一種著迷的眼神看著那逐漸靠近的熱源,但這一次,燭火仍然在碰到他的嘴唇前停了下來。安德魯看著自己不受控制的手,卡麥爾盯著面前的火,都沒再就這件事說什麼。「那多麼簡單,你該想像得到──我的獠牙將會穿透你的皮膚,底下是你溫熱的血肉.......你知道鮮血嚐起來是什麼滋味嗎?我想你也沒機會體驗。不過在我咬了你之後,接著你也會嚐到我的血──就如同你將品嘗永生的滋味。」
「我是一個獵人。」安德魯低聲說,既像是在對著吸血鬼說,又像是在對自己重新宣示,提醒自己記得。安德魯沒有收回手,白色的纖細蠟燭之上,火尖蹭著吸血鬼鮮紅的嘴唇,幾乎就要舔上去,「我怎麼會那麼做?」
「為什麼不?變成一個永生的獵人.......」卡麥爾的聲音如同輕輕附在他耳邊,用全然誘惑的聲音呢喃,「你可以獵殺無數的吸血鬼。你將成為最優秀的獵人,沒有人能像你一樣.........」
「我願意幫自己的同族創造出一個無法抵抗的敵人。」卡麥爾看著他,舔了舔高溫的火焰,灼熱和疼痛讓他興奮起來,煙金色的瞳孔一圈一圈散開了深沉的黑色,捲而濃密的睫毛變成了白雪的顏色。「來吧──讓我轉化你,喝乾我的血.........成為幽冥之子的天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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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我?」安德魯瞇了雙眼,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試圖整理出一點思緒,卡麥爾抬頭看著他,雙手交疊在腿上,鮮紅的嘴唇前抵著橙藍火焰的模樣格外魔性。
卡麥爾優雅地聳了聳肩,他撥開面前的燭臺站了起來。金髮的吸血鬼走向石棺祭臺把它隨手翻了開來,厚實沉重的石版在他的手下如同一片枯朽的葉子,毫無重量。他拿起一旁的白色蠟燭,隨手拋了進去。
安德魯很快就看到熊熊烈火燒了起來──薰衣草。是薰衣草。那股乾燥而寧靜的香料氣味,和他在夢中夢見的.........一樣。薰衣草的香味在火焰的焚燒下活了起來。卡麥爾從祭臺上走下來,把一旁的椅子拖過來反轉,他整個人跨了上去,雙手抱著椅背,看著安德魯。
他瞇起了雪白睫毛下深黑色的眼睛,緩緩吸了一口氣,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嘆息。安德魯不知道為什麼他維持著這樣的模樣──深黑色不再從他煙金色的眼中褪去,金髮的吸血鬼仰著頭,用一種朦朧又興奮的眼神看他。
「我從未轉化過一個獵人──而我終於找到了你。」他語氣輕柔,聲音低沉而甜美,「我曾經轉化過垂死的老人,讓他永遠蒼老地活著;也曾轉化過富可敵國的中年商人,讓他在狂喜之後,不得不拋下瑪門的黃金,永遠遁入黑夜的世界。」
卡麥爾想起了他曾經的孩子,微笑了起來,儘管大部分的時候,他是一個極差的導師──他也仍然愛著那些孩子。困苦、掙扎又充滿人性,多麼可愛又令人憐憫。他要那些孩子為他永遠保存下一個人性的象徵,然後他會記得。
「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孩。他其實是一對雙胞胎的哥哥........我不小心失手殺死了他的弟弟。於是我只好把身體裡屬於他弟弟的血還給他,順便贈與他永恆的時間。」卡麥爾笑瞇瞇的說,他把祭臺布批回身上,這一次安德魯沒有再扯下它,他似乎變回了最初的冷靜和沉著,他坐在那兒,聆聽幽冥妖魔的故事。
「我帶著他離開鄉村,進入了都市──他一開始是一個可憐的小傢伙,不能適應新的身體或新的環境,敏感、脆弱、幾乎崩潰。帶著一股迷人的纖細感........少年是最美麗的生物。」卡麥爾緩緩搧了搧雪白的睫毛,露出一股慵懶和放鬆,他柔軟的金髮披在肩膀上,一起一伏的弧度趨近完美,「他很怕我。但不只這個,他什麼都怕。恐懼黑暗、恐懼棺材和蒼白的燭火,也害怕血。好像我給了他獠牙,其實是拆了他的盔甲似的──人類的時候他還抱著弟弟的屍體對我發出尖銳的聲音,我也不曉得為什麼........身為我的孩子,他突然脆弱了起來。」
卡麥爾突然停下了聲音,他看著安德魯的臉孔,「但是他真的很美。我愛死了那個懦弱又無能的孩子──只會縮在牆角發出細碎的嗚咽聲........」
「.......他怎麼了?」
「他美得像一尊玻璃造的天使──」「──他最後怎麼了?」安德魯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用力擰起眉頭,打斷了卡麥爾。
「他最後跟一個莫卡維(Malkavian)走了,一個精明的瘋子。當我再見到那個男孩兒時,他的時候兩隻手似乎都被砍斷了,是被鏈著走的。」卡麥爾笑了起來,聲音在他的胸腔中鼓動,他笑得瞇起了雙眼。黑色依然並未褪去。「真可惜,我真的非常喜歡他........尤其是在他的弟弟死亡後十天,他就跪在我的床前,祈求我的擁抱的剎那,我覺得他美得無以復加──他保留了一樣美好的特質,人類總是如此善於遺忘。」
「你不會這樣,對嗎?」卡麥爾仰頭看著安德魯,眼神期盼而著迷,這個妖魔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天使──多麼恐怖。「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善於遺忘的人,你會記得很長──很久。即使滿身傷痛........」吸血鬼伸出他蠟像般的手,停在安德魯面前。「你知道什麼是你想要的,對嗎?」
有一個剎那,安德魯覺得他的眼神穿過自己的靈魂,看見了另一個地方。他想起了自己的夢。
濕潤的清晨山坡,柔軟的、朦朧的霧氣。溫熱的太陽緩緩升起,有一個長捲髮的女孩站在山坡下,朝他招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孩。
卡麥爾的聲音再次將他拖離恍惚,「對了,我還轉化過一個嬰兒。」
「嬰兒──你把一個嬰兒變成吸血鬼!」安德魯先是重複了一次,接著才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滔天怒火,他猛地扯住他的領口。卡麥爾由著他,只是用深色的眼睛盯著他看,「是啊.......你不會知道,那可是一個真正的魔鬼。他是我珍愛人類的本能。我愛他是因為他毫無顧忌、餓了就吃、睏了就睡──他趴在我的懷裡,柔軟、嬌小不過冰冷。」
卡麥爾笑了起來,他捧住安德魯的臉,「我從不教他說話,但面對他的咿呀聲,我比任何時候都有耐性──我漸漸能夠分辨什麼是餓了,什麼是睏了。他總是對著我笑,像個天使。」
「然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他想死。」
卡麥爾看著安德魯,雪白的睫毛一搧一搧的,每動一下,就像霜雪飄落屋簷,「──我真想念他。」他把安德魯拉下來,緩緩圈住他的腰背,用一種極端親暱的姿勢側頭枕著他的肩膀。「我想念他。」
安德魯看著他,又仰起頭,圓形的彩繪玫瑰窗就在視線的盡頭,滿中堂的白色燭火還在緩緩燃燒,他突然感受到一股無助的恐懼。
卡麥爾的嘆息就在耳邊,「成為我的孩子吧──我願為你流盡鮮血,好嗎?」
「........你的『導師』,也是這樣對你說的嗎?使你同意變成一個魔鬼?」
「──不,那倒沒有。」金髮的吸血鬼放開了年輕的獵人,他和他額頭相抵,霜白的睫毛彷彿就眨在安德魯的眼睛上,「我並未有過選擇的機會。──所以我從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他輕輕地笑了起來,隨後越來越大聲,卡麥爾推開安德魯,他站了起來。轉過身看著燃燒的薰衣草,中堂裡瀰漫的濃厚又催眠的香料氣息,帶著燻烤味,讓人暈眩。
「一個沒有選擇的人不會後悔,我們只是不斷前行。我的導師他非常理解這一點。」
「我的導師──他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吸血鬼導師。非常、非常具有魔力。他牽著我的手,帶我去見識生者的痛苦,然後告訴我,解脫他們。」
卡麥爾轉過身,緩緩伸出左手,露出了一個充滿神性的微笑,「他說,那是上帝所無法賜予的救贖。」
吸血鬼閉上眼,嘴角逐漸捲了起來,「他是一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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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有過選擇。當我張開雙眼,世界已經截然不同。所以──所以我從不那麼做。」
卡麥爾看著安德魯。他的聲音似奶似蜜,「我和我的導師不同──我給過他們選擇的機會........儘管他們都傷透了我的心。唉,我可愛又愚蠢的孩子們──在看見你的瞬間,我就期待你會是不一樣的。」
他站在石棺前,張開手,倏地往後躺下去,跌入了一堆燃燒的薰衣草中,狂熱的火焰淹沒了他的身體。安德魯先是愣住了,隨後搶了上去,他抓住石棺邊緣看著裡頭──那個金髮的吸血鬼正躺在一半炭化的香草上,卡麥爾閉著眼睛,嘆了一口氣,他身旁的火焰慢慢退了下去,「不需要緊張──除了陽光,沒什麼能夠燒死我。」
他的眼睛再度睜開時,已經恢復成了煙金色。卡麥爾的雙手寧靜地交疊在身上,他仰著臉,安德魯的臉孔就在上方。
「.......曾經有人在你面前放棄永生嗎?」安德魯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沙啞。
「──有啊。」卡麥爾雪白的睫毛一點一點染上金色,他看著安德魯的臉,笑了起來,「.......一個女孩。」
「坐下吧──我說她的故事給你聽。」
金髮的吸血鬼這麼說著,又再度閉緩緩垂下了眼簾,這次看起來居然像是陷入沉眠那樣。
「那是一個住在修道院的貴族女孩。哦──十七世紀的時候。」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十四歲。一個甜美、鮮活的生命,一個活蹦亂跳的靈魂,裝在一具壓抑的身體裡。
就在這間修道院裡。
她──像是一隻被囚禁在修道院的百靈鳥,依舊謳歌。
我曾坐在窗邊看著她轉過來,立刻捂住了滿溢到喉嚨的尖叫聲;我曾在她的背後握著她的筆,在羊皮紙和昏黃的燭光下寫著她的名字。
我曾躺在她身旁,從她灰藍色的眼中看穿她的靈魂。我曾親吻她的唇,糾纏著她的長髮。
我說,讓我給予妳永生。她拒絕了我。比你更加堅決。
那一天黎明的時候──她跪在中庭,舉槍自盡。
「她說,神啊,我有罪。」
「我在修道院的塔樓上,眼睜睜地看著陽光比槍聲早一步抵達廣場。」
那個時候我從未想過要為了她進入陽光之下,所以我就站在那裡,那個一剎那我就能抓住她的距離,看著她纖細又堅決的背影緩緩倒了下去。
陽光淹沒了她。
「那時──我心想,這樣也好。我總有一天會慢慢忘記她。」
「然後──一百年之後,我才發現,她是我最愛的人。」
卡麥爾微微張開眼,長長的睫毛遮蔽了燭光,他的眼睛竟是安德魯曾經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銀灰色。他的嘴角帶著微笑,說,「你知道嗎?你......長得很像葛佳絲塔芙的表哥──她的未婚夫。」
那個男人手中捉著銀質的文明杖,披著深藍色的披風。那個男人有一張從不崩塌的臉,冷靜、肅穆又寂靜。他抬頭看著我,有如俯視著自己的俘虜。我跳下窗沿,就站在他面前。
在那個女孩舉槍自盡的地方。
這是她托我帶給你的,吸血鬼。他這麼說著──
那個男人突然抓住了我的領口,留下一個冰冷的吻。比我自己的嘴唇更冰冷。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女孩的抱怨。她對我說,你的嘴唇好冷,我討厭你永遠都捂不熱似的。
我想我大概就像這個男人這麼冰冷。如同屍體。
「那個男人和你一樣──有一雙痛苦的眼睛。」卡麥爾舉起手,冰冷的指尖從安德魯的緊鎖的眉毛上掠過,他抓住了吸血鬼的指尖。卡麥爾的眼睛張了開來,彷彿突然在一片黑暗中找到了燭火,「天啊──上帝,誰敢相信你們簡直一模一樣。」
香草焚燒的味道還在繼續著,薰衣草、月桂葉、蒔蘿鬚,乳香和沒藥,安德魯突然警覺地望了望四周,那顆被插在燭臺上的女吸血鬼的頭顱已經化為灰燼,焦黑的煙塵鋪散了一地──
「在遇到他之前,我從未相信過苦難使人接近上帝的城。你相信嗎──我認為,吸血鬼應該比每一個神父和修女更加虔誠,因為我們活在上帝的詛咒之下,我們終其一生都在體驗祂的力量,永無止境。」卡麥爾自顧自地說,直到安德魯的視線回到他的手上──他的手上滿是鮮血。濃稠的、流動極度緩慢的.......他身上的祭臺布早已化為灰燼,他愉快地維笑起來,身下的灰紫色薰衣草已經染滿血液。
「哦──你發現了嗎?吸血鬼的身體是最棒的迷幻藥。」卡麥爾瞅著他微笑,「我想......上帝拋下我們在人間,是為了讓我們見證更多的苦難。」
「經歷更多的愛和憎恨──更多的得到和失去,直到我們滿身是傷。」
「直到我們這群幼稚的孩子終於懂得了失去的痛苦。」那個男人──葛佳絲塔芙的表哥,一個人類,脆弱的人類卻比一個幽冥的妖魔更加強硬,他親吻我的時候,我覺得我將要被他眼中的火焰所灼傷。
但那是不可能的,火焰無法傷害我。
我想──他的眼中裝著的是那一日,淹沒了葛佳絲塔芙的陽光。
然而隨後他在我的腹部開了一槍。火藥和子彈穿過了我的腹部,我發出無法抑制的嘶吼;在唇上冰冷的氣息猶在時,我因為疼痛和灼熱在他面前露出了吸血鬼的眼睛。我第一次在一個人類面前如此狼狽,血液從我的指縫中流出,我盯著他的臉孔,準備撕碎他。
痛嗎?他說。這是你欠葛佳絲塔芙的。他又低下頭,用力抓住我的下巴,說,而這個,是你欠我的。
卡麥爾還記得那時候火焰燃燒似的疼痛。包裹著他身體的火焰無法傷害他,然而從他內部燃燒的火藥卻可以。他想........那時將要從他的眼中滴到他臉上的痛苦神情也可以。
金髮的吸血鬼看著年輕的獵人,那張冷靜的臉孔、深鎖的眉頭,卡麥爾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前,那個灑滿少女鮮血的廣場,他在陰影庇護的塔樓上,來得及阻止那個女孩卻不願被烈日焚燒;而他在陽光之下,幾乎扭曲了那張肅穆的臉孔,卻無法觸及他心愛的女孩。
他們是那麼相像,卻又截然不同。
他還不如一個年輕的人類來得義無反顧。還不如他那樣──察覺了痛苦........卡麥爾突然攬住了安德魯的脖子,仰起頭用力地吻了他,「你說,這是葛佳絲塔芙托你給我的──我欠你的。現在我還給你了。」
連同一百年的苦難和終於恍然回首的愛。
安德魯猛然感覺到一陣暈眩,他幾乎跌了下去,吸血鬼冰冷的手抱住他的身體。「你說得對,──是我欠你們的。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變成了吸血鬼──必定不會後悔。你和她都是如此,從不因為後悔而哭泣。你從不後悔和她訂下婚約,即使她最後為了我們而死。」
在意識的最後,卡麥爾捧起了安德魯的臉。
「我在失去了她的黑夜中流離失所了一百年,然後我在人群中重新找到了你──現在我將贖罪,我將償還我所欠你的債。你要喝乾我的血,我將創造你、使你重生──而你必須,為我們找到她........因為這是我們欠她的。」
父啊,如果她已回歸上帝之城,請求你在地獄的門口告訴我她已安息。如果她的靈魂仍然留連人間,受盡折磨.......請你告訴這個男人,讓他找回我們心愛的女人。
他教導了我痛苦,我將給予他時間。
我們在失去後得到痛苦,在痛苦中學得悔悟。
如今我願為此流乾鮮血──
──正如同我願為她死於烈日熾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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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清晨,安德魯重新張開雙眼,金髮的吸血鬼已經不知所蹤。
他一個人躺在石棺之中,枕著化為焦炭的香草,和已成廢墟的修道院。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安德魯覺得自己重拾了溫暖,然而卻無法遺忘吸血鬼冰冷的擁抱。他對著陽光舉起手──背光的那一面,他的皮膚閃爍著珍珠的色澤。他的嘴角流下了一道濃稠的血。
他想起了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