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斯特們的冬天總是離不開火。
他們的體溫天生低落,尤其在白色濕潤的不列顛冬天。就像是──一群活著的石膏像似的。
那一天的晚餐旁如同往常的冬天升起了暖橙色的壁爐,自由的火焰在柴火上舞動,發出溫熱的剝裂聲。
1966年冬,他們圍著長餐桌而坐,一切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動。
僅僅是看起來。
Φ
格蘭德眨了眨咖啡糖色的雙眼,不動聲色地放下刀叉;馬修謹慎地看著主座的方向──是空著的,那兩兄弟分別坐在左右第一位;克魯安騰不知所措地保持安靜;加文掀起灰藍的眼,看著加百列。
加百列只是看著年幼的女兒,他成熟桑葚般鮮紅的嘴角是向上捲著的,他讓女兒坐在自己腿上,他的雙手放在花梨木質地的浮手上,一點也沒有碰到餐桌。
嬌小的克莉絲好奇地和其他人一起轉回頭看著她蜂蜜色調的父親,然而加百列只是把她的小腦袋瓜轉回去,掛著微笑抬平視線掃向他兩個兒子,「吃,不要光顧著看我。你們父親的臉不管飽。」
那一個短暫的瞬間,加文明白了一件事──加百列的胃在抽痛。更或許是很嚴重的那種。
他的兄弟現在看起來毫無異樣,事實上身體裡可能已經爛成了一團無可救藥的東西,並無時無刻都在向加百列宣示存在。
加百列傷了胃和肺,或許還有其他。這他早已得知。和他豐收季節似的外表相比,那裡頭可能是一個腐朽的世界,在他不在的七年裡,已經腐敗荒蕪。一但身體出狀況向他鳴槍,他的心情就如同退潮一樣跌落谷底,加百列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在床上躺到他願意離開為止。
加文想,那肯定是在加百列坐上餐桌之後才開始的突然警報,否則他根本不會出現在餐桌旁。
而事實正如他所想,加百列抱了一會兒克莉絲後,就把她交給安珀,逕自離開了餐廳。
他嘴角捲起的笑從沒落下去過。而那時候只有他的兄弟知道這是和他低落的脾氣成反比的表現。
加文半透明的灰藍雙眼掃過加百列離開的背影,轉而平靜地向他兄弟的兩個兒子搖頭,意示一切照舊。
Φ
那天晚上加文遣退了所有的僕人,打開房門時,加百列就仰躺在他的床上。
他看也沒看他,雙手放在腹部上疊得整齊,蜂蜜色的雙眼因著他躺倒的姿勢,彷彿沉澱成了很多層。
最上層是透明的,中間靜止著金色的果漿,和往常一樣濃稠──只不過有一些漆黑的沉澱物,直直墜到他眼睛的深處,造就了深不見底。
一個不小心,裡頭可能直達他的那顆封凍的心也說不定──加文一瞬間閃了神,他隨後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往加百列手中放了一盤濃熱的湯。
加百列看著自己的手,他很明顯地靜止了一下,隨後偏轉頭看向自己的兄弟。他為了不讓盤子傾倒製造他更多煩躁而往上坐了起來些。
那時候他沒有在笑,深深的輪廓間不明就理的困倦摻夾著拒絕。
「喝吧,你總得往胃裡放點東西。」
加文無動於衷地說,他輕吁出一口氣,往後靠到柔軟中透著堅硬的椅背上,脊椎挺直得從容。
他那時在想加百列看起來差那麼點就把盤子放到床頭櫃上去了,但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加百列只是緩慢地拿起銀湯匙,速度規律地在不透明的湯裡繞了兩圈,並沒有撈起任何東西來。
加文甚至什麼都沒有說,他伸出手執住盤子邊緣,看得出來他強健而蒼白的手指已經開始稍微施力,加百列馬上按住他的手,他輕輕地笑了起來。裡頭或許習慣性地掛著一點嘲笑,但加文分辨得出那沒什麼惡意。
「哦別那麼做。我可不是小孩子。」
加百列的聲音輕巧極了,就像那些不得不使人注意,又不容易捕捉的彈音,他的手指再度帶著湯匙攪拌了起來,他轉頭對自己的兄弟要求,「快,說些什麼,轉移我的注意力。」
灰藍眼的加文先看了他一眼充滿力道,直到那些都歸趨平靜,他重新靠回椅子裡,手肘支著扶手,手指和手掌的關節剛好墊在他鋒利的下巴邊緣,那使他看起來也沒有在房外那麼充滿一絲不苟的禮儀,工整而且完美。
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棄了某些始終保持的習慣,卻什麼都不說。
如同隨時會被打破的珍貴暗示。
Φ
加文看上去審慎地選擇了話題之後,他的確開了口。
「你看起來──對於抱嬰兒有經驗。」
加百列看起來則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或說問這個。他眨了眨金色的眼,那沉澱成三層的蜂蜜金色重新混合,變成使人無法遺忘的流動中的晦暗光流。
加文沒想到加百列突然笑了起來,他的胸腔些微震動,顯示那是真的。
「馬修嬰兒的時候是我抱著的。」
黑髮的喀斯特看著他側著頭的兄長,加百列臉上停留下來的是可以稱為溫和的表情,難得的無風無雨,他幾乎要感到不可思議──
加百列轉向了正面,他隨之瞇起眼,似乎是覺得挺有趣。
「因為伊麗絲完全不行。你無法想像。」他簡單地這麼評價,加文注意到他們的對話中出現了那個──幾乎在死亡後從未被提起,那個女人,他們的姊姊。
喀斯特三姐弟中透明的愛德萊德。
她是一個巨大的傷疤。同時也是一個舊日的記憶。
加文一動不動地盯著加百列的側臉,他從未聽他提起過,彷彿愛德萊德就這麼消失在他們的世界毫無痕跡,如同早冬消融的霜雪,然而他們都知道那是一座恐怖的深淵,愛德萊德就躺在那個漆黑的地方,無法被忘記。
那種感覺會讓他全身冰冷。所以他從不去提──而直到今天........他想,他要讓加百列說下去。
「──為什麼?伊麗絲怎麼了?」
加百列聽著他,露出了那種會讓人想碰觸的笑容,加文覺得他似乎突破了蜂蜜濃稠又痛苦的上揚角度。那變了──又好像只是復原了。
他曾看過加百列這張溫和的臉,在他們都還活著──也都還小的時候。喀斯特的花冠還盛開的那時候。
「伊麗絲......她曾經想把馬修直接放到裝著熱水的浴缸裡──我發誓她那是完全忘記了水溫。但我覺得她還忘記我們的兒子還可能被淹死。」他的喉嚨淺層溢出了嗤笑聲,金色捲起的睫毛搧了兩下,最後徹底張了開來。「我後來沒讓她再自己抱過馬修。我還不想──」
加百列毫無預警地停住了。好像有什麼把他的聲音梗在喉嚨中,然後他轉過來重新和他面對面,他笑了。
夾雜在裡面一閃而過幾乎無法捕捉的痛苦很快消失,融進了晦澀的濃稠蜂蜜之中。
......──我還不想他死呢。加百列戛然而止,彷彿覺得那句被中止的話將會成為他們都不願承受的諷刺。於是他把那些咬碎了,吞了下去。
加文在他們重逢後,就不間斷地揣測著他的心。那不容易,他們相隔太久,加百列又沉得太深。他抗拒他的靠近。加百列一個人站在深淵的裂縫中,他掛著捲起似石膏像那樣的微笑警告他,退遠一些。
──從未有哪一天如今晚那麼容易過。加百列透露了一些訊息給他,他確信那算是一種暗示。
極為含蓄。
加百列突然調回頭,舉起了湯匙垂著眼睛吃了下去。
那盤湯大約已經半溫了,他鮮紅的嘴角捲起懶洋洋的弧度,不太真確地調侃,「我可不想等你親自餵我,Brother. ──你看起來就快那麼做了。那會很糟糕。」
他這樣聲明。不久後把空盤還給了他。
Φ
加文仍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加百列躺在堆疊山谷似的床上沉睡。
他闔上金色雙眼的時候,其實是讓人感到比較安心的。
不只是因為他有一雙不穩定的眼睛。
一般的時候,加百列躺著的姿勢工整得令人心驚,他正著仰躺,雙手交疊著放在身上,幾乎像一具新鮮的石膏像,又讓人覺得即使歷經歲月也能絲毫不變。
然而他曾看過幾次──身體的病痛煩阻著他的時候,偶爾,加百列就睡在他背後的時候。
他不會睡得那麼挺,而是側躺在厚厚的的鵝絨被裡。他把臉孔埋得很深,阻隔了所有的光。
加文想,那可能才是他真正睡著的時候。
──就像現在這樣。
加文伸手替他關掉了燈。
外頭的窗框上,霜雪已經有了融化的痕跡。
他們的體溫天生低落,尤其在白色濕潤的不列顛冬天。就像是──一群活著的石膏像似的。
那一天的晚餐旁如同往常的冬天升起了暖橙色的壁爐,自由的火焰在柴火上舞動,發出溫熱的剝裂聲。
1966年冬,他們圍著長餐桌而坐,一切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動。
僅僅是看起來。
Φ
格蘭德眨了眨咖啡糖色的雙眼,不動聲色地放下刀叉;馬修謹慎地看著主座的方向──是空著的,那兩兄弟分別坐在左右第一位;克魯安騰不知所措地保持安靜;加文掀起灰藍的眼,看著加百列。
加百列只是看著年幼的女兒,他成熟桑葚般鮮紅的嘴角是向上捲著的,他讓女兒坐在自己腿上,他的雙手放在花梨木質地的浮手上,一點也沒有碰到餐桌。
嬌小的克莉絲好奇地和其他人一起轉回頭看著她蜂蜜色調的父親,然而加百列只是把她的小腦袋瓜轉回去,掛著微笑抬平視線掃向他兩個兒子,「吃,不要光顧著看我。你們父親的臉不管飽。」
那一個短暫的瞬間,加文明白了一件事──加百列的胃在抽痛。更或許是很嚴重的那種。
他的兄弟現在看起來毫無異樣,事實上身體裡可能已經爛成了一團無可救藥的東西,並無時無刻都在向加百列宣示存在。
加百列傷了胃和肺,或許還有其他。這他早已得知。和他豐收季節似的外表相比,那裡頭可能是一個腐朽的世界,在他不在的七年裡,已經腐敗荒蕪。一但身體出狀況向他鳴槍,他的心情就如同退潮一樣跌落谷底,加百列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在床上躺到他願意離開為止。
加文想,那肯定是在加百列坐上餐桌之後才開始的突然警報,否則他根本不會出現在餐桌旁。
而事實正如他所想,加百列抱了一會兒克莉絲後,就把她交給安珀,逕自離開了餐廳。
他嘴角捲起的笑從沒落下去過。而那時候只有他的兄弟知道這是和他低落的脾氣成反比的表現。
加文半透明的灰藍雙眼掃過加百列離開的背影,轉而平靜地向他兄弟的兩個兒子搖頭,意示一切照舊。
Φ
那天晚上加文遣退了所有的僕人,打開房門時,加百列就仰躺在他的床上。
他看也沒看他,雙手放在腹部上疊得整齊,蜂蜜色的雙眼因著他躺倒的姿勢,彷彿沉澱成了很多層。
最上層是透明的,中間靜止著金色的果漿,和往常一樣濃稠──只不過有一些漆黑的沉澱物,直直墜到他眼睛的深處,造就了深不見底。
一個不小心,裡頭可能直達他的那顆封凍的心也說不定──加文一瞬間閃了神,他隨後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往加百列手中放了一盤濃熱的湯。
加百列看著自己的手,他很明顯地靜止了一下,隨後偏轉頭看向自己的兄弟。他為了不讓盤子傾倒製造他更多煩躁而往上坐了起來些。
那時候他沒有在笑,深深的輪廓間不明就理的困倦摻夾著拒絕。
「喝吧,你總得往胃裡放點東西。」
加文無動於衷地說,他輕吁出一口氣,往後靠到柔軟中透著堅硬的椅背上,脊椎挺直得從容。
他那時在想加百列看起來差那麼點就把盤子放到床頭櫃上去了,但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加百列只是緩慢地拿起銀湯匙,速度規律地在不透明的湯裡繞了兩圈,並沒有撈起任何東西來。
加文甚至什麼都沒有說,他伸出手執住盤子邊緣,看得出來他強健而蒼白的手指已經開始稍微施力,加百列馬上按住他的手,他輕輕地笑了起來。裡頭或許習慣性地掛著一點嘲笑,但加文分辨得出那沒什麼惡意。
「哦別那麼做。我可不是小孩子。」
加百列的聲音輕巧極了,就像那些不得不使人注意,又不容易捕捉的彈音,他的手指再度帶著湯匙攪拌了起來,他轉頭對自己的兄弟要求,「快,說些什麼,轉移我的注意力。」
灰藍眼的加文先看了他一眼充滿力道,直到那些都歸趨平靜,他重新靠回椅子裡,手肘支著扶手,手指和手掌的關節剛好墊在他鋒利的下巴邊緣,那使他看起來也沒有在房外那麼充滿一絲不苟的禮儀,工整而且完美。
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棄了某些始終保持的習慣,卻什麼都不說。
如同隨時會被打破的珍貴暗示。
Φ
加文看上去審慎地選擇了話題之後,他的確開了口。
「你看起來──對於抱嬰兒有經驗。」
加百列看起來則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或說問這個。他眨了眨金色的眼,那沉澱成三層的蜂蜜金色重新混合,變成使人無法遺忘的流動中的晦暗光流。
加文沒想到加百列突然笑了起來,他的胸腔些微震動,顯示那是真的。
「馬修嬰兒的時候是我抱著的。」
黑髮的喀斯特看著他側著頭的兄長,加百列臉上停留下來的是可以稱為溫和的表情,難得的無風無雨,他幾乎要感到不可思議──
加百列轉向了正面,他隨之瞇起眼,似乎是覺得挺有趣。
「因為伊麗絲完全不行。你無法想像。」他簡單地這麼評價,加文注意到他們的對話中出現了那個──幾乎在死亡後從未被提起,那個女人,他們的姊姊。
喀斯特三姐弟中透明的愛德萊德。
她是一個巨大的傷疤。同時也是一個舊日的記憶。
加文一動不動地盯著加百列的側臉,他從未聽他提起過,彷彿愛德萊德就這麼消失在他們的世界毫無痕跡,如同早冬消融的霜雪,然而他們都知道那是一座恐怖的深淵,愛德萊德就躺在那個漆黑的地方,無法被忘記。
那種感覺會讓他全身冰冷。所以他從不去提──而直到今天........他想,他要讓加百列說下去。
「──為什麼?伊麗絲怎麼了?」
加百列聽著他,露出了那種會讓人想碰觸的笑容,加文覺得他似乎突破了蜂蜜濃稠又痛苦的上揚角度。那變了──又好像只是復原了。
他曾看過加百列這張溫和的臉,在他們都還活著──也都還小的時候。喀斯特的花冠還盛開的那時候。
「伊麗絲......她曾經想把馬修直接放到裝著熱水的浴缸裡──我發誓她那是完全忘記了水溫。但我覺得她還忘記我們的兒子還可能被淹死。」他的喉嚨淺層溢出了嗤笑聲,金色捲起的睫毛搧了兩下,最後徹底張了開來。「我後來沒讓她再自己抱過馬修。我還不想──」
加百列毫無預警地停住了。好像有什麼把他的聲音梗在喉嚨中,然後他轉過來重新和他面對面,他笑了。
夾雜在裡面一閃而過幾乎無法捕捉的痛苦很快消失,融進了晦澀的濃稠蜂蜜之中。
......──我還不想他死呢。加百列戛然而止,彷彿覺得那句被中止的話將會成為他們都不願承受的諷刺。於是他把那些咬碎了,吞了下去。
加文在他們重逢後,就不間斷地揣測著他的心。那不容易,他們相隔太久,加百列又沉得太深。他抗拒他的靠近。加百列一個人站在深淵的裂縫中,他掛著捲起似石膏像那樣的微笑警告他,退遠一些。
──從未有哪一天如今晚那麼容易過。加百列透露了一些訊息給他,他確信那算是一種暗示。
極為含蓄。
加百列突然調回頭,舉起了湯匙垂著眼睛吃了下去。
那盤湯大約已經半溫了,他鮮紅的嘴角捲起懶洋洋的弧度,不太真確地調侃,「我可不想等你親自餵我,Brother. ──你看起來就快那麼做了。那會很糟糕。」
他這樣聲明。不久後把空盤還給了他。
Φ
加文仍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加百列躺在堆疊山谷似的床上沉睡。
他闔上金色雙眼的時候,其實是讓人感到比較安心的。
不只是因為他有一雙不穩定的眼睛。
一般的時候,加百列躺著的姿勢工整得令人心驚,他正著仰躺,雙手交疊著放在身上,幾乎像一具新鮮的石膏像,又讓人覺得即使歷經歲月也能絲毫不變。
然而他曾看過幾次──身體的病痛煩阻著他的時候,偶爾,加百列就睡在他背後的時候。
他不會睡得那麼挺,而是側躺在厚厚的的鵝絨被裡。他把臉孔埋得很深,阻隔了所有的光。
加文想,那可能才是他真正睡著的時候。
──就像現在這樣。
加文伸手替他關掉了燈。
外頭的窗框上,霜雪已經有了融化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