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柯芬園的奶油吐司依然香甜可口(沒睡醒的老闆還是抹了很多奶油。)糖罐裡的糖又少了一半。哦,老闆每天都爲這個感到困擾,怎麼昨天才加的糖隔天就又消失了呢?還是下次乾脆就不添糖了?老闆心中暗自這麼盤算著。
這是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奶油金色的大太陽像是一顆美好的荷包蛋裝在天青色瓷盤子裡,剛端上來的時候滋滋冒著熱氣,最適合小心翼翼地湯匙叉子並用,挪到熱騰騰的吐司上(刀子是不被接受的,因為將會破壞蛋黃的完整)接著在心情最上佳的時刻,一股作氣切開蛋黃,讓新鮮濃稠的蛋黃液流到吐司上,和融化的奶油混合。
這就是個像這樣的早餐一樣完美的清晨。三個小小的身影在信鴿郵遞的大門外湊成一團。
讓我們拉近距離。再近一些.......行了。
「請問──」
維多麗亞快速回頭,就是那種小動物特有的速度,發現後面站著兩個更小的男孩子,長得非常像,白白嫩嫩的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小糰子跟著一個比較大的小糰子。兩個小孩兒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手上拿著一封努力包好的信,和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
小姑娘看著他們眨眨眼。
兩個孩子對瞅了一眼,漂亮的藍色對藍色。他們維持了一會兒,說不定是手足之間的眼神交流──充滿默契、秘密但有時候會出點兒大家都無法及時察覺的小差錯──最後由比較高的那一個緩緩蹭上前,聲音軟糯糯的,「姊姊,可以幫我們送東西嗎?」
──這就是為什麼大清早的,夜班大哥打算打著呵欠,在美好的陽光沐浴下回到家裡睡個天昏地暗時,卻被一個小姑娘帶著兩個小小男孩兒給堵在了大門口。
夜班大哥表示,三雙水汪汪的眼睛總共六隻同時盯著你,壓力不是一般大。「怎、怎麼了嗎?」
維多麗亞回頭望望一左一右探出頭來四處張望的小男孩,仰著頭跟大哥哥說,「我可以幫他們送東西嗎?」
Φ
夜班大哥瞧了瞧小姑娘,又看看小男孩兒複數,再看看小姑娘,接著看看任務內容,最後點點頭。
「薇琪想去就去吧,記得帶上光源喔。」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夜班大哥帶著早上被小動物們洗滌的心靈,回家接受黑甜鄉的召喚去了。
這麼看起來,那個傳說果然只在孩子們間流傳啊──什麼?
傳說森林裡有一個老舊的莊園,裡邊兒住著一隻妖怪。──不是普通的妖怪,而是會幫人實現願望的妖怪呢。據說只要帶著信和禮物,一個人走進莊園外的噴泉前面,願望就能被實現。
但是要小心了孩子們──我們是不能看見妖怪的,否則就會被吃掉喲。千萬切記才行。
「一個人不敢去........」弟弟──萊納可憐兮兮地說。
「可以幫我們把這個送到森林裡的莊園嗎?」哥哥卡爾晃了晃維多麗亞的袖子。
「放、放在噴水池前面──」他們說。
維多麗亞想了想,用力點點頭,接過今天的任務,小心翼翼地放進小腰包裡。
Φ
在森林和田園的交界,維多麗亞四處張望著環境,樹是非常高大的溫帶落葉林,秋冬的時候樹枝抖落枯黃的樹葉,把森林的大地舖成一張金色大地毯,踩上去柔軟又安全。她還在紫杉森林中的時候經常躺在厚厚的樹葉堆上,看著從枝椏末梢探出頭來的月亮。紫杉森林總是安靜的,所以才能聽見很多聲音。鳥叫的聲音之後通常會接著翅膀拍動的聲音、有蹄動物踏在樹葉毯上發出的是悉悉窣窣有點實感的聲音、風吹過樹葉林捲上天空的聲音──和呼吸的聲音。
小姑娘站在倫敦郊區的森林外,想起了生長的故鄉森林。她慢慢閉起眼睛,兩隻手向前伸,小幅度地摸索著,接著往前走了兩步。
好──了。
「烏鴉──幫幫我──就像以前捉迷藏那樣喲!」
只要不要看到就可以囉──這麼單純地想著的小姑娘,決定閉上眼睛執行這次的任務!
在天空中徘徊的巨大金眼烏鴉嗄了一聲,拍動翅膀往森林中飛去。
小姑娘聽著熟悉的聲音邁開小小但穩定的腳步。
Φ
維多麗亞慢慢往前走,當聽見第一聲樹枝斷裂的咖擦聲從腳下傳來時,她知道自己已經進入森林了。樹枝細細的,因為姑娘的腳一踩上去就碎了,小姑娘想,可能是枯萎的樹枝。挪開腳步,繼續往前走。
烏鴉在遠遠的地方長啼一聲。
直走。
維多麗亞一直把手伸在前面,她感受指尖蹭過樹幹粗糙的表皮,還有一些些濕潤的青苔被刮下來留在指甲縫中;掌心被有點黏的霧氣包裹著,皮膚有點點涼涼的,好像摸得到水珠子。
這對姑娘來說比較新奇──英國的森林比起義大利要濕潤得多,她想像著自己如果張開眼睛,就能看到薄薄的霧罩在眼前,身邊的樹林感覺變遠了,遠方的樹林卻變近了;灰綠色的樹葉連成一片,像一張柔軟的大網子,攔住了月光........哦,那就是她從小看到大的景象。
她繼續往前走。
烏鴉的聲音出現在.......左邊!
來自森林的小女孩聽著羽毛拍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渡鴉的翅膀非常強壯,拍動時帶動空氣劃破的聲響,有時候會尾隨著樹葉沙沙聲。牠們喜歡在樹枝交錯間穿梭,展示高超的飛行技巧,地面上會出現牠們的陰影,隨著大地的起伏爬上岩石、陷入凹谷,毫不猶豫地奔向遠方。她跟著牠們的影子一起跑向森林的某一個地方,或是回家。回到她門口立著燈的小木屋,
在她將要邁出下一步時,左邊的耳朵旁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鳴叫聲,小姑娘停下來,繞向右邊。衣擺好像擦過了堅硬的物體,涼涼的、有一些細碎的稜角。
這時候,突然空中傳來接二連三的長鳴,一下重疊著一下不斷往前,維多麗亞感覺到很多飛快的物體擦過她身邊往上飛起,牠們開始放慢了翅膀拍動的速度,開始呼喚她──小妮子,我們要到了。
我們要到了喔。
腳下傳來的樹枝斷裂聲越來越少,呼吸到的空氣乾燥起來,她開始往前摸索,指尖不再接觸到樹皮裂開的觸感。
嗄──
一聲長啼之後,所有的翅膀震動聲都停了下來。
四周的樹枝沙沙作響,樹葉搖晃著。只剩下最後一個聲音在維多麗亞的頭上盤旋,他們一起往前走。
直到踢到了一塊平整的障礙物。小姑娘閉著眼睛伸出手,指尖摸到物體的邊緣,是一個緩緩上升的直線,表面平滑。烏鴉順著她的手臂點跳了幾下,落到那上面。
那是到了的意思。小女孩猜測她摸到的是斷裂的牆壁或柱子。
烏鴉不再有動靜,卻也沒有跳到她的肩膀上,深後留在樹林邊的同伴們也沒有動,維多麗亞猜想現在應該有一個人正在她的對面......她聽到呼吸的聲音了。在非常安靜的森林中──
正當姑娘猶豫著要不要先開口打招呼時,那個人的呼吸緩了下來。小姑娘集中精神側耳聆聽。
「..........喔──又有人來了啊。」
那是個沙啞而且粗礫的聲音,異常緩慢,像是從很遠的山谷中傳出來,而且音調有些不自然,小女孩猜他可能不是很常說話,喉嚨裡悶悶的。
維多麗亞抬起頭,「你好──我是來送東西的喔。」
空氣中沉默一會兒,那個奇異的音質笑了起來,彷彿從森林的深處來,而且共鳴了整個森林。那聽起來就像──
「妳當然是來送東西的,很多小孩兒們都是。一個人跑進森林來到這裡......送東西,祈求願望。」
「不是的──我是幫人來送信的喔!」小姑娘一邊說,一邊慢慢往前走。
那個聲音停頓一下,又緩緩響起,「再往前一些......噴泉池在那兒呢。」
當腳尖抵到隆起的物體時,維多麗亞伸出手來往下摸,摸到了類似水池的台階。不過裡面已經沒有水了的樣子。
「別摸了,那裡破了一個大洞,水早流光了。」那個聲音繞著她轉,維多麗亞聽到了沉重的金屬碰撞聲。
「挺聰明的一個孩子.......知道要閉起眼睛。拜託妳來的人是不是告訴妳.........」
「千萬不能看見我?」一個沉重的呼吸聲帶著激烈的碰撞聲猛然貼到她的身邊,維多麗亞縮起肩膀,往旁邊轉了一點點,面向那個有點潮濕的吐息。「還挺有膽,我以為妳會張開眼睛──以前那些閉著眼自以為聰明的小鬼也都是這樣,禁不得一點點嚇.......」
「但是挺美味的。」那個聲音又遠離了。
「──我可以把信給你嗎?還是要放到水池邊呢?」小姑娘要不是閉著眼,肯定眨了兩下,她看起來意外地鎮定,沒有一點點緊張的樣子。
那個聲音的主人顯然也感到有趣,「妳該不會從進來森林就閉著眼睛?難道──妳不怕黑?」
他說,「小鬼都怕黑。尤其黑暗裡還有個東西,隨時等著把他們吃掉──」那個聲音再度逼近,又是一陣鏗鈴匡啷猛烈響動,一節接著一節隨著他的聲音用力扯動,「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願意放棄那些可笑的願望,老老實實地回家,直到恐懼戰勝了他們的理智........這真有趣,即使知道張開眼就會被吃掉,他們還是不敢好好閉著。」
「為什麼呢,小朋友?你們怕黑嗎?」他貼在她的耳朵旁邊。奇怪的是吹入耳朵的氣息冰冰涼涼的,沒有一點溫暖──
「──不會呀。」小姑娘閉著眼睛,橘紅色淡淡的眉毛生動地往上飛。她露出了小小的笑容,「在黑黑的地方我才睡得著。馬勒第茲說──當來到沒有光的地方,就是該休息的地方到了。」
因為光使人清醒,黑夜才能讓人安息。
在森林裡,馬勒第茲帶著一身湖水似的陰影抱著她的時候,她總是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但是很安心。
因為在最漆黑的陰影中,已經沒有她恐懼的未知事物了。
她知道是最安全的──她的港。
維多麗亞從包包裡小心地拿出了木頭盒子和信紙。她嚐試著摸索那個突然安靜下來的聲音主人,卻只傳來一陣急促的金屬摩擦聲,「放下來。」他說。「然後原路折返。」
「好的。」小姑娘乖乖照做了。直起腰來時,維多麗亞的小腦袋往左右轉了轉,她仍然閉著眼睛,不過讓人感覺是在張望。
那個聲音安靜地等著她。
良久,她說,「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那個聲音沒有回答。只有沉重的碰撞聲。小姑娘想,那像是大船靠岸的時候,從船上緩緩放下船錨的大鐵鍊捲動的聲音。
Φ
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破敗的莊園裡,走向茂密幽暗的森林。斷牆和瓦片堆砌在地上,雄偉的建築破了一個大洞。
有一隻手的指頭挑開了木頭盒子,裡面是一個粗糙便宜的機械小鳥。尖尖的指頭四處刮過,最後伸進小鳥的喙裡。
喀啦。
小鳥的嘴裡發出了人的聲音。
『我是......萊納。』
那是一個安置在機械零件裡的留生機,斷斷續續的有一些雜訊,接著慢慢清晰了起來。如果小女孩聽到了,她會發現那是兩個男孩兒的聲音。
『我是卡爾喔。』
『我們想要.....一個家。』
『想要一直在一起。』
『想要疼愛我們的爸爸媽媽.......』
萊納和他說,我想要媽媽。
卡爾和他說,我想要爸爸。
萊納和卡爾說,我想要和哥哥/弟弟一直在一起。
森林裡的怪物答應了他們的願望。
萊納會和怪物說話,教養院的故事,皮斯偷拿了萊納的糖果,瑪莎幫萊納折棉被。
卡爾會跟怪物玩遊戲,他們互相摸索對方的臉,怪物的手冰冰的,而且很大。可以把卡爾的臉整個蓋起來。
森林裡的怪物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因為他們不會不停地尖叫,轉身逃跑.....然後迷失在廣大的森林裡。
他們會一直再來。
『我們就要有爸爸媽媽了!謝謝你!』
『我們就要到法國去了........聽說是在海的另一邊!我們想告訴你。』
『但是我們不敢來,因為怕會哭。院長夫人說,只要我們哭了,愛我們的的人也會很難過。』
『所以我們請人幫我們送東西來。』
『我們想送你一隻小鳥!你說森林裡都沒有活著的動物陪你。』
『請你達成我們的願望!就像以前一樣!』
機械鳥裡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發出齒輪絞動的聲音。
一隻手緩緩地拆開了信。
裡面只有一張小紙片,上面畫著兩個小小的火柴人,圓圓的臉上是大大的笑容。
『請不要覺得寂寞。』
匡啷匡啷。森林深處,響起了鎖鏈移動的聲音。緩緩地,走向故園的方向。
這是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奶油金色的大太陽像是一顆美好的荷包蛋裝在天青色瓷盤子裡,剛端上來的時候滋滋冒著熱氣,最適合小心翼翼地湯匙叉子並用,挪到熱騰騰的吐司上(刀子是不被接受的,因為將會破壞蛋黃的完整)接著在心情最上佳的時刻,一股作氣切開蛋黃,讓新鮮濃稠的蛋黃液流到吐司上,和融化的奶油混合。
這就是個像這樣的早餐一樣完美的清晨。三個小小的身影在信鴿郵遞的大門外湊成一團。
讓我們拉近距離。再近一些.......行了。
「請問──」
維多麗亞快速回頭,就是那種小動物特有的速度,發現後面站著兩個更小的男孩子,長得非常像,白白嫩嫩的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小糰子跟著一個比較大的小糰子。兩個小孩兒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手上拿著一封努力包好的信,和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
小姑娘看著他們眨眨眼。
兩個孩子對瞅了一眼,漂亮的藍色對藍色。他們維持了一會兒,說不定是手足之間的眼神交流──充滿默契、秘密但有時候會出點兒大家都無法及時察覺的小差錯──最後由比較高的那一個緩緩蹭上前,聲音軟糯糯的,「姊姊,可以幫我們送東西嗎?」
──這就是為什麼大清早的,夜班大哥打算打著呵欠,在美好的陽光沐浴下回到家裡睡個天昏地暗時,卻被一個小姑娘帶著兩個小小男孩兒給堵在了大門口。
夜班大哥表示,三雙水汪汪的眼睛總共六隻同時盯著你,壓力不是一般大。「怎、怎麼了嗎?」
維多麗亞回頭望望一左一右探出頭來四處張望的小男孩,仰著頭跟大哥哥說,「我可以幫他們送東西嗎?」
Φ
夜班大哥瞧了瞧小姑娘,又看看小男孩兒複數,再看看小姑娘,接著看看任務內容,最後點點頭。
「薇琪想去就去吧,記得帶上光源喔。」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夜班大哥帶著早上被小動物們洗滌的心靈,回家接受黑甜鄉的召喚去了。
這麼看起來,那個傳說果然只在孩子們間流傳啊──什麼?
傳說森林裡有一個老舊的莊園,裡邊兒住著一隻妖怪。──不是普通的妖怪,而是會幫人實現願望的妖怪呢。據說只要帶著信和禮物,一個人走進莊園外的噴泉前面,願望就能被實現。
但是要小心了孩子們──我們是不能看見妖怪的,否則就會被吃掉喲。千萬切記才行。
「一個人不敢去........」弟弟──萊納可憐兮兮地說。
「可以幫我們把這個送到森林裡的莊園嗎?」哥哥卡爾晃了晃維多麗亞的袖子。
「放、放在噴水池前面──」他們說。
維多麗亞想了想,用力點點頭,接過今天的任務,小心翼翼地放進小腰包裡。
Φ
在森林和田園的交界,維多麗亞四處張望著環境,樹是非常高大的溫帶落葉林,秋冬的時候樹枝抖落枯黃的樹葉,把森林的大地舖成一張金色大地毯,踩上去柔軟又安全。她還在紫杉森林中的時候經常躺在厚厚的樹葉堆上,看著從枝椏末梢探出頭來的月亮。紫杉森林總是安靜的,所以才能聽見很多聲音。鳥叫的聲音之後通常會接著翅膀拍動的聲音、有蹄動物踏在樹葉毯上發出的是悉悉窣窣有點實感的聲音、風吹過樹葉林捲上天空的聲音──和呼吸的聲音。
小姑娘站在倫敦郊區的森林外,想起了生長的故鄉森林。她慢慢閉起眼睛,兩隻手向前伸,小幅度地摸索著,接著往前走了兩步。
好──了。
「烏鴉──幫幫我──就像以前捉迷藏那樣喲!」
只要不要看到就可以囉──這麼單純地想著的小姑娘,決定閉上眼睛執行這次的任務!
在天空中徘徊的巨大金眼烏鴉嗄了一聲,拍動翅膀往森林中飛去。
小姑娘聽著熟悉的聲音邁開小小但穩定的腳步。
Φ
維多麗亞慢慢往前走,當聽見第一聲樹枝斷裂的咖擦聲從腳下傳來時,她知道自己已經進入森林了。樹枝細細的,因為姑娘的腳一踩上去就碎了,小姑娘想,可能是枯萎的樹枝。挪開腳步,繼續往前走。
烏鴉在遠遠的地方長啼一聲。
直走。
維多麗亞一直把手伸在前面,她感受指尖蹭過樹幹粗糙的表皮,還有一些些濕潤的青苔被刮下來留在指甲縫中;掌心被有點黏的霧氣包裹著,皮膚有點點涼涼的,好像摸得到水珠子。
這對姑娘來說比較新奇──英國的森林比起義大利要濕潤得多,她想像著自己如果張開眼睛,就能看到薄薄的霧罩在眼前,身邊的樹林感覺變遠了,遠方的樹林卻變近了;灰綠色的樹葉連成一片,像一張柔軟的大網子,攔住了月光........哦,那就是她從小看到大的景象。
她繼續往前走。
烏鴉的聲音出現在.......左邊!
來自森林的小女孩聽著羽毛拍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渡鴉的翅膀非常強壯,拍動時帶動空氣劃破的聲響,有時候會尾隨著樹葉沙沙聲。牠們喜歡在樹枝交錯間穿梭,展示高超的飛行技巧,地面上會出現牠們的陰影,隨著大地的起伏爬上岩石、陷入凹谷,毫不猶豫地奔向遠方。她跟著牠們的影子一起跑向森林的某一個地方,或是回家。回到她門口立著燈的小木屋,
在她將要邁出下一步時,左邊的耳朵旁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鳴叫聲,小姑娘停下來,繞向右邊。衣擺好像擦過了堅硬的物體,涼涼的、有一些細碎的稜角。
這時候,突然空中傳來接二連三的長鳴,一下重疊著一下不斷往前,維多麗亞感覺到很多飛快的物體擦過她身邊往上飛起,牠們開始放慢了翅膀拍動的速度,開始呼喚她──小妮子,我們要到了。
我們要到了喔。
腳下傳來的樹枝斷裂聲越來越少,呼吸到的空氣乾燥起來,她開始往前摸索,指尖不再接觸到樹皮裂開的觸感。
嗄──
一聲長啼之後,所有的翅膀震動聲都停了下來。
四周的樹枝沙沙作響,樹葉搖晃著。只剩下最後一個聲音在維多麗亞的頭上盤旋,他們一起往前走。
直到踢到了一塊平整的障礙物。小姑娘閉著眼睛伸出手,指尖摸到物體的邊緣,是一個緩緩上升的直線,表面平滑。烏鴉順著她的手臂點跳了幾下,落到那上面。
那是到了的意思。小女孩猜測她摸到的是斷裂的牆壁或柱子。
烏鴉不再有動靜,卻也沒有跳到她的肩膀上,深後留在樹林邊的同伴們也沒有動,維多麗亞猜想現在應該有一個人正在她的對面......她聽到呼吸的聲音了。在非常安靜的森林中──
正當姑娘猶豫著要不要先開口打招呼時,那個人的呼吸緩了下來。小姑娘集中精神側耳聆聽。
「..........喔──又有人來了啊。」
那是個沙啞而且粗礫的聲音,異常緩慢,像是從很遠的山谷中傳出來,而且音調有些不自然,小女孩猜他可能不是很常說話,喉嚨裡悶悶的。
維多麗亞抬起頭,「你好──我是來送東西的喔。」
空氣中沉默一會兒,那個奇異的音質笑了起來,彷彿從森林的深處來,而且共鳴了整個森林。那聽起來就像──
「妳當然是來送東西的,很多小孩兒們都是。一個人跑進森林來到這裡......送東西,祈求願望。」
「不是的──我是幫人來送信的喔!」小姑娘一邊說,一邊慢慢往前走。
那個聲音停頓一下,又緩緩響起,「再往前一些......噴泉池在那兒呢。」
當腳尖抵到隆起的物體時,維多麗亞伸出手來往下摸,摸到了類似水池的台階。不過裡面已經沒有水了的樣子。
「別摸了,那裡破了一個大洞,水早流光了。」那個聲音繞著她轉,維多麗亞聽到了沉重的金屬碰撞聲。
「挺聰明的一個孩子.......知道要閉起眼睛。拜託妳來的人是不是告訴妳.........」
「千萬不能看見我?」一個沉重的呼吸聲帶著激烈的碰撞聲猛然貼到她的身邊,維多麗亞縮起肩膀,往旁邊轉了一點點,面向那個有點潮濕的吐息。「還挺有膽,我以為妳會張開眼睛──以前那些閉著眼自以為聰明的小鬼也都是這樣,禁不得一點點嚇.......」
「但是挺美味的。」那個聲音又遠離了。
「──我可以把信給你嗎?還是要放到水池邊呢?」小姑娘要不是閉著眼,肯定眨了兩下,她看起來意外地鎮定,沒有一點點緊張的樣子。
那個聲音的主人顯然也感到有趣,「妳該不會從進來森林就閉著眼睛?難道──妳不怕黑?」
他說,「小鬼都怕黑。尤其黑暗裡還有個東西,隨時等著把他們吃掉──」那個聲音再度逼近,又是一陣鏗鈴匡啷猛烈響動,一節接著一節隨著他的聲音用力扯動,「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願意放棄那些可笑的願望,老老實實地回家,直到恐懼戰勝了他們的理智........這真有趣,即使知道張開眼就會被吃掉,他們還是不敢好好閉著。」
「為什麼呢,小朋友?你們怕黑嗎?」他貼在她的耳朵旁邊。奇怪的是吹入耳朵的氣息冰冰涼涼的,沒有一點溫暖──
「──不會呀。」小姑娘閉著眼睛,橘紅色淡淡的眉毛生動地往上飛。她露出了小小的笑容,「在黑黑的地方我才睡得著。馬勒第茲說──當來到沒有光的地方,就是該休息的地方到了。」
因為光使人清醒,黑夜才能讓人安息。
在森林裡,馬勒第茲帶著一身湖水似的陰影抱著她的時候,她總是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但是很安心。
因為在最漆黑的陰影中,已經沒有她恐懼的未知事物了。
她知道是最安全的──她的港。
維多麗亞從包包裡小心地拿出了木頭盒子和信紙。她嚐試著摸索那個突然安靜下來的聲音主人,卻只傳來一陣急促的金屬摩擦聲,「放下來。」他說。「然後原路折返。」
「好的。」小姑娘乖乖照做了。直起腰來時,維多麗亞的小腦袋往左右轉了轉,她仍然閉著眼睛,不過讓人感覺是在張望。
那個聲音安靜地等著她。
良久,她說,「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那個聲音沒有回答。只有沉重的碰撞聲。小姑娘想,那像是大船靠岸的時候,從船上緩緩放下船錨的大鐵鍊捲動的聲音。
Φ
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破敗的莊園裡,走向茂密幽暗的森林。斷牆和瓦片堆砌在地上,雄偉的建築破了一個大洞。
有一隻手的指頭挑開了木頭盒子,裡面是一個粗糙便宜的機械小鳥。尖尖的指頭四處刮過,最後伸進小鳥的喙裡。
喀啦。
小鳥的嘴裡發出了人的聲音。
『我是......萊納。』
那是一個安置在機械零件裡的留生機,斷斷續續的有一些雜訊,接著慢慢清晰了起來。如果小女孩聽到了,她會發現那是兩個男孩兒的聲音。
『我是卡爾喔。』
『我們想要.....一個家。』
『想要一直在一起。』
『想要疼愛我們的爸爸媽媽.......』
萊納和他說,我想要媽媽。
卡爾和他說,我想要爸爸。
萊納和卡爾說,我想要和哥哥/弟弟一直在一起。
森林裡的怪物答應了他們的願望。
萊納會和怪物說話,教養院的故事,皮斯偷拿了萊納的糖果,瑪莎幫萊納折棉被。
卡爾會跟怪物玩遊戲,他們互相摸索對方的臉,怪物的手冰冰的,而且很大。可以把卡爾的臉整個蓋起來。
森林裡的怪物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因為他們不會不停地尖叫,轉身逃跑.....然後迷失在廣大的森林裡。
他們會一直再來。
『我們就要有爸爸媽媽了!謝謝你!』
『我們就要到法國去了........聽說是在海的另一邊!我們想告訴你。』
『但是我們不敢來,因為怕會哭。院長夫人說,只要我們哭了,愛我們的的人也會很難過。』
『所以我們請人幫我們送東西來。』
『我們想送你一隻小鳥!你說森林裡都沒有活著的動物陪你。』
『請你達成我們的願望!就像以前一樣!』
機械鳥裡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發出齒輪絞動的聲音。
一隻手緩緩地拆開了信。
裡面只有一張小紙片,上面畫著兩個小小的火柴人,圓圓的臉上是大大的笑容。
『請不要覺得寂寞。』
匡啷匡啷。森林深處,響起了鎖鏈移動的聲音。緩緩地,走向故園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