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是一場出於血統的戰爭,象徵不列顛,和法蘭西──徹底切割。事實上,喀斯特也在那場戰爭裡受到波及。」
金捲髮的成年喀斯特靠在柔軟奢麗的緹花緞面沙發裡,他身旁坐著一個相同金髮的男孩。男孩捧著一本厚重的磚書,又翻過一頁的手已經褪去嬰兒的紅潤,顯現出蒼白的跡象。
──當然,對比起他身旁那個慵懶闔著眼,毫無血色的男人來說,男孩的膚色就像午後的牛奶一般健康。
男孩聽著他這麼說,捲翹的濃密睫毛往青色眼睛上搧了搧,看著書本上攤開的那一頁,他柔軟的指尖擦過圖畫上那個拿著長槍、盔甲加身的法蘭西女人,「所以我們和法蘭西再也沒有關係了?」
加百列張開眼睛,對他的二兒子捲起鮮紅的嘴角,濃艷的金色虹膜裡溢滿無害的戲謔,「不.......恰好相反。」
「合作之虞不忘互下絆子、轉頭又挽著手言歸於好共奔蜜月期──當然不能少些充滿友誼的協定──」加百列嗤了一聲,依然能維持神秘的語氣真摯,「法蘭西從未忘記過他英倫海峽對岸的好兄弟。」
雖然身為一個姓氏古老的不列顛貴族,加百列仍能將那些土地的著名往事說成一個充滿嘲戲的童話,他瞇起眼睛,眼角透出一抹微笑,
「這沒什麼好疑惑的,兒子。在血統的名義下盤根錯節的故事,又哪裡是切割得來的呢?」
馬修安靜了一會兒,用不符合六歲男孩的平靜速度闔上了那本書。他抬起頭──儼然是一張完全繼承父親基因的臉孔。
很多年以後,他親自爲他父親所說的這些話做出證明。
而在這些年間,他的父親同樣證明了這件事──血緣的故事,從來都不是一刀一劃易於切割的。
血脈裡流竄的血液有時候就像滋生蔓延的荊棘,順著血管密集地,寂靜地纏繞住整個身軀。當人一但意識到自己正試圖在和與生俱來的血統對抗的時候,那往往成為一場永無止境的戰爭。
因為血統,無法切割。
Φ
他們同時安靜了下來,接著他的父親離開了沙發。男孩隨著他移動目光,他想對方正在等些什麼。
畢竟,加百列──他的父親,並不總是像今天一樣,帶著一身的沉思和等待,就這麼在沙發上耗費了一個午後。
馬修皺起顏色勻稱的眉毛,很快又再度鬆開。
這時,本來看似要離開的加百列突然回過頭,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兒子──如果我讓你說一個下午的法文,有困難嗎?」
沒有。他平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很快地回答了。
「沒問題。」
儘管他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加百列那麼詢問,但是六年來的經歷讓他已經不再擁有尋常孩童所具備的百問精神,更何況那不是什麼太大不了的事。馬修心想,如果他讓我說一下午的拉丁文,那就該另當別論。
但那只是法文。
於是,當他父親再次回到燃著壁爐的起居室,並且懷裡抱了一個黑色捲髮,面容軟糯的女孩時,馬修只是動了動擺放得宜的手指,最後站了起來,用標準的法文說出了第一句問候。
尾音捲曲得十分漂亮,就如同飽滿的漿果簇,帶著不列顛的濕潤曖昧。
那一年是1966年,他們一個六歲、一個五歲,在不列顛的土地上,用法蘭西的語言相識。
克莉絲緹娜.葛佳絲塔芙.杜蘭特.喀斯特。
他的妹妹來自法國。熱情浪漫的法蘭西,她的像是血液裡充斥著玫瑰與香水似的,強烈而難以忽視。
Φ
大部分的時間他的睡眠都不是很理想。
而有時候他會作夢。
他夢見加百列抱著克莉絲,那個嬌小的女孩膩在他們父親的懷裡,濃密的黑髮像是一波波海水,流向陽光最燦爛的地方,加百列低著頭聽她附在耳邊說的悄悄話,然後笑了起來。
他近乎困惑地看著。
那是一種看見了從未改變的天使像突然對世人伸出手、提供懷抱時信徒心中的徬徨和無措。
然後他發現,其實他們的父親也有如此──寵溺的一面。他不知道平凡的父親是什麼樣子,但他想或許有一部分就像加百列現在那樣。溫柔、小心而且疼愛。
他在一旁看著,明白了那個女孩特別的。
馬修垂下長長的睫毛。她是特別的──而他們不是。
他和格蘭德都不是。
那天早上醒來,他感到特別不舒服。疲倦而且厭煩,加上低血壓,那或許像是被月桂莊園的立鐘砸到一樣該死,腦子裡纏滿了鍥而不捨的荊棘,好像不把他弄暈就不做數似的。
他在床上睜開了眼睛,然後又慢慢閉了回去,隨手抹了一把臉。
他不常夢到以前的事。而每一次都不是什麼太好的經驗。
馬修嘆了一口氣,他其實並不介意──並不介意他們的妹妹在父親心中是特別的,而他們不是,甚至這讓他意識到「加百列是個父親」,沒什麼不好。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很難把加百列當成父親。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感覺,那個男人太過於──特別,以致於所有普通的名詞都不適合加諸於他的身上。
他會說,加百列就是加百列。
嚴格的說,他並不討厭這個父親。儘管他們的親子關係可能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加百列和他並不像父子,尤其是在他小的時候。
他第一次見到加百列時是一個秋天的黃昏,整個世界都是金色的。天空鋪天蓋地的金黃,黃昏的光浪一波一波漫蓋到高聳的橙色樹林上,然後被篩落到鋪著腐葉的金色大地。加文帶著他走進一間房間,他記得正要消泯的陽光爬上了蒼白的牆,陷進那些精密的雕花縫隙中,變成一種沉鬱的褐色。
他──加百列就坐在房間裡,整個人像是一具滴著新鮮蜂蜜的石膏像。
他微笑、眨眼,然後說話。他說,「啊,好久不見。」
那種感覺很奇特,在一個人生活了七年以後,突然被帶離開原本寂靜的房間,接著被帶到一個人面前,被介紹說:這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對你說好久不見。
如果說要形象地描述,那像是心中有一塊地方毫無預警地坍塌了,然而塌陷之後才發現那裡原本就是一塊空洞。
他想自己鬆了一口氣。.........卻又有點惆悵。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曾有過一個瞬間想失控地尖叫。
原來他還活著。馬修那時候想,原來我的父親還活著。
他曾想過如果這件事再早個兩三年發生,他肯定會靠過去抱他,甚至他可能會像他們的妹妹那樣撲進父親的懷裡,或許他會哭,或許他會笑。
而不是在加百列掛著微笑說出「好久不見」之後,平靜地回答他,「你好,父親。」
但是當七年來──當孤獨成了七年來唯一的陪伴,他的身體可能已經不再願意也不再渴望.......父親的懷抱了。他將那認知為任何一種感情都是有期限的,比如他曾經憎恨生下他的父母,儘管他當時還懵懵懂懂。比如他曾經認真祈禱過有人即將打開門──任何人只要不是那群幾乎不會說話的僕人──,那也從未實現。
所以,他用七年的時間經歷它們,然後把那些都忘了。
如果有什麼他想說的,或許他還是沒有忘記想問.....
父親,為什麼生下我?
......他最後也並沒有問。
在臥室的大床上,馬修慢慢屈起一隻腳,青灰色的錦縐鵝絨被在他身旁堆疊成山,他就一個人坐在山谷之中。
他不屑於把自己視為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那並沒有意義。
然而他由衷地覺得,他們的妹妹是幸福的。那並不只是因為他們父親的緣故。
也或許是。
私生子在英國貴族家庭已經算不上什麼太大的問題,哪怕他們的血統可能名不正言不順了一點,存在或許尷尬了一點,都算不上是什麼錯誤。只不過是眾所默認並起一齊保持緘默。
而他想自己是不太一樣的。
如果他能夠選擇,那麼他希望自己的母親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也不要是愛德萊德──三姐弟裡的另外一個。
「那麼他將不必受到血統的折磨,他將不需要執著於受到喀斯特濃厚血脈的壓力,又祈求它的認同。」
加文曾和加百列這麼說過。
而他是對的。
很可惜他無法在這點上做出決斷性的選擇。
他只是偶爾還是會慶幸那只是七年,而不是八年或更多。
徹底的沉默,惡意的緘默。
克莉絲是幸福的。
因為他知道──那個恐懼寂寞的貪心的女孩,絕對無法忍受長達七年崩潰般的寂靜和孤獨。
她渴望愛。她像一朵嬌養的玫瑰需要灌溉........這或許是為什麼玫瑰叢帶刺。
因為它想要把人困在荊棘刺的阻撓中,不讓人離去。
當初那個軟糯的姑娘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呢?馬修難得地輕笑出聲,或許是因為.......加百列太過難以捉摸的緣故吧。他們聰明的小妹妹肯定察覺到了──她的父親生著一雙金色的翅膀,彷彿隨時能離開。地面上的人是抓不住天使的。
她們只能不安地擔憂著,他隨時要離開。
馬修看向窗外,太陽已經漸漸高懸,乳白色的陽光帶著一圈耀眼的淺金色毛邊衝進室內,幾乎要把窗框的輪廓都融化。
他臥室所在的高度沒能直接看到窗外的玫瑰園,但他知道克莉絲就在那兒。
她可能在大馬士革玫瑰叢間嬌笑著。
Φ
馬修或許早就察覺到異常。自從克莉絲不知從何時開始,越來越渴望和他肢體接觸開始──隨時隨地的擁抱,親吻臉頰,撒嬌耍賴........
他記憶中那個總是鑽在父親的懷裡,柔軟幼小的女孩,在他還未察覺的時候,變成了一個總是伸出雙手和他索要擁抱的姑娘。
哥哥。
她任性而嬌縱,卻又聰明地把握著尺度,使得他在不知不覺間退了半步──而正是那半步,讓她有機會開始向他索求更多,她就像一個偏執的皇后,想把他整個吃下來,作為自己的領土。
哥哥.......
啊......告訴他,他的妹妹看著他的時候──克莉絲那姑娘究竟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他?
當他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突然整個人冷了下來。
馬修喀斯特開始感到恐懼,他想,有一種他排斥的.......他無法承受的東西,正在,產生。那是一種難以言明的直覺,他並不願意那東西出現。
抵抗、拒絕──不,把她趕出去!從那時候開始,他豎起了城牆。
哥──
不。他收起了從小開始的縱容。
是的,他想自己曾經對這個妹妹是縱容的──無奈、不耐煩卻又包容。
她和所有的喀斯特都是不同的,她和格蘭德有點相像卻又更加熾熱──她是暖的。
加百列是荒蕪的,加文是冷靜的,克魯安騰是個旁觀者,而他是死寂的。
喀斯特是無生命的。
他身上壓著雙倍的那種無生命的血統,兩個喀斯特的血使他誕生,使他窒息。
而克莉絲是熱情的。她就像是沒受倒詛咒的嬌花似的──
他想是這樣的原因,讓他把僅剩不多的,他把自己身上還能榨出來的那些軟的東西給她了
但愛情是不能的。
Φ
有一叢艷麗的玫瑰,在雕像身旁綻放。
她露出最鮮美的花瓣和最濃郁的香,她要求雕像將懷抱給她。好迎接寒冷的冬天。
雕像答應了。
於是寒冷的冬天過去了,溫暖的早春來臨。玫瑰又要求雕像,將雙眼給她。好觀看最美麗的兩個季節。
雕像答應了。
於是燦爛的春天過去了,火熱的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
玫瑰要求雕像,將心臟挖給她。好讓她結下甜美的果實。
雕像對她說,妳不能那麼貪婪──妳不能抱著我,央求我把心挖給妳。
我已經將懷抱給妳,妳要求我將雙眼給妳。我的雙眼已經屬於妳,妳卻央求我把心給妳。
Φ
然而事情的展開讓他措手不及。那天早上他醒來,他看見那個女孩躺在他身邊,裹在冷色絲被裡的身體宛如溫熱的乳脂,她的身上印著青色和紫紅色的印子,那是他掐出來的;她的臉上有亁涸的眼淚,那是爲他流出來的;室內瀰漫著尚未散去的濃厚的麝香──那是他的。
他瞬間冰冷得像是每一塊骨頭都從剛從陰濕的地窖裡撈出來一樣。
馬修掀開了覆蓋在身上的絲被,離開了床。
他把自己關進浴室裡,給予那個已經劃走他一半領土的姑娘一條光明正大離去的路。
不久之後,他聽見了布料摩擦的聲音。或許還有一雙腳在柔軟地毯裡踉蹌的聲音。
他閉上了眼睛。冷水兜頭而下。
Φ
「父親,我將不會擁有任何一個後代。」
他對加百列說,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明的贖罪似的沉鬱肅穆。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那個男人坐在深秋驕陽籠罩的高窗下,一身融化般的光。
加百列同樣看著自己的兒子──他和愛德萊德的孩子,瞇起了雙眼。
半晌,他的聲音輕輕地漫了出來。
「你這是在贖我們的罪啊,兒子。」
他如是說。
Φ
終止這畸形的血統。馬修喀斯特站在落地窗前,青藍的天空和紫色葡萄藤上下分割了窗框中的世界,金色的太陽幾乎變成白色。他看著自己的手掌,青色的血管脈絡清晰可見,帶著它們震動的是一顆即將逐漸衰竭的心臟。
他罹患著慢性左心衰竭,那將會使他的壽命短於正常人──他嘲諷地輕笑出聲,就好像他在乎似的.......喀斯特多半死於非命,他們極少壽終正寢。馬修喀斯特在意的的確不是他的身體,或是他胸膛深處震動的心臟。
「一對姐弟」.......這個詞組就像一個不會終止的詛咒,在漫長的七年中不斷提醒他──你是不應當的,你還是被拋棄的。
他曾作夢,夢見自己抱著一個慘白的嬰兒屍體,它不過指節大小的唇是夢魘般的深紫色。它正青藍色的雙眼寫滿了對他的控訴和尖叫──他清醒於一個渾身冰冷的清晨。那些彷彿在耳邊徘徊的竊竊私語又緩緩地消失了。
馬修看著窩在他身旁和他掙一個枕頭的小妹妹,轉身下了床。
他想,他恐懼著自己的後代,而這並不只是贖他身上的原罪。
那是有點可笑的,但他想是宿命性的──使你掙扎,使你苦痛的。那不是他的錯,但那是他的罪。
他那時候對自己說,如果有什麼能殺了他,使他在與血統的戰爭中敗亡,那可能會是一個懷著他孩子的女人。
馬修當時始料未及,那是一個即將戰敗的預言。
Φ
「告訴我,妳怎麼能──」厚重的花梨木大門縫隙間是他咬牙切齒的低聲,那近乎咆哮似的讓人震驚,一個石膏似的幾乎不動彈的喀斯特男人溢滿著焦躁和絕望,他丟失了他的冷靜,那一個剎那他覺得他的血管開始前所未有地歇斯底里地震動,血液翻騰的聲音幾乎讓他震耳欲聾。
克莉絲站在他面前,面容帶著一點憔悴和倔強,她抱著一個──一個嬰兒。
一個被宣稱是他的孩子......的嬰兒。
克莉絲喀斯特看著他,翡翠綠的眼睛裡有著心虛,卻也有一種母親的憤怒和堅強,她咬著嘴唇不發一與,卻小心翼翼地掀開嬰兒身上柔軟的布料,把它放到馬修面前。
出乎她意料的,馬修──她的哥哥低垂著臉,白石膏似美得懾人的手指平靜地攔住了那個嬰孩,他的身上幾乎看不出任何動靜,連呼吸都隨之停止。
「......Get out. OUT.」
Φ
那天夜裡,馬修站在克莉絲的床邊,面沉如水,眼中沉入了晦暗的情緒。
他的妹妹用一種蜷縮著的姿勢沉睡,眼角帶著一點疲憊的水痕,她的──他的兒子躺在一旁,蒼白小臉上還有一的點紅潤是未足歲嬰孩的特權........
戰鼓,號角,戰爭,割地,賠款,議和,然後重來一次........妳已經要了我的懷抱,我的眼睛,我的心臟和我的孩子。
妳還能怎麼樣要得更多?
那個孩子奇異地在那個時間點張開眼,瞅著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低頭看著床上他的母親,然後彎下腰,親吻了她的眼角。
馬修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當一個女人懷孕,有三個人將會為此承擔起責任:使她受孕的男人,腹中孕養孩子的女人,以及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
他親自嚐過爲雙親負責的感覺。馬修冰冷的手抱起了床上的嬰孩,他將它放入懷中,感覺到微溫的身體貼近著頸窩。
他將永遠不會擁有婚姻,而他的妹妹將永遠無法得到婚禮,他們的孩子不會被承認──但是他會為此負責。
他會再一次成為三個人中負責的那一個。
Φ
玫瑰花要求雕像將懷抱給她,好使她度過寒冬。
玫瑰花要求雕像將雙眼給她,好使她觀看美麗的季節。
玫瑰花要求雕像將心臟給她,好使她結下最甜美的果實........
那一年的冬天過去,早春來時,人們看見那具雕像空了胸膛,而嬌豔的玫瑰正盤據在裡頭勝放。
荊棘就像象徵著糾纏的血脈似的,無法分割。
金捲髮的成年喀斯特靠在柔軟奢麗的緹花緞面沙發裡,他身旁坐著一個相同金髮的男孩。男孩捧著一本厚重的磚書,又翻過一頁的手已經褪去嬰兒的紅潤,顯現出蒼白的跡象。
──當然,對比起他身旁那個慵懶闔著眼,毫無血色的男人來說,男孩的膚色就像午後的牛奶一般健康。
男孩聽著他這麼說,捲翹的濃密睫毛往青色眼睛上搧了搧,看著書本上攤開的那一頁,他柔軟的指尖擦過圖畫上那個拿著長槍、盔甲加身的法蘭西女人,「所以我們和法蘭西再也沒有關係了?」
加百列張開眼睛,對他的二兒子捲起鮮紅的嘴角,濃艷的金色虹膜裡溢滿無害的戲謔,「不.......恰好相反。」
「合作之虞不忘互下絆子、轉頭又挽著手言歸於好共奔蜜月期──當然不能少些充滿友誼的協定──」加百列嗤了一聲,依然能維持神秘的語氣真摯,「法蘭西從未忘記過他英倫海峽對岸的好兄弟。」
雖然身為一個姓氏古老的不列顛貴族,加百列仍能將那些土地的著名往事說成一個充滿嘲戲的童話,他瞇起眼睛,眼角透出一抹微笑,
「這沒什麼好疑惑的,兒子。在血統的名義下盤根錯節的故事,又哪裡是切割得來的呢?」
馬修安靜了一會兒,用不符合六歲男孩的平靜速度闔上了那本書。他抬起頭──儼然是一張完全繼承父親基因的臉孔。
很多年以後,他親自爲他父親所說的這些話做出證明。
而在這些年間,他的父親同樣證明了這件事──血緣的故事,從來都不是一刀一劃易於切割的。
血脈裡流竄的血液有時候就像滋生蔓延的荊棘,順著血管密集地,寂靜地纏繞住整個身軀。當人一但意識到自己正試圖在和與生俱來的血統對抗的時候,那往往成為一場永無止境的戰爭。
因為血統,無法切割。
Φ
他們同時安靜了下來,接著他的父親離開了沙發。男孩隨著他移動目光,他想對方正在等些什麼。
畢竟,加百列──他的父親,並不總是像今天一樣,帶著一身的沉思和等待,就這麼在沙發上耗費了一個午後。
馬修皺起顏色勻稱的眉毛,很快又再度鬆開。
這時,本來看似要離開的加百列突然回過頭,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兒子──如果我讓你說一個下午的法文,有困難嗎?」
沒有。他平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很快地回答了。
「沒問題。」
儘管他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加百列那麼詢問,但是六年來的經歷讓他已經不再擁有尋常孩童所具備的百問精神,更何況那不是什麼太大不了的事。馬修心想,如果他讓我說一下午的拉丁文,那就該另當別論。
但那只是法文。
於是,當他父親再次回到燃著壁爐的起居室,並且懷裡抱了一個黑色捲髮,面容軟糯的女孩時,馬修只是動了動擺放得宜的手指,最後站了起來,用標準的法文說出了第一句問候。
尾音捲曲得十分漂亮,就如同飽滿的漿果簇,帶著不列顛的濕潤曖昧。
那一年是1966年,他們一個六歲、一個五歲,在不列顛的土地上,用法蘭西的語言相識。
克莉絲緹娜.葛佳絲塔芙.杜蘭特.喀斯特。
他的妹妹來自法國。熱情浪漫的法蘭西,她的像是血液裡充斥著玫瑰與香水似的,強烈而難以忽視。
Φ
大部分的時間他的睡眠都不是很理想。
而有時候他會作夢。
他夢見加百列抱著克莉絲,那個嬌小的女孩膩在他們父親的懷裡,濃密的黑髮像是一波波海水,流向陽光最燦爛的地方,加百列低著頭聽她附在耳邊說的悄悄話,然後笑了起來。
他近乎困惑地看著。
那是一種看見了從未改變的天使像突然對世人伸出手、提供懷抱時信徒心中的徬徨和無措。
然後他發現,其實他們的父親也有如此──寵溺的一面。他不知道平凡的父親是什麼樣子,但他想或許有一部分就像加百列現在那樣。溫柔、小心而且疼愛。
他在一旁看著,明白了那個女孩特別的。
馬修垂下長長的睫毛。她是特別的──而他們不是。
他和格蘭德都不是。
那天早上醒來,他感到特別不舒服。疲倦而且厭煩,加上低血壓,那或許像是被月桂莊園的立鐘砸到一樣該死,腦子裡纏滿了鍥而不捨的荊棘,好像不把他弄暈就不做數似的。
他在床上睜開了眼睛,然後又慢慢閉了回去,隨手抹了一把臉。
他不常夢到以前的事。而每一次都不是什麼太好的經驗。
馬修嘆了一口氣,他其實並不介意──並不介意他們的妹妹在父親心中是特別的,而他們不是,甚至這讓他意識到「加百列是個父親」,沒什麼不好。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很難把加百列當成父親。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感覺,那個男人太過於──特別,以致於所有普通的名詞都不適合加諸於他的身上。
他會說,加百列就是加百列。
嚴格的說,他並不討厭這個父親。儘管他們的親子關係可能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加百列和他並不像父子,尤其是在他小的時候。
他第一次見到加百列時是一個秋天的黃昏,整個世界都是金色的。天空鋪天蓋地的金黃,黃昏的光浪一波一波漫蓋到高聳的橙色樹林上,然後被篩落到鋪著腐葉的金色大地。加文帶著他走進一間房間,他記得正要消泯的陽光爬上了蒼白的牆,陷進那些精密的雕花縫隙中,變成一種沉鬱的褐色。
他──加百列就坐在房間裡,整個人像是一具滴著新鮮蜂蜜的石膏像。
他微笑、眨眼,然後說話。他說,「啊,好久不見。」
那種感覺很奇特,在一個人生活了七年以後,突然被帶離開原本寂靜的房間,接著被帶到一個人面前,被介紹說:這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對你說好久不見。
如果說要形象地描述,那像是心中有一塊地方毫無預警地坍塌了,然而塌陷之後才發現那裡原本就是一塊空洞。
他想自己鬆了一口氣。.........卻又有點惆悵。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曾有過一個瞬間想失控地尖叫。
原來他還活著。馬修那時候想,原來我的父親還活著。
他曾想過如果這件事再早個兩三年發生,他肯定會靠過去抱他,甚至他可能會像他們的妹妹那樣撲進父親的懷裡,或許他會哭,或許他會笑。
而不是在加百列掛著微笑說出「好久不見」之後,平靜地回答他,「你好,父親。」
但是當七年來──當孤獨成了七年來唯一的陪伴,他的身體可能已經不再願意也不再渴望.......父親的懷抱了。他將那認知為任何一種感情都是有期限的,比如他曾經憎恨生下他的父母,儘管他當時還懵懵懂懂。比如他曾經認真祈禱過有人即將打開門──任何人只要不是那群幾乎不會說話的僕人──,那也從未實現。
所以,他用七年的時間經歷它們,然後把那些都忘了。
如果有什麼他想說的,或許他還是沒有忘記想問.....
父親,為什麼生下我?
......他最後也並沒有問。
在臥室的大床上,馬修慢慢屈起一隻腳,青灰色的錦縐鵝絨被在他身旁堆疊成山,他就一個人坐在山谷之中。
他不屑於把自己視為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那並沒有意義。
然而他由衷地覺得,他們的妹妹是幸福的。那並不只是因為他們父親的緣故。
也或許是。
私生子在英國貴族家庭已經算不上什麼太大的問題,哪怕他們的血統可能名不正言不順了一點,存在或許尷尬了一點,都算不上是什麼錯誤。只不過是眾所默認並起一齊保持緘默。
而他想自己是不太一樣的。
如果他能夠選擇,那麼他希望自己的母親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也不要是愛德萊德──三姐弟裡的另外一個。
「那麼他將不必受到血統的折磨,他將不需要執著於受到喀斯特濃厚血脈的壓力,又祈求它的認同。」
加文曾和加百列這麼說過。
而他是對的。
很可惜他無法在這點上做出決斷性的選擇。
他只是偶爾還是會慶幸那只是七年,而不是八年或更多。
徹底的沉默,惡意的緘默。
克莉絲是幸福的。
因為他知道──那個恐懼寂寞的貪心的女孩,絕對無法忍受長達七年崩潰般的寂靜和孤獨。
她渴望愛。她像一朵嬌養的玫瑰需要灌溉........這或許是為什麼玫瑰叢帶刺。
因為它想要把人困在荊棘刺的阻撓中,不讓人離去。
當初那個軟糯的姑娘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呢?馬修難得地輕笑出聲,或許是因為.......加百列太過難以捉摸的緣故吧。他們聰明的小妹妹肯定察覺到了──她的父親生著一雙金色的翅膀,彷彿隨時能離開。地面上的人是抓不住天使的。
她們只能不安地擔憂著,他隨時要離開。
馬修看向窗外,太陽已經漸漸高懸,乳白色的陽光帶著一圈耀眼的淺金色毛邊衝進室內,幾乎要把窗框的輪廓都融化。
他臥室所在的高度沒能直接看到窗外的玫瑰園,但他知道克莉絲就在那兒。
她可能在大馬士革玫瑰叢間嬌笑著。
Φ
馬修或許早就察覺到異常。自從克莉絲不知從何時開始,越來越渴望和他肢體接觸開始──隨時隨地的擁抱,親吻臉頰,撒嬌耍賴........
他記憶中那個總是鑽在父親的懷裡,柔軟幼小的女孩,在他還未察覺的時候,變成了一個總是伸出雙手和他索要擁抱的姑娘。
哥哥。
她任性而嬌縱,卻又聰明地把握著尺度,使得他在不知不覺間退了半步──而正是那半步,讓她有機會開始向他索求更多,她就像一個偏執的皇后,想把他整個吃下來,作為自己的領土。
哥哥.......
啊......告訴他,他的妹妹看著他的時候──克莉絲那姑娘究竟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他?
當他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突然整個人冷了下來。
馬修喀斯特開始感到恐懼,他想,有一種他排斥的.......他無法承受的東西,正在,產生。那是一種難以言明的直覺,他並不願意那東西出現。
抵抗、拒絕──不,把她趕出去!從那時候開始,他豎起了城牆。
哥──
不。他收起了從小開始的縱容。
是的,他想自己曾經對這個妹妹是縱容的──無奈、不耐煩卻又包容。
她和所有的喀斯特都是不同的,她和格蘭德有點相像卻又更加熾熱──她是暖的。
加百列是荒蕪的,加文是冷靜的,克魯安騰是個旁觀者,而他是死寂的。
喀斯特是無生命的。
他身上壓著雙倍的那種無生命的血統,兩個喀斯特的血使他誕生,使他窒息。
而克莉絲是熱情的。她就像是沒受倒詛咒的嬌花似的──
他想是這樣的原因,讓他把僅剩不多的,他把自己身上還能榨出來的那些軟的東西給她了
但愛情是不能的。
Φ
有一叢艷麗的玫瑰,在雕像身旁綻放。
她露出最鮮美的花瓣和最濃郁的香,她要求雕像將懷抱給她。好迎接寒冷的冬天。
雕像答應了。
於是寒冷的冬天過去了,溫暖的早春來臨。玫瑰又要求雕像,將雙眼給她。好觀看最美麗的兩個季節。
雕像答應了。
於是燦爛的春天過去了,火熱的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
玫瑰要求雕像,將心臟挖給她。好讓她結下甜美的果實。
雕像對她說,妳不能那麼貪婪──妳不能抱著我,央求我把心挖給妳。
我已經將懷抱給妳,妳要求我將雙眼給妳。我的雙眼已經屬於妳,妳卻央求我把心給妳。
Φ
然而事情的展開讓他措手不及。那天早上他醒來,他看見那個女孩躺在他身邊,裹在冷色絲被裡的身體宛如溫熱的乳脂,她的身上印著青色和紫紅色的印子,那是他掐出來的;她的臉上有亁涸的眼淚,那是爲他流出來的;室內瀰漫著尚未散去的濃厚的麝香──那是他的。
他瞬間冰冷得像是每一塊骨頭都從剛從陰濕的地窖裡撈出來一樣。
馬修掀開了覆蓋在身上的絲被,離開了床。
他把自己關進浴室裡,給予那個已經劃走他一半領土的姑娘一條光明正大離去的路。
不久之後,他聽見了布料摩擦的聲音。或許還有一雙腳在柔軟地毯裡踉蹌的聲音。
他閉上了眼睛。冷水兜頭而下。
Φ
「父親,我將不會擁有任何一個後代。」
他對加百列說,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明的贖罪似的沉鬱肅穆。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那個男人坐在深秋驕陽籠罩的高窗下,一身融化般的光。
加百列同樣看著自己的兒子──他和愛德萊德的孩子,瞇起了雙眼。
半晌,他的聲音輕輕地漫了出來。
「你這是在贖我們的罪啊,兒子。」
他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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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止這畸形的血統。馬修喀斯特站在落地窗前,青藍的天空和紫色葡萄藤上下分割了窗框中的世界,金色的太陽幾乎變成白色。他看著自己的手掌,青色的血管脈絡清晰可見,帶著它們震動的是一顆即將逐漸衰竭的心臟。
他罹患著慢性左心衰竭,那將會使他的壽命短於正常人──他嘲諷地輕笑出聲,就好像他在乎似的.......喀斯特多半死於非命,他們極少壽終正寢。馬修喀斯特在意的的確不是他的身體,或是他胸膛深處震動的心臟。
「一對姐弟」.......這個詞組就像一個不會終止的詛咒,在漫長的七年中不斷提醒他──你是不應當的,你還是被拋棄的。
他曾作夢,夢見自己抱著一個慘白的嬰兒屍體,它不過指節大小的唇是夢魘般的深紫色。它正青藍色的雙眼寫滿了對他的控訴和尖叫──他清醒於一個渾身冰冷的清晨。那些彷彿在耳邊徘徊的竊竊私語又緩緩地消失了。
馬修看著窩在他身旁和他掙一個枕頭的小妹妹,轉身下了床。
他想,他恐懼著自己的後代,而這並不只是贖他身上的原罪。
那是有點可笑的,但他想是宿命性的──使你掙扎,使你苦痛的。那不是他的錯,但那是他的罪。
他那時候對自己說,如果有什麼能殺了他,使他在與血統的戰爭中敗亡,那可能會是一個懷著他孩子的女人。
馬修當時始料未及,那是一個即將戰敗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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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妳怎麼能──」厚重的花梨木大門縫隙間是他咬牙切齒的低聲,那近乎咆哮似的讓人震驚,一個石膏似的幾乎不動彈的喀斯特男人溢滿著焦躁和絕望,他丟失了他的冷靜,那一個剎那他覺得他的血管開始前所未有地歇斯底里地震動,血液翻騰的聲音幾乎讓他震耳欲聾。
克莉絲站在他面前,面容帶著一點憔悴和倔強,她抱著一個──一個嬰兒。
一個被宣稱是他的孩子......的嬰兒。
克莉絲喀斯特看著他,翡翠綠的眼睛裡有著心虛,卻也有一種母親的憤怒和堅強,她咬著嘴唇不發一與,卻小心翼翼地掀開嬰兒身上柔軟的布料,把它放到馬修面前。
出乎她意料的,馬修──她的哥哥低垂著臉,白石膏似美得懾人的手指平靜地攔住了那個嬰孩,他的身上幾乎看不出任何動靜,連呼吸都隨之停止。
「......Get out. 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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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馬修站在克莉絲的床邊,面沉如水,眼中沉入了晦暗的情緒。
他的妹妹用一種蜷縮著的姿勢沉睡,眼角帶著一點疲憊的水痕,她的──他的兒子躺在一旁,蒼白小臉上還有一的點紅潤是未足歲嬰孩的特權........
戰鼓,號角,戰爭,割地,賠款,議和,然後重來一次........妳已經要了我的懷抱,我的眼睛,我的心臟和我的孩子。
妳還能怎麼樣要得更多?
那個孩子奇異地在那個時間點張開眼,瞅著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低頭看著床上他的母親,然後彎下腰,親吻了她的眼角。
馬修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當一個女人懷孕,有三個人將會為此承擔起責任:使她受孕的男人,腹中孕養孩子的女人,以及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
他親自嚐過爲雙親負責的感覺。馬修冰冷的手抱起了床上的嬰孩,他將它放入懷中,感覺到微溫的身體貼近著頸窩。
他將永遠不會擁有婚姻,而他的妹妹將永遠無法得到婚禮,他們的孩子不會被承認──但是他會為此負責。
他會再一次成為三個人中負責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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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要求雕像將懷抱給她,好使她度過寒冬。
玫瑰花要求雕像將雙眼給她,好使她觀看美麗的季節。
玫瑰花要求雕像將心臟給她,好使她結下最甜美的果實........
那一年的冬天過去,早春來時,人們看見那具雕像空了胸膛,而嬌豔的玫瑰正盤據在裡頭勝放。
荊棘就像象徵著糾纏的血脈似的,無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