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嗚───
火車拖著一串兒喀啦喀啦的聲音,厚重的鐵輪子和軌道摩擦出刺耳但規律的聲音,鐵皮包裹著鋼骨,鋼骨裡鋪著棉花餡椅墊──印度生產了大量的棉花,被紡成紗、織成布,拼成了柔軟的衣裳,和姑娘們口袋裡的刺繡手帕。
那棉花椅墊上,盛裝著遠行的人。
那輛火車駛離倫敦的時候正值秋天,倫敦上空瀰漫地灰霧和火車吐出的黑煙都無法阻擋黃昏的金黃,長長的蒸氣列車在融化的光夾道送行之中,彎彎地往前走。某一截車廂的窗口,突然被打開了,一個女孩衝動地把自己探出了外頭。她用力壓住了藍色的帽子,維多麗亞的紅色捲髮半空中被吹散成火紅離散的雲,翻滾著隨車駛向遠方。
微微彎曲的軌道載著她,漸漸遠離了那個令人捨不得的地方。
小女孩的臉孔被黃昏匆匆塗抹成淺紅色,她捲曲蓬鬆的紅髮在空中翻騰著,變成了逐漸盛開的花。
Φ
維多麗亞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決定會離開倫敦這麼久。
『家是什麼呢?家是那個住著心愛的人們的地方。』──《Victoria's Diary》
在陽光明媚的鄉村小屋裡,面向陽光和花田的那扇窗戶下正坐著一個姑娘。她的頭髮像盛開的罌粟花田一樣美麗,細碎而密集的波浪中編織著辮子。她穿著的洋裝讓人想起了秋草鸚鵡,橙粉色的布料上繡著灰紅色的羽毛紋路,帶著波浪皺褶的裙襬被風吹得鼓起來的時候,人們總覺得她振翅欲飛。女孩兒則說,我曾經在倫敦的天空飛翔,背著的是天堂鳥的翅膀。
他們或許相信,或許不相信。但是他們總是回報以善意的笑容。
這是一個秋天,金色的陽光養熟了麥子田,花田同樣盛開。維多麗亞的鮮橘紅色捲髮被一把乾燥的鼠尾草綁了起來,蓬鬆地躺在左胸口。她在一本厚厚的線裝手工書上寫下今天的日期,並覺得自己大概到了要幫日記增添新紙張的時候了。
那一年正值十九世紀中,倫敦的齒輪和蒸汽機仍然轟轟運轉著,火車橫跨了英格蘭的大片土地,大部分的時間,她就在火車上四處旅行。
那一年是維多麗亞離開倫敦的第五年。
那一年的倫敦,依然在記憶中閃爍著彩色玫瑰窗的光和軌道車的聲響。
她闔上了日記本,淺灰色的蕾絲布料在她的肩膀上飄動了起來。
遠離倫敦的小鄉村,大女孩正在享受她短暫的假期,等到下下下一班火車到達了田野包圍的車站,她就會跳上熟悉的車廂,和新一批輪班的夥伴一起繼續旅行。那一天早上,她幫自己煎了一份鬆餅淋上兩杓蜂蜜和一塊奶油,哼起了關於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的故事。
Φ
維多麗亞的日記已經累積了五年的份量。她從離開倫敦的第一個禮拜,在收到了來自倫敦的第一份禮物之後,就開始了這個從不間斷的習慣──那是一疊羊皮紙。令人意外的是,這些居然是透過公司的郵件系統送過來的,寄件人是──
是克里斯。她驚訝得忘記要從同事手中接下另外一個包裹,後來發現那裡頭包著的是一罐墨水和一根羽毛筆。
克里斯給她寫了一封不太長的信,但是影響驚人。那一天的午餐時間,所有的員工都發現了他們弄丟了一個永遠蓬鬆可愛的小女孩。他們先是緊張兮兮的四處翻找,最後想起他們一夥人連同那個失蹤的小女孩都在火車上呢,總也弄不丟。於是放鬆下來的一群人七手八腳地幫他們的小姑娘留了一份午餐,各自四散去了。
至於那個被眾人搜索不得的小女孩呢,維多麗亞窩在她的小床鋪上,懷裡抱著一隻烏鴉,烏鴉又用牠烏黑而強壯的翅膀困難地攏著一疊紙、墨水和筆,他們一起看完了那封來自倫敦的信。
『我們親愛的女孩兒:
女孩兒,妳在外頭一切都好嗎?我們希望妳一切都好。噢,原諒我,我們指的是利夫和我。他現在正在我的旁邊──又或者說我正在他的刺青屋裡,用他刺青的墨水寫字。
我希望妳除了這封信,還收到了一疊紙──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得要再次由衷讚美信鴿郵遞的完美服務,他們從不弄丟任何東西。這疊紙是我們決定送妳的第一個禮物,筆是第二個,墨水姑且當作第三個。或許妳會對著這疊紙感到疑惑,那麼我將要這麼說:利夫和我覺得妳可以嘗試著寫寫日記。妳將會去很多的地方,認識很多的人,以及經歷那些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如果妳願意紀錄下妳的生命,那麼在許多年以後,它會變成一個很棒的禮物,來自過去每一天的妳自己。當然,妳可以用它們來寫信,或做任何會讓妳感到開心的事,這是我們對這疊紙的最大期望:讓妳過得更有趣一些。
另外,提起了信,我不得不提另一件事──猜想妳現在大概還沒收到安摩斯的信。因為上一回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捧著一疊並不薄的紙在震筆疾書。除了我私下認為那一疊紙可能沒那麼快能寫完以外,我還想偷偷告訴妳一件事(利夫和我都同意妳應該、必須知道)
我們都很想念妳,甜美的女孩兒。
妳的 克里斯』
她小小的手掌緊緊捏著那張紙,無法克制自己重複看了很多次。她漲紅了一張白皙的心型小臉,水汪汪的藍眼睛變的更加水汪汪起來,她有點難過,但更正確的說法是她覺得自己的心漲漲的,有點酸軟。
維多麗亞在一會兒後放下了信紙,她把那好好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摺好,然後收了起來。她爬下床鋪,在小小的書桌上攤開了第一張羊皮紙。
她咬著嘴唇,腦中一片空白地盯著信紙非常久,手中緊抓著輪廓柔順的羽毛筆。
火車慢悠悠地搖晃著,她抬起頭,發現建築明顯地矮了下去,離開了倫敦的地界之後,她看見了陌生的金色麥田。
維多麗亞停下了手,專心地看著不斷從眼前流過的景象。那就像是一條永不停止的河,記憶的河水一下一下拍打到她的腳邊,慢慢地,她抓住了一些片段的頭緒。女孩兒開始試著下筆。
『25th Dec.
今天收到了克里斯和利夫的信......』
深青色的墨水在信紙上留下了有點水分的痕跡,這種墨水比起一般的書寫墨水顯得更濃稠一些,不過影響不大──克里斯可能是因為這一點能被察覺卻又不礙事兒的差別,才選擇附上了的應該要是利夫專用的墨水,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書寫墨水。
年輕的葬儀師很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的女孩而需要的不只是禮物,而是能讓她快速想起寄件人的禮物。這會讓她覺得,她仍在他們的身邊。
然而才寫下了第一句,維多麗亞卻停了筆。她想了想,小心地挪開了那張紙,並用矮矮的墨水瓶很好地在風中壓住了它,她看著麥子氣味的風吹過紙張的表面,還未乾涸而微微突起的墨水痕跡被吹得挪動了一點點,水分鬱積的尾巴更是拖出了一絲小小的墨水漬。
她拿出另一張紙,開始寫起了更早以前的事。大約再往前兩個月,她仍然記得每一個細節──
『10th Oct.
任務結束以後,和李歐一起遇見了沃爾夫。沃爾夫說,公司即將要開設旅行郵局了──他說,我們或許很適合當第一批嘗試新項目的人。
想到很多地方,去看很多不同的人和田、海港。所以決定和李歐、艾洛一起搭上火車.......
哦,是了,那是整疊日記中的第一張信紙。現在就被牛皮書衣安全地包裹在底下,五年前的墨水痕跡早已乾透然,而她寫下那一串字的時候,正值1855年的十月,陰雨綿綿卻又濕潤而微涼,她已經穿上了厚厚的毛邊斗篷,小小的臉蛋罩在寬大的斗篷帽兜底下──
年輕的女孩會銘記一生的日子有很多,比如說,很久很久以後,她還會記得那天天空的灰藍、楓糖的半透明金、陽光是乳酪白,沃爾夫的雙眼是純正的軍艦藍。
那一天的色彩在她的記憶中,一直都像是安摩斯的彩色釉鳥們振翅飛上天空時那樣繽紛、絢麗。
她願意和任何一個人肩並肩,坐在微風澆拌、陽光淋滿眼底的任何地方,分享那一天的記憶。
Φ
李歐.查爾斯和他的小夥伴一起回到了公司的總部,兩匹馬隨著他們的回歸而被歸還到馬廄中,維多麗亞動作俐落地從小母馬上下來,她跳到馬廄管理人的身旁,親暱地抱住了馬的臉和頸子,她的小夥伴有一身油滑美麗的淺色毛皮,如同光滑的生牛奶糖的光澤,並且同樣回蹭著維多麗亞。牠烏黑的眼睛顯得親近、充滿善意而且毫無戒心,長長的睫毛讓牠看起來溫和極了,和牠的夥伴一樣是一個美好的小女士。
這個來自森林的女孩天生受到動物們的歡迎,或者說她的身上總有一種和動物相同的氣息,天真、美好卻又偶爾會蹭地一聲往後一縮,躲到樹木或同伴或隨便一個可以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然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眨吧著水靈的大眼睛瞅著你看。她是一個還沒長大,也幸運得不需要變得警戒多刺的絨毛小動物,她會讓人想養著她,揉揉她蓬鬆的捲髮,陽光的碎片會從裡頭溫暖地掉出來,帶著舒緩人心的柔和味道。
晚了她一步,李歐同樣翻下了馬,他牽著馬繩把它交回管理人的手中。一邊笑著和對方互換招呼,李歐一邊伸手揉了揉身旁女孩兒的頭頂。「今天一切都像以往一樣美好,是不是?我猜你們已經結束了今天的任務?」「嗯,今天的工作也很順利,晚點就沒事了。」
「牛奶糖掰掰!明天見!」女孩兒小小的手掌用力地搓了搓牛奶糖──她的夥伴的鬃毛,然後拉著李歐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她的手掌真的很小,像是偶爾能在街上看見的五爪楓,小得只能抓住李歐的手指,而無法握好他的手掌。李歐和一般年輕的男人一樣,有一雙強壯而修長的手,骨節分明、掌心溫暖,大多他們並非執勤而他和這些嬌小得如同妹妹的女孩子們一起出門時,他會牽住她們的手,以防止這些好奇而精力旺盛的女孩兒在一轉眼間就被人群給淹沒。
他習慣於照料,尤其是這些讓他想起家鄉年幼手足的孩子。這個來自約克的英國青年充滿耐心,他是一個這樣好的人,正直、溫柔而彷彿帶著淡淡的溫暖的微光,偶爾意外洩漏的傻氣幾乎沒有扣分的效果,然而隨之而來他帶著尷尬的靦腆卻是加分的。李歐是一個很難讓人反感的人,乍看之下如此,親近相處後更甚,維多麗亞幾乎毫無抵抗力地喜歡繞著他轉圈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的直覺讓她這麼做,告訴她這是一個安全的人,一個安全、富帶善意,值得親近的人。
五年後她漸漸發現如何更立體的去描述這個人的好,或許他甚至習慣於把那些沉重的、冰冷而讓人悲傷的事物都悄悄背在背後,用所有正面的、讓人喜愛的容貌擁抱他身邊的人。那個時候的李歐已經超越了她的友人,不再只是一個兄長,他是家人,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維多麗亞很難形容李歐有多好,即使是五年後也一樣。她始終知道,李歐就像九十九、艾洛、維克和梅納那些大哥哥一樣,他們的個性全然不同,表現給她的也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會讓她願意一直、一直窩在他們身邊,如同一隻不需長大、不需求生的小貓,舒適地蜷著身體,安睡在安全的地方。
他們的好是讓她貪心而安於現狀的最大誘因,她即將會在未來的五年裡漸漸意識到這件事,並且一次又一次爲著這些而感受到自己其實比誰都幸福。
而現在,他們在離開馬廄的路途上遇見了沃爾夫──他們的上司,這很讓人意外,近日以來上層或許有了新的計畫,整個公司都變得忙碌了起來,其中沃爾夫和一干子資深的郵遞部員工尤甚,他們忙得馬不停蹄並且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在本部撞見時,他們多半咬著鬆餅或者三明治或者其他便於攜帶的食物匆匆經過,似乎從來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停留。郵遞部大樓不但更加繁忙,同時也更加空蕩了起來。這兩者並不牴觸,沃爾夫帶著一批人離開了倫敦在四處奔走,要在公司裡遇見他突然變成一件不容易的事。
上一回維多麗亞見到他時,這個大多認真偶爾嚴肅的英國男人有點抱歉地回絕了她的午餐邀約,即使是血液裡流著英國人的禮儀,他仍然無法撥出時間來答應。而這一回,沃爾夫快步走過,同時用羽毛筆在紙本上匆匆書寫,墨水在紙面上刷拉帶過,他們只能看見一串字跡飛過羊皮紙,內容倒是潦草得難以辨識。
似乎是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他們的身影,沃爾夫抬起頭,停下手上的動作走了過來。今天他大約是沒那麼忙碌的,讓他有時間選擇停下來和他的員工們多聊兩句。
「辛苦了,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
「嗯,難得在總部遇到沃爾夫先生......最近好像很忙碌呢?都還順利嗎?」李歐露出了笑容,兩個英國男人的對話總是夾雜著格外多禮的成分,儘管他們都不是太過拐彎抹角的人。
「一切都按照預期。」沃爾夫頷首後平靜地回答,成疊的羊皮紙在他手上被攏成整齊的方塊,他的背總是很直,包裹在制服之下顯得幹練而可靠,郵遞部的部長是眾所週知的沈穩,雖然隨時扛著可觀的工作量,也從來沒有一點失了分寸的樣子,一個標準的英國人。
相較於兩個大男人,維多麗亞表達情緒的方式就直白得多──「沃爾夫!好久沒看到你了!」小女孩二話不說地撲了過去,沃爾夫像是拎著砸下來的包裹一樣眼明手快地接住她,一旁看著的李歐笑著搖了搖頭。
「最近是不是很忙?公司有什麼新的計劃嗎?」維多麗亞繞著上司轉來轉去,陽光夾雜在她蓬鬆的頭髮間甩來甩去,她的步伐輕盈,無憂無慮又好奇,像是一隻謳歌的鳥。沃爾夫不自覺地拍了拍她的頭,嚴肅的表情放鬆了一些,「是這樣沒錯,妳從哪裡聽到消息了?」
「克萊夫昨天在說嘛──」維多麗亞噘起嘴跳著停了下來,小女孩抬起頭,陽光恣意地湧進了她的眼睛,然後滿溢出來,「所以是什麼?沃爾夫──說嘛?說吧?」
沃爾夫到這會兒也察覺到這小女孩今天的亢奮程度非比尋常,他的眼神不動聲色地往李歐的臉上晃了一圈,李歐眨眨灰綠色的眼睛,嘴型輕而快速地帶過幾句話,『下午茶,柯芬園。』
藍眼睛的部長立刻了然地收回視線,他的確有印象這個小姑娘非常熱衷於和人一起喝咖啡──喔,沃爾夫突然閉上了嘴。他對這姑娘第一次遞給他的咖啡仍然記憶猶新──別提了。
一把風吹過街道,夾雜著煤煙和水氣,街頭金綠色的梧桐葉跟著翻了起來,有一片擦著沃爾夫的肩膀,落到維多麗亞單薄的肩頭,他看著這個活力旺盛的義大利女孩──他記得自己的員工來自哪裡,那些履歷上的照片擦過他的腦海,他會在無數的工作和文件中想起那些人的笑臉。
眼前的小女孩眨著大眼睛盯著他,滿眼的好奇和信任,她的腳步似乎總是不著地,隨時可以飛起來似的──這似乎是孩子的特權和特質。他們還年幼,有一顆不安定的心和輕盈的腳步,隨時可以滿懷希望和期待地奔向另一個地方,世界還疼寵著他們,尚未加諸任何壓力和牽掛──她還沒被那些溫柔的沉重的事物纏綁固著在一塊土地上。
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過,郵遞部長看著嬌小的女孩,嘗試著說了一句話。
「我正打算說的,事實上──我想,關於新計劃的第一批員工,你們應該會是很不錯的人選。」他說著,純正的深藍雙眼讓小女孩想起了彩色玻璃畫中,鑲擠在白色帆船和畫框之間一角湛藍海洋。
沃爾夫伸出手,把手上的第一張羊皮紙放到了小女孩的雙手上。他按住那張薄薄的文件,沒讓倫敦有點嗆人的風把它吹掀。
「如何,有興趣嗎?──旅行郵局。」
Φ
「你們也聽說那個消息了啊──旅行郵局?感覺好像還滿不錯的。」柯芬園咖啡館露台,在梧桐樹下的經典位置,艾洛把一塊鹹奶油司康塞進嘴裡,嚼著嚼著臉頰鼓起了一小塊,他看著帶來新消息的同伴們。每個部門都有自己傳遞訊息的小管道,顯然總是把自己種在圖紙、齒輪和動力爐前的機研部成員們也不遑多讓(那些神秘兮兮的小道消息總是顯得特別溫馨可愛)不過艾洛從同伴那裡聽來的消息是另一個部分──關於駐點和隨車之類的。「怎麼樣,你們要去嗎?」
埃西亞坐在一旁,姿態優雅地挖著一杯水果乳脂蛋糕,層層綿密的鮮奶油乳酪和莓果堆疊,底層是厚實的海綿蛋糕,淋上了濃郁的牛奶糖醬。他們四人的下午茶桌有趣得十分值得探究,不大也不擁擠的桌上彷彿被某條隱形的線分割成兩半,兩個男人那邊放著一些鹹味的點心,德國結麵包和起司小可頌;反觀大女孩和小女孩的面前,卻堆滿了各種看起來就十分甜蜜的糕點。
男士們不無敬畏地看著對面的兩位女孩,深深覺得女孩子們的味蕾肯定有某種程度上的特化。只見一大一小兩個姑娘人手一根湯匙,小口小口地把糖分不斷地送進口中,看起來十分滿足。
「我啊......」李歐喝了一口黑咖啡試圖壓抑著眼睛攝取過量糖分帶來的戰慄,醇苦的咖啡順著喉嚨滑下去,似乎讓他好受了一些,李歐放下杯子,看著艾洛,又看看面前的小女孩,他沒有回答自己的答案。「──小維琪呢?妳想去外面看一看嗎?」
想去。她的腦中一閃而過這個清晰的單字。陷入晃神的維多麗亞猛然抬起頭,正巧撞上了李歐溫和的雙眼。亞麻灰色短髮的青年單手勾著咖啡杯的耳朵,他一直是一個像兄長一樣的角色,對於維多麗亞來說,他們就如同家人──是倫敦的這些人們教會了她「家人」的意義。書上說,家人是最能了解自己的人......李歐是不是早就發現了她的猶豫呢?小姑娘不禁偷偷在心裡這麼猜測。
她簡單的腦中正被分成兩半兒,一半是彩繪玻璃似的街道、伸出彩色翅膀的飛行船上鋪滿了釉家的染料;另一半是模糊的陽光、大片的香草田,那些正在逐漸變得清晰。這很奇怪......維多麗亞有點難過地想,更有點不解。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想離開倫敦,然而如果要說她不想去──不想搭上那班用墨水草草畫在羊皮紙上的『火車』,可以跟著鐵軌前往好多地方──如果說她不想,那麼是騙人的。
從她聽見了旅遊開始,維多麗亞的心就已經飄起了一半,另外一半正準備飛翔。
沃爾夫說是旅遊郵局呢。她想到了曾經在書上看過的小屋、海港,種滿香草的田野。她想去看──她很想去。一個嬌小的女孩彷彿就要沿著火車軌道奔向遠方,卻又猶豫地轉過頭,慢吞吞地蹭回夥伴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揪住了他們的衣角。
「你們呢──」她小小聲地說。耳朵邊彷彿已經吹過了海岸鄉村的風。
然而她仍然眷戀倫敦的氣味。熟麵包、機油和煤灰混雜著的味道。
維多麗亞緊張兮兮的眨巴著大眼睛,她想,啊──要是他們也一起去就好啦。要是大家都能一起去旅行就好啦。這樣她就不用離開任何人,她就可以把心愛的倫敦搬著走了。
小女孩偷偷抱著一個美夢,想把自己喜歡的都放進一個大玻璃氣球裡,灌滿蒸氣,裝上翅膀,然後通通拉著走。她是那麼貪心。她是那麼貪心而且天真。正因為年幼所以還無法體會取捨,不願忍受放下,她就像所有的孩子那樣,試圖用小小的懷抱抱住整個世界,走到哪兒都不鬆開。如果說成年人對於現實的預期和過多的考量使他們固著此地不願邁步,那麼孩子的天真傻氣和一念之間的衝動就是推動他們無畏無懼往前奔馳的動力。那讓他們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你們要不要去呢.......」維多麗亞很小聲地說,她正在詢問她喜愛的人們,願不願意被她當成小行李,塞進玻璃氣球裡帶走。
那一天下午,柯芬園咖啡館的外頭,那棵茂密的倫敦梧桐樹下,勾著咖啡耳朵的李歐和指尖沾著一撮碎屑的艾洛眼角互看了一眼,他們一起露出了不太顯眼的微笑。
「哎,我們怎麼會丟下妳?」不知道是誰的手揉了揉她的頭,那隻手掌很大、而且強壯。和輕拍棉花的力道不同,帶來了驚人的安心感。維多麗亞眯起了眼睛縮了起來,埃西亞用手帕擦了擦她臉頰上的一點奶油乳酪。
「我們會一起去的,這樣在火車上就不會寂寞了吧?」
他們這麼說。維多麗亞已經想不起是誰這麼說,那時候她正忙著適應湧上心頭的滿心雀躍,手忙腳亂地往玻璃氣球裡塞進珍貴的寶物,她最喜歡的大家。她試著回想那一天,發現自己興奮得甚至忘記仔細看看他們微笑的臉。
後來她想想,那時候應該認真看著的。
無論如何都應該認真地好好看著他們──從柯芬園咖啡館的樹下往街尾一路看過去,所有她愛的、她擁有的、她珍惜的,就都在那兒了。
都在那兒了。
嗚───
火車拖著一串兒喀啦喀啦的聲音,厚重的鐵輪子和軌道摩擦出刺耳但規律的聲音,鐵皮包裹著鋼骨,鋼骨裡鋪著棉花餡椅墊──印度生產了大量的棉花,被紡成紗、織成布,拼成了柔軟的衣裳,和姑娘們口袋裡的刺繡手帕。
那棉花椅墊上,盛裝著遠行的人。
那輛火車駛離倫敦的時候正值秋天,倫敦上空瀰漫地灰霧和火車吐出的黑煙都無法阻擋黃昏的金黃,長長的蒸氣列車在融化的光夾道送行之中,彎彎地往前走。某一截車廂的窗口,突然被打開了,一個女孩衝動地把自己探出了外頭。她用力壓住了藍色的帽子,維多麗亞的紅色捲髮半空中被吹散成火紅離散的雲,翻滾著隨車駛向遠方。
微微彎曲的軌道載著她,漸漸遠離了那個令人捨不得的地方。
小女孩的臉孔被黃昏匆匆塗抹成淺紅色,她捲曲蓬鬆的紅髮在空中翻騰著,變成了逐漸盛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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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麗亞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決定會離開倫敦這麼久。
『家是什麼呢?家是那個住著心愛的人們的地方。』──《Victoria's Diary》
在陽光明媚的鄉村小屋裡,面向陽光和花田的那扇窗戶下正坐著一個姑娘。她的頭髮像盛開的罌粟花田一樣美麗,細碎而密集的波浪中編織著辮子。她穿著的洋裝讓人想起了秋草鸚鵡,橙粉色的布料上繡著灰紅色的羽毛紋路,帶著波浪皺褶的裙襬被風吹得鼓起來的時候,人們總覺得她振翅欲飛。女孩兒則說,我曾經在倫敦的天空飛翔,背著的是天堂鳥的翅膀。
他們或許相信,或許不相信。但是他們總是回報以善意的笑容。
這是一個秋天,金色的陽光養熟了麥子田,花田同樣盛開。維多麗亞的鮮橘紅色捲髮被一把乾燥的鼠尾草綁了起來,蓬鬆地躺在左胸口。她在一本厚厚的線裝手工書上寫下今天的日期,並覺得自己大概到了要幫日記增添新紙張的時候了。
那一年正值十九世紀中,倫敦的齒輪和蒸汽機仍然轟轟運轉著,火車橫跨了英格蘭的大片土地,大部分的時間,她就在火車上四處旅行。
那一年是維多麗亞離開倫敦的第五年。
那一年的倫敦,依然在記憶中閃爍著彩色玫瑰窗的光和軌道車的聲響。
她闔上了日記本,淺灰色的蕾絲布料在她的肩膀上飄動了起來。
遠離倫敦的小鄉村,大女孩正在享受她短暫的假期,等到下下下一班火車到達了田野包圍的車站,她就會跳上熟悉的車廂,和新一批輪班的夥伴一起繼續旅行。那一天早上,她幫自己煎了一份鬆餅淋上兩杓蜂蜜和一塊奶油,哼起了關於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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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麗亞的日記已經累積了五年的份量。她從離開倫敦的第一個禮拜,在收到了來自倫敦的第一份禮物之後,就開始了這個從不間斷的習慣──那是一疊羊皮紙。令人意外的是,這些居然是透過公司的郵件系統送過來的,寄件人是──
是克里斯。她驚訝得忘記要從同事手中接下另外一個包裹,後來發現那裡頭包著的是一罐墨水和一根羽毛筆。
克里斯給她寫了一封不太長的信,但是影響驚人。那一天的午餐時間,所有的員工都發現了他們弄丟了一個永遠蓬鬆可愛的小女孩。他們先是緊張兮兮的四處翻找,最後想起他們一夥人連同那個失蹤的小女孩都在火車上呢,總也弄不丟。於是放鬆下來的一群人七手八腳地幫他們的小姑娘留了一份午餐,各自四散去了。
至於那個被眾人搜索不得的小女孩呢,維多麗亞窩在她的小床鋪上,懷裡抱著一隻烏鴉,烏鴉又用牠烏黑而強壯的翅膀困難地攏著一疊紙、墨水和筆,他們一起看完了那封來自倫敦的信。
『我們親愛的女孩兒:
女孩兒,妳在外頭一切都好嗎?我們希望妳一切都好。噢,原諒我,我們指的是利夫和我。他現在正在我的旁邊──又或者說我正在他的刺青屋裡,用他刺青的墨水寫字。
我希望妳除了這封信,還收到了一疊紙──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得要再次由衷讚美信鴿郵遞的完美服務,他們從不弄丟任何東西。這疊紙是我們決定送妳的第一個禮物,筆是第二個,墨水姑且當作第三個。或許妳會對著這疊紙感到疑惑,那麼我將要這麼說:利夫和我覺得妳可以嘗試著寫寫日記。妳將會去很多的地方,認識很多的人,以及經歷那些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如果妳願意紀錄下妳的生命,那麼在許多年以後,它會變成一個很棒的禮物,來自過去每一天的妳自己。當然,妳可以用它們來寫信,或做任何會讓妳感到開心的事,這是我們對這疊紙的最大期望:讓妳過得更有趣一些。
另外,提起了信,我不得不提另一件事──猜想妳現在大概還沒收到安摩斯的信。因為上一回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捧著一疊並不薄的紙在震筆疾書。除了我私下認為那一疊紙可能沒那麼快能寫完以外,我還想偷偷告訴妳一件事(利夫和我都同意妳應該、必須知道)
我們都很想念妳,甜美的女孩兒。
妳的 克里斯』
她小小的手掌緊緊捏著那張紙,無法克制自己重複看了很多次。她漲紅了一張白皙的心型小臉,水汪汪的藍眼睛變的更加水汪汪起來,她有點難過,但更正確的說法是她覺得自己的心漲漲的,有點酸軟。
維多麗亞在一會兒後放下了信紙,她把那好好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摺好,然後收了起來。她爬下床鋪,在小小的書桌上攤開了第一張羊皮紙。
她咬著嘴唇,腦中一片空白地盯著信紙非常久,手中緊抓著輪廓柔順的羽毛筆。
火車慢悠悠地搖晃著,她抬起頭,發現建築明顯地矮了下去,離開了倫敦的地界之後,她看見了陌生的金色麥田。
維多麗亞停下了手,專心地看著不斷從眼前流過的景象。那就像是一條永不停止的河,記憶的河水一下一下拍打到她的腳邊,慢慢地,她抓住了一些片段的頭緒。女孩兒開始試著下筆。
『25th Dec.
今天收到了克里斯和利夫的信......』
深青色的墨水在信紙上留下了有點水分的痕跡,這種墨水比起一般的書寫墨水顯得更濃稠一些,不過影響不大──克里斯可能是因為這一點能被察覺卻又不礙事兒的差別,才選擇附上了的應該要是利夫專用的墨水,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書寫墨水。
年輕的葬儀師很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的女孩而需要的不只是禮物,而是能讓她快速想起寄件人的禮物。這會讓她覺得,她仍在他們的身邊。
然而才寫下了第一句,維多麗亞卻停了筆。她想了想,小心地挪開了那張紙,並用矮矮的墨水瓶很好地在風中壓住了它,她看著麥子氣味的風吹過紙張的表面,還未乾涸而微微突起的墨水痕跡被吹得挪動了一點點,水分鬱積的尾巴更是拖出了一絲小小的墨水漬。
她拿出另一張紙,開始寫起了更早以前的事。大約再往前兩個月,她仍然記得每一個細節──
『10th Oct.
任務結束以後,和李歐一起遇見了沃爾夫。沃爾夫說,公司即將要開設旅行郵局了──他說,我們或許很適合當第一批嘗試新項目的人。
想到很多地方,去看很多不同的人和田、海港。所以決定和李歐、艾洛一起搭上火車.......
哦,是了,那是整疊日記中的第一張信紙。現在就被牛皮書衣安全地包裹在底下,五年前的墨水痕跡早已乾透然,而她寫下那一串字的時候,正值1855年的十月,陰雨綿綿卻又濕潤而微涼,她已經穿上了厚厚的毛邊斗篷,小小的臉蛋罩在寬大的斗篷帽兜底下──
年輕的女孩會銘記一生的日子有很多,比如說,很久很久以後,她還會記得那天天空的灰藍、楓糖的半透明金、陽光是乳酪白,沃爾夫的雙眼是純正的軍艦藍。
那一天的色彩在她的記憶中,一直都像是安摩斯的彩色釉鳥們振翅飛上天空時那樣繽紛、絢麗。
她願意和任何一個人肩並肩,坐在微風澆拌、陽光淋滿眼底的任何地方,分享那一天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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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查爾斯和他的小夥伴一起回到了公司的總部,兩匹馬隨著他們的回歸而被歸還到馬廄中,維多麗亞動作俐落地從小母馬上下來,她跳到馬廄管理人的身旁,親暱地抱住了馬的臉和頸子,她的小夥伴有一身油滑美麗的淺色毛皮,如同光滑的生牛奶糖的光澤,並且同樣回蹭著維多麗亞。牠烏黑的眼睛顯得親近、充滿善意而且毫無戒心,長長的睫毛讓牠看起來溫和極了,和牠的夥伴一樣是一個美好的小女士。
這個來自森林的女孩天生受到動物們的歡迎,或者說她的身上總有一種和動物相同的氣息,天真、美好卻又偶爾會蹭地一聲往後一縮,躲到樹木或同伴或隨便一個可以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然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眨吧著水靈的大眼睛瞅著你看。她是一個還沒長大,也幸運得不需要變得警戒多刺的絨毛小動物,她會讓人想養著她,揉揉她蓬鬆的捲髮,陽光的碎片會從裡頭溫暖地掉出來,帶著舒緩人心的柔和味道。
晚了她一步,李歐同樣翻下了馬,他牽著馬繩把它交回管理人的手中。一邊笑著和對方互換招呼,李歐一邊伸手揉了揉身旁女孩兒的頭頂。「今天一切都像以往一樣美好,是不是?我猜你們已經結束了今天的任務?」「嗯,今天的工作也很順利,晚點就沒事了。」
「牛奶糖掰掰!明天見!」女孩兒小小的手掌用力地搓了搓牛奶糖──她的夥伴的鬃毛,然後拉著李歐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她的手掌真的很小,像是偶爾能在街上看見的五爪楓,小得只能抓住李歐的手指,而無法握好他的手掌。李歐和一般年輕的男人一樣,有一雙強壯而修長的手,骨節分明、掌心溫暖,大多他們並非執勤而他和這些嬌小得如同妹妹的女孩子們一起出門時,他會牽住她們的手,以防止這些好奇而精力旺盛的女孩兒在一轉眼間就被人群給淹沒。
他習慣於照料,尤其是這些讓他想起家鄉年幼手足的孩子。這個來自約克的英國青年充滿耐心,他是一個這樣好的人,正直、溫柔而彷彿帶著淡淡的溫暖的微光,偶爾意外洩漏的傻氣幾乎沒有扣分的效果,然而隨之而來他帶著尷尬的靦腆卻是加分的。李歐是一個很難讓人反感的人,乍看之下如此,親近相處後更甚,維多麗亞幾乎毫無抵抗力地喜歡繞著他轉圈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的直覺讓她這麼做,告訴她這是一個安全的人,一個安全、富帶善意,值得親近的人。
五年後她漸漸發現如何更立體的去描述這個人的好,或許他甚至習慣於把那些沉重的、冰冷而讓人悲傷的事物都悄悄背在背後,用所有正面的、讓人喜愛的容貌擁抱他身邊的人。那個時候的李歐已經超越了她的友人,不再只是一個兄長,他是家人,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維多麗亞很難形容李歐有多好,即使是五年後也一樣。她始終知道,李歐就像九十九、艾洛、維克和梅納那些大哥哥一樣,他們的個性全然不同,表現給她的也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會讓她願意一直、一直窩在他們身邊,如同一隻不需長大、不需求生的小貓,舒適地蜷著身體,安睡在安全的地方。
他們的好是讓她貪心而安於現狀的最大誘因,她即將會在未來的五年裡漸漸意識到這件事,並且一次又一次爲著這些而感受到自己其實比誰都幸福。
而現在,他們在離開馬廄的路途上遇見了沃爾夫──他們的上司,這很讓人意外,近日以來上層或許有了新的計畫,整個公司都變得忙碌了起來,其中沃爾夫和一干子資深的郵遞部員工尤甚,他們忙得馬不停蹄並且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在本部撞見時,他們多半咬著鬆餅或者三明治或者其他便於攜帶的食物匆匆經過,似乎從來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停留。郵遞部大樓不但更加繁忙,同時也更加空蕩了起來。這兩者並不牴觸,沃爾夫帶著一批人離開了倫敦在四處奔走,要在公司裡遇見他突然變成一件不容易的事。
上一回維多麗亞見到他時,這個大多認真偶爾嚴肅的英國男人有點抱歉地回絕了她的午餐邀約,即使是血液裡流著英國人的禮儀,他仍然無法撥出時間來答應。而這一回,沃爾夫快步走過,同時用羽毛筆在紙本上匆匆書寫,墨水在紙面上刷拉帶過,他們只能看見一串字跡飛過羊皮紙,內容倒是潦草得難以辨識。
似乎是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他們的身影,沃爾夫抬起頭,停下手上的動作走了過來。今天他大約是沒那麼忙碌的,讓他有時間選擇停下來和他的員工們多聊兩句。
「辛苦了,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
「嗯,難得在總部遇到沃爾夫先生......最近好像很忙碌呢?都還順利嗎?」李歐露出了笑容,兩個英國男人的對話總是夾雜著格外多禮的成分,儘管他們都不是太過拐彎抹角的人。
「一切都按照預期。」沃爾夫頷首後平靜地回答,成疊的羊皮紙在他手上被攏成整齊的方塊,他的背總是很直,包裹在制服之下顯得幹練而可靠,郵遞部的部長是眾所週知的沈穩,雖然隨時扛著可觀的工作量,也從來沒有一點失了分寸的樣子,一個標準的英國人。
相較於兩個大男人,維多麗亞表達情緒的方式就直白得多──「沃爾夫!好久沒看到你了!」小女孩二話不說地撲了過去,沃爾夫像是拎著砸下來的包裹一樣眼明手快地接住她,一旁看著的李歐笑著搖了搖頭。
「最近是不是很忙?公司有什麼新的計劃嗎?」維多麗亞繞著上司轉來轉去,陽光夾雜在她蓬鬆的頭髮間甩來甩去,她的步伐輕盈,無憂無慮又好奇,像是一隻謳歌的鳥。沃爾夫不自覺地拍了拍她的頭,嚴肅的表情放鬆了一些,「是這樣沒錯,妳從哪裡聽到消息了?」
「克萊夫昨天在說嘛──」維多麗亞噘起嘴跳著停了下來,小女孩抬起頭,陽光恣意地湧進了她的眼睛,然後滿溢出來,「所以是什麼?沃爾夫──說嘛?說吧?」
沃爾夫到這會兒也察覺到這小女孩今天的亢奮程度非比尋常,他的眼神不動聲色地往李歐的臉上晃了一圈,李歐眨眨灰綠色的眼睛,嘴型輕而快速地帶過幾句話,『下午茶,柯芬園。』
藍眼睛的部長立刻了然地收回視線,他的確有印象這個小姑娘非常熱衷於和人一起喝咖啡──喔,沃爾夫突然閉上了嘴。他對這姑娘第一次遞給他的咖啡仍然記憶猶新──別提了。
一把風吹過街道,夾雜著煤煙和水氣,街頭金綠色的梧桐葉跟著翻了起來,有一片擦著沃爾夫的肩膀,落到維多麗亞單薄的肩頭,他看著這個活力旺盛的義大利女孩──他記得自己的員工來自哪裡,那些履歷上的照片擦過他的腦海,他會在無數的工作和文件中想起那些人的笑臉。
眼前的小女孩眨著大眼睛盯著他,滿眼的好奇和信任,她的腳步似乎總是不著地,隨時可以飛起來似的──這似乎是孩子的特權和特質。他們還年幼,有一顆不安定的心和輕盈的腳步,隨時可以滿懷希望和期待地奔向另一個地方,世界還疼寵著他們,尚未加諸任何壓力和牽掛──她還沒被那些溫柔的沉重的事物纏綁固著在一塊土地上。
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過,郵遞部長看著嬌小的女孩,嘗試著說了一句話。
「我正打算說的,事實上──我想,關於新計劃的第一批員工,你們應該會是很不錯的人選。」他說著,純正的深藍雙眼讓小女孩想起了彩色玻璃畫中,鑲擠在白色帆船和畫框之間一角湛藍海洋。
沃爾夫伸出手,把手上的第一張羊皮紙放到了小女孩的雙手上。他按住那張薄薄的文件,沒讓倫敦有點嗆人的風把它吹掀。
「如何,有興趣嗎?──旅行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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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也聽說那個消息了啊──旅行郵局?感覺好像還滿不錯的。」柯芬園咖啡館露台,在梧桐樹下的經典位置,艾洛把一塊鹹奶油司康塞進嘴裡,嚼著嚼著臉頰鼓起了一小塊,他看著帶來新消息的同伴們。每個部門都有自己傳遞訊息的小管道,顯然總是把自己種在圖紙、齒輪和動力爐前的機研部成員們也不遑多讓(那些神秘兮兮的小道消息總是顯得特別溫馨可愛)不過艾洛從同伴那裡聽來的消息是另一個部分──關於駐點和隨車之類的。「怎麼樣,你們要去嗎?」
埃西亞坐在一旁,姿態優雅地挖著一杯水果乳脂蛋糕,層層綿密的鮮奶油乳酪和莓果堆疊,底層是厚實的海綿蛋糕,淋上了濃郁的牛奶糖醬。他們四人的下午茶桌有趣得十分值得探究,不大也不擁擠的桌上彷彿被某條隱形的線分割成兩半,兩個男人那邊放著一些鹹味的點心,德國結麵包和起司小可頌;反觀大女孩和小女孩的面前,卻堆滿了各種看起來就十分甜蜜的糕點。
男士們不無敬畏地看著對面的兩位女孩,深深覺得女孩子們的味蕾肯定有某種程度上的特化。只見一大一小兩個姑娘人手一根湯匙,小口小口地把糖分不斷地送進口中,看起來十分滿足。
「我啊......」李歐喝了一口黑咖啡試圖壓抑著眼睛攝取過量糖分帶來的戰慄,醇苦的咖啡順著喉嚨滑下去,似乎讓他好受了一些,李歐放下杯子,看著艾洛,又看看面前的小女孩,他沒有回答自己的答案。「──小維琪呢?妳想去外面看一看嗎?」
想去。她的腦中一閃而過這個清晰的單字。陷入晃神的維多麗亞猛然抬起頭,正巧撞上了李歐溫和的雙眼。亞麻灰色短髮的青年單手勾著咖啡杯的耳朵,他一直是一個像兄長一樣的角色,對於維多麗亞來說,他們就如同家人──是倫敦的這些人們教會了她「家人」的意義。書上說,家人是最能了解自己的人......李歐是不是早就發現了她的猶豫呢?小姑娘不禁偷偷在心裡這麼猜測。
她簡單的腦中正被分成兩半兒,一半是彩繪玻璃似的街道、伸出彩色翅膀的飛行船上鋪滿了釉家的染料;另一半是模糊的陽光、大片的香草田,那些正在逐漸變得清晰。這很奇怪......維多麗亞有點難過地想,更有點不解。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想離開倫敦,然而如果要說她不想去──不想搭上那班用墨水草草畫在羊皮紙上的『火車』,可以跟著鐵軌前往好多地方──如果說她不想,那麼是騙人的。
從她聽見了旅遊開始,維多麗亞的心就已經飄起了一半,另外一半正準備飛翔。
沃爾夫說是旅遊郵局呢。她想到了曾經在書上看過的小屋、海港,種滿香草的田野。她想去看──她很想去。一個嬌小的女孩彷彿就要沿著火車軌道奔向遠方,卻又猶豫地轉過頭,慢吞吞地蹭回夥伴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揪住了他們的衣角。
「你們呢──」她小小聲地說。耳朵邊彷彿已經吹過了海岸鄉村的風。
然而她仍然眷戀倫敦的氣味。熟麵包、機油和煤灰混雜著的味道。
維多麗亞緊張兮兮的眨巴著大眼睛,她想,啊──要是他們也一起去就好啦。要是大家都能一起去旅行就好啦。這樣她就不用離開任何人,她就可以把心愛的倫敦搬著走了。
小女孩偷偷抱著一個美夢,想把自己喜歡的都放進一個大玻璃氣球裡,灌滿蒸氣,裝上翅膀,然後通通拉著走。她是那麼貪心。她是那麼貪心而且天真。正因為年幼所以還無法體會取捨,不願忍受放下,她就像所有的孩子那樣,試圖用小小的懷抱抱住整個世界,走到哪兒都不鬆開。如果說成年人對於現實的預期和過多的考量使他們固著此地不願邁步,那麼孩子的天真傻氣和一念之間的衝動就是推動他們無畏無懼往前奔馳的動力。那讓他們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你們要不要去呢.......」維多麗亞很小聲地說,她正在詢問她喜愛的人們,願不願意被她當成小行李,塞進玻璃氣球裡帶走。
那一天下午,柯芬園咖啡館的外頭,那棵茂密的倫敦梧桐樹下,勾著咖啡耳朵的李歐和指尖沾著一撮碎屑的艾洛眼角互看了一眼,他們一起露出了不太顯眼的微笑。
「哎,我們怎麼會丟下妳?」不知道是誰的手揉了揉她的頭,那隻手掌很大、而且強壯。和輕拍棉花的力道不同,帶來了驚人的安心感。維多麗亞眯起了眼睛縮了起來,埃西亞用手帕擦了擦她臉頰上的一點奶油乳酪。
「我們會一起去的,這樣在火車上就不會寂寞了吧?」
他們這麼說。維多麗亞已經想不起是誰這麼說,那時候她正忙著適應湧上心頭的滿心雀躍,手忙腳亂地往玻璃氣球裡塞進珍貴的寶物,她最喜歡的大家。她試著回想那一天,發現自己興奮得甚至忘記仔細看看他們微笑的臉。
後來她想想,那時候應該認真看著的。
無論如何都應該認真地好好看著他們──從柯芬園咖啡館的樹下往街尾一路看過去,所有她愛的、她擁有的、她珍惜的,就都在那兒了。
都在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