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斯特家的大交誼廳依然如同很多年前那樣光耀輝煌,大塊奢侈的多色石材鑲嵌成緊密而規律的花紋,巨大的水晶燈懸在眾人的頭頂上,金色的月桂枝葉包纏著一枚又一枚泛著霓虹霞光的水晶,枝葉扶疏,絢麗奪目。
人們已經相繼進入了這裡,大門的外頭白雪飄搖,正訴說著冬日的凜冽,一股子柔軟的氛圍卻隨著聖誕的到來而逐漸濃厚。繁華的掛毯高懸,四處是看得見一簇簇榭寄生的。只不過那些象徵著緣分和曖昧的枝條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都被掛到了尋常人到不了的地方,看起來,年輕的貴族小姐和紳士們想要假托榭寄生一嚐甜美的親吻,是不大可能的了。
卡蜜拉在人群間穿梭,修長的剪裁穿在她身上能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名在海洋上漫步的少女神,她色澤動人的眼睛彎了起來,雀躍且依然高雅。德拉修果(de la Hugo)家的小姐早已經融入了英格蘭這塊土地,隨著古老的鐘聲自門口魚貫而入的,通通都是她的長輩和那些人的子代。
柯林斯的大公爵早已經不是許久以前的道格拉斯,這個傳奇將柯林斯家的海洋冠冕交給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又將之傳給了他的孫子,現任的亞特蘭公爵,伊西鐸。卡蜜拉朝著那個她同樣要稱呼為表舅的人走了過去,「伊西鐸舅舅!」
年輕的亞特蘭公爵瞇著眼睛露出微笑,他的手中拄著一柄象牙文明杖,食指和中指上分別有一枚寬版的沙面白金戒指,襯著他的手搶人眼球得讓人詫異,且一點也不浮誇。
人們總是說,年輕的亞特蘭公爵和他的父親及祖父都不同,是個天生生來就把華麗奢侈的氛圍像是皮一樣穿在身上的男人。
「我的小公主,每一回看到妳都讓妳舅舅我覺得像是看見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寶物,即使不拿來對比起家裡兩個該死的男孩兒,妳也像是天使一樣。」他笑瞇瞇地說,毫不介意地將自己的兩個兒子給狠狠地刮了一頓,來表達對姪女的喜愛,「肯定是隨了妳的母親和舅媽,要知道,那個活石膏的個性人人皆知,可不是那麼軟甜可愛。」
「得到你這樣的讚美是莫大的榮幸,伊西鐸。理所當然地眾人皆知,當我們把亞特蘭公爵紆尊降貴地擺進人堆兒裡時,他向來是最軟最甜最可愛的那一個。」一把平靜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隨著主人的腳步慢慢走了過來,亞特蘭公爵挑高了形狀漂亮的眉毛轉過頭去,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偕同夫人朝他們走來的馬修喀斯特──月桂城大公爵。他面無表情的臉上,青藍的雙眼瞇了起來,下巴微昂,所經之處人們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對宴會的主人表達尊敬和謙和。
安博賽菲,喀斯特家的祕酒夫人,只見她十分自然地拿手指遮了一下嘴角,再拿開時,臉上只剩下一抹生動而得體的笑容,朝卡蜜拉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聰敏的卡蜜拉立刻了解了她美麗舅媽的意思,再看看身旁兩個冷著臉針鋒相對起來的舅舅,她從容地脫離了這個平均身高瞬間拉高的圈兒,來到了安博賽菲的身邊,挽住了她的手。安博賽菲攬了攬她纖細的肩膀,「來,把場子讓給這些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們,他們的不可理喻只有彼此懂,我們女人們只能負責笑,那多沒意思,我帶妳去見見衛斯理家的夫人,她今天可是和她的雙胞胎女兒一起來的。」
喀斯特家的女主人領著德拉修果的小姐款款走向一旁仕女們聚集的地方,亞特蘭公爵停下了和勞倫狄烏斯公爵有一搭沒一搭的嘴上鬥爭,若有所斯地看著安博賽菲離去的背影,她總是高雅得像是一個成熟的女神,守護著金蘋果園那般高貴的地方。
「你的運氣可真好,文森特。娶到了這麼好的夫人。」亞特蘭公爵十分感慨地說,而站在她旁邊,一頭燦爛金髮用孔雀色絲帶束在肩上的月桂城公爵淡淡地提醒他,「看夠了沒有?勞駕把你的眼睛從我的夫人背後拔起來,伊西鐸,這點兒事還需要我代勞嗎,這很難讓人不擔憂你是不是總不記得自己已經不是個傻呼呼的男孩兒了。」
亞特蘭公爵英俊的臉僵了一下,擰頭瞪了馬修一眼,「狗嘴總吐不出象牙兒,我理解而包容,文森特。」
「看起來你非常有研究,又或許是因為經驗豐富──」「閉嘴,就現在。」
亞特蘭公爵警告地壓低了聲音,馬修緩慢而從容地沉靜了下來,如同一種寬容的施捨,他淡色的嘴角捲了捲,風靡萬千。
黑髮的公爵這才收回了凶狠的眼神。他們一左一右地持著文明杖,站在大廳的正中央,就在踩在青色雄鷹上,理所當然地承受著水晶燈最多光芒的擁戴,他們同樣高大、出色而搶眼,成熟且醇厚。
「你現在一點也不可愛了,馬修。」亞特蘭公爵輕哼了一聲,事實上他們表現在外的遠沒有實際上這麼互動所應該有的幼稚,沒有人能知道他們怎麼能時時保持著優雅,那些刻薄只是顯得傲慢卻不鄙俗,就好像所有的禮儀和矜持都深深地刻在了他們的骨子裡,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直白地表達自己的嘲諷。
就如同此刻,馬修喀斯特幾乎都明白地表現出了他懶得搭理的態度,亞特蘭公爵卻戲謔地挑起眉,「要知道──雖然那挺不容易──但我可沒有忘記我們還小的那會兒,你可漂亮得像是一朵焦骨牡丹。你肯定不知道當美麗的夫人們在你手中轉圈兒的時候,那些自視甚高的小姐們有多麼羨慕,然而她們卻是不敢於對你伸出手的,要知道,一個年輕女人在舞池裡,被男伴的風采壓得相形失色抬不起頭來,那得是多大的打擊啊。」
馬修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最後卻是露出了有點讓人膽戰心驚的笑容,「謝謝,我只能說你現在依然像當年那樣可愛──雖然很遺憾──但是我同樣記得,當我已經得在舞池裡勞心勞力地應付女人的時候,你還窩在森雅的懷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團窩心的小麵糰。那些小姐們倒是很願意對你伸出雙手,是嗎?雖然即使她們願意當你的舞伴你依然做不到那麼高難度的動作,她們對你還是有無比的包容和慈愛,我的小表弟。」
亞特蘭公爵的臉色瞬間黑得像是死了全家一樣,他咬牙切齒地說,「啊,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可都忘記你比我大忘了十多年有了.......你的臉已經多沒有換樣兒了?」
「有些事羨慕不來,少些奢求的心思你會過得更自在些。」馬修淡淡地諷刺,「瞧你這副倒楣模樣,逮到了人就可勁兒地耍嘴皮子,看著你就很能讓人明白人如果光只有外表虛度歲月的話,那還不如不長得好。」
「......你的個性到底是隨了誰?我可不記得加文叔叔是這個樣兒的──」亞特蘭公爵起初抱怨地低聲說,卻在話脫口而出的瞬間就凜起了神色,他立刻抬起頭,扳直了背謹慎地說,「抱歉,當我多嘴。」
而大抵還是遲了,月桂公爵的臉色在聽見那個名字的時候已經僵硬了徹底,對於表兄弟彌補式的致歉,他只是最後只是擺了擺手,一張慘白下去的臉孔卻像是淋了冬天的雪再也暖不起的石膏像,褪盡好不容易被斗篷捂上去的一點熱度。
亞特蘭公爵不免顯得懊惱地沉默了半晌,翻起手掌,褪下了中指上那枚寬戒指,掛在指節上拿到了面前,「文森特,我差點忘了......看看這玩意兒。」
「嗯?」本來已經要離開的馬修停下腳步,一會兒後才轉回頭,不起波瀾的臉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沉寂,他看了伊西鐸的手幾眼,還是伸出手拾起了躺在他掌心的──的.......
他工整而蒼白的手捏著那枚寬戒指,馬修陷入了沉默。
亞特蘭公爵把文明杖從地面上輕輕拿起來,他們並肩走向人群的外圍,遠離了一些不著痕跡的目光。
「裝它的盒子壓在柯林斯家主的書房櫃子裡。說說看,看著這玩意兒,你會想到誰?」
那是一圈白金的月桂環。月桂冠冕,鉑金戒指──在他們來說,很輕易能聯想起某個特定的人。
六十年前的聖誕節喀斯特同樣開啟了大廳迎接參與舞會的賓客,而那時候站在水晶燈正下方的兩個男人同樣是柯林斯家的海洋公爵,和喀斯特家的月桂公爵,那個擁有一頭鉑金色頭髮,土耳其藍色眼睛的男人,理查德喀斯特。
鉑金色月桂冠冕的主人,榮耀之城的大公爵。
「不是他的。」亞特蘭公爵回過頭,只見月桂公爵端詳著手中的戒指,然後慢慢收攏了手指。「不是喀斯特家的。我從未聽──從未聽說,喀斯特曾經贈與了亞特蘭大公爵一枚戒指,如果有這麼回事,沒道理我不知道。」
亞特蘭公爵很快點頭,「我只知道即使是榮耀公爵送的,也不會是什麼正式的餽贈.......」他說著皺起眉頭,「該不會是私人往事之類的,嗯?不涉及家族和無關姓氏的私人來往,反正眾所週知,六十年前的柯林斯家主和喀斯特家主可是有著源起自青年時期的深厚情誼。」
馬修看起來並不反對,那枚戒指躺在他的手心,沙面的質感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著一種近乎青白的光,正如同馬修喀斯特的手心一樣。
那樣無機的色澤看著看著,亞特蘭公爵就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柯林斯家的人總也不老,喀斯特家的人一個一個更像石膏,那樣強烈的固定遺傳使每一代、每一代都像是在重複同樣的故事。
「是月桂葉啊──如果是榭寄生就更有趣了吧,在這樣的節日。」亞特蘭公爵拖長了慵懶的腔調,「馬修,以前有沒有哪個聖誕節,是嬌滴滴的漂亮姑娘拿榭寄生當藉口跟你討要親吻?」
「不記得有了,那大約就是沒有吧。」馬修的聲音怎麼聽都帶著冷笑,「少浪費點時間在探聽這些有的沒的上,你會看起來會比小時候不像個姑娘些。」
「.......喀斯特先生,請問你記不記得我還比你高上兩公分?」
「啊,不太記得了。」馬修漫不經心地說,「大概是你小時候扒著我的腳討要聖誕禮物的印象太深刻了吧。」
「....... 」
亞特蘭公爵氣得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徹底失去了說話的興致。他近乎率性地耙了一把黑色捲曲的短髮,那每一綹都正柔軟地待在它們該在的地方,如同靜海的細小波浪。
一個女孩的臉孔從陽台裡邊兒探出來,卡蜜拉用她柔軟的聲音喊了一聲,「舅舅?」
兩個年輕的公爵同時回過頭,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
在沒人能窺探的地方,馬修的指尖順著月桂戒指上的刻紋擦了過去,他的腳步再次有了一會兒短暫的停頓,然後年輕的月桂公爵重新把那枚鉑金色冠冕交還給了年輕的亞特蘭公爵。
面對表兄弟探究的眼神,馬修只是淡淡地說,「留著吧。無論是理查德親自交給道格拉斯,又或是其他的原因讓柯林斯持有這枚戒指長達六十年──這合該屬於柯林斯。」
「啊,或許是他老人家去的時候忘記帶走了也說不定。」年輕的亞特蘭公爵的指尖在碰到戒指前有著短暫的停滯,隨後他伸手拾回戒指,卻沒有再像一開始那樣套回自己的手指,而是拋了一下,收攏在手心裡。
他隱蔽而仔細地摸過上頭他先前沒注意的紋路,馬修在這時回過頭和他眼神碰撞了一瞬間。
平安夜的弦樂聲在繁華的宴會廳裡響了起來,馬修喀斯特留下他的表兄弟,走向他站在不遠處的夫人,他們挽著手進入了舞池,揭開了聖誕舞會的序曲。
千萬絢爛的水晶虹光披灑在他們金色的髮絲上,於是再也沒有誰頭上的裝飾品能奪得過他們的光彩,亞特蘭公爵捉著文明杖,看著勞倫狄烏斯公爵領著他的夫人在寬闊的大廳中翩翩起舞。
他依稀能看見十多年前那個少年背著沉重的血脈驚艷絕倫的光景,又或許高懸這座大廳上百年的水晶燈甚至還記得六十年前,那兩個也曾經年輕而最終掌握了無上權柄的公爵們的容貌。
一代接著一代,聖者誕生,聖者死去,他們的血脈不斷傳承,如同聖誕之日從未被停止謳歌。
亞特蘭公爵的手指,再次輕輕撫過戒指上的紋路。
"The laureate of world-renowned honor is knitted by brambles."
世上榮耀之冠冕,皆以荊棘編成。你須記得你的榮耀,正如同你記得你在荊棘上留下的血。
當人們開始又一次在榭寄生下慶祝聖者的誕生時,亞特蘭公爵代替他的表兄和那些死去的故人,親吻了那枚鉑金色的月桂冠冕。
象徵著他們一代人,一代城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