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18慎
十六世紀,大航海的時代。無數的船隻出發前往無邊的海上,去尋找埋藏在地圖上的祕寶,未知的大陸,自由的世界。
蔚藍的海洋中,住著神明。
住在口耳相傳的傳說裡。
住在酒館交錯碰撞的酒杯間。
住在大海上不斷航行的風帆上。
住在──
Φ
「……阿格尼斯已經一無所有,他站在血紅的海灘上,看著摯愛的船隻在海上熊熊燃燒,燒死了他二十年的青春。燒死了他年少輕狂肆意輝煌的故事。燒死了一代海盜王赫赫的聲名地位。
阿格尼斯誓言復仇,他站在殘骸漂流的海邊,聽到了甜美的歌聲,看到了循著絕望而來的人魚。
人魚說,你快要死了。
阿格尼斯說,我還沒報仇,還沒讓他們都下地獄,我不能死。
人魚說,脆弱的人類,你不能在引渡者手上保住自己的靈魂。你今天一定要交出你的生命。
阿格尼斯說,我把我的生命交給你保管,在我報仇之後,它就是你的。
人魚答應了他的要求。他說,下一次我見到你時,就是兌現承諾的時候。
於是,人魚從阿格尼斯的胸膛中挖出他怦怦跳動的心臟,游回深海。海盜王阿格尼斯則成為第一個海上的亡靈,永遠漂流在無根的海上。」穿著紅色洋裝的女人闔上書本,伸出纖細白皙的手,輕輕撫摸少年的黑色頭髮。「說完了,快點睡吧,我的小彼得。」
「……瑞貝卡,只要把心臟交給人魚,就不會死了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這只是傳說而已。」瑞貝卡溫柔的笑著,做出了俏皮聳肩的動作,讓這個一身風情的女人看起來格外生動。「你知道的,那些海盜在海上航行,就喜歡互相傳頌一些不知根底的故事,偏偏說得真像有那麼回事似的。」
少年眨了眨眼睛,手伸到棉被外,拉住女人的手晃了晃著。
「噢,心愛的寶貝,你得睡了,而我也得去工作了,明白嗎?否則那群醉醺醺的臭男人可不知道要嚎成什麼樣子了。」
瑞貝卡是黃金海岸最美的妓女。這才不是讚美。彼得知道,那些男人在這樣嘆稱的時候,眼中充滿了迷戀和蔑視,對一個每天對著不同男人張開大腿放浪呻吟的女人,正經可是完全不需要的態度。
男人們瞧不起這些女人,這些女人也未必多麼喜愛這些男人。
妓女就像傳說中內陸森林裡的巫妖一樣,把她們的心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讓身體放蕩的跟這個世界廝混在一起,消耗生命。
隔天早上瑞貝卡就沒回來了。
過了十多天以後,瑞貝卡破爛的屍體在一個小巷子裡被發現,身上滿是鞭痕和燙傷,下體的私處紅腫流血,沾滿精液和各種折磨這美麗女人的液體。
好像是被一個虐待狂貴族帶走了,聽說連續被帶到七八個「特別的宴會」之後,就已經不成人樣了。
彼得面無表情地坐在海港的石柱上,看著海洋的遠方。
Φ
瑞貝卡死了。那麼樣艷名遠播的一代歌姬悽慘的死在那個骯髒又淫穢的地方,她都還沒來得及老,就先死了。
他曾經想像過瑞貝卡老了以後的樣子,眉目間都是縐紋,每道縐紋裡都是年輕時的風情,她會那麼開朗,充滿活力又不服老,偶爾還會指點一下現在的年輕姑娘生澀又僵硬,根本比不上她年輕時的美麗,然後又會哈哈大笑,和一些老海盜一起大口喝著啤酒,一天一天變得更老。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年輕又腐爛的,躺在冰冷的墓穴裡。
彼得用手抱住膝蓋,把臉埋在手彎間。
他不知道該怎麼掉眼淚,但是他不想瑞貝卡看到他面無表情的樣子。
如果瑞貝卡看到即使自己死了,他都沒有辦法哭,她還會大笑著說你這個小傢伙,沒什麼表情也可愛極了嗎?
他從來沒看過瑞貝卡哭泣,因為她總是笑得像是陽光下的玻璃球一樣。
……瑞貝卡在死之前有哭過嗎?她有……崩潰地尖叫顫抖嗎?
她痛苦嗎?
……她死了。
但她已經死了。
Φ
酒館裡的女人們湊了一點錢,把瑞貝卡埋了。
她們不讓他看,因為她們說瑞貝卡的屍體太難看,小孩子不能看。
有什麼好可怕的?彼得側著臉看著一艘大船的樯杆。他看過很多事發生在瑞貝卡身上,一點一點殺死她青春的事。
瑞貝卡之前在檯上跳舞後被五個男人按著做愛的時候,他就在舞台的布幕後面。瑞貝卡被喝醉的客人帶走,還被酒瓶插入私處的之後發高燒,是他守的夜。瑞貝卡之前被一個商人帶走,差點被一隻發情的大狼狗弄死的時候,他抱著膝蓋在隔壁的小儲間坐了一整夜,聽著瑞貝卡逐漸變小的聲音,隔天早上才回到小閣樓的床上。
那又怎麼樣?她是瑞貝卡。她是個很美的女人,她不可怕。
瑞貝卡……彼得從石頭上跳下來。瑞貝卡說過,她這輩子想到海上去一次。但是所有航向大海的海盜船上都禁止女人。
他去了墓場。
瑞貝卡的墓在墓場外圍,只有一塊簡單的石板和木頭綁成的十字架,沒有花。彼得解開十字架,用短的一隻挖出瑞貝卡的身體。她躺在泥土裡,沒有棺材關著她。她穿著生前最喜歡的紅色洋裝。那條水晶項鍊呢?怎麼忘了戴。瑞貝卡常常忘東忘西的,她老是不記得賣蘋果的老女人是禮拜五不是禮拜四來酒館外面兜售,也永遠不記得麵包舖沒有賣她喜歡的乾果麵包,一個義大利廚師的飯館裡才有,他早上喜歡自己烤早餐,然後會拿一點出來賣。所以禮拜四的下午,他會跑到隔壁鎮的廣場買那個老女人的蘋果,在瑞貝卡從麵包店出來時把早上出爐的乾果麵包放在她手心。
他抱著冰冷的瑞貝卡,慢慢走到一個藏在懸崖下的石窟裡,他無意間發現的石窟,裡面很大,深處是一潭黑水,水是鹹的,連通到海洋。
彼得背著瑞貝卡,他看見瑞貝卡紅色的捲髮垂到眼前,就像以前她在床前彎腰親吻他的時候那樣。
石窟裡的溫度很低。彼得把瑞貝卡放到漂在水邊的一艘破舊小船上,那是他在海邊撿到的,修過以後倒是不會進水……瑞貝卡躺在他身邊,就像以前一樣。每天很早的時候,瑞貝卡會上到閣樓蹲在他床邊,有時候會故意用力揉他的頭髮或捏他的鼻子,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只是一直看著他。瑞貝卡總以為只要她不出聲,他就不知道。
彼得用手背蹭了一下瑞貝卡的臉頰,又抬起頭慢慢搖槳,差不多快到水流開始湍急的地方了……順著水流,船會一路漂到洞穴深處,然後從一個小小的石洞離開,進入大海。他之前不小心在船上睡著,醒來時人已經在海上了,抬起頭就能看到高高的懸崖,要是他再晚點醒,大概就回不了岸邊了。
不過如果是瑞貝卡的話,可以一直順著海水漂下去吧。
離開黃金海岸,去到大海中央,一直一直沉睡,在海洋裡休息。
「不要再回來了吧。」
彼得親吻瑞貝卡的臉頰,整理好她的頭髮。從船上跳到水中央的一塊露出的小岩石上,他用槳把船推向海流快速的地方,彼得抱著槳,坐在生滿青苔的石頭上,看著小小的船慢慢漂走,一路漂向他曾經到過的出口,然後要漂向他沒去過的地方。
他覺得眼睛好重,重到他想閉上眼睛,但是他沒辦法停止凝視那艘小船。那艘船又小又破,卻載著一個女人的一生。
彼得眼睜睜看著瑞貝卡的船越漂越遠,消失在一個小轉角,水流還在流動。
當他想起自己還在一塊小礁石上時,已經過了一陣子了。石窟裡並不亮,但也不算黑暗,現在這個位置前看不到入口,後看不到小海洞,彼得沒有去研究光來自何方,他坐在石頭上,把兩隻腳沉入水中,準備游回水邊。水很冷,還有一種淡淡的腥味,不算難聞。
如果不是礁石周圍的水深處開始捲起一陣陣漣漪,他幾乎就要跳進水中了。彼得猛地把雙腳往礁石上抽,左腳卻在還沒離水時被一個東西纏住,整個人被拖著栽進陰冷的潭子裡,彼得只來得及快吸一口氣,下一秒視線所見已經在昏黑冰冷的潭水深處,那一下拉得很猛,又快速放開,讓他的眼前黑了一陣,後腦漲痛著。
彼得踢了一腳水,讓背後靠在礁石上,睜著刺痛的眼睛,還來不及往上游的瞬間,一個巨大流線型的物體在視線邊緣快速游過。
非常的大……那不正常,這種潭水不可能養活這麼大的生物!
他含著的一口氣不夠深,窒息感已經慢慢上升,彼得快速拍水上游,在衝出水面的前一刻,看見正面朝他擺尾而來的巨大魚類──那比一個成年男人還大!他快速把腳收到礁石上抓回船槳,然而緊在他之後從水中衝出的並不是怒張的血盆大口,而是一隻蒼白結實的手臂。
他被整個人扣住腰拖回水裡,這次沒有滅頂,而那個抓著他的人很快出現。
一個眉目冷硬嚴厲的男人。彼得背後被用力撞上礁石,抓著他後背的手已經五指沒入他的肌肉,彼得明確感受到五個刺痛的傷口,血流出去,海水加劇疼痛。
礁石斜入水面,彼得整個人被壓在石頭上,那個男人的身體漸漸離開水面,把他整個人罩住,彼得視線一掃,卻突然停在男人腰間與骨盆交界,沒入水的地方。
那是緊密排列的深藍魚鱗。
彼得霎時想到剛剛在水中的巨大魚類。他抬起腳在水中蹭了一下,赤裸的小腿接觸到一陣冰涼觸感,的確是魚尾……人魚?
那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黑色的捲髮垂到他臉上,彼得瞇起眼,別開臉,下巴卻被抓住。扣著他的手指非常用力,甚至有一種下頷骨會裂開的痛感錯覺
彼得向上弓了一下腰背,他的兩邊手腕被交叉著按在頭頂,石頭嗑著他的背,大概會淤青吧。
人魚的五指尖貼著他濕淋淋的衣物,彼得的手腕一次次用力掙扎,然後被更用力地箝制住,胸前的爪子用力撕裂了他的衣服,蓋在心臟快速跳動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彼得的身體冒著冰涼的汗珠,他勉強抬起頭,人魚的眼睛盯著他看,那是盯著食物的眼神……他伸直水中的腳踢在人魚的尾部,不料卻滑開了,接著他的腳就動彈不得了。人魚的尾部卡在他雙腿之間,爪子深深刺入胸前的肌肉,撕開五道血口,海水還因為他們的動作往上撲騰,嘩啦流過他的傷口。
劇痛往上捲到腦門前一秒,彼得死咬住牙關,頭部無法控制地用力仰起,把呻吟關在身體裡,只留下重得幾乎要斷裂的喘息。
瑞貝卡……彼得在折磨中下意識轉頭看了眼海流去的方向,載著瑞貝卡的船早就消失了。
彼得的眼睛一動不動,彷彿看得久一點,他就看見了瑞貝卡漂流到海上的身影。他想看見瑞貝卡站在船頭微笑的樣子。他想看瑞貝卡的紅髮被腥鹹的海風吹得飛亂,想看瑞貝卡站在大船上,慢慢離開黃金海岸……航向遠方。
人魚的爪子刺入他的胸口已經沒有先前試探的慢條斯理,那無法掙脫的冰冷手指從傷口中抓住他外翻的肌肉,毫不留情的往外拉扯──「人魚,保管我的生命!」彼得在他的胸口被撕開之前轉回頭對著人魚瘋狂地大吼,他的身體是冷的,整個人都在顫抖,鮮血猛烈地湧出來,少年的眼睛向垂死的猛獸一樣發紅,他的胸膛快速起伏,心臟像是要從裡面掙脫。人魚停下手,尖銳的手爪就這麼停在他的傷口裡,指尖一動,粘膩的血就像逃犯一樣竄出。他金藍色的眼睛看著手下的獵物,深遂的眼中出現審視和冷凝的觀望。
「不就是心臟嗎……挖走我的心臟、挖走那玩意兒,保護我的靈魂──啊啊!」疼痛的聲音終於突破他的壓抑,彼得被壓住的左手深深陷入右手腕,指甲泛白冒出血,少年仰高臉對獵食者嘶吼,突然又顫了一下,尖銳的指甲擦著他的下巴擰起來,人魚的臉近了。停在他左胸的手沒有停止摳弄,彼得聽得到骨頭被劃過的聲音,肌肉斷裂的聲音。人魚冰冷的臉幾乎靠到他臉上,雙眼對視。
「Umanità……」他的聲音低輕而冰涼,缺乏起伏得違和,他的聲音裡有一片深海,沒有陸地。
被放開的手先是癱軟,彼得很快舉起它按在人魚的手上,把它壓近自己的心臟,少年的聲音顫抖著變得飛快,急切,「挖走我的心臟……我要永遠活在海上!我要去看瑞貝卡沒來得及看到的地方──」他的宣示被一個寒冷的吻打斷,人魚的唇貼著他的,金藍色的眼睛看著他,「如果汝敢給予真名,我將代替引渡者保護你的靈魂,給予我你的心。」人魚更改成彼得使用的語言,帶著水珠的睫毛垂下,唇瓣互相搓擦,他的手從彼得浸濕的衣服下滑入,慢慢抓住他的腰,「人類,你可敢?」
少年發現知覺從相貼的唇瓣開始消失,身體慢慢變得有些沉重而麻木,彼得睜大綠色的眼睛,他的雙手按著人魚的雙手,低聲呢喃,眼珠中逐漸空洞,意識已經去了海上,「彼得格勒……彼得格勒。保護我的靈魂──」
彼得沒有閉上眼睛,腦海裡,一個紅色捲髮紅色洋裝,笑容絢爛的美麗女人始終揮之不去。
十六世紀,大航海的時代。無數的船隻出發前往無邊的海上,去尋找埋藏在地圖上的祕寶,未知的大陸,自由的世界。
蔚藍的海洋中,住著神明。
住在口耳相傳的傳說裡。
住在酒館交錯碰撞的酒杯間。
住在大海上不斷航行的風帆上。
住在──
Φ
「……阿格尼斯已經一無所有,他站在血紅的海灘上,看著摯愛的船隻在海上熊熊燃燒,燒死了他二十年的青春。燒死了他年少輕狂肆意輝煌的故事。燒死了一代海盜王赫赫的聲名地位。
阿格尼斯誓言復仇,他站在殘骸漂流的海邊,聽到了甜美的歌聲,看到了循著絕望而來的人魚。
人魚說,你快要死了。
阿格尼斯說,我還沒報仇,還沒讓他們都下地獄,我不能死。
人魚說,脆弱的人類,你不能在引渡者手上保住自己的靈魂。你今天一定要交出你的生命。
阿格尼斯說,我把我的生命交給你保管,在我報仇之後,它就是你的。
人魚答應了他的要求。他說,下一次我見到你時,就是兌現承諾的時候。
於是,人魚從阿格尼斯的胸膛中挖出他怦怦跳動的心臟,游回深海。海盜王阿格尼斯則成為第一個海上的亡靈,永遠漂流在無根的海上。」穿著紅色洋裝的女人闔上書本,伸出纖細白皙的手,輕輕撫摸少年的黑色頭髮。「說完了,快點睡吧,我的小彼得。」
「……瑞貝卡,只要把心臟交給人魚,就不會死了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這只是傳說而已。」瑞貝卡溫柔的笑著,做出了俏皮聳肩的動作,讓這個一身風情的女人看起來格外生動。「你知道的,那些海盜在海上航行,就喜歡互相傳頌一些不知根底的故事,偏偏說得真像有那麼回事似的。」
少年眨了眨眼睛,手伸到棉被外,拉住女人的手晃了晃著。
「噢,心愛的寶貝,你得睡了,而我也得去工作了,明白嗎?否則那群醉醺醺的臭男人可不知道要嚎成什麼樣子了。」
瑞貝卡是黃金海岸最美的妓女。這才不是讚美。彼得知道,那些男人在這樣嘆稱的時候,眼中充滿了迷戀和蔑視,對一個每天對著不同男人張開大腿放浪呻吟的女人,正經可是完全不需要的態度。
男人們瞧不起這些女人,這些女人也未必多麼喜愛這些男人。
妓女就像傳說中內陸森林裡的巫妖一樣,把她們的心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讓身體放蕩的跟這個世界廝混在一起,消耗生命。
隔天早上瑞貝卡就沒回來了。
過了十多天以後,瑞貝卡破爛的屍體在一個小巷子裡被發現,身上滿是鞭痕和燙傷,下體的私處紅腫流血,沾滿精液和各種折磨這美麗女人的液體。
好像是被一個虐待狂貴族帶走了,聽說連續被帶到七八個「特別的宴會」之後,就已經不成人樣了。
彼得面無表情地坐在海港的石柱上,看著海洋的遠方。
Φ
瑞貝卡死了。那麼樣艷名遠播的一代歌姬悽慘的死在那個骯髒又淫穢的地方,她都還沒來得及老,就先死了。
他曾經想像過瑞貝卡老了以後的樣子,眉目間都是縐紋,每道縐紋裡都是年輕時的風情,她會那麼開朗,充滿活力又不服老,偶爾還會指點一下現在的年輕姑娘生澀又僵硬,根本比不上她年輕時的美麗,然後又會哈哈大笑,和一些老海盜一起大口喝著啤酒,一天一天變得更老。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年輕又腐爛的,躺在冰冷的墓穴裡。
彼得用手抱住膝蓋,把臉埋在手彎間。
他不知道該怎麼掉眼淚,但是他不想瑞貝卡看到他面無表情的樣子。
如果瑞貝卡看到即使自己死了,他都沒有辦法哭,她還會大笑著說你這個小傢伙,沒什麼表情也可愛極了嗎?
他從來沒看過瑞貝卡哭泣,因為她總是笑得像是陽光下的玻璃球一樣。
……瑞貝卡在死之前有哭過嗎?她有……崩潰地尖叫顫抖嗎?
她痛苦嗎?
……她死了。
但她已經死了。
Φ
酒館裡的女人們湊了一點錢,把瑞貝卡埋了。
她們不讓他看,因為她們說瑞貝卡的屍體太難看,小孩子不能看。
有什麼好可怕的?彼得側著臉看著一艘大船的樯杆。他看過很多事發生在瑞貝卡身上,一點一點殺死她青春的事。
瑞貝卡之前在檯上跳舞後被五個男人按著做愛的時候,他就在舞台的布幕後面。瑞貝卡被喝醉的客人帶走,還被酒瓶插入私處的之後發高燒,是他守的夜。瑞貝卡之前被一個商人帶走,差點被一隻發情的大狼狗弄死的時候,他抱著膝蓋在隔壁的小儲間坐了一整夜,聽著瑞貝卡逐漸變小的聲音,隔天早上才回到小閣樓的床上。
那又怎麼樣?她是瑞貝卡。她是個很美的女人,她不可怕。
瑞貝卡……彼得從石頭上跳下來。瑞貝卡說過,她這輩子想到海上去一次。但是所有航向大海的海盜船上都禁止女人。
他去了墓場。
瑞貝卡的墓在墓場外圍,只有一塊簡單的石板和木頭綁成的十字架,沒有花。彼得解開十字架,用短的一隻挖出瑞貝卡的身體。她躺在泥土裡,沒有棺材關著她。她穿著生前最喜歡的紅色洋裝。那條水晶項鍊呢?怎麼忘了戴。瑞貝卡常常忘東忘西的,她老是不記得賣蘋果的老女人是禮拜五不是禮拜四來酒館外面兜售,也永遠不記得麵包舖沒有賣她喜歡的乾果麵包,一個義大利廚師的飯館裡才有,他早上喜歡自己烤早餐,然後會拿一點出來賣。所以禮拜四的下午,他會跑到隔壁鎮的廣場買那個老女人的蘋果,在瑞貝卡從麵包店出來時把早上出爐的乾果麵包放在她手心。
他抱著冰冷的瑞貝卡,慢慢走到一個藏在懸崖下的石窟裡,他無意間發現的石窟,裡面很大,深處是一潭黑水,水是鹹的,連通到海洋。
彼得背著瑞貝卡,他看見瑞貝卡紅色的捲髮垂到眼前,就像以前她在床前彎腰親吻他的時候那樣。
石窟裡的溫度很低。彼得把瑞貝卡放到漂在水邊的一艘破舊小船上,那是他在海邊撿到的,修過以後倒是不會進水……瑞貝卡躺在他身邊,就像以前一樣。每天很早的時候,瑞貝卡會上到閣樓蹲在他床邊,有時候會故意用力揉他的頭髮或捏他的鼻子,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只是一直看著他。瑞貝卡總以為只要她不出聲,他就不知道。
彼得用手背蹭了一下瑞貝卡的臉頰,又抬起頭慢慢搖槳,差不多快到水流開始湍急的地方了……順著水流,船會一路漂到洞穴深處,然後從一個小小的石洞離開,進入大海。他之前不小心在船上睡著,醒來時人已經在海上了,抬起頭就能看到高高的懸崖,要是他再晚點醒,大概就回不了岸邊了。
不過如果是瑞貝卡的話,可以一直順著海水漂下去吧。
離開黃金海岸,去到大海中央,一直一直沉睡,在海洋裡休息。
「不要再回來了吧。」
彼得親吻瑞貝卡的臉頰,整理好她的頭髮。從船上跳到水中央的一塊露出的小岩石上,他用槳把船推向海流快速的地方,彼得抱著槳,坐在生滿青苔的石頭上,看著小小的船慢慢漂走,一路漂向他曾經到過的出口,然後要漂向他沒去過的地方。
他覺得眼睛好重,重到他想閉上眼睛,但是他沒辦法停止凝視那艘小船。那艘船又小又破,卻載著一個女人的一生。
彼得眼睜睜看著瑞貝卡的船越漂越遠,消失在一個小轉角,水流還在流動。
當他想起自己還在一塊小礁石上時,已經過了一陣子了。石窟裡並不亮,但也不算黑暗,現在這個位置前看不到入口,後看不到小海洞,彼得沒有去研究光來自何方,他坐在石頭上,把兩隻腳沉入水中,準備游回水邊。水很冷,還有一種淡淡的腥味,不算難聞。
如果不是礁石周圍的水深處開始捲起一陣陣漣漪,他幾乎就要跳進水中了。彼得猛地把雙腳往礁石上抽,左腳卻在還沒離水時被一個東西纏住,整個人被拖著栽進陰冷的潭子裡,彼得只來得及快吸一口氣,下一秒視線所見已經在昏黑冰冷的潭水深處,那一下拉得很猛,又快速放開,讓他的眼前黑了一陣,後腦漲痛著。
彼得踢了一腳水,讓背後靠在礁石上,睜著刺痛的眼睛,還來不及往上游的瞬間,一個巨大流線型的物體在視線邊緣快速游過。
非常的大……那不正常,這種潭水不可能養活這麼大的生物!
他含著的一口氣不夠深,窒息感已經慢慢上升,彼得快速拍水上游,在衝出水面的前一刻,看見正面朝他擺尾而來的巨大魚類──那比一個成年男人還大!他快速把腳收到礁石上抓回船槳,然而緊在他之後從水中衝出的並不是怒張的血盆大口,而是一隻蒼白結實的手臂。
他被整個人扣住腰拖回水裡,這次沒有滅頂,而那個抓著他的人很快出現。
一個眉目冷硬嚴厲的男人。彼得背後被用力撞上礁石,抓著他後背的手已經五指沒入他的肌肉,彼得明確感受到五個刺痛的傷口,血流出去,海水加劇疼痛。
礁石斜入水面,彼得整個人被壓在石頭上,那個男人的身體漸漸離開水面,把他整個人罩住,彼得視線一掃,卻突然停在男人腰間與骨盆交界,沒入水的地方。
那是緊密排列的深藍魚鱗。
彼得霎時想到剛剛在水中的巨大魚類。他抬起腳在水中蹭了一下,赤裸的小腿接觸到一陣冰涼觸感,的確是魚尾……人魚?
那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黑色的捲髮垂到他臉上,彼得瞇起眼,別開臉,下巴卻被抓住。扣著他的手指非常用力,甚至有一種下頷骨會裂開的痛感錯覺
彼得向上弓了一下腰背,他的兩邊手腕被交叉著按在頭頂,石頭嗑著他的背,大概會淤青吧。
人魚的五指尖貼著他濕淋淋的衣物,彼得的手腕一次次用力掙扎,然後被更用力地箝制住,胸前的爪子用力撕裂了他的衣服,蓋在心臟快速跳動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彼得的身體冒著冰涼的汗珠,他勉強抬起頭,人魚的眼睛盯著他看,那是盯著食物的眼神……他伸直水中的腳踢在人魚的尾部,不料卻滑開了,接著他的腳就動彈不得了。人魚的尾部卡在他雙腿之間,爪子深深刺入胸前的肌肉,撕開五道血口,海水還因為他們的動作往上撲騰,嘩啦流過他的傷口。
劇痛往上捲到腦門前一秒,彼得死咬住牙關,頭部無法控制地用力仰起,把呻吟關在身體裡,只留下重得幾乎要斷裂的喘息。
瑞貝卡……彼得在折磨中下意識轉頭看了眼海流去的方向,載著瑞貝卡的船早就消失了。
彼得的眼睛一動不動,彷彿看得久一點,他就看見了瑞貝卡漂流到海上的身影。他想看見瑞貝卡站在船頭微笑的樣子。他想看瑞貝卡的紅髮被腥鹹的海風吹得飛亂,想看瑞貝卡站在大船上,慢慢離開黃金海岸……航向遠方。
人魚的爪子刺入他的胸口已經沒有先前試探的慢條斯理,那無法掙脫的冰冷手指從傷口中抓住他外翻的肌肉,毫不留情的往外拉扯──「人魚,保管我的生命!」彼得在他的胸口被撕開之前轉回頭對著人魚瘋狂地大吼,他的身體是冷的,整個人都在顫抖,鮮血猛烈地湧出來,少年的眼睛向垂死的猛獸一樣發紅,他的胸膛快速起伏,心臟像是要從裡面掙脫。人魚停下手,尖銳的手爪就這麼停在他的傷口裡,指尖一動,粘膩的血就像逃犯一樣竄出。他金藍色的眼睛看著手下的獵物,深遂的眼中出現審視和冷凝的觀望。
「不就是心臟嗎……挖走我的心臟、挖走那玩意兒,保護我的靈魂──啊啊!」疼痛的聲音終於突破他的壓抑,彼得被壓住的左手深深陷入右手腕,指甲泛白冒出血,少年仰高臉對獵食者嘶吼,突然又顫了一下,尖銳的指甲擦著他的下巴擰起來,人魚的臉近了。停在他左胸的手沒有停止摳弄,彼得聽得到骨頭被劃過的聲音,肌肉斷裂的聲音。人魚冰冷的臉幾乎靠到他臉上,雙眼對視。
「Umanità……」他的聲音低輕而冰涼,缺乏起伏得違和,他的聲音裡有一片深海,沒有陸地。
被放開的手先是癱軟,彼得很快舉起它按在人魚的手上,把它壓近自己的心臟,少年的聲音顫抖著變得飛快,急切,「挖走我的心臟……我要永遠活在海上!我要去看瑞貝卡沒來得及看到的地方──」他的宣示被一個寒冷的吻打斷,人魚的唇貼著他的,金藍色的眼睛看著他,「如果汝敢給予真名,我將代替引渡者保護你的靈魂,給予我你的心。」人魚更改成彼得使用的語言,帶著水珠的睫毛垂下,唇瓣互相搓擦,他的手從彼得浸濕的衣服下滑入,慢慢抓住他的腰,「人類,你可敢?」
少年發現知覺從相貼的唇瓣開始消失,身體慢慢變得有些沉重而麻木,彼得睜大綠色的眼睛,他的雙手按著人魚的雙手,低聲呢喃,眼珠中逐漸空洞,意識已經去了海上,「彼得格勒……彼得格勒。保護我的靈魂──」
彼得沒有閉上眼睛,腦海裡,一個紅色捲髮紅色洋裝,笑容絢爛的美麗女人始終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