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最後,我們希望能安排出一批長期駐車的員工。」在從愛丁堡往約克的路上,還沒停靠任何車站的早晨,員工們悠閒地拿著早餐在車廂中穿梭,沃爾夫拿著咖啡,站在兩節車廂之間。他是這麼說的,往後旅行郵局的路線會經過更多鄉野,穿過那些從未改變的田園,那將會──將會到達她從未見過的地方。
咕嚕一聲,維多麗亞發現那是自己小口嚥下唾液的聲音,輕輕敲擊到耳膜,她捧起手上金黃的濃湯,試圖讓溫暖濃稠的液體沖淡喉嚨深處竄起的乾燥的躍躍欲試。小女孩捲捲的睫毛顫抖著,她溜回了房間。
馬勒第茲一直待在她的房間裡,沒有需要的時候從不出聲,祂多半就坐在窗邊,翻看著一本她看不懂的書。即使下一刻房門被冒失地撞開,一隻紅頭髮的小動物一頭扎進房內,也沒有引來祂的任何關注。
維多麗亞似乎也已經習慣了這樣,在還未搭乘輪船到達倫敦前,她早已經習慣了無聲無息,習慣於自說自話──本來也不覺得寂寞。在森林裡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寂寞」,那會兒她能聽見樹葉沙沙,大小鳥啼鳴互相說著閒話,她能聽見花開和果實落地的聲音。然而,到了倫敦之後,寂寞的定義似乎在她沒有意識到的角落被放大了。
無人的街道讓她緊張,友人遠行的消息讓她失落,死亡讓她徬徨。她感受過越多的溫暖,對於要失去那些就越加不能承受。始終獨自一人的小孩不會懂得寂寞;擁有得越多,想抓得越緊的人,才會發現孤獨的陰影如影隨形。這是貪婪的成長──關於一個懵懂的靈魂見過了世界的色彩絢爛,而變得滿身牽掛。
於是那些透明的靈魂漸漸地,變成了五顏六色的人。
維多麗亞窩到床上,抱住了停在床邊的烏鴉,她的動作讓床鋪不斷被壓得凹陷,枕頭底下,正好有一張卡紙滑了出來。
啊。她拿起了那張畫著母親的卡地夫的港。
畫面裡,那個女人安安靜靜地站在港邊,就這麼站了十多年──站在那個畫家幼時僅存的記憶裡。維多麗亞看著那張鋼筆速寫和後頭一串潦草地字跡,她試著回想。她鑽進了記憶的深處,試著回想是不是曾經,她也看過這麼樣一個模糊的背影,人們稱之為母親──
她的記憶裡,只有一片永夜的森林。
「馬勒第茲。」她說,「你知道我的母親在哪裡嗎?」
祂霎時張開的全部的眼睛,抬起了頭,馬勒第茲深黑的雙眼中一片荒蕪,像是最漆黑的湖水,濃稠而令人迷失。
『沒有。』祂輕輕地說,『沒有這種東西。』
沒有人能夠得知,那一個煞那間,祂的腦海裡閃過多少相似的年輕女人的臉孔。名為雷蒙德。哦,祂是不是早已預知到這一天的到來?或許是的。從祂決定將瑪麗安的女兒帶離無人的南歐森林,重新進入人類的世界,祂就該想到總有一天這個女孩會問起,關於那些祂三緘其口的故事。那些祂決意封存的一千年的漫長故事。從祂在一個黎明的早晨,聽著瑪麗安描述起英國的蒸氣奇蹟──
瑪麗安說,吶,如果有機會的話,馬勒第茲,你說我能不能讓我的孩子去看一看英國?聽說那是一個宛如神話的國度,飛行的夢想、動力的王國,那些人類多年以來未能實現的夢想重新起飛的地方。義大利很好──她說──但或許英國會更自由。
──就從那時候開始,馬勒第茲就該知道,要不將來祂殺了那個即將出生的(瑪麗安的)女兒,要不就面對她。
那個女孩──維多麗亞眨了眨眼,有點不滿地皺起小鼻子,她看起來不那麼介懷,卻又有點難過,「哦,馬勒第茲。所有人都有母親,你知道的.......所有人都有的。」
『那又怎麼樣呢。』馬勒第茲平靜地坐在那兒,安然得就如同坐在枯死的嶙峋樹木上那樣,『我們早已經討論過這個話題,記得嗎,女孩兒。』
那時候祂聽起來幾乎帶著些警告意味,(甚至還有她沒能察覺的急迫),『我說沒有,那就是那樣。』祂宣告著。維多麗亞用透明得近乎無色的雙眼瞪視著祂好一會兒,最後抿了抿嘴,翻身躺到床上不再說話。
祂不會透露任何一個字關於雷蒙德──被提及這個話題,馬勒第茲似乎有些憤怒,祂似人的身影猛地在窗框上散去,化作大量的陰影,籠罩了狹窄而搖晃的室內。
無論心中有多少梗人的困惑和多少有的委屈,陰影養育的女孩都在這變得漆黑的房裡陷入了更沉的睡眠中。
Φ
『為什麼他從不跟我說說我的母親呢?我不知道。馬勒第茲是一個縱容的家長──(哦,答應我,任何看到這篇日記的人都發誓絕不向他透露任何關於我的評價,而那是真的)盡管他或許永遠、永遠不會承認。唯獨在母親這個話題上──他從不鬆口。我對於母親一點概念也沒有,為此我幾乎要和他爭吵起來──聽起來不可思議,但那並不是未曾發生。無論最後我們因為什麼樣的原因擱置了這個爭點,都不能改變我們在這個話題上的衝突。你知道,他說的是『沒有』,那是他的一貫說法而不是『不知道』或者其他。
但即使我至今仍未得到答案,那就很多方面來說並不是十分要緊,我是說,瞧,我現在過得很好,並沒有因為沒有母親而比別人不幸福(我總要自豪地說多少人能跟我一樣幸福呢,而這是多麼傲慢啊),而至於母親──這樣重要又陌生的概念,或許未來當我成為孩子們的母親時,我就會了解了。』──【Victoria's Diary】
和馬勒第茲的對話無疾而終,並不會減損維多麗亞因祂的到來而產生的安定感。她享受著馬勒第茲的陪伴,而那是和她所擁有其他的朋友都不同的。馬勒第茲是唯一的──或許也是最重要的,那是第一個被她死死地認定永遠不會離開(如同祂所承諾)的人。她在她的身邊感到安全,維多麗亞於是得寸進尺地天天扯著馬勒第茲的袖子穿梭於各節車廂中,她的同事們因而天天必然看到一個陌生的、臉色蒼白的男人,祂擺著的臉上並不難找到無奈和不耐。
但相比較過祂的表情和祂縱容的舉止,人們只剩下一個問題:這是她的父親還是兄長?維多麗亞多年後驚訝地發現自己從未正面被問過這個問題。
當從火車的窗口看出去,已經能看到壯麗的約克之心時,維多麗亞仍然浸泡在對於新地點的興奮以及即將回到倫敦的隱隱期待之中,她甚至已經設想著下一次跟隨火車出行會到達哪裡,是不是能如願看到她夢寐以求的香草田──那時候,毫無疑問地,她的潛意識都以為所有這次陪伴她出遊的人們都仍會在她的身邊。
如同先前所說,她從未在這次的旅行中真正意識到離別即將到來,直到火車駛離約克的那一天晚上。
「你們以後就不再隨車出來啦?」她幾乎尖叫地細聲說著,看起來整個人就要跳起來似地震驚,「你們、你們......那我.......」
「我以為妳會成為長駐火車的一員,而我們都打算留在倫敦。」那個確實來自約克的男人這麼說,臉上的笑容帶著點歉意,「所以我們沒說嗎?我真的想著我曾告訴過妳.......我很抱歉,小薇琪。」
艾洛看起來對於李歐的小小脫線感到無奈,他有些豪邁地一把把他推開一些,自己佔據了維多麗亞面前的座位,艾洛的手肘就雙雙靠在桌面上,前傾的身體看起來親近而又放鬆,他說,「嘿,這次回倫敦之後,妳會決定以後要長駐隨車嗎?」
她一瞬間懊惱地趴了下去,發出叩的一聲,「哦,我,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一點也不想離開你們的........」
維多麗亞看起來仍然是驚訝和措手不及大於離情依依,她那時候或許才剛進入到原本的認知突然被推翻的階段,根本還來不及考慮到『分別』這件事本身,然而不同的是,她已經開始意識到了。
「我以為你們以後還像這次一樣,經常會隨車出差,那麼我可以挑好跟你們一起的時候出來──就不用很久見不到面了。」她說著,鮮橘紅的眉毛開始攢了起來,「這真糟糕........真的.......」
艾洛笑著嘆了一口氣,他伸出手,溫暖而有力的手掌拿開她的帽子,摸了摸她的頭頂,「但是,薇琪,即使我們往後仍然在火車輪值,這也並不會一值都這樣。妳知道最後長駐成員,以及留在總部的人總是要分開的。跟著火車的人要離開倫敦,到很多的地方去。」
那我不去了──這句話幾乎要從她口中衝出來,然而沒有。她的腦中那時想著什麼呢?
或許,或許是蔚藍的卡地夫的港。愛丁堡的莎莉露麵包。約克教堂的大西窗──
李歐和艾洛肩並肩靠坐著,有一種隱約的親暱,他說,溫和而且鼓勵地,「我會很開心,如果妳仍然決定留下來。但更多的,我並不希望──並不希望妳因為我們,而放棄了妳所想要的。」
「為何不想想看,妳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於是那一句衝動的話,就再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
Φ
「馬勒第茲,你在嗎?」晚上,車窗外一片寧靜的夜晚沉睡著,維多麗亞睡在她的上舖,床頭窩著一隻烏鴉,她看了看矮矮的車頂,嘗試著呼喚。
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她聽見了梧桐樹葉的聲音。
沙沙作響。
於是她知道了那個人是在的,祂只是不願意回應──祂總是那樣的,呼喚馬勒第茲是不容易的。那不困難,只是需要一點執著和堅持。
「哦,馬勒第茲──拜託──」她說,下半臉悶在棉被裡發出了嗚嗚的聲音,接著房內過於濃稠的陰影終於匯聚成人,她在陰影中看見了那個人的模樣,黑色割據成了祂臉孔和手以外的所有,沒多久以後,馬勒第茲已然坐在床尾,如同一開始就在那裡一樣理所當然。
祂沉默地看著她,下巴微昂,漫不經心。維多麗亞坐了起來,嬌小的身體和四肢纏著棉被拉拉扯扯地爬到馬勒第茲身旁,她自動挪開祂的手,一下子就躺上了祂的腿上。冰冷又令人安心,她想,就是這樣。
『說話,丫頭。我不是特地來給妳當枕頭的。』馬勒第茲平淡的聲音從頭頂拍到她的耳朵上,維多麗亞動了一下,即使馬勒第茲的身體冷得讓人顫抖,她依然習慣性地雙手抱住祂的腰,「馬勒第茲.......為什麼人要分開呢。」
維多麗亞抓緊了祂似有形體又似要飄散的衣襬,那個部分順從她的意思,變成了徹底冰冷的布料,「為什麼不能永遠在一起,就像你那樣──馬勒第茲,你說過你會永遠待在我身邊,是嗎?」
她問,小聲地哽咽著,「你會那麼做,對嗎?」
『我會。』祂的手指穿過她的捲髮,把蜷曲的尾端梳了開來──床頭的金眼烏鴉已經張開雙眼,冰冷的金色在黑夜中閃閃發光,牠歪了歪頭,跳到馬勒第茲伸出的手指上,『我會永遠陪著妳,直到死亡的到來(I will be with you till the end of your life. )』
『但人的一生就是在經歷不斷的失去。直到死亡結束妳們的苦難,回歸到長久的沉睡。』馬勒第茲稍微側著頭,看她蜷縮得如同嬰兒,祂蒼白得如同屍體的指尖勾起一抹飄散的陰影,放到她的手中,剩餘的部分變成了祂漆黑的指甲,馬勒第茲張開手掌包覆住她的。
『得到的總有一天要失去,不管是人,』祂說,聽起來居然帶著隱約而含糊的笑聲,『還是事物。』
維多麗亞看著祂,眼神悲傷,她囁嚅著嘗試要說話,而馬勒第茲俯視她的雙眼就如同最深不見底的湖,『或許,妳該留在原地,而不是去嘗試更多那些總有一天妳要失去的東西。』
祂這麼說,幾乎聽起來已經像是勸阻她的遠行,如果祂沒有說出下一句話,那就確實會是了:『又或許我一開始就不該讓妳來到倫敦,留在森林裡什麼都不需要擔心失去,不是嗎?』
馬勒第茲是那個最懂得她的人。一直都是。
Φ
『或許他嘗試著要告訴我,得到的永遠都要失去,但那並不能改變曾經擁有的事實。那些孑然一身的人不需經歷失去的痛苦,因為他們早已一無所有。』──【Victoria's Diary】
火車終於緩緩抵達了倫敦。
那一天正在下雨,接連不斷的雨水沖刷著國王十字車站的玻璃帷幕,模糊了外頭的光線;紅色和綠色的燈號交錯融化在滿是雨水的玻璃上,變成了一點一點碩大的光暈。
維多麗亞嬌小的腳步踏在鐵製的踏板上,一蹦一跳地下了火車,她在月台上張望著,大量的人搬運著信件從各節車廂的門裡魚貫而出,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今天的工作,初次輪班的人們則無不偷空大伸懶腰,舒展一下在鐵皮箱子裡窩了兩個月的筋骨,倫敦的空氣混雜著煤煙的氣味,像是在歡迎他們的歸來。
維多麗亞高高舉起了手,左右側轉著腰,小小的身板整個拉了開來。此時如果把耳朵貼在她的頭頂,或許還能聽到她全身骨頭喀啦喀啦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曾經拘束著她的事物從她的身上一一剝落,讓她變得更加輕盈而自由。
『別擋在路中間,丫頭。』隨著背後的那把冰涼的嗓子,維多麗亞開心地回過頭,她毫不猶豫地挽上馬勒第茲的手,一邊對著仍在後頭的同伴們招手。
「艾洛!李歐!快點快點!」
那一頭,拎著皮箱的艾洛正走向她的方向,孔雀綠色明亮的雙眼在玻璃折射的微光下熠熠生輝,如同即將展翅的鵟鳥;而李歐正駐足在車廂門口,他同樣朝著這邊看了過來,灰綠的雙眼是湖水的顏色,溫和得像是從沒有浪也不流動的湖。
那一幕停留在她的心裡,很久很久。不知道怎麼的就像是刻上去的似的,她突然在那個瞬間感到悲傷,卻又有種釋然和明瞭。接著,她轉身,大步跑向了站在人群之後的白髮青年。
「九十九──我回來了!有沒有想我!」
即使不久後又要分別,也要珍惜每一次說回來了的機會才行。
Φ
『有時候世界並不能給我們的疑問一個好的答案。但是我學會知道,我們不能因此停下腳步拒絕移動──即使感到困惑、感到無助、感到痛苦和悲傷,但我們總得往前走。
倘若那個答案留在過去,留在原地並不會讓人有勇氣回頭﹔倘若那個答案仍未到來,駐足不前不會使人到達那裡;倘若這個世界上其實並不存在一個答案,那麼我們更應該往前走,走過所有的路,然後親自確定它並不存在。然後,才能真正嘗試著放下。
即使我們尋尋覓覓的最終結果是為了放下,我想,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也遠比那些有答案的來得珍貴。
因為那些有答案的問題會被解決、然後被遺忘;然而沒有答案的那些會督促我們往前邁步。
艱苦而沉重地向前走,最後走到那個植滿夢想的田,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那些美好的氣味會引領我們的腳步,踏過柔軟泥濘的土壤,踏過堅硬高聳的岩山。
隨著那些深埋土壤的足跡,夢將漸行漸遠。
如同那些曾經年幼的靈魂。』──【Victoria's Diary】
「最後,我們希望能安排出一批長期駐車的員工。」在從愛丁堡往約克的路上,還沒停靠任何車站的早晨,員工們悠閒地拿著早餐在車廂中穿梭,沃爾夫拿著咖啡,站在兩節車廂之間。他是這麼說的,往後旅行郵局的路線會經過更多鄉野,穿過那些從未改變的田園,那將會──將會到達她從未見過的地方。
咕嚕一聲,維多麗亞發現那是自己小口嚥下唾液的聲音,輕輕敲擊到耳膜,她捧起手上金黃的濃湯,試圖讓溫暖濃稠的液體沖淡喉嚨深處竄起的乾燥的躍躍欲試。小女孩捲捲的睫毛顫抖著,她溜回了房間。
馬勒第茲一直待在她的房間裡,沒有需要的時候從不出聲,祂多半就坐在窗邊,翻看著一本她看不懂的書。即使下一刻房門被冒失地撞開,一隻紅頭髮的小動物一頭扎進房內,也沒有引來祂的任何關注。
維多麗亞似乎也已經習慣了這樣,在還未搭乘輪船到達倫敦前,她早已經習慣了無聲無息,習慣於自說自話──本來也不覺得寂寞。在森林裡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寂寞」,那會兒她能聽見樹葉沙沙,大小鳥啼鳴互相說著閒話,她能聽見花開和果實落地的聲音。然而,到了倫敦之後,寂寞的定義似乎在她沒有意識到的角落被放大了。
無人的街道讓她緊張,友人遠行的消息讓她失落,死亡讓她徬徨。她感受過越多的溫暖,對於要失去那些就越加不能承受。始終獨自一人的小孩不會懂得寂寞;擁有得越多,想抓得越緊的人,才會發現孤獨的陰影如影隨形。這是貪婪的成長──關於一個懵懂的靈魂見過了世界的色彩絢爛,而變得滿身牽掛。
於是那些透明的靈魂漸漸地,變成了五顏六色的人。
維多麗亞窩到床上,抱住了停在床邊的烏鴉,她的動作讓床鋪不斷被壓得凹陷,枕頭底下,正好有一張卡紙滑了出來。
啊。她拿起了那張畫著母親的卡地夫的港。
畫面裡,那個女人安安靜靜地站在港邊,就這麼站了十多年──站在那個畫家幼時僅存的記憶裡。維多麗亞看著那張鋼筆速寫和後頭一串潦草地字跡,她試著回想。她鑽進了記憶的深處,試著回想是不是曾經,她也看過這麼樣一個模糊的背影,人們稱之為母親──
她的記憶裡,只有一片永夜的森林。
「馬勒第茲。」她說,「你知道我的母親在哪裡嗎?」
祂霎時張開的全部的眼睛,抬起了頭,馬勒第茲深黑的雙眼中一片荒蕪,像是最漆黑的湖水,濃稠而令人迷失。
『沒有。』祂輕輕地說,『沒有這種東西。』
沒有人能夠得知,那一個煞那間,祂的腦海裡閃過多少相似的年輕女人的臉孔。名為雷蒙德。哦,祂是不是早已預知到這一天的到來?或許是的。從祂決定將瑪麗安的女兒帶離無人的南歐森林,重新進入人類的世界,祂就該想到總有一天這個女孩會問起,關於那些祂三緘其口的故事。那些祂決意封存的一千年的漫長故事。從祂在一個黎明的早晨,聽著瑪麗安描述起英國的蒸氣奇蹟──
瑪麗安說,吶,如果有機會的話,馬勒第茲,你說我能不能讓我的孩子去看一看英國?聽說那是一個宛如神話的國度,飛行的夢想、動力的王國,那些人類多年以來未能實現的夢想重新起飛的地方。義大利很好──她說──但或許英國會更自由。
──就從那時候開始,馬勒第茲就該知道,要不將來祂殺了那個即將出生的(瑪麗安的)女兒,要不就面對她。
那個女孩──維多麗亞眨了眨眼,有點不滿地皺起小鼻子,她看起來不那麼介懷,卻又有點難過,「哦,馬勒第茲。所有人都有母親,你知道的.......所有人都有的。」
『那又怎麼樣呢。』馬勒第茲平靜地坐在那兒,安然得就如同坐在枯死的嶙峋樹木上那樣,『我們早已經討論過這個話題,記得嗎,女孩兒。』
那時候祂聽起來幾乎帶著些警告意味,(甚至還有她沒能察覺的急迫),『我說沒有,那就是那樣。』祂宣告著。維多麗亞用透明得近乎無色的雙眼瞪視著祂好一會兒,最後抿了抿嘴,翻身躺到床上不再說話。
祂不會透露任何一個字關於雷蒙德──被提及這個話題,馬勒第茲似乎有些憤怒,祂似人的身影猛地在窗框上散去,化作大量的陰影,籠罩了狹窄而搖晃的室內。
無論心中有多少梗人的困惑和多少有的委屈,陰影養育的女孩都在這變得漆黑的房裡陷入了更沉的睡眠中。
Φ
『為什麼他從不跟我說說我的母親呢?我不知道。馬勒第茲是一個縱容的家長──(哦,答應我,任何看到這篇日記的人都發誓絕不向他透露任何關於我的評價,而那是真的)盡管他或許永遠、永遠不會承認。唯獨在母親這個話題上──他從不鬆口。我對於母親一點概念也沒有,為此我幾乎要和他爭吵起來──聽起來不可思議,但那並不是未曾發生。無論最後我們因為什麼樣的原因擱置了這個爭點,都不能改變我們在這個話題上的衝突。你知道,他說的是『沒有』,那是他的一貫說法而不是『不知道』或者其他。
但即使我至今仍未得到答案,那就很多方面來說並不是十分要緊,我是說,瞧,我現在過得很好,並沒有因為沒有母親而比別人不幸福(我總要自豪地說多少人能跟我一樣幸福呢,而這是多麼傲慢啊),而至於母親──這樣重要又陌生的概念,或許未來當我成為孩子們的母親時,我就會了解了。』──【Victoria's Diary】
和馬勒第茲的對話無疾而終,並不會減損維多麗亞因祂的到來而產生的安定感。她享受著馬勒第茲的陪伴,而那是和她所擁有其他的朋友都不同的。馬勒第茲是唯一的──或許也是最重要的,那是第一個被她死死地認定永遠不會離開(如同祂所承諾)的人。她在她的身邊感到安全,維多麗亞於是得寸進尺地天天扯著馬勒第茲的袖子穿梭於各節車廂中,她的同事們因而天天必然看到一個陌生的、臉色蒼白的男人,祂擺著的臉上並不難找到無奈和不耐。
但相比較過祂的表情和祂縱容的舉止,人們只剩下一個問題:這是她的父親還是兄長?維多麗亞多年後驚訝地發現自己從未正面被問過這個問題。
當從火車的窗口看出去,已經能看到壯麗的約克之心時,維多麗亞仍然浸泡在對於新地點的興奮以及即將回到倫敦的隱隱期待之中,她甚至已經設想著下一次跟隨火車出行會到達哪裡,是不是能如願看到她夢寐以求的香草田──那時候,毫無疑問地,她的潛意識都以為所有這次陪伴她出遊的人們都仍會在她的身邊。
如同先前所說,她從未在這次的旅行中真正意識到離別即將到來,直到火車駛離約克的那一天晚上。
「你們以後就不再隨車出來啦?」她幾乎尖叫地細聲說著,看起來整個人就要跳起來似地震驚,「你們、你們......那我.......」
「我以為妳會成為長駐火車的一員,而我們都打算留在倫敦。」那個確實來自約克的男人這麼說,臉上的笑容帶著點歉意,「所以我們沒說嗎?我真的想著我曾告訴過妳.......我很抱歉,小薇琪。」
艾洛看起來對於李歐的小小脫線感到無奈,他有些豪邁地一把把他推開一些,自己佔據了維多麗亞面前的座位,艾洛的手肘就雙雙靠在桌面上,前傾的身體看起來親近而又放鬆,他說,「嘿,這次回倫敦之後,妳會決定以後要長駐隨車嗎?」
她一瞬間懊惱地趴了下去,發出叩的一聲,「哦,我,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一點也不想離開你們的........」
維多麗亞看起來仍然是驚訝和措手不及大於離情依依,她那時候或許才剛進入到原本的認知突然被推翻的階段,根本還來不及考慮到『分別』這件事本身,然而不同的是,她已經開始意識到了。
「我以為你們以後還像這次一樣,經常會隨車出差,那麼我可以挑好跟你們一起的時候出來──就不用很久見不到面了。」她說著,鮮橘紅的眉毛開始攢了起來,「這真糟糕........真的.......」
艾洛笑著嘆了一口氣,他伸出手,溫暖而有力的手掌拿開她的帽子,摸了摸她的頭頂,「但是,薇琪,即使我們往後仍然在火車輪值,這也並不會一值都這樣。妳知道最後長駐成員,以及留在總部的人總是要分開的。跟著火車的人要離開倫敦,到很多的地方去。」
那我不去了──這句話幾乎要從她口中衝出來,然而沒有。她的腦中那時想著什麼呢?
或許,或許是蔚藍的卡地夫的港。愛丁堡的莎莉露麵包。約克教堂的大西窗──
李歐和艾洛肩並肩靠坐著,有一種隱約的親暱,他說,溫和而且鼓勵地,「我會很開心,如果妳仍然決定留下來。但更多的,我並不希望──並不希望妳因為我們,而放棄了妳所想要的。」
「為何不想想看,妳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於是那一句衝動的話,就再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
Φ
「馬勒第茲,你在嗎?」晚上,車窗外一片寧靜的夜晚沉睡著,維多麗亞睡在她的上舖,床頭窩著一隻烏鴉,她看了看矮矮的車頂,嘗試著呼喚。
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她聽見了梧桐樹葉的聲音。
沙沙作響。
於是她知道了那個人是在的,祂只是不願意回應──祂總是那樣的,呼喚馬勒第茲是不容易的。那不困難,只是需要一點執著和堅持。
「哦,馬勒第茲──拜託──」她說,下半臉悶在棉被裡發出了嗚嗚的聲音,接著房內過於濃稠的陰影終於匯聚成人,她在陰影中看見了那個人的模樣,黑色割據成了祂臉孔和手以外的所有,沒多久以後,馬勒第茲已然坐在床尾,如同一開始就在那裡一樣理所當然。
祂沉默地看著她,下巴微昂,漫不經心。維多麗亞坐了起來,嬌小的身體和四肢纏著棉被拉拉扯扯地爬到馬勒第茲身旁,她自動挪開祂的手,一下子就躺上了祂的腿上。冰冷又令人安心,她想,就是這樣。
『說話,丫頭。我不是特地來給妳當枕頭的。』馬勒第茲平淡的聲音從頭頂拍到她的耳朵上,維多麗亞動了一下,即使馬勒第茲的身體冷得讓人顫抖,她依然習慣性地雙手抱住祂的腰,「馬勒第茲.......為什麼人要分開呢。」
維多麗亞抓緊了祂似有形體又似要飄散的衣襬,那個部分順從她的意思,變成了徹底冰冷的布料,「為什麼不能永遠在一起,就像你那樣──馬勒第茲,你說過你會永遠待在我身邊,是嗎?」
她問,小聲地哽咽著,「你會那麼做,對嗎?」
『我會。』祂的手指穿過她的捲髮,把蜷曲的尾端梳了開來──床頭的金眼烏鴉已經張開雙眼,冰冷的金色在黑夜中閃閃發光,牠歪了歪頭,跳到馬勒第茲伸出的手指上,『我會永遠陪著妳,直到死亡的到來(I will be with you till the end of your life. )』
『但人的一生就是在經歷不斷的失去。直到死亡結束妳們的苦難,回歸到長久的沉睡。』馬勒第茲稍微側著頭,看她蜷縮得如同嬰兒,祂蒼白得如同屍體的指尖勾起一抹飄散的陰影,放到她的手中,剩餘的部分變成了祂漆黑的指甲,馬勒第茲張開手掌包覆住她的。
『得到的總有一天要失去,不管是人,』祂說,聽起來居然帶著隱約而含糊的笑聲,『還是事物。』
維多麗亞看著祂,眼神悲傷,她囁嚅著嘗試要說話,而馬勒第茲俯視她的雙眼就如同最深不見底的湖,『或許,妳該留在原地,而不是去嘗試更多那些總有一天妳要失去的東西。』
祂這麼說,幾乎聽起來已經像是勸阻她的遠行,如果祂沒有說出下一句話,那就確實會是了:『又或許我一開始就不該讓妳來到倫敦,留在森林裡什麼都不需要擔心失去,不是嗎?』
馬勒第茲是那個最懂得她的人。一直都是。
Φ
『或許他嘗試著要告訴我,得到的永遠都要失去,但那並不能改變曾經擁有的事實。那些孑然一身的人不需經歷失去的痛苦,因為他們早已一無所有。』──【Victoria's Diary】
火車終於緩緩抵達了倫敦。
那一天正在下雨,接連不斷的雨水沖刷著國王十字車站的玻璃帷幕,模糊了外頭的光線;紅色和綠色的燈號交錯融化在滿是雨水的玻璃上,變成了一點一點碩大的光暈。
維多麗亞嬌小的腳步踏在鐵製的踏板上,一蹦一跳地下了火車,她在月台上張望著,大量的人搬運著信件從各節車廂的門裡魚貫而出,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今天的工作,初次輪班的人們則無不偷空大伸懶腰,舒展一下在鐵皮箱子裡窩了兩個月的筋骨,倫敦的空氣混雜著煤煙的氣味,像是在歡迎他們的歸來。
維多麗亞高高舉起了手,左右側轉著腰,小小的身板整個拉了開來。此時如果把耳朵貼在她的頭頂,或許還能聽到她全身骨頭喀啦喀啦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曾經拘束著她的事物從她的身上一一剝落,讓她變得更加輕盈而自由。
『別擋在路中間,丫頭。』隨著背後的那把冰涼的嗓子,維多麗亞開心地回過頭,她毫不猶豫地挽上馬勒第茲的手,一邊對著仍在後頭的同伴們招手。
「艾洛!李歐!快點快點!」
那一頭,拎著皮箱的艾洛正走向她的方向,孔雀綠色明亮的雙眼在玻璃折射的微光下熠熠生輝,如同即將展翅的鵟鳥;而李歐正駐足在車廂門口,他同樣朝著這邊看了過來,灰綠的雙眼是湖水的顏色,溫和得像是從沒有浪也不流動的湖。
那一幕停留在她的心裡,很久很久。不知道怎麼的就像是刻上去的似的,她突然在那個瞬間感到悲傷,卻又有種釋然和明瞭。接著,她轉身,大步跑向了站在人群之後的白髮青年。
「九十九──我回來了!有沒有想我!」
即使不久後又要分別,也要珍惜每一次說回來了的機會才行。
Φ
『有時候世界並不能給我們的疑問一個好的答案。但是我學會知道,我們不能因此停下腳步拒絕移動──即使感到困惑、感到無助、感到痛苦和悲傷,但我們總得往前走。
倘若那個答案留在過去,留在原地並不會讓人有勇氣回頭﹔倘若那個答案仍未到來,駐足不前不會使人到達那裡;倘若這個世界上其實並不存在一個答案,那麼我們更應該往前走,走過所有的路,然後親自確定它並不存在。然後,才能真正嘗試著放下。
即使我們尋尋覓覓的最終結果是為了放下,我想,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也遠比那些有答案的來得珍貴。
因為那些有答案的問題會被解決、然後被遺忘;然而沒有答案的那些會督促我們往前邁步。
艱苦而沉重地向前走,最後走到那個植滿夢想的田,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那些美好的氣味會引領我們的腳步,踏過柔軟泥濘的土壤,踏過堅硬高聳的岩山。
隨著那些深埋土壤的足跡,夢將漸行漸遠。
如同那些曾經年幼的靈魂。』──【Victoria's Di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