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與問候。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Φ
從惠特比離開的火車喀啦喀啦地在鐵軌上奔騰著,半開車窗,無數的景色就和風一起在臉頰龐飛竄而過。
一個十多來歲的大姑娘坐在窗邊的座位上,頭靠向車廂,低垂的眼皮擋住了她明亮的雙眼,睡著了的姑娘任由翻飛的風吹起了她的鮮橘紅捲髮,逆著光在風中翻騰著,看著就像一朵迎風盛開的花。
「......維多麗亞?小姑娘?」
靠著車廂睡著了的維多麗亞動了一下,尚未張開雙眼,就被火車毫無預警而突襲的顛簸給徹底驚醒,她單薄的肩膀小幅度地彈了一下,下意識地攢緊了睡著時一直捏在手上的信紙,隨著身體慢慢放鬆,那雙瞬間睜圓的玻璃色澤的雙眼才漸漸被陽光點亮。
彎腰喊醒她的克萊夫見維多麗亞的神色還有點茫然,索性一把坐到她旁邊一段距離外,伸手抓下頭上的帽子,耙了一把頭髮後,才用帽子蓋住了臉,緊繃多日的肩膀慢慢躺進椅背中,頗有些忙裡偷閒的味道。
等到維多麗亞回過神,她才把睡得有些下滑的身體蹭回椅子上,挺直了腰振作精神,維多麗亞眨眨眼,一邊把手中的信放到桌面上,一邊轉過了頭,「克萊夫?」
克萊夫嗯了一聲,卻是好一會兒後才慢慢把帽子從臉上挪開,面著車廂頂發直的目光仍然有點發散,他盯著同一塊木板半晌,才看向維多麗亞,聲音和語氣懶洋洋得有點沙啞,「叫了妳好一會兒才醒,最近太累了?」
「還──」維多麗亞深吸了一口帶著海鹽味的空氣,充盈的氧氣讓她的頭腦更加清醒,不料一陣風驟然掀起,吹亂了她蓬鬆濃密的捲髮,堵住了她的眼睛和還沒說完的話,她有點手忙腳亂地連忙雙手並用攏好了一頭長髮,才有辦法說完被截斷的話尾巴,「──還好啦,倒是克萊夫,你看起來已經很多天沒有睡覺了喲。」
話語之間,一隻巨大的烏鴉不知道怎麼著追上了列車的速度,在窗外壓低身體輕而易舉地鑽入了車廂中,拍拍翅膀降落在桌面上,一面整理著羽毛,一面伸出腳,快速地踩住了桌上被風吹得蠢蠢欲動的羊皮紙。
「啊啊,讚美上帝,我已經三天沒闔眼了。」克萊夫吁了一口氣,看似已經對烏鴉的行徑感到習以為常,他抓著帽子的手朝烏鴉晃了兩晃,又跌回身體上,發出了紮實的碰撞聲,他的樣子看起來幾乎就像是馬上可以閉眼睡上三天三夜的樣子,半闔的眼睛轉向被踩在桌面的紙張上,並沒有要探究的意思,只是象徵性地一掃而過,「倫敦那邊又來信了?」
維多麗亞的視線下意識地隨著他看向信紙,隨即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她向前傾身,輕輕地從烏鴉的腳底下抽出那張紙,「嗯,這次是安摩斯寄來的,你看!」
大姑娘朝克萊夫攤開了手掌,白皙的掌心正躺著幾片上了釉的金屬羽毛片,玫瑰紅和三色堇的紫色,打磨圓潤的邊緣讓那看起來像是一把堆疊的彩色鱗片,在陽光的包覆之下,竟然呈現出一種本不該有的剔透。
「對了。」眼見克萊夫的目光雖然看著她的手,卻明顯地一陣陣飄散,維多麗亞眨眨眼,收回了手上的金屬片,出聲提醒,「克萊夫,你剛剛喊我,是有什麼事嗎?」
「嗯......嗯?──哦。」克萊夫用力地皺了一下眉毛,看似要用這樣的動作讓自己保持清醒,「沃爾夫讓我通知妳,接下來的三天是妳的排休日,問妳要不要在史卡博羅下車,正好渡個假。」
維多麗亞本來正隨意地看著窗外奔馳而過的色塊,聽見他這麼說,歪著頭看了過來。
Φ
『──香草田,海港和城堡。史卡博羅。楊說妳大概會喜歡那個地方。』安摩斯的草體字和他的人一樣張揚而自由,看著似乎就要從紙上剝落後一一飛起來似的。
維多麗亞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看著角落書桌上攤平著的不列顛地圖,怔怔地出了神。
安摩斯第一次寄信給她的時候寫滿了整整五張的紙,折成厚厚一疊順著公司的郵遞管道送到她手上時,維多麗亞立刻了解到克里斯之前說的,『安摩斯有很多話想跟妳說,那信看著一時半刻是寫不完的』那句話一點兒也沒有摻水的成分,徹底是一句實在話。
似乎維多麗亞的遠行,帶給他的離愁比起她自己的更多。三年之間來自倫敦的信不曾停過,安摩斯的信也漸漸恢復了正常的長度,看起來並不是疏遠,反倒是逐漸適應了那樣。
她也經常會讓烏鴉帶著信回到倫敦,整整一年之後,維多麗亞才想起,其實自己可以用公司的系統遞送信件的。
為什麼沒那麼做呢?
或許──她沉思了一會兒,終究承認或許這對她來說,是一種保留記憶的方式。
看著飛過長空的烏鴉,穿梭在不列顛天空中拍動的烏黑翅膀,她會覺得自己仍在那些人的身邊,只不過是走得遠了一點,從未分離。又或許,身邊那些渡鴉的活躍,也不斷會給予她仍離紫杉森林不遠的錯覺。
『其實人就是這樣的吧?揣著一角捨不得放開的過去的影子,然後努力大步向前走。』安摩斯曾經在信裡這麼寫道,具體是什麼樣的話題她已經不太記得了,只不過這句話始終被她惦記著,忘也忘不掉。維多麗亞走向窗邊,像是馬勒第茲最常做的那樣靠在了窗邊,伸手拿起桌面上被金屬羽毛壓著的信紙。
『你要去史卡博羅市集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與問候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安摩斯的信紙後還有這樣一張手抄的歌詞,維多麗亞仔細地讀著,認出那應該是楊的字。東方行商,漂浮國的主人,楊的英文寫得非常優雅,而恰如其分。每一個字母都工整得像是特地寫來裝飾的鋼筆書法字一樣,不過她曾經看過楊寫另一種模樣的外文,據說是中國字,那就是全然不同的情態。
如同潑墨的山河一樣壯麗。
在她離開倫敦的兩年後,楊帶著當年起航的船隊回到了不列顛。
安摩斯在信上提到,這張「史卡博羅市集」是從楊的桌上抽來的,他寫著信說到這個地方,就想拿來讓她看看。並且在信末題外地附註,如果有機會的話,利夫唱的這首歌很迷人。
維多麗亞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她離開倫敦之後,她和漂浮國的聯繫反而頻繁了起來。漂浮國中的許多老闆都曾給她來過信,最多的是安摩斯和克里斯,安摩斯經常會提到關於楊的瑣事,而看著克里斯的信則更像是同時在跟利夫和克里斯兩個人說話。還有火腿店的黛西,天空酒吧的雀兒喜,馬可巷教堂的馬可牧師.......
她坐了下來,從放在桌角的一疊羊皮紙中抽出一張,拿起羽毛筆蘸了一點特別濃稠的墨汁,在紙面上劃拉出了一串日漸熟練的花體,飽滿的刺青墨水在羊皮紙上堆疊起山脈和河川,上頭紀錄了她接下來的動向。
等這封信在烏鴉的帶領下抵達漂浮王國時,她已經在史卡博羅的田園中了吧。
夏風從南邊吹來,仔細想想也就是倫敦的方向──即將要進站的地方,那裡,史卡博羅的香草田不知道成熟了沒有呢。
維多麗亞這麼想著,列車緩緩進入了史卡博羅。
她的捲髮仍然在風中翻飛得像是無數成熟的紅花。
Φ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你去過史卡博羅嗎?那裡有一個地方,美得就像一個傳說。』──Victoria's Diary
她走在史卡博羅的小路上,一路蜿蜒向上的粗礦石磚階梯不知道通向哪個地方,維多麗亞回頭看了一眼寧靜的城市,路旁的小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花,她又爬了一階,輕盈的腳步踏過了那個可以俯瞰整個都市的小丘。
「呼──」維多麗亞站在最高的地方,遠方的風仍一波一波如同溫暖的潮水那樣拍了過來,帶著不列顚特有的濕潤與細密,倫敦想必更加暖和了吧?夏天是好的,九十九就不用天天捂得緊緊的了,柯芬園老闆的氣色也會顯得好些,就是經常會有暖風粗魯地衝進郵遞部的辦公室和火車的車廂,把堆滿桌子的信件吹成漫天的災難,尤其是在旅經海港城市的時候──她不禁對於自己放假這件事感到既慶幸又對不起同事。
維多麗亞才剛這麼心有餘悸地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捉弄她有點忙裡偷閒的心情,一陣風突然攀上了小丘,把她的帽子用力掀開,維多麗亞霎時抬起頭,怔愣地看著自己的藍色帽子被吹上藍天,藍成了一片迎風的旗子。
或許是因為天空太過蔚藍甜美,這個放假中的郵差姑娘竟然忘記在第一時間抓住自己的帽子,直到那片和天空比起來小得像是手帕的藍色悠悠地翻滾了兩圈,又緩緩落下,她才驚覺自己應該趕緊追上去。
「什麼啊、怎麼──等等啊!」反正也沒有帽子得壓了,紅髮的姑娘索性撒腿奔下了小丘,長長的捲髮和混雜其中的辮子翻滾了起來,甩上天空變成了一條鎏金的焦糖河。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麼著,總是跟在維多麗亞身邊的渡鴉今天一隻也不見蹤影,史卡博羅的天空藍得不見一點汙點,只有極遠的天邊一小撮雲飄了過去,乍看之下就像是一角被小女孩兒偷撕下來的棉花糖。
她就這麼跑呀跑、跑呀跑的,一開始的著急,隨著腳步接連踩踏著結實而柔軟的土壤,漸漸變得輕盈了起來。
維多麗亞感覺自己像是踩在很多年以前,那片義大利西西里的土地上,稀疏錯落的樹林從身邊一晃而過,那些繁忙的事務、成山的信件,彷彿都留在了背後那個開滿白花的小山頭上,而她一個人盡情放縱地跑了下來。
一個正值夏季的姑娘,就這麼追著風的尾巴,跑進了緊靠著東海岸的一處鄉野。
她不太記得自己跑了多長的距離,只覺得越是跑得遠了,感覺反而愈加輕鬆。呼吸難免有點喘,臉頰也紅了起來,但那都不影響維多麗亞的好心情。在今天以前,她甚至都要忘記了自己已經從森林栽入了人山人海的英國多麼地久。
今天望眼而去一片錯落的綠色,在遙遠林中的剪影下,彷彿下一秒就能看到那雄壯而美麗的白色牡鹿。
而那始終在視線邊緣浮動、不時在空中乘風翻滾的帽子,終於緩緩地停下了腳步。
「呼──真是的。」她慢慢停下奔馳的步伐,一手按著被吹散的長髮,彎下腰,拾起了結實地捉弄了她一場的藍帽子。
「勞駕,小姐。」
就在維多麗亞把帽子放回頭頂時,她下意識地回過頭。
紅髮的姑娘定下神來,這才發現自己闖入了一片香草田,平坦而高度相同的香草株灑了似的鋪向遠方;站在她背後一段距離外的男人站在蔚藍的天空之下,那位先生深陷的眼窩中,有雙青藍色的眼。
藍得就像是楊的那支美麗的天青瓷鸚鵡牡丹瓶。
Φ
那位先生看起來是個家世良好的人,或許是個貴族,畢竟他擁有所有英國貴族該有的樣貌,漂亮、優雅而且矜持。
藍眼睛的先生一開始出了聲之後,就站在不遠處的地方看著擋在田埂小路上的姑娘,這個姑娘的眼裡慢慢浮出了好奇,明亮的大眼睛和蓬鬆的捲髮讓她看起來像一隻親人的小動物,藍眼睛的先生秉持著良好的禮儀,先是沉默地讓她看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感到了不自在。
「小姐。」他不得已而再次開口催促,「請借過。」
哦。
「哦!」維多麗亞左右看了看,又瞅瞅兩人腳底下那條狹窄得幾乎要淹沒在兩旁香草中的路,才恍然大悟地連忙讓開,露出了有點不好意思的靦腆笑容,「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擋了你的路。」
那位藍眼睛的先生沒有說什麼,只是對她點點頭,看著維多麗亞一邊讓路一邊小心著不要踩到兩旁的植物,他也就沒太過講究狹窄的路走起來舒不舒適,而是稍微側身從維多麗亞身旁繞了過去,逕自沿著田埂小路走向香草田的中間。
才走了沒兩步,藍眼睛的先生又轉回頭,看似遲疑了一會兒,「前面有一座玻璃工坊。如果妳有興趣的話,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維多麗亞對於對方的邀請感到有些意外,卻也十分興奮,她因著許多人的推薦來到這裡,卻一點也不熟悉,此時有人要帶路當然是最好的了,於是紅髮的姑娘快速點了點頭,抬步跟了上去。
那位藍眼睛的先生走路並不快,但是架不住身高腿長的,沒一會兒就走出好長一段距離,幸好香草田裡的路窄歸窄,卻也筆直筆直的,加上維多麗亞因為工作的緣故,習慣了快步走,即使落後了一點,偶爾小跑一下也不是太困難。
香草田間的道路說長不長,離那貴族先生說的玻璃工坊倒也不是太近的樣子,維多麗亞跟著那藍眼睛先生的腳步,放眼望去一片綠疇平野,綠色中帶著香草特有的柔和的灰濛,是迷迭香吧?她曾經在卡佳的花茶裡看過這種香草,再吸吸鼻子,隱約隨著暖風飄過鼻尖的特殊香味肯定錯不了了。
維多麗亞幾乎透明的眼珠子又轉了轉,趁著前面那位先生背對著她,好奇地觀察著。倫敦的街道上是有不少衣著華美的夫人小姐,但多半都行色匆匆,或者是在馬車的錦幕下一暼而過。在這大姑娘的記憶中,和前面那位最相似的人當屬之前因為布萊克而認識的藝術商人了吧?高眉深眼,然而這位先生看起來卻更加地有禮而冷漠。
她認識了新的人的新鮮感逐漸平息,因而能夠更好地定位這個藍眼睛的先生。
他像馬勒第茲。像是在尋常人面前,那個更有些人味的馬勒第茲。是這樣啊,所以才會讓她忍不住感到親切。
鮮橘紅色捲髮的姑娘兀自沉進在自己的思緒中,腳下竟然也還能隨著藍眼睛的先生左彎右拐,走著走著,好險沒一臉撞上不知不覺停下來的前面那位先生。
「唔。」維多麗亞連忙退後,有些慶幸地捂著自己的鼻子,看著對方挺直得像是石膏打的背,撞上去肯定鼻子都要塌了喲。
藍眼睛的先生似乎有所察覺,不太明顯地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抬手敲了敲面前的門。
維多麗亞再次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剛剛繞了幾個不大的彎,竟然來到一處原本處於視線死角的風車小屋。
如果依照那位藍眼睛先生所說的,這就是香草田中的玻璃工坊了吧?離開倫敦三年,她最常想起的除了那些各奔東西,現在仍在不列顛各地忙碌著的人們,還有的,就是天堂鳥頂上那片彩色的彩繪玫瑰花窗。
維多麗亞依然記得,三年多前的一小段日子,她背著一對翅膀,就能夠盡情地翱翔。金色的落日,滿天絢爛的雲彩,蒸氣艇航向遠方的影子,以及從上往下俯瞰整個懸浮王國的一眼。
倫敦彷彿是不列顛王國上一個獨立的世界,一旦進入了那裡,所有的夢想都會化為真實,扶搖直上。
她仍沉浸在記憶的海洋,玻璃工坊的門卻已經被向內拉了開。
從不起眼的門後露出身影來的,是一個胡桃金短髮的少年。他一手搭著門把,厚重而樸實的門慢慢從三人之間退了開去。
「午安,先生。沒想到您會在今天到來,真是讓人驚喜──而且還帶了一位美麗的小客人,十分榮幸。」
那個少年揚了下眉,露出了有些意外卻又歡迎的微笑。
Φ
藍眼睛的先生側頭看了看維多麗亞,他的眼神非常禮貌地一沾即過,隨後回到了少年的臉上,「約克,我想確認先前訂做的物品是否已經完成。」
「當然,我本來已經打算寫信通知您。」約克了然地笑了,他轉身要走向裡間,卻又臨時掉頭招呼著維多麗亞,「請不需要客氣,親愛的小姐,當作自己家一樣就好。我馬上回來。」
「謝謝!」維多麗亞高聲對著約克的背影發出高興的道謝,換來玻璃工坊主人消失在轉角前頭也不回的揮手。
玻璃工坊的像是一座高塔,石磚堆砌的粗曠和無數或鑲或掛在牆上、放置在鐵架上的彩色玻璃形成了懸殊的對比,以及特出的震撼力。
她本以為自己會看見祈禱的聖母、祝賀的天使和嬰兒,如同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繪布,然而維多麗亞卻看見了藍天、大海、三帆大船;針葉林、白霜和棕熊;千花、落葉和奔騰的溪水,色澤艷麗的玻璃色塊互相嵌合成鮮明的畫面,截取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景象。
一種純然的,跳脫信仰的生命謳歌。
「約克是一位高明的玻璃工匠。」藍眼睛的先生站一旁,在此之前不曾出過一點聲音,直到維多麗亞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他稍微走向另一邊角落的木質工具桌,維多麗亞自覺地跟了過去,然後對著桌前的玻璃窗睜大了眼睛。
那裡有一扇窗一米見方的玻璃窗,中間被用金屬框隔成了兩半,其中一半是透明的,正好能看見外面的一大片灰綠香草田,而另一半──
另外半邊,玻璃工坊的主人在那裡安了一片彩色的玻璃窗,一眼望出去,灰綠色的香草田霎時變成了濃艷的紫色和玫瑰紅,一道一道如同捲著彩色玻璃碎片的波浪一樣,漫向遠方的山丘。
「他同樣是一位高明的藝術家。」藍眼睛的先生同樣注視著那片玻璃窗,卻將最好的位置讓給了幾乎趴上桌面的姑娘,他的視線隨後掃到一旁,一根鐵釘穿入了石磚間的縫隙,將一張紙釘在牆上:
『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與問候。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是的。」維多麗亞滿眼溢出的喜愛和讚美,「他是的。」
窗外的雲朵飄了開來,金色的太陽重新露臉,光透過兩片窗戶滴了進來,落在粗糙的木質桌上,同樣落在她透明而清澈的眼底。那裡沒有拘謹,沒有矯飾,沒有經過貴族的教育而變得恰如其分的微笑,鮮橘紅色捲髮的姑娘那雙玻璃海一樣的眼睛裡,粼粼閃爍著北冰洋上空永夜的極光
那樣的畫面如同曝光的底片,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藍眼睛之中成相,變成一幕永恆的盛夏光年。
Φ
從裡間再度出來的約克一手拿著盒子,另一隻手捧著一條手帕,中間躺著一顆碩大的琉璃釦。青藍色的雄鷹在月桂葉簇擁的中央展翅,栩栩如生。
約克將那顆琉璃展示給藍眼睛的先生看了,然後在他點頭之後連同手帕一起收入了盒子當中,將那顆琉璃釦正式交貨。胡桃金色短髮的少年有一雙顏色更深的雙眼,善禮而開朗的約克隨後表示他要優先為女仕服務,希望先生不要見怪。
藍眼睛的先生無奈地笑了一下,示意兩位隨意。離開了繁華的都市和莊園,這位年輕的貴族先生一身冰冷而工整的氣息似乎消融在這個表情中,然而,在沒有別人注意到的時候,他眼中的悸動被隨之掩蓋。
約克帶著維多麗亞參觀著他的工坊,然後在女孩的雙眼隨著一幅又一幅玻璃畫而不斷閃爍光芒時,約克對她搖了搖頭,「這些人工的東西不值一提。」
他有些神秘地這麼說,隨後帶著她穿過溫度驚人的工作間,來到了後門,約克伸手推開。
「哦──天啊!」
維多麗亞小聲驚呼著,跑向了艷紫色的薰衣草花海,原本約克正打算看見她一把撲向薰衣草田的景象,而他並不介意──他並不以香草維生,這是他的母親留下的田園,他當然不會介意有人抱著真摯的喜愛之心躺在上頭,事實上,他小時候和母親仍在世時都常那麼做。
但出乎他的意料,那個女孩回過頭,露出了因為欣喜和興奮而通紅的臉頰,她仍是忍耐著停下了腳步,雙眼中滿是期待,「我可以嗎?約克──我可以嗎?」
玻璃工坊的主人怔了一下,隨後揚聲回答,「可以,當然!我親愛的小姐!」
維多麗亞發出嬌嫩的歡呼,再無顧忌地躺入了薰衣草的懷抱中,隨後柔軟的香草和溫和的味道包裹了她,她張開雙手,看著高出視線的薰衣草株在風中輕輕搖晃,以及正上方蔚藍的天空。
她捲曲而蓬鬆的鮮橘色髮絲在紫色薰衣草田裡鋪了開來,勾著纖細的枝條,像是攀上古牆的紅花,色澤艷麗得一派驚心動魄。
約克看了一眼來到一旁的藍眼睛的先生,他笑了起來。
「先生,您為史卡博羅帶來了盛開的花。」
Φ
維多麗亞和玻璃工坊的主人相談甚歡,約克在得知了她的三天假期,並且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後,邀請她在這裡住下來。「如果妳不介意的話,離玻璃工坊不遠處有一棟小屋,瑪格麗特夫人──一位慈祥優雅的老夫人也住在那裡,而我平時都住在工坊裡。」約克很坦然地說,並且在維多麗亞幾番思考並點頭之後,表示等等將會領她過去。
「這位先生呢?」維多麗亞慎重地答應了,轉頭看著坐在單人椅上的藍眼睛的先生。
約克也同樣看了過去,看起來即使等等立刻又多了一位客人,他也不會感到困擾,而是露出好奇的神情,想知道對方會怎麼回答。
最終藍眼睛的先生在傍晚的時候就離去了。
維多麗亞和約克送他到史卡博羅鎮上,越過白花小樹的山丘,一輛低調而高貴的馬車就停在蜿蜒向下的小路盡頭,穿著一絲不茍的車伕帶著一頂高帽子,拉著的彊繩正操控著兩匹高大的黑馬。
藍眼睛的先生上車以前,轉過身,臉上幾度閃過猶豫,最後還是開口邀約。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將非常歡迎妳來訪葡萄莊園,我想,妳或許會喜歡末夏時結實纍纍的葡萄。」
「好的。」維多麗亞非常開心於對方的邀約,她的眼睛彎成了兩枚月牙,目送著藍眼睛的先生登上馬車,「那聽起來非常棒!我會很期待的。」
藍眼睛的先生透過馬車的窗子端詳她的眼睛,那雙眼裡毫無歲月的沉澱混濁,透明得驚人。他從而知道那個姑娘口中所說的,不是任何一些他所熟悉至厭倦的客套話和社交辭令,她非常地認真而真誠。
達達的馬車駛離白花飄落的小路,藍眼睛的先生獨自坐在馬車裡,閉上了雙眼。
即使許多年以後,家族的重擔落到他的肩頭,拼鑲著青藍家徽的琉璃釦勒緊了他的脖子使他幾乎窒息,他也從未忘記這一個短暫的夏天。
Φ
從那一個夏天起,維多麗亞便經常在假期的時候來到史卡博羅,拜訪玻璃工坊的年輕主人和慈祥的瑪格麗特夫人,她會在那兒住上幾日,瑪格麗特夫人會為她煎一份可口的鬆餅,挖一塊奶油,淋上兩杓蜂蜜。後來維多麗亞也學會了,她早早就爬起來煎給瑪格麗特夫人和約克當早餐。
「妳曾聽過史卡博羅的市集嗎?」有一天下午,約克帶著她慢慢走向工坊前面的香草田,「香芹是愛情的甜蜜,鼠尾草是忠誠,迷迭香是力量,百里香是勇氣。」
他彎下腰,一一拾起了香芹、鼠尾草和迷迭香,將整捧蓬鬆而柔軟的香草放到維多麗亞的手中,新鮮的香草仍帶著濕潤和一絲陽光的溫暖,「可惜這裡並沒有百里香田。」
維多麗亞將大把的香草湊到鼻尖,深深吸進一大口香氣,約克站在田野的小路間看著她,眼神溫柔地哼起了史卡博羅的市集。
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與問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後來,史卡博羅的玻璃工坊,收到了藍眼睛先生的信。
約克坐在玻璃窗下的工作桌前,展開那張材質精美的信件,最開頭是一些禮貌而重要性不高的問候,約克仍然一視同仁地看了,並且如同他所料想,那位先生的這封信已經刪節了非常多社交辭令了,否則依照他的身分和家世,那位先生應該被教導得要寫上更多無關緊要的瑣事和招呼。那位貴族先生是他的熟客,或許也稱得上不錯的朋友,約克已經藉由他習慣了閱讀這種類型的信件,然而當他的視線流暢地掃到信件中央時,動作不由得停了一下。
上面終於提到了重點,青藍色的墨水在羊皮紙上捲過,書寫著那位藍眼睛的貴族,喀斯特先生,即將在今年的五月底和他未來的夫人完成婚禮。
喀斯特先生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件事,並且提及,來年如果得空,仍然會拜訪玻璃工坊。
他象徵性地在信封裡附上了兩張邀請函,卻在信附註,如果不方便的話,並不需要特地轉交給維多麗亞。
就好像那位先生既不想逃避這件事,卻也不希望她知道似的。
約克抬起頭,隔著玻璃窗,看著那在香草田裡轉圈的鮮橘紅色長髮的姑娘。
最後當維多麗亞在打開的窗邊彎下腰時,他只是對她說,「喀斯特先生說,葡萄莊園的果實已經結實,不過今年或許無法邀妳前往了。」
維多麗亞單手摟著大把的香草,有些遺憾卻仍然開朗地笑了。
約克放下手中的信,正好蓋住了邀請函,他用手指在她的長髮中捻下一小撮薰衣草花苞,那淺淺的紫色依附在她結成辮子的捲髮中,好似它不說,就什麼都不存在似的。
Φ
約克再次收到來自喀斯特先生的消息時,他只寄來了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羊皮紙。那全然不像是出自於貴族之手的信件反而讓他注目許久。
手抄的「史卡博羅市集」。
看起來像是隨性而為,上頭的字跡少了幾分嚴謹,恰到好處的鬆散而顯得綺麗,他或許喝了一點酒。約克不難想像那位先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抄下這張史卡博羅的市集,卻意外於他寫完之後,真的寄到了這裡來。
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予問候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史卡博羅的市集,用難以達成的考驗,來婉約地表述愛情的歌。這是一首不列顛人都耳熟能詳的歌謠,而史卡博羅人更加如此。約克靠在圈椅上,香芹代表愛情的甜蜜,鼠尾草代表力量,迷迭香代表忠誠。
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被缺漏的百里香,代表的則是愛情的勇氣。
玻璃工坊的主人用指尖磨搓著信紙的邊緣,神情複雜。
約克開口照著羊皮紙的內容輕哼出了史卡博羅的市集,帶著一點沙啞和更多的綿長,並且試著想像如果喀斯特先生寫著信的時候不那麼夠清醒,他會用怎麼樣的語氣唱這首歌。
如果一個人用那樣的語氣唱出史卡博羅的市集,那究竟是一種對於愛含蓄的表達,還是在說服自己放棄沒有結果的悸動?
親愛的,當妳完成任務(一個無法成真的邀約)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缺乏勇氣的愛情)
來找我,成為我的妻(因為我確實愛妳)
因為那時妳就是我的真愛(只不過那是無法結果的愛情)
約克猛地把信紙放下,或許正如同喀斯特先生寫下這封信之後猛然清醒那樣,他抬起頭,深金色的雙眼帶著男人特有的稜角,穿過彩色的窗追逐著那個站在香草田中的身影。
維多麗亞今天沒有戴帽子,她鮮橘紅色的捲髮正自由地在空中翻騰,背後有一塊凹陷的陰影,灰藍的蕾絲正在那裡飄揚著,輕薄的洋裝收束出她纖細的腰,和她輕盈得如同隨時能夠飛翔的骨架。
約克又漸漸放鬆了下來,他用單手托住下巴,不自覺地勾起了微笑。淺而慶幸。
「約克?」維多麗亞轉過頭,對準了他的視線,於是笑了起來,她邁開腳步穿過了田間的小路,懷裡抱著大把的香草,其中還有他去年就種下的百里香。「貴族先生又來信了嗎?」
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是的。」約克露出毫無異樣的輕鬆笑容,晃了晃用兩跟手指夾住的信紙,維多麗亞從來不曾要求看囑名給他的信件,她只會靠在窗邊讓他說給她聽。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先生最近好嗎?」十九歲的姑娘小步跳出香草田,維多麗亞的步伐輕盈,捲髮隨著她的走動不斷在背後甩動,有時候風會把它們吹起,那時候的陽光將燦爛得驚心動魄。「說了什麼呢?」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予問候
「他說──」約克垂了一下睫毛,又笑了,滿懷感嘆,同時滿懷慶幸。「讓我代他問候妳,今年也依然是葡萄的豐年。」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約克推開椅子佔了起來,側過頭,親吻了她的臉頰。
Φ
嘿,你來過史卡博羅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那裡有一個姑娘,她美麗得如同盛夏的傳說。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與問候。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Φ
從惠特比離開的火車喀啦喀啦地在鐵軌上奔騰著,半開車窗,無數的景色就和風一起在臉頰龐飛竄而過。
一個十多來歲的大姑娘坐在窗邊的座位上,頭靠向車廂,低垂的眼皮擋住了她明亮的雙眼,睡著了的姑娘任由翻飛的風吹起了她的鮮橘紅捲髮,逆著光在風中翻騰著,看著就像一朵迎風盛開的花。
「......維多麗亞?小姑娘?」
靠著車廂睡著了的維多麗亞動了一下,尚未張開雙眼,就被火車毫無預警而突襲的顛簸給徹底驚醒,她單薄的肩膀小幅度地彈了一下,下意識地攢緊了睡著時一直捏在手上的信紙,隨著身體慢慢放鬆,那雙瞬間睜圓的玻璃色澤的雙眼才漸漸被陽光點亮。
彎腰喊醒她的克萊夫見維多麗亞的神色還有點茫然,索性一把坐到她旁邊一段距離外,伸手抓下頭上的帽子,耙了一把頭髮後,才用帽子蓋住了臉,緊繃多日的肩膀慢慢躺進椅背中,頗有些忙裡偷閒的味道。
等到維多麗亞回過神,她才把睡得有些下滑的身體蹭回椅子上,挺直了腰振作精神,維多麗亞眨眨眼,一邊把手中的信放到桌面上,一邊轉過了頭,「克萊夫?」
克萊夫嗯了一聲,卻是好一會兒後才慢慢把帽子從臉上挪開,面著車廂頂發直的目光仍然有點發散,他盯著同一塊木板半晌,才看向維多麗亞,聲音和語氣懶洋洋得有點沙啞,「叫了妳好一會兒才醒,最近太累了?」
「還──」維多麗亞深吸了一口帶著海鹽味的空氣,充盈的氧氣讓她的頭腦更加清醒,不料一陣風驟然掀起,吹亂了她蓬鬆濃密的捲髮,堵住了她的眼睛和還沒說完的話,她有點手忙腳亂地連忙雙手並用攏好了一頭長髮,才有辦法說完被截斷的話尾巴,「──還好啦,倒是克萊夫,你看起來已經很多天沒有睡覺了喲。」
話語之間,一隻巨大的烏鴉不知道怎麼著追上了列車的速度,在窗外壓低身體輕而易舉地鑽入了車廂中,拍拍翅膀降落在桌面上,一面整理著羽毛,一面伸出腳,快速地踩住了桌上被風吹得蠢蠢欲動的羊皮紙。
「啊啊,讚美上帝,我已經三天沒闔眼了。」克萊夫吁了一口氣,看似已經對烏鴉的行徑感到習以為常,他抓著帽子的手朝烏鴉晃了兩晃,又跌回身體上,發出了紮實的碰撞聲,他的樣子看起來幾乎就像是馬上可以閉眼睡上三天三夜的樣子,半闔的眼睛轉向被踩在桌面的紙張上,並沒有要探究的意思,只是象徵性地一掃而過,「倫敦那邊又來信了?」
維多麗亞的視線下意識地隨著他看向信紙,隨即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她向前傾身,輕輕地從烏鴉的腳底下抽出那張紙,「嗯,這次是安摩斯寄來的,你看!」
大姑娘朝克萊夫攤開了手掌,白皙的掌心正躺著幾片上了釉的金屬羽毛片,玫瑰紅和三色堇的紫色,打磨圓潤的邊緣讓那看起來像是一把堆疊的彩色鱗片,在陽光的包覆之下,竟然呈現出一種本不該有的剔透。
「對了。」眼見克萊夫的目光雖然看著她的手,卻明顯地一陣陣飄散,維多麗亞眨眨眼,收回了手上的金屬片,出聲提醒,「克萊夫,你剛剛喊我,是有什麼事嗎?」
「嗯......嗯?──哦。」克萊夫用力地皺了一下眉毛,看似要用這樣的動作讓自己保持清醒,「沃爾夫讓我通知妳,接下來的三天是妳的排休日,問妳要不要在史卡博羅下車,正好渡個假。」
維多麗亞本來正隨意地看著窗外奔馳而過的色塊,聽見他這麼說,歪著頭看了過來。
Φ
『──香草田,海港和城堡。史卡博羅。楊說妳大概會喜歡那個地方。』安摩斯的草體字和他的人一樣張揚而自由,看著似乎就要從紙上剝落後一一飛起來似的。
維多麗亞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看著角落書桌上攤平著的不列顛地圖,怔怔地出了神。
安摩斯第一次寄信給她的時候寫滿了整整五張的紙,折成厚厚一疊順著公司的郵遞管道送到她手上時,維多麗亞立刻了解到克里斯之前說的,『安摩斯有很多話想跟妳說,那信看著一時半刻是寫不完的』那句話一點兒也沒有摻水的成分,徹底是一句實在話。
似乎維多麗亞的遠行,帶給他的離愁比起她自己的更多。三年之間來自倫敦的信不曾停過,安摩斯的信也漸漸恢復了正常的長度,看起來並不是疏遠,反倒是逐漸適應了那樣。
她也經常會讓烏鴉帶著信回到倫敦,整整一年之後,維多麗亞才想起,其實自己可以用公司的系統遞送信件的。
為什麼沒那麼做呢?
或許──她沉思了一會兒,終究承認或許這對她來說,是一種保留記憶的方式。
看著飛過長空的烏鴉,穿梭在不列顛天空中拍動的烏黑翅膀,她會覺得自己仍在那些人的身邊,只不過是走得遠了一點,從未分離。又或許,身邊那些渡鴉的活躍,也不斷會給予她仍離紫杉森林不遠的錯覺。
『其實人就是這樣的吧?揣著一角捨不得放開的過去的影子,然後努力大步向前走。』安摩斯曾經在信裡這麼寫道,具體是什麼樣的話題她已經不太記得了,只不過這句話始終被她惦記著,忘也忘不掉。維多麗亞走向窗邊,像是馬勒第茲最常做的那樣靠在了窗邊,伸手拿起桌面上被金屬羽毛壓著的信紙。
『你要去史卡博羅市集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與問候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安摩斯的信紙後還有這樣一張手抄的歌詞,維多麗亞仔細地讀著,認出那應該是楊的字。東方行商,漂浮國的主人,楊的英文寫得非常優雅,而恰如其分。每一個字母都工整得像是特地寫來裝飾的鋼筆書法字一樣,不過她曾經看過楊寫另一種模樣的外文,據說是中國字,那就是全然不同的情態。
如同潑墨的山河一樣壯麗。
在她離開倫敦的兩年後,楊帶著當年起航的船隊回到了不列顛。
安摩斯在信上提到,這張「史卡博羅市集」是從楊的桌上抽來的,他寫著信說到這個地方,就想拿來讓她看看。並且在信末題外地附註,如果有機會的話,利夫唱的這首歌很迷人。
維多麗亞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她離開倫敦之後,她和漂浮國的聯繫反而頻繁了起來。漂浮國中的許多老闆都曾給她來過信,最多的是安摩斯和克里斯,安摩斯經常會提到關於楊的瑣事,而看著克里斯的信則更像是同時在跟利夫和克里斯兩個人說話。還有火腿店的黛西,天空酒吧的雀兒喜,馬可巷教堂的馬可牧師.......
她坐了下來,從放在桌角的一疊羊皮紙中抽出一張,拿起羽毛筆蘸了一點特別濃稠的墨汁,在紙面上劃拉出了一串日漸熟練的花體,飽滿的刺青墨水在羊皮紙上堆疊起山脈和河川,上頭紀錄了她接下來的動向。
等這封信在烏鴉的帶領下抵達漂浮王國時,她已經在史卡博羅的田園中了吧。
夏風從南邊吹來,仔細想想也就是倫敦的方向──即將要進站的地方,那裡,史卡博羅的香草田不知道成熟了沒有呢。
維多麗亞這麼想著,列車緩緩進入了史卡博羅。
她的捲髮仍然在風中翻飛得像是無數成熟的紅花。
Φ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你去過史卡博羅嗎?那裡有一個地方,美得就像一個傳說。』──Victoria's Diary
她走在史卡博羅的小路上,一路蜿蜒向上的粗礦石磚階梯不知道通向哪個地方,維多麗亞回頭看了一眼寧靜的城市,路旁的小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花,她又爬了一階,輕盈的腳步踏過了那個可以俯瞰整個都市的小丘。
「呼──」維多麗亞站在最高的地方,遠方的風仍一波一波如同溫暖的潮水那樣拍了過來,帶著不列顚特有的濕潤與細密,倫敦想必更加暖和了吧?夏天是好的,九十九就不用天天捂得緊緊的了,柯芬園老闆的氣色也會顯得好些,就是經常會有暖風粗魯地衝進郵遞部的辦公室和火車的車廂,把堆滿桌子的信件吹成漫天的災難,尤其是在旅經海港城市的時候──她不禁對於自己放假這件事感到既慶幸又對不起同事。
維多麗亞才剛這麼心有餘悸地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捉弄她有點忙裡偷閒的心情,一陣風突然攀上了小丘,把她的帽子用力掀開,維多麗亞霎時抬起頭,怔愣地看著自己的藍色帽子被吹上藍天,藍成了一片迎風的旗子。
或許是因為天空太過蔚藍甜美,這個放假中的郵差姑娘竟然忘記在第一時間抓住自己的帽子,直到那片和天空比起來小得像是手帕的藍色悠悠地翻滾了兩圈,又緩緩落下,她才驚覺自己應該趕緊追上去。
「什麼啊、怎麼──等等啊!」反正也沒有帽子得壓了,紅髮的姑娘索性撒腿奔下了小丘,長長的捲髮和混雜其中的辮子翻滾了起來,甩上天空變成了一條鎏金的焦糖河。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麼著,總是跟在維多麗亞身邊的渡鴉今天一隻也不見蹤影,史卡博羅的天空藍得不見一點汙點,只有極遠的天邊一小撮雲飄了過去,乍看之下就像是一角被小女孩兒偷撕下來的棉花糖。
她就這麼跑呀跑、跑呀跑的,一開始的著急,隨著腳步接連踩踏著結實而柔軟的土壤,漸漸變得輕盈了起來。
維多麗亞感覺自己像是踩在很多年以前,那片義大利西西里的土地上,稀疏錯落的樹林從身邊一晃而過,那些繁忙的事務、成山的信件,彷彿都留在了背後那個開滿白花的小山頭上,而她一個人盡情放縱地跑了下來。
一個正值夏季的姑娘,就這麼追著風的尾巴,跑進了緊靠著東海岸的一處鄉野。
她不太記得自己跑了多長的距離,只覺得越是跑得遠了,感覺反而愈加輕鬆。呼吸難免有點喘,臉頰也紅了起來,但那都不影響維多麗亞的好心情。在今天以前,她甚至都要忘記了自己已經從森林栽入了人山人海的英國多麼地久。
今天望眼而去一片錯落的綠色,在遙遠林中的剪影下,彷彿下一秒就能看到那雄壯而美麗的白色牡鹿。
而那始終在視線邊緣浮動、不時在空中乘風翻滾的帽子,終於緩緩地停下了腳步。
「呼──真是的。」她慢慢停下奔馳的步伐,一手按著被吹散的長髮,彎下腰,拾起了結實地捉弄了她一場的藍帽子。
「勞駕,小姐。」
就在維多麗亞把帽子放回頭頂時,她下意識地回過頭。
紅髮的姑娘定下神來,這才發現自己闖入了一片香草田,平坦而高度相同的香草株灑了似的鋪向遠方;站在她背後一段距離外的男人站在蔚藍的天空之下,那位先生深陷的眼窩中,有雙青藍色的眼。
藍得就像是楊的那支美麗的天青瓷鸚鵡牡丹瓶。
Φ
那位先生看起來是個家世良好的人,或許是個貴族,畢竟他擁有所有英國貴族該有的樣貌,漂亮、優雅而且矜持。
藍眼睛的先生一開始出了聲之後,就站在不遠處的地方看著擋在田埂小路上的姑娘,這個姑娘的眼裡慢慢浮出了好奇,明亮的大眼睛和蓬鬆的捲髮讓她看起來像一隻親人的小動物,藍眼睛的先生秉持著良好的禮儀,先是沉默地讓她看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感到了不自在。
「小姐。」他不得已而再次開口催促,「請借過。」
哦。
「哦!」維多麗亞左右看了看,又瞅瞅兩人腳底下那條狹窄得幾乎要淹沒在兩旁香草中的路,才恍然大悟地連忙讓開,露出了有點不好意思的靦腆笑容,「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擋了你的路。」
那位藍眼睛的先生沒有說什麼,只是對她點點頭,看著維多麗亞一邊讓路一邊小心著不要踩到兩旁的植物,他也就沒太過講究狹窄的路走起來舒不舒適,而是稍微側身從維多麗亞身旁繞了過去,逕自沿著田埂小路走向香草田的中間。
才走了沒兩步,藍眼睛的先生又轉回頭,看似遲疑了一會兒,「前面有一座玻璃工坊。如果妳有興趣的話,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維多麗亞對於對方的邀請感到有些意外,卻也十分興奮,她因著許多人的推薦來到這裡,卻一點也不熟悉,此時有人要帶路當然是最好的了,於是紅髮的姑娘快速點了點頭,抬步跟了上去。
那位藍眼睛的先生走路並不快,但是架不住身高腿長的,沒一會兒就走出好長一段距離,幸好香草田裡的路窄歸窄,卻也筆直筆直的,加上維多麗亞因為工作的緣故,習慣了快步走,即使落後了一點,偶爾小跑一下也不是太困難。
香草田間的道路說長不長,離那貴族先生說的玻璃工坊倒也不是太近的樣子,維多麗亞跟著那藍眼睛先生的腳步,放眼望去一片綠疇平野,綠色中帶著香草特有的柔和的灰濛,是迷迭香吧?她曾經在卡佳的花茶裡看過這種香草,再吸吸鼻子,隱約隨著暖風飄過鼻尖的特殊香味肯定錯不了了。
維多麗亞幾乎透明的眼珠子又轉了轉,趁著前面那位先生背對著她,好奇地觀察著。倫敦的街道上是有不少衣著華美的夫人小姐,但多半都行色匆匆,或者是在馬車的錦幕下一暼而過。在這大姑娘的記憶中,和前面那位最相似的人當屬之前因為布萊克而認識的藝術商人了吧?高眉深眼,然而這位先生看起來卻更加地有禮而冷漠。
她認識了新的人的新鮮感逐漸平息,因而能夠更好地定位這個藍眼睛的先生。
他像馬勒第茲。像是在尋常人面前,那個更有些人味的馬勒第茲。是這樣啊,所以才會讓她忍不住感到親切。
鮮橘紅色捲髮的姑娘兀自沉進在自己的思緒中,腳下竟然也還能隨著藍眼睛的先生左彎右拐,走著走著,好險沒一臉撞上不知不覺停下來的前面那位先生。
「唔。」維多麗亞連忙退後,有些慶幸地捂著自己的鼻子,看著對方挺直得像是石膏打的背,撞上去肯定鼻子都要塌了喲。
藍眼睛的先生似乎有所察覺,不太明顯地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抬手敲了敲面前的門。
維多麗亞再次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剛剛繞了幾個不大的彎,竟然來到一處原本處於視線死角的風車小屋。
如果依照那位藍眼睛先生所說的,這就是香草田中的玻璃工坊了吧?離開倫敦三年,她最常想起的除了那些各奔東西,現在仍在不列顛各地忙碌著的人們,還有的,就是天堂鳥頂上那片彩色的彩繪玫瑰花窗。
維多麗亞依然記得,三年多前的一小段日子,她背著一對翅膀,就能夠盡情地翱翔。金色的落日,滿天絢爛的雲彩,蒸氣艇航向遠方的影子,以及從上往下俯瞰整個懸浮王國的一眼。
倫敦彷彿是不列顛王國上一個獨立的世界,一旦進入了那裡,所有的夢想都會化為真實,扶搖直上。
她仍沉浸在記憶的海洋,玻璃工坊的門卻已經被向內拉了開。
從不起眼的門後露出身影來的,是一個胡桃金短髮的少年。他一手搭著門把,厚重而樸實的門慢慢從三人之間退了開去。
「午安,先生。沒想到您會在今天到來,真是讓人驚喜──而且還帶了一位美麗的小客人,十分榮幸。」
那個少年揚了下眉,露出了有些意外卻又歡迎的微笑。
Φ
藍眼睛的先生側頭看了看維多麗亞,他的眼神非常禮貌地一沾即過,隨後回到了少年的臉上,「約克,我想確認先前訂做的物品是否已經完成。」
「當然,我本來已經打算寫信通知您。」約克了然地笑了,他轉身要走向裡間,卻又臨時掉頭招呼著維多麗亞,「請不需要客氣,親愛的小姐,當作自己家一樣就好。我馬上回來。」
「謝謝!」維多麗亞高聲對著約克的背影發出高興的道謝,換來玻璃工坊主人消失在轉角前頭也不回的揮手。
玻璃工坊的像是一座高塔,石磚堆砌的粗曠和無數或鑲或掛在牆上、放置在鐵架上的彩色玻璃形成了懸殊的對比,以及特出的震撼力。
她本以為自己會看見祈禱的聖母、祝賀的天使和嬰兒,如同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繪布,然而維多麗亞卻看見了藍天、大海、三帆大船;針葉林、白霜和棕熊;千花、落葉和奔騰的溪水,色澤艷麗的玻璃色塊互相嵌合成鮮明的畫面,截取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景象。
一種純然的,跳脫信仰的生命謳歌。
「約克是一位高明的玻璃工匠。」藍眼睛的先生站一旁,在此之前不曾出過一點聲音,直到維多麗亞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他稍微走向另一邊角落的木質工具桌,維多麗亞自覺地跟了過去,然後對著桌前的玻璃窗睜大了眼睛。
那裡有一扇窗一米見方的玻璃窗,中間被用金屬框隔成了兩半,其中一半是透明的,正好能看見外面的一大片灰綠香草田,而另一半──
另外半邊,玻璃工坊的主人在那裡安了一片彩色的玻璃窗,一眼望出去,灰綠色的香草田霎時變成了濃艷的紫色和玫瑰紅,一道一道如同捲著彩色玻璃碎片的波浪一樣,漫向遠方的山丘。
「他同樣是一位高明的藝術家。」藍眼睛的先生同樣注視著那片玻璃窗,卻將最好的位置讓給了幾乎趴上桌面的姑娘,他的視線隨後掃到一旁,一根鐵釘穿入了石磚間的縫隙,將一張紙釘在牆上:
『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與問候。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是的。」維多麗亞滿眼溢出的喜愛和讚美,「他是的。」
窗外的雲朵飄了開來,金色的太陽重新露臉,光透過兩片窗戶滴了進來,落在粗糙的木質桌上,同樣落在她透明而清澈的眼底。那裡沒有拘謹,沒有矯飾,沒有經過貴族的教育而變得恰如其分的微笑,鮮橘紅色捲髮的姑娘那雙玻璃海一樣的眼睛裡,粼粼閃爍著北冰洋上空永夜的極光
那樣的畫面如同曝光的底片,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藍眼睛之中成相,變成一幕永恆的盛夏光年。
Φ
從裡間再度出來的約克一手拿著盒子,另一隻手捧著一條手帕,中間躺著一顆碩大的琉璃釦。青藍色的雄鷹在月桂葉簇擁的中央展翅,栩栩如生。
約克將那顆琉璃展示給藍眼睛的先生看了,然後在他點頭之後連同手帕一起收入了盒子當中,將那顆琉璃釦正式交貨。胡桃金色短髮的少年有一雙顏色更深的雙眼,善禮而開朗的約克隨後表示他要優先為女仕服務,希望先生不要見怪。
藍眼睛的先生無奈地笑了一下,示意兩位隨意。離開了繁華的都市和莊園,這位年輕的貴族先生一身冰冷而工整的氣息似乎消融在這個表情中,然而,在沒有別人注意到的時候,他眼中的悸動被隨之掩蓋。
約克帶著維多麗亞參觀著他的工坊,然後在女孩的雙眼隨著一幅又一幅玻璃畫而不斷閃爍光芒時,約克對她搖了搖頭,「這些人工的東西不值一提。」
他有些神秘地這麼說,隨後帶著她穿過溫度驚人的工作間,來到了後門,約克伸手推開。
「哦──天啊!」
維多麗亞小聲驚呼著,跑向了艷紫色的薰衣草花海,原本約克正打算看見她一把撲向薰衣草田的景象,而他並不介意──他並不以香草維生,這是他的母親留下的田園,他當然不會介意有人抱著真摯的喜愛之心躺在上頭,事實上,他小時候和母親仍在世時都常那麼做。
但出乎他的意料,那個女孩回過頭,露出了因為欣喜和興奮而通紅的臉頰,她仍是忍耐著停下了腳步,雙眼中滿是期待,「我可以嗎?約克──我可以嗎?」
玻璃工坊的主人怔了一下,隨後揚聲回答,「可以,當然!我親愛的小姐!」
維多麗亞發出嬌嫩的歡呼,再無顧忌地躺入了薰衣草的懷抱中,隨後柔軟的香草和溫和的味道包裹了她,她張開雙手,看著高出視線的薰衣草株在風中輕輕搖晃,以及正上方蔚藍的天空。
她捲曲而蓬鬆的鮮橘色髮絲在紫色薰衣草田裡鋪了開來,勾著纖細的枝條,像是攀上古牆的紅花,色澤艷麗得一派驚心動魄。
約克看了一眼來到一旁的藍眼睛的先生,他笑了起來。
「先生,您為史卡博羅帶來了盛開的花。」
Φ
維多麗亞和玻璃工坊的主人相談甚歡,約克在得知了她的三天假期,並且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後,邀請她在這裡住下來。「如果妳不介意的話,離玻璃工坊不遠處有一棟小屋,瑪格麗特夫人──一位慈祥優雅的老夫人也住在那裡,而我平時都住在工坊裡。」約克很坦然地說,並且在維多麗亞幾番思考並點頭之後,表示等等將會領她過去。
「這位先生呢?」維多麗亞慎重地答應了,轉頭看著坐在單人椅上的藍眼睛的先生。
約克也同樣看了過去,看起來即使等等立刻又多了一位客人,他也不會感到困擾,而是露出好奇的神情,想知道對方會怎麼回答。
最終藍眼睛的先生在傍晚的時候就離去了。
維多麗亞和約克送他到史卡博羅鎮上,越過白花小樹的山丘,一輛低調而高貴的馬車就停在蜿蜒向下的小路盡頭,穿著一絲不茍的車伕帶著一頂高帽子,拉著的彊繩正操控著兩匹高大的黑馬。
藍眼睛的先生上車以前,轉過身,臉上幾度閃過猶豫,最後還是開口邀約。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將非常歡迎妳來訪葡萄莊園,我想,妳或許會喜歡末夏時結實纍纍的葡萄。」
「好的。」維多麗亞非常開心於對方的邀約,她的眼睛彎成了兩枚月牙,目送著藍眼睛的先生登上馬車,「那聽起來非常棒!我會很期待的。」
藍眼睛的先生透過馬車的窗子端詳她的眼睛,那雙眼裡毫無歲月的沉澱混濁,透明得驚人。他從而知道那個姑娘口中所說的,不是任何一些他所熟悉至厭倦的客套話和社交辭令,她非常地認真而真誠。
達達的馬車駛離白花飄落的小路,藍眼睛的先生獨自坐在馬車裡,閉上了雙眼。
即使許多年以後,家族的重擔落到他的肩頭,拼鑲著青藍家徽的琉璃釦勒緊了他的脖子使他幾乎窒息,他也從未忘記這一個短暫的夏天。
Φ
從那一個夏天起,維多麗亞便經常在假期的時候來到史卡博羅,拜訪玻璃工坊的年輕主人和慈祥的瑪格麗特夫人,她會在那兒住上幾日,瑪格麗特夫人會為她煎一份可口的鬆餅,挖一塊奶油,淋上兩杓蜂蜜。後來維多麗亞也學會了,她早早就爬起來煎給瑪格麗特夫人和約克當早餐。
「妳曾聽過史卡博羅的市集嗎?」有一天下午,約克帶著她慢慢走向工坊前面的香草田,「香芹是愛情的甜蜜,鼠尾草是忠誠,迷迭香是力量,百里香是勇氣。」
他彎下腰,一一拾起了香芹、鼠尾草和迷迭香,將整捧蓬鬆而柔軟的香草放到維多麗亞的手中,新鮮的香草仍帶著濕潤和一絲陽光的溫暖,「可惜這裡並沒有百里香田。」
維多麗亞將大把的香草湊到鼻尖,深深吸進一大口香氣,約克站在田野的小路間看著她,眼神溫柔地哼起了史卡博羅的市集。
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與問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後來,史卡博羅的玻璃工坊,收到了藍眼睛先生的信。
約克坐在玻璃窗下的工作桌前,展開那張材質精美的信件,最開頭是一些禮貌而重要性不高的問候,約克仍然一視同仁地看了,並且如同他所料想,那位先生的這封信已經刪節了非常多社交辭令了,否則依照他的身分和家世,那位先生應該被教導得要寫上更多無關緊要的瑣事和招呼。那位貴族先生是他的熟客,或許也稱得上不錯的朋友,約克已經藉由他習慣了閱讀這種類型的信件,然而當他的視線流暢地掃到信件中央時,動作不由得停了一下。
上面終於提到了重點,青藍色的墨水在羊皮紙上捲過,書寫著那位藍眼睛的貴族,喀斯特先生,即將在今年的五月底和他未來的夫人完成婚禮。
喀斯特先生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件事,並且提及,來年如果得空,仍然會拜訪玻璃工坊。
他象徵性地在信封裡附上了兩張邀請函,卻在信附註,如果不方便的話,並不需要特地轉交給維多麗亞。
就好像那位先生既不想逃避這件事,卻也不希望她知道似的。
約克抬起頭,隔著玻璃窗,看著那在香草田裡轉圈的鮮橘紅色長髮的姑娘。
最後當維多麗亞在打開的窗邊彎下腰時,他只是對她說,「喀斯特先生說,葡萄莊園的果實已經結實,不過今年或許無法邀妳前往了。」
維多麗亞單手摟著大把的香草,有些遺憾卻仍然開朗地笑了。
約克放下手中的信,正好蓋住了邀請函,他用手指在她的長髮中捻下一小撮薰衣草花苞,那淺淺的紫色依附在她結成辮子的捲髮中,好似它不說,就什麼都不存在似的。
Φ
約克再次收到來自喀斯特先生的消息時,他只寄來了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羊皮紙。那全然不像是出自於貴族之手的信件反而讓他注目許久。
手抄的「史卡博羅市集」。
看起來像是隨性而為,上頭的字跡少了幾分嚴謹,恰到好處的鬆散而顯得綺麗,他或許喝了一點酒。約克不難想像那位先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抄下這張史卡博羅的市集,卻意外於他寫完之後,真的寄到了這裡來。
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予問候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史卡博羅的市集,用難以達成的考驗,來婉約地表述愛情的歌。這是一首不列顛人都耳熟能詳的歌謠,而史卡博羅人更加如此。約克靠在圈椅上,香芹代表愛情的甜蜜,鼠尾草代表力量,迷迭香代表忠誠。
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被缺漏的百里香,代表的則是愛情的勇氣。
玻璃工坊的主人用指尖磨搓著信紙的邊緣,神情複雜。
約克開口照著羊皮紙的內容輕哼出了史卡博羅的市集,帶著一點沙啞和更多的綿長,並且試著想像如果喀斯特先生寫著信的時候不那麼夠清醒,他會用怎麼樣的語氣唱這首歌。
如果一個人用那樣的語氣唱出史卡博羅的市集,那究竟是一種對於愛含蓄的表達,還是在說服自己放棄沒有結果的悸動?
親愛的,當妳完成任務(一個無法成真的邀約)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缺乏勇氣的愛情)
來找我,成為我的妻(因為我確實愛妳)
因為那時妳就是我的真愛(只不過那是無法結果的愛情)
約克猛地把信紙放下,或許正如同喀斯特先生寫下這封信之後猛然清醒那樣,他抬起頭,深金色的雙眼帶著男人特有的稜角,穿過彩色的窗追逐著那個站在香草田中的身影。
維多麗亞今天沒有戴帽子,她鮮橘紅色的捲髮正自由地在空中翻騰,背後有一塊凹陷的陰影,灰藍的蕾絲正在那裡飄揚著,輕薄的洋裝收束出她纖細的腰,和她輕盈得如同隨時能夠飛翔的骨架。
約克又漸漸放鬆了下來,他用單手托住下巴,不自覺地勾起了微笑。淺而慶幸。
「約克?」維多麗亞轉過頭,對準了他的視線,於是笑了起來,她邁開腳步穿過了田間的小路,懷裡抱著大把的香草,其中還有他去年就種下的百里香。「貴族先生又來信了嗎?」
你要去史卡博羅的市集嗎?
「是的。」約克露出毫無異樣的輕鬆笑容,晃了晃用兩跟手指夾住的信紙,維多麗亞從來不曾要求看囑名給他的信件,她只會靠在窗邊讓他說給她聽。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先生最近好嗎?」十九歲的姑娘小步跳出香草田,維多麗亞的步伐輕盈,捲髮隨著她的走動不斷在背後甩動,有時候風會把它們吹起,那時候的陽光將燦爛得驚心動魄。「說了什麼呢?」
請代我向那裡的一個人致予問候
「他說──」約克垂了一下睫毛,又笑了,滿懷感嘆,同時滿懷慶幸。「讓我代他問候妳,今年也依然是葡萄的豐年。」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約克推開椅子佔了起來,側過頭,親吻了她的臉頰。
Φ
嘿,你來過史卡博羅嗎?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那裡有一個姑娘,她美麗得如同盛夏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