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聽見了腳步聲。
然後他醒了。
❖ ❖ ❖
「Good morning, boy.」
他看向床邊,黑髮的喀斯特左手拿著一本書,放鬆的靠在床邊的柚木椅中朝他微笑。
他記得那張椅子。
從喀斯特的葡萄莊園到本家莊園,每當他半夜發燒驚醒時,總是那一個人會坐在床邊拿著書,視線總是看著他。那麼溫和,那麼平靜。
「.......Freke?」那是他的聲音。同時也是沙啞而濕溽的還沒來得及成熟的聲音。
早安,男孩。我們在樓下等你。但不用太倉卒。
另一個喀斯特這麼說,優雅的闔起書,走出房間帶上門,早晨的陽光一路照著他離去的腳步。
他茫然的看著窗外的青藍天空,地面的角落是蔓延的葡萄,艷紫色,飽滿得正成熟。
鏡子裏的他,手指正按在左邊的臉頰上。少年纖細的骨節,和毫無紅色痕跡的臉。
平靜的臉上鑲著青藍的雙眼再無其他顏色,他整個人就有如從來沒有被紅色籠罩,僅有單純的喀斯特的顏色。手指落下臉孔,抓住了鏡子的木框。
然後他知道了一件事。
他整理好自己,走下了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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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桌邊第一個是黑髮的喀斯特,他對他瞇起灰藍廣闊的眼睛,不明顯的笑了。
「早安,Matty boy.」穿著深藍洋裝的貝琳妲從後面繞過來,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伸手整理好他束在肩上的捲髮,Gavin在他們旁邊發出一聲輕微的笑聲。
「.........早安,Belinda--」幾乎有些艱難的蜿蜒著眉峰,他看著女性深綠色的雙眼。
然後,慢慢的,他把那雙綠眼睛的形象從滿地鮮血的覆蓋中找了出來。
那遠沒有他記得的那麼鮮豔刺眼。
像森林一樣包容深遠。
那麼溫柔。
他稍微彎下腰,親吻貝琳妲的臉頰。
而他有勇氣那麼做,是因為Gavin的手掌在他們看不到的角度,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他幾乎要後退的身體,幾乎要彎曲的脊椎。
他什麼都沒有說。
他卻肯定他一定是垂著眼,溫和的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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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甜蜜的男孩。」貝琳妲的手抱著他的腰,笑瞇瞇的用掌心貼了一下他的臉,「小紳士們,用早餐吧。」
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兩隻手分別從他的背後牽住他的手指,
「「Matty!」」他低下頭,瓷青色的眼睛面對了兩張五歲多的年幼臉孔。
雙胞胎的喀斯特。
幼子溫熱綿軟的手掌碰到他的腕根,然後那個地方明顯的震動了一下。一路達到心臟的跳動。
一樣的捲髮。喀斯特的優雅捲度。灰藍色和綠水晶色的眼睛,他看著他們生動的眼睛,因為幼小而依然泛著淡粉的臉,他們對他露出笑容,而他慢慢收緊指尖。
第一次。
那是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先前往後都難以形容出來的,血脈相連的感覺。
「Matty,可以給我蜂蜜嗎?」他往旁邊低頭看著綠眼的小孩,他眨著大眼,十分真誠的看著他。
停下餐刀,他的視線掃過桌面,落在離他也依然有段距離的蜂蜜罐上。在他站起身之前,另一隻蒼白的手尖捏著那罐蜂蜜,遞到了他面前。
黑髮的喀斯特收回手,擦了擦嘴角,灰藍色的眼睛看向和他十足相像的雙胞胎的另一個。
黑髮的孩子眨了眨眼,乖巧的放下手上的刀叉,跳下椅子,來到他身邊,對他伸出小手。
「Vincent, her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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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兩旁長滿了葡萄藤和彩玻璃
一扇一扇的門鑲在玻璃裏,延伸向遠方。
小小的孩子幫停在了一扇窗前,仰起臉指了指門板。
「弗瑞德裏克說,天使尚未死亡。」
他推開了那扇門,同時門裏有個人幫他關上了身後的門。
睜著青藍的眼睛,他看著面前的人。一直、一直無法停止地凝視著。越過他線條起伏的肩膀,窗外是一片彩金色的北方林。筆挺而孤獨的樹幹一一豎過人高的窗戶,遠看過去就像一片高聳無盡的鐵籠。
金色鳥籠。
「天使尚未死亡」。
他的面前,站著一個和他擁有一模一樣臉孔的,陌生的喀斯特。
「好久不見,小喀斯特。」
他知道,那是他的父親。That should be. 金髮的加百列,喀斯特的長子,魔性的墮落者。
焦金捲髮的加百列捲起了嘴角,他伸出手指捏住十五歲喀斯特的下巴,隨意卻又慎重得像是儀式一般。
「瞧。」加百列輕巧地退了兩步,陽光讓他的髮尾在肩上發光,「我們真像。」
他像是在觀賞一件藝術品,用一種溫和而無攻擊性的態度。聖經的加百列莊嚴肅穆,而喀斯特的加百列有一雙深秋一樣豐饒又甜蜜的眼,隨時散發出即將腐爛般濃鬱的甜美。每個人在他面前都會失去說話的能力,隻要他想要。十五歲的喀斯特想。
他會承認面對自己的父親是一件艱難的事。但卻又不那麼困難。因為他的父親就站在這裏,用和三十歲的自己幾乎完全相同的臉孔,他毫無必要掙扎。曾經他深切質疑自己出生的一切,從那些門後傳來的低語聲他拼湊出真實,關於他怎麼成為喀斯特光榮的汙點,十歲的他花了近乎所有的時間去描摹這件事,抵觸、厭惡然後漠視。他的父母是一對姊弟,在他還未真正理解這件事的罪惡在何處之時,他已經為此負罪。
蒼白的母親。父親。他對母親的印象來自一禎畫像。掛在加文的書房裏,單薄又狹窄。
而他對父親缺乏印象。
喀斯特的長子,母親的手足。然後他站在父親面前,想到一件事。
人們從來不真正談論他的父母。喀斯特三姊弟,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傳言,然後在加文所在的場合完全停止這些言語,在他不在的空間也從不曾深入地談論過他們的細節。人們語言呈現出來的他的父母如此片面。
以至於.......
當活生生的父親站在他面前時, 他甚至無法決定自己的反應。
「跟我來。」
但加百列隻是用微笑的眼角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推開另一扇門。在他走進去的時候,他聽見加百列說,「雖然這麼問有點奇怪,你叫什麼名字?」
他聽見自己低聲的開口。
「哦。那是一個好名字。 」金髮的喀斯特將他輕推進門裏,接著是門在他們身後扣上的喀啦一聲。「為你命名的人給了你一個好名字。」
他們幾乎靠在對方的身上。然後從加百列身上他仿佛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從胸膛深處鼓動著的。加百列攬著他的肩膀,他們一起看著房間裏的一張大床。白色的薄紗帳。
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太陽金色的捲髮長長的,鋪在了葡萄紫色的床面。透明、安靜。
白金色的光從攀附在窗面的長春藤間灑進來,模糊了她的臉孔。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起初腳步如此沉重,然而漸漸的,卻像是在催促他一樣越來越輕,越來越快,厚重的記憶一點點剝落之後,他靠到床邊,少年纖細而骨結分明的手指按在床邊的椅背上,他沒有撩開面前的紗帳。
而那個女人已經夠清晰了。比任何一次他看著那禎小小的畫像時都要清晰、立體。
喀斯特的男人都像是蒼白的石膏像,冰冷、強健,而喀斯特的女人,他隻看過這一個,像是玻璃藝術一樣。
沉睡的愛德萊徳。
纖細的睫毛上應該結著霜屑,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膚應該抹去所有灰塵。他無聲的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母親。
母親。小喀斯特伸出手指,輕輕捲起垂落床外的捲髮。
母親。他用自己的呼吸數著愛德萊徳胸口的起伏,然後隨之放緩吐納的速度。
母親。
玻璃窗角的霜雪彷彿即將溶解,他悄悄地抓緊了椅背上的刺繡布料,停止吸氣。
母親、母親。
一隻不屬於他因為更加成熟完美的手掌落在他手邊的椅背上,然後掌心翻起,帶著青藍的血管的手撿起了他的。
他看著兩隻像石膏般的手掌疊在一起,加百列在自己掌中擺弄著他的手掌,像是一種靈巧暗示般的展示。
──母親啊。
一口冰涼的氣終於被吐出來,帶著近冬的乾燥和清澈。站在他後面的身體靠近他,雙手穿過他在他視線所及處交握,甚至他能感覺到捲曲的髮梢掃過他的頸和耳。
加百列稍微低下頭,喀斯特的天使連著小喀斯特的手掌和單薄的身體一同環抱,他的身體不可思議的溫暖,帶著一點豐收的香氣。
「你不像她。」他的聲音輕而且飽含韻律,如同古老的保存在深藍聖詩中的拉丁詩歌般低語微笑,「你比較像我。」
他的母親躺在床上,安靜,栩栩如生,隨時像是會張開眼睛。
❖ ❖ ❖
他站在最初的門口。加百列在他身後,伸手握住老銅光滑的門把。
厚重的門板慢慢開啟,站在門外的是一個黑髮的喀斯特。
但不是喀斯特的幼子。
是加文喀斯特。
黑髮的家主帶著溫和的表情,手指從開啟的門上落下。他看著門裏的喀斯特。灰藍的眼睛始終帶著安靜的雲彩。
而從門外葡萄藤的玻璃窗上,他看見身後金髮的加百列,黑襯衫、捲曲的髮尾,簡單純粹的彷彿是剛收起羽翅降臨人土的侍者。
玻璃的倒影上,加百列帶著微笑推上了門。
直到那時,他蒼白強健的手指才從他的肩膀上離開。
加文收回視線低下頭,笑著稍微捧住了他的臉,額頭靠上他的。
「嘿。」加文伸手蓋住他的眼睛,慢慢抱住了他。「我覺得你應該記得一件事。」
「喀斯特愛你。我們也是。我們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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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聽見了腳步聲。
然後,他醒了。
夢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