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嗯.....嗯?」淺色長髮的年輕魔女打開了龐德街公寓的門,卻意外地看見她們的小女孩房東快速地鑽進廚房中,橘紅色的頭髮被一條天藍色的蕾絲頭巾包覆著,讓這個森林意象的女孩子突然居家了起來。「啊,杜瑟琳回來啦!」
她從廚房的碎花布簾間再度探出頭,露出一個糖度滿分的明亮笑容,「晚餐馬上就好了喔,等我一下!」
杜瑟琳眨了眨眼,看向屋子內,同是一樓鄰居的柳橙正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手指下按著一根沒離過身的煙斗,「聽說房東太太今天要自己準備晚餐呢,讓人期待啊。」
「這樣子啊......」她還是先帶上了門,等到杜瑟琳再次回頭時,一個從未讓人料想到的人卻從二樓走了下來,「──哎呀,房東先生?」
她既詫異又難免帶了點好奇,然而那位神出鬼沒的房東.不是人.馬勒第茲先生卻只是給在場的兩名女性瞥去了一眼,然後祂深黑的視線停留在杜瑟琳──馬勒第茲少數曾經對話過的人類身上,祂輕微地清了清嗓子,乍似不在意而又包含些許嘗試地說,『看著那丫頭,別讓她燒了整條街。』
就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當兒,祂已經踩著那看起來緩慢,事實上卻快速的腳步,重新打開了剛被關上的大門,高大而削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之後。十月的冷風灌了進來,杜瑟琳看了看仍然悠閒地抽著煙斗的中國女性,以及慢吞吞地從樓上分別蹭下來的兩位姑娘,帶著點謹慎地一邊喊一邊朝廚房走了過去,「維多麗亞?需要我幫忙嗎──」
老天,不明火災不管在哪個月份,都不會是個好消息──但逐漸從廚房飄出的美好香味或許是。她在些許的不安之中,仍然因為這樣的氣味而對今天的晚餐埋下了期待的種子。
不久(大概不超過半個小時),瑞文(Raven)公寓神秘的大房東再度折返,祂身上的長風衣有著厚實的領口,豎起來幾乎能擋住祂一半的臉孔,然而那剩下一半卻仍然是讓人費解的似乎永遠溫暖不起來的蒼白膚色,祂帶回了一個意外的訪客──
「九十九坐!晚餐馬上就好!」在廚房中埋頭苦幹的小女孩似乎是有什麼特殊的感應,她算準了時間在對方進門的剎那探出一顆蓬鬆的小腦袋,揮了揮細白的手,臉頰上除了明亮的小雀斑以外,還沾上了雪白的麵粉,看起來格外嬌憨可親。
鐘面上著明了晚餐時間那會兒,維多麗亞終於從廚房中雙手捧著一大個派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杜瑟琳帶著微笑跟在後頭,卡瑞娜一語不發地起身走過去幫忙拿了一些東西,柳橙則在維多麗亞把東西放上桌面時笑瞇瞇地彎下腰捏了一塊塞進嘴裡,「房東太太真賢慧──好、燙!」
「我正要說的嘛......」維多麗亞有點無辜地看著對方用力搧舌頭的動作,舉起了一杯金色飲料遞給對方,柳橙二話不說地豪邁灌了一大口。
「呼──得救了.....嗯?」她拿起杯身上下看了看,又探頭看著玻璃杯口,舔了舔嘴角的汁液,「這是南瓜汁?」
「是的,今天買到了很多很棒的小南瓜!」維多麗亞回頭露出大大的笑臉,指了指放在廚房門邊廚櫃上頭的幾個雕刻過的鬼臉南瓜燈,「所以打了楓糖鮮奶南瓜汁。」
柳橙砸了砸嘴,再灌了一大口。維多麗亞笑著轉回去,在杜瑟琳和塞維妮婭的幫忙下動手在金黃酥脆的派皮上切下了第一刀。濃郁的香味隨之飄了出來,肉和烤熟的馬鈴薯泥、蔬菜和香料,那是一種在冬天的夜晚會顯得更加迷人的味道。
就在她們一邊拿著派往嘴裡放的時候,柳橙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瓶酒,豪氣千雲地叩地一聲放到了桌上,「吃肉就是要配酒,喝!」她銳利的目光特別著重打量著在場的兩位男士,裡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
杜瑟琳掛著完美的微笑不動聲色地退了一點點,塞維妮婭則露出了如臨大敵的神情,卡瑞娜仍然冷靜地沉默著,再塞一口肉派。
──誰能想得到,最後一匹黑馬竟會是那個嬌小可愛的軟妹子。維多麗亞眨巴著大眼睛,雙手舉著手上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完最後一口,然後若無其事地看了看喝矇了的室友們,以及本質上喝了跟沒喝一樣的馬勒第茲。
「九十九,我送你回去吧?」她扯了扯九十九的袖子,愣是被灌了不少酒的日裔青年有點雙眼發飄,他稍微甩了甩頭,才勉強找回一點神志,「.......好。」
喝倒了四個室友的小女孩蹭地站了起來,拍拍裙子,戴上了放在一旁的帽子,然後才回頭拉住了九十九的手。馬勒第茲坐在椅子上目送著她出門,然後祂漆黑的視線轉回到仍然大辣辣站在桌上吃吃喝喝的烏鴉身上,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把牠掃下餐桌,烏鴉發出了一聲後知後覺的粗嗄慘叫,『還不跟上去,蠢貨。』
隨著祂輕輕的彈指,緊閉的窗戶突然彈了開來,大量的冷風灌了進來,烏鴉打了個激零,連忙拍拍翅膀,弧度流暢地飛了出去。
Φ
烏鴉的身影橫過了深夜的海,如同航行在北冰洋的船,引領著滿天星潮的流動。天空覆蓋著星辰,星辰覆蓋著大地。倫敦的街道上,一個女孩和一個白髮青年大手牽小手,一步一步地踏過青石磚的街道。
在查令十字街的路口,維多麗亞突然鬆開手,幾步快速繞到了九十九的身前,她把雙手背到身後,神秘地向前傾,「九十九──今天的派好吃嗎?」
九十九看著她,然而佇立在一旁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燈光,讓整個世界都模糊在了一塊,他試著讓自己好好聚焦,好看清楚小女孩的臉孔,酒精卻讓他沒辦法成功那麼做。她蓬鬆捲髮的顏色和路燈的光線混在一起,變成了一點一點碩大的光暈。「嗯,.......好吃。」他仍然肯定著。而那是一句實話。
「嘿嘿。」小女孩露出了有點開心的表情,「特別去跟派坊的老闆學的喔,九十九以前說星空派好吃的,對吧?」
她說,笑容顯得如此自豪,「我都還記得喔。」
天空中,烏鴉嗄了一聲,牠飛低了許多,擦著她的頭髮停在日本青年的肩膀上,歪著頭。「烏鴉也還記得呢。」
九十九轉頭,看著肩膀上的烏鴉。那始終是一種大得讓人懷疑是不是烏鴉的鳥,但是倒也友善得不可思議,他想。摸了摸烏鴉的頭,視線仍然時不時要晃個兩晃,也因此和背景模糊在一塊的烏鴉身上,只有那雙金色的雙眼格外明顯。
維多麗亞又走回他的身旁,她抬頭看著天空。「你看,天空上也有烏鴉座喔。」她的手指指著滿天散布的星斗,九十九抬起頭,差點要迷失在沙海一樣的星光中,「但是現在看不到呢。」
小女孩嘟起了嘴,收回手指,「要春天的時候才看得到。」
「一直想跟你說啊,春天的時候可以一起看烏鴉座。」維多麗亞露出了有點雀躍的表情,雙手揮舞著,好像要圈起整個天空,「公寓的小閣樓可以看到很多的星星。」
她描述著位於三樓側面的那個突出的,六角柱形的空中花園,「那裡很棒喔,冬天也很溫暖,還有很多小枕頭。可以泡茶和小點心,派坊的老闆說,春天的時候會有好吃的莓果派,小小的,甜甜的──」
九十九靜靜的聽她說著,就像平常那樣,這個女孩可以自在地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儘管她的辭彙不多,但似乎就是能做到他還不太能的那樣──不間斷的說話。有時候他會猜測,這跟她那個似乎從來不說話的家長有沒有點關聯。
「.......不過吶,明年大概不行了。」她說著說著,語速突然慢了下來。
他低頭看向身邊的女孩,因而沒發現到她們已經走到了他住所的那條街上。維多麗亞的手仍然背在身後,她的目光直視著前方,「九十九,我要離開倫敦了。」
她說,星辰依然閃爍。
九十九站在門口,看著那個不遠處停下來朝他揮手的小女孩,維多麗亞的臉仍然無憂無慮,似乎開朗得理所當然。如同春天的花要開,就會如期綻放,年復一年,理所當然得要命。
他在關上門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天空。進入了倫敦市區,其實是看不到什麼星星的,他想。
......不知道看不看得到烏鴉座呢,春天的時候。九十九不禁這麼想著。
而那個帶走烏鴉的女孩,已經又踏上了走向龐德街的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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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派坊一大清早傳出的肉與麵粉的香味,是每天早上倫敦最棒的消息。老闆雙手叉著腰,彎腰瞅著烤爐,拍了拍臉頰上的麵粉,不經意地轉過頭,隨即咧開了嘴角,「喔,小薇琪?」
透明的玻璃門外,一個嬌小的女孩探出頭,眨了眨同樣透明的眼睛。
「結果怎麼樣?回去派有烤成功嗎?」老闆眼明手快地用鏟子從烤爐中鏟出新的一塊派,金黃酥脆的派皮和熱氣騰騰的餡料,成為工人們的心頭好,維多麗亞深深地吸了滿滿地肉香味,一邊不忘用力點頭,「嗯──有喔!老闆,我今天要買三個派!」
「沒問題,給妳最大塊的!」
小女孩抱著一個紙袋鑽出派坊前,她看了一眼店裡的機械鐘。唔,職大夜班的人應該還在公司吧?維多麗亞一邊跑一邊想著,牛津鞋在青石磚頭的道路上發出了搭搭的聲響,蒸氣船的影子從橫向的道路一路拖過眼前的十字路口,工作日清晨的軌道車總是比較安靜的──「喵──喀答喀答──」
喔......?小女孩覺得自己聽見了貓叫聲和追在後頭的軌道車聲──
「哎,羊乳酪早安!」維多麗亞笑瞇瞇抬高頭拉長了脖子,一隻圓潤的三色毛球正好從天而降,掉落到她腳邊,上空的軌道車咻一聲衝向了終點則已經沒人在乎了。今天也一樣張著一雙倒三角眼的羊乳酪用和牠的身材不成比例的輕盈腳步,不疾不徐地跟在維多麗亞身邊,柔軟的肉墊同樣在地面上拍出搭搭的聲音。
維多麗亞精力十足地衝到公司門口近在眼前,才慢慢緩下腳步,她左思右想著,最後在踏進公司前撈起了羊乳酪──「哎羊乳酪好重喔──你這隻胖乳酪,跟餡餅兒一樣.......」她小聲地抱怨著,結果被似乎聽得懂的羊乳酪施以震怒的貓掌三連擊。
「哎喲,羊乳酪不要打臉──臉──壞乳酪!」
在哪裡呢──動力室?維多麗亞探出頭,張望了一會兒空無一人的室內,隨後又把頭拔了出去,下一間。
小女孩從一樓掃蕩到頂樓,最後終於在一間製圖室裡找到了目標,她樂滋滋地蹭了進去,橘紅色的尾巴一甩一甩的,「維克!梅納!我來送早餐!」
「怎麼這麼早?」維什尼亞克從工作中抬起頭,推開了桌面上堆積成山的圖紙,示意她坐旁邊,一邊接過維多麗亞遞過來的派,不客氣地咬了熱騰騰的一大口。
梅納也坐了下來,捏了捏眉心,桌子旁的煤油燈已經熄滅,玻璃壁還帶著微溫,他把燈挪開了點,避免小女孩不小心被燙到,「今天早班嗎?」
煤紅色的少年對她笑了一下,眼角還帶著一絲漏夜加班的疲憊,「幸好昨天值班的人不多,否則妳的派.......恐怕一進來就會被瓜分得一乾二淨。」他半開玩笑地說。
「沒有喔,今天是下午班。」維多麗亞用小小的雙手捧著臉,笑瞇瞇地看著派在兩人手上快速被消滅,「但是早上就醒了,突然想說來看看你們還在不在嘛。大夜班很累喔?吃飽了要好好休息──」
「特地來送早餐?」金髮青年隨手掰下一塊派遞給跳到面前來的烏鴉,他瞥了維多麗亞一眼,語氣裡擺明不這麼認為。小姑娘眨著眼,瞅著兩個安靜看向她的大哥哥們,她慢慢把手放到膝蓋上,看起來有那麼點兒緊張,臉上的笑容慢慢散了開來,小小的臉蛋變得嚴肅了起來。
「......嗯──還有、還有別的事要說。」
維什尼亞克用毫不意外的表情把最後一口派塞進口中,慢條斯理地吞下去。
「說吧。」他說,向來冷清的聲音裡多了一點幾不可察覺的包容。
維多麗亞呼出一口氣,隨著派上緩緩逸散的熱氣灑進厚厚的圖紙裡,她幫自己打起勇氣,說吧──不說也不能改變現實的。
「我要.......離開倫敦了。要跟著火車到處跑。可能要很久才會回來。」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了加糖的大笑臉,「但是怎麼辦呢,我覺得已經開始想念你們了。」
「明明都還沒離開的嘛.......」
怎麼辦啊──這樣可不行。維多麗亞對自己說,卻在兩隻溫暖的大手分別一起拍上頭頂的時候倏的低下了頭,用力閉起了眼睛。
她舉起雙手,像是抱住了最喜歡的誰那樣抱住了頭頂交疊的兩隻手掌。那兩股按在頭頂的,確切而有實在感的力道正是她所捨不得的。就如同倫敦紛擾的街道,蒸氣船的影子,假日的懸掛在軌道下方的五彩旗,濃郁地牛奶麵包的香味,以及更久以前,永夜的漆黑森林。
那些她曾經以為永遠不需要說再見的事物。
不知不覺中,竟然都到了要一一分別的時刻。
每一次的道別都更加困難。
她目送著他們的身影走上倫敦蒙著奶油色晨光的道路,稚嫩的臉龐在凝視中停格,流露出了一種似於成熟而非成熟的平靜。那是一種正在成長的鎮定,她開始認識到那些無時無刻不在感受的情緒,她開始懂得那些過去難以名狀的感情。那感覺像是生嚼橄欖一樣的,苦澀又帶著淚水的鹹味,而最後漸漸回歸甘甜。
一個沒有父母細心教導的孩子會不會自主性的成長?那該是會的。因為孩子是如此的敏感,而世界又是時時刻刻地在展現著它的悲歡與離合。看見了光就會啼叫,時間到了就會振翅,追逐天空中漂泊的雲朵,是每一隻雛鳥的本能。
如同那鏤刻在纖細骨架裡的神話。
維多麗亞揉了揉眼睛,由於凝視得久了,那一幕像是底片成相一樣印在了她的腦海中。她轉過身,用力地伸了個懶腰,腰背凹陷出一小塊陰影,灰藍色的蕾絲在那裡正輕盈地擺動著。
厚實的蛋殼正在剝落,新生的鳥兒正欲飛翔。
烏鴉嗄地一聲,率先飛上長空,矯健得乍似貫日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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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別是遠行前的禮物,提醒我們自己擁有過多少美好的事物。』──Victoria's Diary
「漂亮小姐要努力才行啊。」萊頓拿起了鋼杯,和粗曠豪邁的茶具不相符的是他精準到點的每一個動作,大約是禮儀已經刻畫在了骨子裡,無須矯柔造作仍然有一分獨到的優雅。「離開了倫敦後也不能忘了成長,眼界也會有所開展吧。雖然還有很多要進步的,但是暫時這樣就行了。」
維多麗亞坐在萊頓的對面,小臉顯得謹慎而且嚴肅,不時認真點頭以示專注。萊頓......萊頓總是這麼嚴格的呢。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天真,卻又隱約留有一分餘地,是不是就像紅茶那樣?苦澀之於又留有無與倫比的香味和一絲甘甜。
會努力的。
也會繼續加油、所以萊頓,等到薇琪回到倫敦的時候啊,是不是能讓你覺得有一點驕傲了呢?
「為什麼需要我驕傲呢?漂亮小姐的成長,應該妳自己要感到驕傲才是。」
他這麼說著,從鋼杯邊緣露出的嘴角稍微地笑了起來。
Φ
嘟──
以前她從來都沒有覺得,火車的汽笛聲就像是森林裡的雄鹿仰頭長鳴的聲音。嘹喨而雄壯,空靈但渾厚。維多麗亞提著小牛皮的行李箱,站在月台上,今天倒是沒看見沃爾夫的人了,聽說,他已經先一步又帶人前往北蘇格蘭,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計畫更進一步的設點事宜。她想,總有一天,是不是公司的分點可以擴散到全世界呢?會不會有一天啊──人們可以搭乘火車跨越海洋呢?天空呢?
小姑娘在沒有和任何人分享的小小心靈深處,畫下了這樣一個異想天開的夢想──沒關係的吧,她悄悄地對自己說。因為安摩斯說過,作夢是上帝給人最大的禮物。
「妳知不知道是什麼能量讓妳飛起來的?」安摩斯站在鳥巢的頂端,那天的風可大了,但他卻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一邊往身上扯緊了皮帶,伊西鐸火山玻璃鑄成的雙眼凝視著天空,漫天雲彩如同艦隊航向夕陽落地的方向,維多麗亞第一次看見安摩斯背起了他的翅膀。
那個用盡一生的力量去作夢而造夢的男人,小小的女孩看著他肩上站得穩穩的巨大天堂鳥,幾乎覺得他下一刻就可以振翅高飛。
甚至不用人造的羽翼。
護具垂掛在耳朵上,安摩斯咧開了嘴,笑起來的模樣英俊而張揚,他伸出手,拍了一下維多麗亞的肩膀,和她肩膀上那對翅膀,人造工藝高度發展的結晶。
「是飛行的夢想,是上帝的禮物。」
「妳啊,也要再次起飛了吧,從倫敦這個地方。」他把視線投向遠方,一掃而過,從這個高度正好可以看見一班駛出倫敦的火車。「雖然有點捨不得,不過,阻止小鳥起飛是可恥的。」
安摩斯開玩笑地笑瞇了眼睛,「那麼,在出發前就讓我帶妳再飛一次吧。」
他說著,熟練地扣上了護具,轉身仰面翻了出去。
嬌小而鮮豔的女孩追上了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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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麗亞覺得自己的肩膀上似乎還殘留著那一天的觸感,鋼鐵製成了世界上最精密的藝術品,沉重的重量就掛在她的肩膀上,卻能夠做到飛翔,多麼奇妙啊──她在不經意之間轉向了另一個方向,隨後睜大了眼睛,「啊。」
她騰出一隻手用力地揮了揮,臉上的笑容無法抑制地高高揚了起來,「這裡這裡!」
她看見了好多、好多她的朋友們。那樣一群人遠遠走來,滿手行李的肯定是要隨車的,而餘下那些輕裝便衣的,就是要駐守倫敦的了吧。他們都來了呢,是來送行的嗎?
小姑娘跑向他們,首先撲進了埃西亞的懷中。埃西亞身上總是香香的──而且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好像只要站在埃西亞的身邊,就能夠看見更寬闊的世界。維多麗亞隨後又分出一隻手,貪心地抱住了彎下腰來的艾洛。
李歐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柔和的灰綠色眼睛像是她曾經看到的湖區的水,他拿下她頭頂上的帽子,動作很輕,然後摸了摸她蓬鬆的捲髮,「自己在外面要小心,嗯?別亂吃東西,也別走丟了........還有,如果可以的話,寫信回來吧?」
維多麗亞眨了眨眼,眼睛裡正好掉入了一片玻璃頂折射的陽光碎片,她用力點了點頭,「嗯!會的,會寫好多好多的信,讓烏鴉背回來!」
李歐也笑了出來,他剛把帽子重新放回她的頭上,還沒捂熱呢,肩膀就被另一隻手拍了一下。維多麗亞先抓住了按在肩膀上的手掌,然後才回過頭,腳踝上的鈴鐺隨著她的動作響亮地鈴了一聲,「梅納!」
煤紅色的少年看著她轉了一圈,幫她扶正了頭頂的帽子,帽簷的裝飾羽毛在他的掌緣一擦而過,「打算去多久呢?」
「還沒決定.......」小姑娘猶豫地抬起頭,「起碼、起碼要一兩年吧?」
「這樣啊。」梅納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有點遲疑地把手掌放到維多麗亞的頭頂摸了摸,觸感好得像是家裡曬得皮毛油滑的貓肚似的,他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回來之前想辦法通知我吧?我來接妳。」
「好!說好了喔!」嬌小的女孩笑得像是向陽的太陽花,維多麗亞揪著梅納的袖子,轉向另一個站在梅納身旁的人。「維克──」
斯洛伐克青年嗯了一聲,任由蹭到身邊的義大利姑娘繞著他轉來轉去,「維克──我會想你的,你會嗎?會嗎?」
維多麗亞這麼問著的時候是笑咪咪的,她眨巴著大眼睛,在維什尼亞克的面前停了下來,對他伸出了雙手,意思很明顯。
維什尼亞克頓了一會兒,挑起眉,而維多麗亞又不死心地把手往前戳了一點。
他灰色的雙眼中瞬間閃過審視和妥協,終於還是彎下腰一把把面前的小姑娘高舉了起來,維多麗亞快手鬆開手上的行李箱,隨著視線的猛然拔高發出了驚喜的歡呼,似乎是沒想到這種打滾耍賴似的要求會被特許一樣。
一陣北風穿入車站,嗖地掀起了維多麗亞背上灰藍色的蕾絲,讓她在光影錯落之間,看起來幾乎就像一隻轉眼就要飛走的小鳥。
羽毛豐滿,身體輕盈。斯洛伐克青年抬頭看著她,平靜而冷清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幾乎看不出來的笑容,「別被人拐走了。」維多麗亞的雙手撐在他的肩膀上,第一次用俯視的角度看著維什尼亞克,覺得有點新鮮,又有點捨不得。
但是她最後只是笑著點頭,乖巧而誠懇,「嗯,薇琪很乖,不會跟陌生人走的!」
維什尼亞克想她大概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不過倒也沒有糾正的意思。
也好,這麼遲鈍的話要拐也要多費點心思。
「維克,等我回來再一起喝咖啡!」
「.......這就不必了。」他聽起來有點無奈。
那一天她還在月台上看到了很多人,有些朝她走了過來,有些則匆匆一瞥後消失在人群中。她依稀還看見了許多很久不見的人,從那匆忙的一眼中,得知他們都還過得很好。
那樣就好了。她坐在維什尼亞克的肩膀上,悄悄地皺了皺鼻子,提醒自己別覺得寂寞。克里斯說,能覺得寂寞的人往往是幸福的。維多麗亞朝一臉慵懶的梵德羅招手,九十九就站在他身旁,肩膀上停著來自她的烏鴉;她大聲呼喚著沐月和妮娜的名字,萊頓站在遠一點的地方,拉烏爾快步走向他。李歐拎起了她的行李箱,埃西亞正站在艾洛身旁。車站的入口她的小夥伴正小步走了過來,斯捷凡哥哥正牽著她。
他們都微笑著。
維多麗亞站在高處,視線環顧一圈,發現那些她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們都在視線中了。於是她覺得滿足了。
車站外,紅色和綠色的燈號互相交錯,十字燈閃爍著,彼此融化在大片的玻璃上。她聽著汽笛鳴動的聲音,跳上了駛離倫敦的火車。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其中有一部分的人,她離開了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再見。
「把每一次的離別當成永別來珍惜。」楊這麼說著。而他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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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喀啦喀啦地晃動著,維多麗亞坐的那一側正好能看見了西敏寺大教堂,壯麗的上帝之屋頂上流淌著金色的光,雲彩恰好分了開來,倒下來自奶蜜之地的福音,她趴在窗框上,不錯眼地看著隨著火車行進快速落後於視線的玫瑰窗。
天堂鳥的頂上也有一片玫瑰窗,那樣絢爛的光線爛漫讓她想到了盤旋而上的鳥。然而西敏寺大教堂的雄偉終究抵不過遠行的列車,維多麗亞有些失望地收回視線,轉而看向桌邊一管皮革製成的軸管。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將那捲地圖軸中的地圖抽了出來,一點一點地,攤平在桌面上。
不列顛的土地像是一把沙一樣地在她面前舖平了,一覽無遺。
好驚人.......維多麗亞幾乎有一種錯覺,只要伸出手觸碰到地圖的紙面,她就可以穿過這張薄薄的紙,飛向任何地方。
她想起了那一天安摩斯帶著她降落在漂浮國的頂端,那裡有一處小閣樓,安摩斯落地的姿勢非常熟練,和他身邊的天堂鳥幾乎一樣,背部微微向後拱起,翅膀唰地收了下來,然後他把背一點一點挺回來,伸手扯掉了臉上的護具。他三兩下撬開了閣樓的小窗,即使是在這麼高的地方,窗面上的花玻璃依然透明乾淨。他轉頭朝著維多麗亞勾勾手指,像是一個得意地展示自己秘密基地的大男孩。
「妳從來沒有從漂浮國的上面進去,是不是?──不、不,背著妳的翅膀。」安摩斯示意她不要拆下翅膀,他帶頭鑽進了閣樓內部,伊西鐸早已經飛在前頭。那是全木造的一個小房間,高度並不高,對維多麗亞來說剛剛好能站直,成年人就得要弓著腰移動了。但是這樣的不方便似乎一點也沒有減損安摩斯的興致盎然。他走向閣樓的角落,那裡的地板挖空了一塊,架了一座往下的梯子。小姑娘的眼睛還不太能適應昏暗的閣樓,隱約只見安摩斯手腳俐落地順著樓梯爬了下去,維多麗亞連忙跟上。由於那處開口過於狹窄,她背上的翅膀不免和四周的木板產生了不少小摩擦──這也更可以證明安摩斯有多麼熟門熟路,他剛剛爬下去時竟然沒有發出任何一丁點聲響,幾乎讓人懷疑他是滑下去似的。
底下是一片開放式的小平臺──緊貼著漂浮國的頂端,壯闊得不可思議。
「楊是個傲慢的瘋子,對吧?」
平時遙遠的頂板此刻極近地籠罩在頭頂,維多麗亞驚訝地發現那總是閃爍著神秘微光的頂端,居然是用大塊的青藍礦石和閃銀色金屬鑲嵌而成的巨大天圖。
「他竟然用大片的青金石創造了天空。」安摩斯踮起腳舉高左手,露出半指套外的指尖在青金石上一劃而過,天堂鳥拍了一下翅膀,收束著鋼鐵羽翼停在他的肩膀上。「據說,這是他故鄉隆冬的夜空。」
在這個靜謐的國度,天空不再遙不可及,星辰大海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得著。
「維多麗亞。」安摩斯呼喚了一聲那個拉長了脖子望眼欲穿的小姑娘,他晃了晃手掌,神情張揚,在維多麗亞的驚叫聲中一步步後退,最後從平台的底端猛地往後跳了下去,「嘿,跟上來!」
他的聲音衝過了快速刮過身旁的風,維多麗亞跑了過去,想也不想地跟著跳了出去,翅膀在他們騰空的瞬間張開,維多麗亞學著安摩斯用力地張開了雙手──然後她看見了此生最震撼的景象。
成千上萬森羅萬象的蛋屋自最遙遠的地面盤旋而上,錯綜複雜的雲梯成了枝葉,伊西鐸展開了幅圍寬闊的翅膀,天堂鳥背上細密的釉彩羽毛變成了最絢麗而精准的指南針,他們毫無顧忌地俯瞰著整個狀似漂浮的千萬王國。
只是一眼,就如同穿越了億萬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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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以及,漂浮國禁飛,姑娘們。」行舟中,漂浮國的主人,東方行商的楊交錯著十指,不錯眼地看著收起翅膀接連落地的兩位客人,「以後我是不是該豎起安摩斯與鳥不得進入的告示,嗯?」
「抱歉.......哦。」年輕的飛行師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靠了過去,「你的天空太美了,你知道.......我知道拿一個淑女來當藉口很糟糕,但是楊,維多麗亞要離開倫敦了。我想讓她也看一看。」
「你的王國,倫敦──全歐洲最美麗的天空。」他真誠又懇切地說,萬分強調而幾乎透露出了一點可憐兮兮的討好。
「裝。」楊無動於衷地拿起了白玉蓋杯,「你就接著裝。」
「楊.......」縮在後邊的維多麗亞探出頭,滿臉沮喪地蹭了過去。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裡不能飛........但是這裡好美喔。」她轉眼又興奮得漲紅了小臉,接著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連忙伸出了握起的小手,攤在楊的面前,「這、這個!它掉在閣樓的平台上........」
楊瞇起了雙眼,視線穿過了帶著龍井茶香的白霧,骨瓷一樣的修長手指捻起了小姑娘掌心的東西。「──喔?」
那是一顆輪廓凹凸不平,但大致是圓形的指尖大的金屬粒。
「那是──星星?」安摩斯挑起眉,有點訝異地湊了過來。
楊當然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漂浮國「天上」的星辰。那粒銀色的星星碾過他的指尖,楊看著維多麗亞戒慎緊張的小臉,意外地笑了起來,「既然是這樣,就當作是掉下來的流星如何?」
他這麼說著,把那粒星子放回了小姑娘的手中。
「當作是遠行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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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多麗亞被楊招待著坐了下來,現在正捧著一杯熱騰騰的糖花茶小口啜飲著,聽著安摩斯的聲音,也轉過了頭。年輕的機械師肩上停著安靜的天堂鳥,正在瀏覽著行舟中的藏品,他正單手捧著一個小小的金屬罐,抬頭看向行舟的主人。「你的香料用完了?還是沒補上存貨?」
「用完了。你手上的是最後的存量。」楊看也不看地回了,他從桌子後站了起來,轉向後面的金絲楠木櫃,「.......說起來,也該是出行的時候了。」
安摩斯頓了一下,猛地放下罐子站了起來,語氣中有著掩藏不住的興奮,「終於嗎?我可等了好幾年.......上帝,我等了好幾年!這次你親自帶隊?路線規劃好了嗎?」
「楊要出遠門?」維多麗亞攀著桌子的邊緣,一臉的好奇。
「他要出海了。」安摩斯低頭對她說,似乎無法遏制加快的語速,「維多麗亞,如果有機會的話,妳到該海港看看他的商隊──看看漂浮國的行舟出海的模樣。上百艘大大小小的商船,水手、商人、工匠和技師,一船又一船滿載貨物的貨櫃,在清晨的時候全部收錨出海。」
龍井的白霧裊裊上捲,楊什麼都沒說,雙手攏在繡著暗紋的袖中,他微笑著瞇起了眼眸,眉目俊朗,君子如玉。他往桌面上擲出一捲地圖,泛黃的紙軸順著他的力道唰的攤開,鋪開了一片錦繡山河。
硃砂顏料的描紅清楚地描摹出了從不列顛繞向東方的海路。
Φ
維多麗亞把頭探出火車的窗外,試圖尋找海港的方向。穿過古老的街道、雄偉的夕陽,似乎就能看見那無數即將起航的三帆大船,她似乎還能看見船頭的甲板上,那個既冷清又溫潤的東方行商。
在她即將踏出倫敦的時候,有一群人領著大量的船隻,航向了更遙遠的國度。
是不是總有一天,她也能......
穿入車廂的風掀起了地圖的一角,列車首的汽笛嗚嗚如雄鹿長鳴,昭示著旅途的啟程。
一切才正要開始而已。
她這樣告訴自己,抬起頭,健壯的渡鴉在北風中,橫過了金色的長空。
「嗯.....嗯?」淺色長髮的年輕魔女打開了龐德街公寓的門,卻意外地看見她們的小女孩房東快速地鑽進廚房中,橘紅色的頭髮被一條天藍色的蕾絲頭巾包覆著,讓這個森林意象的女孩子突然居家了起來。「啊,杜瑟琳回來啦!」
她從廚房的碎花布簾間再度探出頭,露出一個糖度滿分的明亮笑容,「晚餐馬上就好了喔,等我一下!」
杜瑟琳眨了眨眼,看向屋子內,同是一樓鄰居的柳橙正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手指下按著一根沒離過身的煙斗,「聽說房東太太今天要自己準備晚餐呢,讓人期待啊。」
「這樣子啊......」她還是先帶上了門,等到杜瑟琳再次回頭時,一個從未讓人料想到的人卻從二樓走了下來,「──哎呀,房東先生?」
她既詫異又難免帶了點好奇,然而那位神出鬼沒的房東.不是人.馬勒第茲先生卻只是給在場的兩名女性瞥去了一眼,然後祂深黑的視線停留在杜瑟琳──馬勒第茲少數曾經對話過的人類身上,祂輕微地清了清嗓子,乍似不在意而又包含些許嘗試地說,『看著那丫頭,別讓她燒了整條街。』
就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當兒,祂已經踩著那看起來緩慢,事實上卻快速的腳步,重新打開了剛被關上的大門,高大而削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之後。十月的冷風灌了進來,杜瑟琳看了看仍然悠閒地抽著煙斗的中國女性,以及慢吞吞地從樓上分別蹭下來的兩位姑娘,帶著點謹慎地一邊喊一邊朝廚房走了過去,「維多麗亞?需要我幫忙嗎──」
老天,不明火災不管在哪個月份,都不會是個好消息──但逐漸從廚房飄出的美好香味或許是。她在些許的不安之中,仍然因為這樣的氣味而對今天的晚餐埋下了期待的種子。
不久(大概不超過半個小時),瑞文(Raven)公寓神秘的大房東再度折返,祂身上的長風衣有著厚實的領口,豎起來幾乎能擋住祂一半的臉孔,然而那剩下一半卻仍然是讓人費解的似乎永遠溫暖不起來的蒼白膚色,祂帶回了一個意外的訪客──
「九十九坐!晚餐馬上就好!」在廚房中埋頭苦幹的小女孩似乎是有什麼特殊的感應,她算準了時間在對方進門的剎那探出一顆蓬鬆的小腦袋,揮了揮細白的手,臉頰上除了明亮的小雀斑以外,還沾上了雪白的麵粉,看起來格外嬌憨可親。
鐘面上著明了晚餐時間那會兒,維多麗亞終於從廚房中雙手捧著一大個派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杜瑟琳帶著微笑跟在後頭,卡瑞娜一語不發地起身走過去幫忙拿了一些東西,柳橙則在維多麗亞把東西放上桌面時笑瞇瞇地彎下腰捏了一塊塞進嘴裡,「房東太太真賢慧──好、燙!」
「我正要說的嘛......」維多麗亞有點無辜地看著對方用力搧舌頭的動作,舉起了一杯金色飲料遞給對方,柳橙二話不說地豪邁灌了一大口。
「呼──得救了.....嗯?」她拿起杯身上下看了看,又探頭看著玻璃杯口,舔了舔嘴角的汁液,「這是南瓜汁?」
「是的,今天買到了很多很棒的小南瓜!」維多麗亞回頭露出大大的笑臉,指了指放在廚房門邊廚櫃上頭的幾個雕刻過的鬼臉南瓜燈,「所以打了楓糖鮮奶南瓜汁。」
柳橙砸了砸嘴,再灌了一大口。維多麗亞笑著轉回去,在杜瑟琳和塞維妮婭的幫忙下動手在金黃酥脆的派皮上切下了第一刀。濃郁的香味隨之飄了出來,肉和烤熟的馬鈴薯泥、蔬菜和香料,那是一種在冬天的夜晚會顯得更加迷人的味道。
就在她們一邊拿著派往嘴裡放的時候,柳橙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瓶酒,豪氣千雲地叩地一聲放到了桌上,「吃肉就是要配酒,喝!」她銳利的目光特別著重打量著在場的兩位男士,裡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
杜瑟琳掛著完美的微笑不動聲色地退了一點點,塞維妮婭則露出了如臨大敵的神情,卡瑞娜仍然冷靜地沉默著,再塞一口肉派。
──誰能想得到,最後一匹黑馬竟會是那個嬌小可愛的軟妹子。維多麗亞眨巴著大眼睛,雙手舉著手上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完最後一口,然後若無其事地看了看喝矇了的室友們,以及本質上喝了跟沒喝一樣的馬勒第茲。
「九十九,我送你回去吧?」她扯了扯九十九的袖子,愣是被灌了不少酒的日裔青年有點雙眼發飄,他稍微甩了甩頭,才勉強找回一點神志,「.......好。」
喝倒了四個室友的小女孩蹭地站了起來,拍拍裙子,戴上了放在一旁的帽子,然後才回頭拉住了九十九的手。馬勒第茲坐在椅子上目送著她出門,然後祂漆黑的視線轉回到仍然大辣辣站在桌上吃吃喝喝的烏鴉身上,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把牠掃下餐桌,烏鴉發出了一聲後知後覺的粗嗄慘叫,『還不跟上去,蠢貨。』
隨著祂輕輕的彈指,緊閉的窗戶突然彈了開來,大量的冷風灌了進來,烏鴉打了個激零,連忙拍拍翅膀,弧度流暢地飛了出去。
Φ
烏鴉的身影橫過了深夜的海,如同航行在北冰洋的船,引領著滿天星潮的流動。天空覆蓋著星辰,星辰覆蓋著大地。倫敦的街道上,一個女孩和一個白髮青年大手牽小手,一步一步地踏過青石磚的街道。
在查令十字街的路口,維多麗亞突然鬆開手,幾步快速繞到了九十九的身前,她把雙手背到身後,神秘地向前傾,「九十九──今天的派好吃嗎?」
九十九看著她,然而佇立在一旁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燈光,讓整個世界都模糊在了一塊,他試著讓自己好好聚焦,好看清楚小女孩的臉孔,酒精卻讓他沒辦法成功那麼做。她蓬鬆捲髮的顏色和路燈的光線混在一起,變成了一點一點碩大的光暈。「嗯,.......好吃。」他仍然肯定著。而那是一句實話。
「嘿嘿。」小女孩露出了有點開心的表情,「特別去跟派坊的老闆學的喔,九十九以前說星空派好吃的,對吧?」
她說,笑容顯得如此自豪,「我都還記得喔。」
天空中,烏鴉嗄了一聲,牠飛低了許多,擦著她的頭髮停在日本青年的肩膀上,歪著頭。「烏鴉也還記得呢。」
九十九轉頭,看著肩膀上的烏鴉。那始終是一種大得讓人懷疑是不是烏鴉的鳥,但是倒也友善得不可思議,他想。摸了摸烏鴉的頭,視線仍然時不時要晃個兩晃,也因此和背景模糊在一塊的烏鴉身上,只有那雙金色的雙眼格外明顯。
維多麗亞又走回他的身旁,她抬頭看著天空。「你看,天空上也有烏鴉座喔。」她的手指指著滿天散布的星斗,九十九抬起頭,差點要迷失在沙海一樣的星光中,「但是現在看不到呢。」
小女孩嘟起了嘴,收回手指,「要春天的時候才看得到。」
「一直想跟你說啊,春天的時候可以一起看烏鴉座。」維多麗亞露出了有點雀躍的表情,雙手揮舞著,好像要圈起整個天空,「公寓的小閣樓可以看到很多的星星。」
她描述著位於三樓側面的那個突出的,六角柱形的空中花園,「那裡很棒喔,冬天也很溫暖,還有很多小枕頭。可以泡茶和小點心,派坊的老闆說,春天的時候會有好吃的莓果派,小小的,甜甜的──」
九十九靜靜的聽她說著,就像平常那樣,這個女孩可以自在地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儘管她的辭彙不多,但似乎就是能做到他還不太能的那樣──不間斷的說話。有時候他會猜測,這跟她那個似乎從來不說話的家長有沒有點關聯。
「.......不過吶,明年大概不行了。」她說著說著,語速突然慢了下來。
他低頭看向身邊的女孩,因而沒發現到她們已經走到了他住所的那條街上。維多麗亞的手仍然背在身後,她的目光直視著前方,「九十九,我要離開倫敦了。」
她說,星辰依然閃爍。
九十九站在門口,看著那個不遠處停下來朝他揮手的小女孩,維多麗亞的臉仍然無憂無慮,似乎開朗得理所當然。如同春天的花要開,就會如期綻放,年復一年,理所當然得要命。
他在關上門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天空。進入了倫敦市區,其實是看不到什麼星星的,他想。
......不知道看不看得到烏鴉座呢,春天的時候。九十九不禁這麼想著。
而那個帶走烏鴉的女孩,已經又踏上了走向龐德街的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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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派坊一大清早傳出的肉與麵粉的香味,是每天早上倫敦最棒的消息。老闆雙手叉著腰,彎腰瞅著烤爐,拍了拍臉頰上的麵粉,不經意地轉過頭,隨即咧開了嘴角,「喔,小薇琪?」
透明的玻璃門外,一個嬌小的女孩探出頭,眨了眨同樣透明的眼睛。
「結果怎麼樣?回去派有烤成功嗎?」老闆眼明手快地用鏟子從烤爐中鏟出新的一塊派,金黃酥脆的派皮和熱氣騰騰的餡料,成為工人們的心頭好,維多麗亞深深地吸了滿滿地肉香味,一邊不忘用力點頭,「嗯──有喔!老闆,我今天要買三個派!」
「沒問題,給妳最大塊的!」
小女孩抱著一個紙袋鑽出派坊前,她看了一眼店裡的機械鐘。唔,職大夜班的人應該還在公司吧?維多麗亞一邊跑一邊想著,牛津鞋在青石磚頭的道路上發出了搭搭的聲響,蒸氣船的影子從橫向的道路一路拖過眼前的十字路口,工作日清晨的軌道車總是比較安靜的──「喵──喀答喀答──」
喔......?小女孩覺得自己聽見了貓叫聲和追在後頭的軌道車聲──
「哎,羊乳酪早安!」維多麗亞笑瞇瞇抬高頭拉長了脖子,一隻圓潤的三色毛球正好從天而降,掉落到她腳邊,上空的軌道車咻一聲衝向了終點則已經沒人在乎了。今天也一樣張著一雙倒三角眼的羊乳酪用和牠的身材不成比例的輕盈腳步,不疾不徐地跟在維多麗亞身邊,柔軟的肉墊同樣在地面上拍出搭搭的聲音。
維多麗亞精力十足地衝到公司門口近在眼前,才慢慢緩下腳步,她左思右想著,最後在踏進公司前撈起了羊乳酪──「哎羊乳酪好重喔──你這隻胖乳酪,跟餡餅兒一樣.......」她小聲地抱怨著,結果被似乎聽得懂的羊乳酪施以震怒的貓掌三連擊。
「哎喲,羊乳酪不要打臉──臉──壞乳酪!」
在哪裡呢──動力室?維多麗亞探出頭,張望了一會兒空無一人的室內,隨後又把頭拔了出去,下一間。
小女孩從一樓掃蕩到頂樓,最後終於在一間製圖室裡找到了目標,她樂滋滋地蹭了進去,橘紅色的尾巴一甩一甩的,「維克!梅納!我來送早餐!」
「怎麼這麼早?」維什尼亞克從工作中抬起頭,推開了桌面上堆積成山的圖紙,示意她坐旁邊,一邊接過維多麗亞遞過來的派,不客氣地咬了熱騰騰的一大口。
梅納也坐了下來,捏了捏眉心,桌子旁的煤油燈已經熄滅,玻璃壁還帶著微溫,他把燈挪開了點,避免小女孩不小心被燙到,「今天早班嗎?」
煤紅色的少年對她笑了一下,眼角還帶著一絲漏夜加班的疲憊,「幸好昨天值班的人不多,否則妳的派.......恐怕一進來就會被瓜分得一乾二淨。」他半開玩笑地說。
「沒有喔,今天是下午班。」維多麗亞用小小的雙手捧著臉,笑瞇瞇地看著派在兩人手上快速被消滅,「但是早上就醒了,突然想說來看看你們還在不在嘛。大夜班很累喔?吃飽了要好好休息──」
「特地來送早餐?」金髮青年隨手掰下一塊派遞給跳到面前來的烏鴉,他瞥了維多麗亞一眼,語氣裡擺明不這麼認為。小姑娘眨著眼,瞅著兩個安靜看向她的大哥哥們,她慢慢把手放到膝蓋上,看起來有那麼點兒緊張,臉上的笑容慢慢散了開來,小小的臉蛋變得嚴肅了起來。
「......嗯──還有、還有別的事要說。」
維什尼亞克用毫不意外的表情把最後一口派塞進口中,慢條斯理地吞下去。
「說吧。」他說,向來冷清的聲音裡多了一點幾不可察覺的包容。
維多麗亞呼出一口氣,隨著派上緩緩逸散的熱氣灑進厚厚的圖紙裡,她幫自己打起勇氣,說吧──不說也不能改變現實的。
「我要.......離開倫敦了。要跟著火車到處跑。可能要很久才會回來。」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了加糖的大笑臉,「但是怎麼辦呢,我覺得已經開始想念你們了。」
「明明都還沒離開的嘛.......」
怎麼辦啊──這樣可不行。維多麗亞對自己說,卻在兩隻溫暖的大手分別一起拍上頭頂的時候倏的低下了頭,用力閉起了眼睛。
她舉起雙手,像是抱住了最喜歡的誰那樣抱住了頭頂交疊的兩隻手掌。那兩股按在頭頂的,確切而有實在感的力道正是她所捨不得的。就如同倫敦紛擾的街道,蒸氣船的影子,假日的懸掛在軌道下方的五彩旗,濃郁地牛奶麵包的香味,以及更久以前,永夜的漆黑森林。
那些她曾經以為永遠不需要說再見的事物。
不知不覺中,竟然都到了要一一分別的時刻。
每一次的道別都更加困難。
她目送著他們的身影走上倫敦蒙著奶油色晨光的道路,稚嫩的臉龐在凝視中停格,流露出了一種似於成熟而非成熟的平靜。那是一種正在成長的鎮定,她開始認識到那些無時無刻不在感受的情緒,她開始懂得那些過去難以名狀的感情。那感覺像是生嚼橄欖一樣的,苦澀又帶著淚水的鹹味,而最後漸漸回歸甘甜。
一個沒有父母細心教導的孩子會不會自主性的成長?那該是會的。因為孩子是如此的敏感,而世界又是時時刻刻地在展現著它的悲歡與離合。看見了光就會啼叫,時間到了就會振翅,追逐天空中漂泊的雲朵,是每一隻雛鳥的本能。
如同那鏤刻在纖細骨架裡的神話。
維多麗亞揉了揉眼睛,由於凝視得久了,那一幕像是底片成相一樣印在了她的腦海中。她轉過身,用力地伸了個懶腰,腰背凹陷出一小塊陰影,灰藍色的蕾絲在那裡正輕盈地擺動著。
厚實的蛋殼正在剝落,新生的鳥兒正欲飛翔。
烏鴉嗄地一聲,率先飛上長空,矯健得乍似貫日長虹。
Φ
『道別是遠行前的禮物,提醒我們自己擁有過多少美好的事物。』──Victoria's Diary
「漂亮小姐要努力才行啊。」萊頓拿起了鋼杯,和粗曠豪邁的茶具不相符的是他精準到點的每一個動作,大約是禮儀已經刻畫在了骨子裡,無須矯柔造作仍然有一分獨到的優雅。「離開了倫敦後也不能忘了成長,眼界也會有所開展吧。雖然還有很多要進步的,但是暫時這樣就行了。」
維多麗亞坐在萊頓的對面,小臉顯得謹慎而且嚴肅,不時認真點頭以示專注。萊頓......萊頓總是這麼嚴格的呢。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天真,卻又隱約留有一分餘地,是不是就像紅茶那樣?苦澀之於又留有無與倫比的香味和一絲甘甜。
會努力的。
也會繼續加油、所以萊頓,等到薇琪回到倫敦的時候啊,是不是能讓你覺得有一點驕傲了呢?
「為什麼需要我驕傲呢?漂亮小姐的成長,應該妳自己要感到驕傲才是。」
他這麼說著,從鋼杯邊緣露出的嘴角稍微地笑了起來。
Φ
嘟──
以前她從來都沒有覺得,火車的汽笛聲就像是森林裡的雄鹿仰頭長鳴的聲音。嘹喨而雄壯,空靈但渾厚。維多麗亞提著小牛皮的行李箱,站在月台上,今天倒是沒看見沃爾夫的人了,聽說,他已經先一步又帶人前往北蘇格蘭,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計畫更進一步的設點事宜。她想,總有一天,是不是公司的分點可以擴散到全世界呢?會不會有一天啊──人們可以搭乘火車跨越海洋呢?天空呢?
小姑娘在沒有和任何人分享的小小心靈深處,畫下了這樣一個異想天開的夢想──沒關係的吧,她悄悄地對自己說。因為安摩斯說過,作夢是上帝給人最大的禮物。
「妳知不知道是什麼能量讓妳飛起來的?」安摩斯站在鳥巢的頂端,那天的風可大了,但他卻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一邊往身上扯緊了皮帶,伊西鐸火山玻璃鑄成的雙眼凝視著天空,漫天雲彩如同艦隊航向夕陽落地的方向,維多麗亞第一次看見安摩斯背起了他的翅膀。
那個用盡一生的力量去作夢而造夢的男人,小小的女孩看著他肩上站得穩穩的巨大天堂鳥,幾乎覺得他下一刻就可以振翅高飛。
甚至不用人造的羽翼。
護具垂掛在耳朵上,安摩斯咧開了嘴,笑起來的模樣英俊而張揚,他伸出手,拍了一下維多麗亞的肩膀,和她肩膀上那對翅膀,人造工藝高度發展的結晶。
「是飛行的夢想,是上帝的禮物。」
「妳啊,也要再次起飛了吧,從倫敦這個地方。」他把視線投向遠方,一掃而過,從這個高度正好可以看見一班駛出倫敦的火車。「雖然有點捨不得,不過,阻止小鳥起飛是可恥的。」
安摩斯開玩笑地笑瞇了眼睛,「那麼,在出發前就讓我帶妳再飛一次吧。」
他說著,熟練地扣上了護具,轉身仰面翻了出去。
嬌小而鮮豔的女孩追上了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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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麗亞覺得自己的肩膀上似乎還殘留著那一天的觸感,鋼鐵製成了世界上最精密的藝術品,沉重的重量就掛在她的肩膀上,卻能夠做到飛翔,多麼奇妙啊──她在不經意之間轉向了另一個方向,隨後睜大了眼睛,「啊。」
她騰出一隻手用力地揮了揮,臉上的笑容無法抑制地高高揚了起來,「這裡這裡!」
她看見了好多、好多她的朋友們。那樣一群人遠遠走來,滿手行李的肯定是要隨車的,而餘下那些輕裝便衣的,就是要駐守倫敦的了吧。他們都來了呢,是來送行的嗎?
小姑娘跑向他們,首先撲進了埃西亞的懷中。埃西亞身上總是香香的──而且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好像只要站在埃西亞的身邊,就能夠看見更寬闊的世界。維多麗亞隨後又分出一隻手,貪心地抱住了彎下腰來的艾洛。
李歐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柔和的灰綠色眼睛像是她曾經看到的湖區的水,他拿下她頭頂上的帽子,動作很輕,然後摸了摸她蓬鬆的捲髮,「自己在外面要小心,嗯?別亂吃東西,也別走丟了........還有,如果可以的話,寫信回來吧?」
維多麗亞眨了眨眼,眼睛裡正好掉入了一片玻璃頂折射的陽光碎片,她用力點了點頭,「嗯!會的,會寫好多好多的信,讓烏鴉背回來!」
李歐也笑了出來,他剛把帽子重新放回她的頭上,還沒捂熱呢,肩膀就被另一隻手拍了一下。維多麗亞先抓住了按在肩膀上的手掌,然後才回過頭,腳踝上的鈴鐺隨著她的動作響亮地鈴了一聲,「梅納!」
煤紅色的少年看著她轉了一圈,幫她扶正了頭頂的帽子,帽簷的裝飾羽毛在他的掌緣一擦而過,「打算去多久呢?」
「還沒決定.......」小姑娘猶豫地抬起頭,「起碼、起碼要一兩年吧?」
「這樣啊。」梅納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有點遲疑地把手掌放到維多麗亞的頭頂摸了摸,觸感好得像是家裡曬得皮毛油滑的貓肚似的,他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回來之前想辦法通知我吧?我來接妳。」
「好!說好了喔!」嬌小的女孩笑得像是向陽的太陽花,維多麗亞揪著梅納的袖子,轉向另一個站在梅納身旁的人。「維克──」
斯洛伐克青年嗯了一聲,任由蹭到身邊的義大利姑娘繞著他轉來轉去,「維克──我會想你的,你會嗎?會嗎?」
維多麗亞這麼問著的時候是笑咪咪的,她眨巴著大眼睛,在維什尼亞克的面前停了下來,對他伸出了雙手,意思很明顯。
維什尼亞克頓了一會兒,挑起眉,而維多麗亞又不死心地把手往前戳了一點。
他灰色的雙眼中瞬間閃過審視和妥協,終於還是彎下腰一把把面前的小姑娘高舉了起來,維多麗亞快手鬆開手上的行李箱,隨著視線的猛然拔高發出了驚喜的歡呼,似乎是沒想到這種打滾耍賴似的要求會被特許一樣。
一陣北風穿入車站,嗖地掀起了維多麗亞背上灰藍色的蕾絲,讓她在光影錯落之間,看起來幾乎就像一隻轉眼就要飛走的小鳥。
羽毛豐滿,身體輕盈。斯洛伐克青年抬頭看著她,平靜而冷清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幾乎看不出來的笑容,「別被人拐走了。」維多麗亞的雙手撐在他的肩膀上,第一次用俯視的角度看著維什尼亞克,覺得有點新鮮,又有點捨不得。
但是她最後只是笑著點頭,乖巧而誠懇,「嗯,薇琪很乖,不會跟陌生人走的!」
維什尼亞克想她大概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不過倒也沒有糾正的意思。
也好,這麼遲鈍的話要拐也要多費點心思。
「維克,等我回來再一起喝咖啡!」
「.......這就不必了。」他聽起來有點無奈。
那一天她還在月台上看到了很多人,有些朝她走了過來,有些則匆匆一瞥後消失在人群中。她依稀還看見了許多很久不見的人,從那匆忙的一眼中,得知他們都還過得很好。
那樣就好了。她坐在維什尼亞克的肩膀上,悄悄地皺了皺鼻子,提醒自己別覺得寂寞。克里斯說,能覺得寂寞的人往往是幸福的。維多麗亞朝一臉慵懶的梵德羅招手,九十九就站在他身旁,肩膀上停著來自她的烏鴉;她大聲呼喚著沐月和妮娜的名字,萊頓站在遠一點的地方,拉烏爾快步走向他。李歐拎起了她的行李箱,埃西亞正站在艾洛身旁。車站的入口她的小夥伴正小步走了過來,斯捷凡哥哥正牽著她。
他們都微笑著。
維多麗亞站在高處,視線環顧一圈,發現那些她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們都在視線中了。於是她覺得滿足了。
車站外,紅色和綠色的燈號互相交錯,十字燈閃爍著,彼此融化在大片的玻璃上。她聽著汽笛鳴動的聲音,跳上了駛離倫敦的火車。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其中有一部分的人,她離開了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再見。
「把每一次的離別當成永別來珍惜。」楊這麼說著。而他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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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喀啦喀啦地晃動著,維多麗亞坐的那一側正好能看見了西敏寺大教堂,壯麗的上帝之屋頂上流淌著金色的光,雲彩恰好分了開來,倒下來自奶蜜之地的福音,她趴在窗框上,不錯眼地看著隨著火車行進快速落後於視線的玫瑰窗。
天堂鳥的頂上也有一片玫瑰窗,那樣絢爛的光線爛漫讓她想到了盤旋而上的鳥。然而西敏寺大教堂的雄偉終究抵不過遠行的列車,維多麗亞有些失望地收回視線,轉而看向桌邊一管皮革製成的軸管。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將那捲地圖軸中的地圖抽了出來,一點一點地,攤平在桌面上。
不列顛的土地像是一把沙一樣地在她面前舖平了,一覽無遺。
好驚人.......維多麗亞幾乎有一種錯覺,只要伸出手觸碰到地圖的紙面,她就可以穿過這張薄薄的紙,飛向任何地方。
她想起了那一天安摩斯帶著她降落在漂浮國的頂端,那裡有一處小閣樓,安摩斯落地的姿勢非常熟練,和他身邊的天堂鳥幾乎一樣,背部微微向後拱起,翅膀唰地收了下來,然後他把背一點一點挺回來,伸手扯掉了臉上的護具。他三兩下撬開了閣樓的小窗,即使是在這麼高的地方,窗面上的花玻璃依然透明乾淨。他轉頭朝著維多麗亞勾勾手指,像是一個得意地展示自己秘密基地的大男孩。
「妳從來沒有從漂浮國的上面進去,是不是?──不、不,背著妳的翅膀。」安摩斯示意她不要拆下翅膀,他帶頭鑽進了閣樓內部,伊西鐸早已經飛在前頭。那是全木造的一個小房間,高度並不高,對維多麗亞來說剛剛好能站直,成年人就得要弓著腰移動了。但是這樣的不方便似乎一點也沒有減損安摩斯的興致盎然。他走向閣樓的角落,那裡的地板挖空了一塊,架了一座往下的梯子。小姑娘的眼睛還不太能適應昏暗的閣樓,隱約只見安摩斯手腳俐落地順著樓梯爬了下去,維多麗亞連忙跟上。由於那處開口過於狹窄,她背上的翅膀不免和四周的木板產生了不少小摩擦──這也更可以證明安摩斯有多麼熟門熟路,他剛剛爬下去時竟然沒有發出任何一丁點聲響,幾乎讓人懷疑他是滑下去似的。
底下是一片開放式的小平臺──緊貼著漂浮國的頂端,壯闊得不可思議。
「楊是個傲慢的瘋子,對吧?」
平時遙遠的頂板此刻極近地籠罩在頭頂,維多麗亞驚訝地發現那總是閃爍著神秘微光的頂端,居然是用大塊的青藍礦石和閃銀色金屬鑲嵌而成的巨大天圖。
「他竟然用大片的青金石創造了天空。」安摩斯踮起腳舉高左手,露出半指套外的指尖在青金石上一劃而過,天堂鳥拍了一下翅膀,收束著鋼鐵羽翼停在他的肩膀上。「據說,這是他故鄉隆冬的夜空。」
在這個靜謐的國度,天空不再遙不可及,星辰大海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得著。
「維多麗亞。」安摩斯呼喚了一聲那個拉長了脖子望眼欲穿的小姑娘,他晃了晃手掌,神情張揚,在維多麗亞的驚叫聲中一步步後退,最後從平台的底端猛地往後跳了下去,「嘿,跟上來!」
他的聲音衝過了快速刮過身旁的風,維多麗亞跑了過去,想也不想地跟著跳了出去,翅膀在他們騰空的瞬間張開,維多麗亞學著安摩斯用力地張開了雙手──然後她看見了此生最震撼的景象。
成千上萬森羅萬象的蛋屋自最遙遠的地面盤旋而上,錯綜複雜的雲梯成了枝葉,伊西鐸展開了幅圍寬闊的翅膀,天堂鳥背上細密的釉彩羽毛變成了最絢麗而精准的指南針,他們毫無顧忌地俯瞰著整個狀似漂浮的千萬王國。
只是一眼,就如同穿越了億萬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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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以及,漂浮國禁飛,姑娘們。」行舟中,漂浮國的主人,東方行商的楊交錯著十指,不錯眼地看著收起翅膀接連落地的兩位客人,「以後我是不是該豎起安摩斯與鳥不得進入的告示,嗯?」
「抱歉.......哦。」年輕的飛行師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靠了過去,「你的天空太美了,你知道.......我知道拿一個淑女來當藉口很糟糕,但是楊,維多麗亞要離開倫敦了。我想讓她也看一看。」
「你的王國,倫敦──全歐洲最美麗的天空。」他真誠又懇切地說,萬分強調而幾乎透露出了一點可憐兮兮的討好。
「裝。」楊無動於衷地拿起了白玉蓋杯,「你就接著裝。」
「楊.......」縮在後邊的維多麗亞探出頭,滿臉沮喪地蹭了過去。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裡不能飛........但是這裡好美喔。」她轉眼又興奮得漲紅了小臉,接著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連忙伸出了握起的小手,攤在楊的面前,「這、這個!它掉在閣樓的平台上........」
楊瞇起了雙眼,視線穿過了帶著龍井茶香的白霧,骨瓷一樣的修長手指捻起了小姑娘掌心的東西。「──喔?」
那是一顆輪廓凹凸不平,但大致是圓形的指尖大的金屬粒。
「那是──星星?」安摩斯挑起眉,有點訝異地湊了過來。
楊當然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漂浮國「天上」的星辰。那粒銀色的星星碾過他的指尖,楊看著維多麗亞戒慎緊張的小臉,意外地笑了起來,「既然是這樣,就當作是掉下來的流星如何?」
他這麼說著,把那粒星子放回了小姑娘的手中。
「當作是遠行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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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多麗亞被楊招待著坐了下來,現在正捧著一杯熱騰騰的糖花茶小口啜飲著,聽著安摩斯的聲音,也轉過了頭。年輕的機械師肩上停著安靜的天堂鳥,正在瀏覽著行舟中的藏品,他正單手捧著一個小小的金屬罐,抬頭看向行舟的主人。「你的香料用完了?還是沒補上存貨?」
「用完了。你手上的是最後的存量。」楊看也不看地回了,他從桌子後站了起來,轉向後面的金絲楠木櫃,「.......說起來,也該是出行的時候了。」
安摩斯頓了一下,猛地放下罐子站了起來,語氣中有著掩藏不住的興奮,「終於嗎?我可等了好幾年.......上帝,我等了好幾年!這次你親自帶隊?路線規劃好了嗎?」
「楊要出遠門?」維多麗亞攀著桌子的邊緣,一臉的好奇。
「他要出海了。」安摩斯低頭對她說,似乎無法遏制加快的語速,「維多麗亞,如果有機會的話,妳到該海港看看他的商隊──看看漂浮國的行舟出海的模樣。上百艘大大小小的商船,水手、商人、工匠和技師,一船又一船滿載貨物的貨櫃,在清晨的時候全部收錨出海。」
龍井的白霧裊裊上捲,楊什麼都沒說,雙手攏在繡著暗紋的袖中,他微笑著瞇起了眼眸,眉目俊朗,君子如玉。他往桌面上擲出一捲地圖,泛黃的紙軸順著他的力道唰的攤開,鋪開了一片錦繡山河。
硃砂顏料的描紅清楚地描摹出了從不列顛繞向東方的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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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麗亞把頭探出火車的窗外,試圖尋找海港的方向。穿過古老的街道、雄偉的夕陽,似乎就能看見那無數即將起航的三帆大船,她似乎還能看見船頭的甲板上,那個既冷清又溫潤的東方行商。
在她即將踏出倫敦的時候,有一群人領著大量的船隻,航向了更遙遠的國度。
是不是總有一天,她也能......
穿入車廂的風掀起了地圖的一角,列車首的汽笛嗚嗚如雄鹿長鳴,昭示著旅途的啟程。
一切才正要開始而已。
她這樣告訴自己,抬起頭,健壯的渡鴉在北風中,橫過了金色的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