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大男孩騎在一輛黑色自行車上,一隻腳點在地上,他伸手壓了下鴨舌帽沿,試圖擋掉一些陽光,隨後又踩起踏板,沿著高聳針葉林間的蜿蜒小路一路前進。
「好久沒回來了啊……」
這樣的運動量並沒有讓素有鍛鍊的大學生疲累地喘氣,他輕輕鬆鬆隱約想起,他還只有路邊那叢灌木那樣一丁點大時候的事……
「唔……媽媽?」九歲的小男孩從沿廊上爬起來,揉了揉眼睛,又趕緊放下,生怕被媽媽看到。媽媽說不能揉眼睛的。
他張了張栗子色的圓眼睛,左看看沒人,右邊也沒有。街著小男孩慢慢把眼珠子轉向庭院深處逐漸高大起來的樹木群……媽媽說不能進去玩。
一邊這麼想,發現家裡沒人的小孩眼睛已經開始發亮,他猶豫地歪歪頭,跑回廚房,找到媽媽用糖漬葉包好的糰子,經過和室時又偷倒了一點外公的甜梅子酒,全部塞到一個小木盒裡,準備齊全地朝著家後院的小森林跑去。
沿廊下,風鈴清脆的玻璃音在夏日午後輕輕飛揚。
回到媽媽的老家,大學生把車牽到一旁的朝顏籬笆邊栓好,從扶手上拿下裝著薰香和西瓜的袋子,熟門熟路地走進十年沒回來的家。
自從媽媽和父親離婚之後,媽媽就回到這個像是和世界脫節的小村落,一步一踏之間,從土地裡升起的是昭和甚至更早以前的氣息。
他走了一圈,發現媽媽並不在家,索性撈個木盆裝滿冰水,把西瓜用傳統的方式冰起來,點上薰香,盤腿坐在沿廊上,抬頭看見掛在上面的風鈴。
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簡單的朝顏花風鈴啦,媽媽幾年前的信裡還說風鈴不知道為什麼不見了,這個是新買的吧?
喝了一口家釀的梅子酒,大學生站起來,懷念地用手指勾勾已經不一樣的風鈴,決定再去森林裡走一走。
一邊走向針葉林,一邊他又想起上一次的回憶。
Φ
小男孩在森林裡穿梭,不時好奇地停下來張望四周的景色,陽光從高高的樹頂灑下來,就像是美勞課時,被他挑出來的一推漂亮白色亮片,而且他還有看到松鼠!
從地上撿起一顆松毬果,小小的手掌拍掉上面的泥土,繼續往森林深處前進!
他並沒有注意到遠處樹枝間爬行的黑影,還有在他身後逐漸瀰漫的薄霧。
男孩的手上緊緊捏著松果,正在森林中奔跑,一邊跑,一邊氣喘噓噓地望後看一眼。
有東西跟著他。小男孩兒嚥了嚥口水,他剛剛在樹林的陰影間看到一坨黑色粘稠的影子。那東西看到他了。
他知道自己從小就看得到一些奇怪的東西,小時候還問過媽媽,他是不是有陰陽眼?
雅人的母親蹲下身,溫柔的臉孔對著小小一隻的兒子,「不,親愛的小男孩兒,那不是陰陽眼,那些是世界的另一些居民。答應我,不要輕易接近他們,好嗎?他們並不喜歡被打擾。」
似懂非懂的雅人點點頭,隔天媽媽還是拿出一個舊舊的銅鈴鐺掛到他的脖子上,叮嚀他絕對不可以拿下來。
雅人緊張地按了按領子下的護身符,一時不注意踢到地上的石頭,猛地摔到地上,綁著鈴鐺的繩子也被樹枝劃斷,渾圓的銅鈴鐺掉下地滾到伸手抓不到的地方。
「啊!」他沒有發現護身符遺落,只是忍住往後看的衝動,馬上爬起來繼續跑,卻在兩步後看到另一團比較細長的黑影慢慢從前方的樹枝上一塊一塊掉下來……雅人馬上轉頭,剛好對上黑影面部兩個血紅色的凹洞,還有裂開的大嘴--小男孩睜大了栗子色的眼睛,小手下意識往胸前一抓,卻恐懼地發現脖子上只掛著一條斷掉的繩子,而遠處的樹枝間已經出現了更多的黑團……
森林間吹起了一陣風。
雅人茫然間注意到地上的松毬果因為濕氣而張開成一隻小刺猬的樣子。
好像變涼了。小男孩縮了縮,死死的盯著面前臉孔扭曲的黏呼呼黑影。
「『片』,遠離人類的孩子。」
一只白色的袖子垂在他身旁,被捲起的白色衣料像是剛好把他包住一樣,他抬頭瞅,剛好一隻手從白袖裡伸出來,把一顆圓球放到雅人的手上--是他的銅鈴鐺!
他重新將鈴鐺包回手心用力攢住的瞬間,好像聽到了一陣淒厲的嘶嚎。雅人往看著一旁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那只白袖下的手伸過來,把他的手包住,牽著他離開。
冰涼涼的手,卻讓他不會有恐懼和厭惡的感覺。
他看著白色的背影,注意到不知不覺聚集起來的黑影們通通黏到地面上,好像十分忌憚地看著他們。
但是男孩知道,這些不懷好意的黏影子是忌諱著前面拉著他走的白衣人,因為那些黑影看著自己,就像是馬上要撲上來把自己撕歲一樣瘋狂。
他握著鈴鐺,被帶離這些可怕的東西。
「人類的幼子,你不應該進入森林深處。」走了一陣子,雅人才聽見白衣的人正在對自己說話。
他好奇地眨眨眼,抓住對方飄揚的衣角,「你也是另一些居民嗎?」沒想到不喜歡被打擾的居民會伸出援手──唔,他給人家添麻煩了,媽媽……
「……」對方轉過身,一邊打量著他,一邊沉默。
那時候,雅人還不曉得這是因為他說『另一些居民』的緣故,那是他媽媽一貫的說法。
「我是霧宿。」白衣人彎下腰,撥開雅人的手掌,將他的鈴鐺重新拿出來,幫他繫在脖子上。「現在,離開這裡,人類之子。」
栗子色頭髮的男孩偏偏頭,從小包裡拿出用糖葉包著的糰子,塞到霧宿的手中,踏著輕快的腳步轉身跑開。
Φ
雅人的母親發現自己的兒子經常在吃完午飯後興沖沖地消失,但是鼓勵兒子多和朋友交往的她並沒有多加限制。
雅人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興奮地把小包裡的食物和梅子酒拿出來放在一邊,一臉期待地看著穿越森林的清澈小河,一個白色衣服的身影逐漸出現在樹和樹的陰影間,褐色頭髮的青年隔著河水看著屢次出現的人類孩童,不禁升起「這孩子次次經過惡靈地到底為哪般」的疑惑。
明明第一次看到那些黑色居民的時候充滿恐懼。
「霧宿!」眼睛盯著河流的霧宿這才回神,慢慢從河川中踏過,來到河水的另一岸,雅人對他露出大大的笑臉,舉高的掌心上放著黃豆粉年糕。「吃吃看!媽媽做的點心!」
霧宿只是拍掉男孩頭上一片枯葉,揉揉他的頭。
「霧宿,這條河會流到哪裡去呢?」一邊吞下年糕,拿起裝在小小木盒裡的梅子酒啜了一口,雅人好奇的問。
唔,霧宿並不會阻止自己喝酒,他好像完全不覺得小孩子喝酒有什麼不對的,如果是媽媽面前就不行了。雅人有點心虛地抬頭想。
他知道霧宿大概也是「一般人看不到的那種」居民,所以只有在森林裡看得到霧宿,在村子的其他地方則像是完全沒有這個人。不知道霧宿是不能出森林,還是不想出森林呢?
小男孩的思考已經飄散到和他的提問完全無關的遠方,白衣的森林居民沒有察覺,只是剛好想起另一件事。「河流入海。」
他側頭看了一下幼小的人類,這幾百年來,看得到他們的人類越來越少了。隨著他們不再進入森林,和樹劃清界線之後。「……你要去看看嗎?」
「唔?」
「河流入海的地方。」她應該會喜歡小孩子吧。
Φ
「海耶!霧宿!是海!」雅人出乎霧宿預料之外的興奮。
「你沒有看過海嗎?」
雅人快速搖搖頭,看起來,如果不是面前不算高的石頭崖,他可能就要撲過去了。「霧宿──這邊有路耶,可以下去嗎?」
雅人指著一處裂開的凹洞,看起來沒有很深,下面看得到是連通一個海蝕洞,有一點海水的聲音。「可以,過來。」雅人聽話地跑過來站定,霧宿抱起小孩放在手臂上,慢慢走下去。
雅人一邊抓緊霧宿的肩膀,一邊遲鈍地想到,啊,所以霧宿可以離開森林。
在霧宿放下自己後,雅人好奇地四處張望,海蝕洞不算深,洞口和頂上的裂縫都有陽光透進來,還有陣陣海風,不潮濕也不陰暗。雅人在霧宿沒有阻止的情況下,停在一個連通海洋的洞旁。
「霧宿?」
「嗯?」
雅人叫了一聲以後沒有回頭,他睜大眼睛,盯緊了從洞中海水的深處快速浮上來的一道影子。看起來像是大魚……
很快的,雅人看到一張青白色的美麗臉孔浮出水面,還有她的手,手指間有透明的膜,但不是蹼。
美麗的臉轉向雅人,蔚藍的眼睛露出一股疑惑,然後她歪歪頭,對著雅人露出笑容。
海水像是在發亮。
「海魚。」霧宿彎下腰,親吻了她的額頭。「她是海魚。」
海魚。雅人的腦中轉過這兩個字,栗子色的大眼睛看著神奇而美麗的少女,海魚對他發出了某種嘹喨的啼鳴。
Φ
「海魚,妳看!」雅人從霧宿的肩膀上跳下來,蹲到海洞旁邊,在海魚好奇的注視下,拿出藏在背後的皮包,他快速打開,露出裡面純白的內容物。
滿滿的梔子花。
海魚發出愉快的叫聲,很興奮地沉到水裡轉了一圈,快速靠到岸邊,優美巨大的魚尾拍出水面,帶起大串水花。雅人脫下鞋子坐到洞邊,把小腳放進冰涼的海水裡,抓出一把花灑在水面上。
海魚咯咯笑著,用青白色的手碰了碰雅人軟嫩的臉頰,隨後抓住一朵花,往後翻身沉回海中,快速往深處游去。
「海魚?」雅人把臉湊近水面,同時不忘伸手揪住霧宿的衣角。上次差點直接掉下去。
不久之後,他看到一雙青白優雅的手指捧著一把珠貝和鮮豔的海螺浮出水面,海魚靠到洞沿,把手上美麗的海洋寶物捧到人類朋友的面前。雅人睜大眼睛,興奮地撲過去,「好漂亮!」
海魚把貝殼往前遞,雅人歪了歪栗子色的毛絨腦袋,「給我的嗎?」海魚點頭,看著雅人小心地拿起一個心型的紅色貝片,海魚突然把貝殼全部塞到雅人手上,掌心只留下兩顆藍珍珠串成的掛墜。
「哇喔!」雅人對著不斷往下掉的珠貝手忙腳亂,根本沒顧及海魚把藍珍珠繞到他的手腕上,打結。
海魚很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傑作,伸手抱住人類朋友的腰,把他往前拉了拉,還沒讓他掉近海水裡,「唔,海魚?怎、怎麼了?」
雅人抬高手,看著浸在水中抱住自己的海魚,不知所以地轉頭問霧宿,「霧宿,海魚為什麼拉我?」
霧宿看了下海裡的同伴,海魚轉頭對他發出歡快的鳴叫,霧宿回頭對著人類孩子轉達,「海魚想帶你去海裡玩,她問你想不想去。」
「可以嗎?」雅人的眼睛倏地發亮,然後又苦惱的低頭,「可是我不會游泳……」好可惜,早知道應該早點學會的……
霧宿的手指輕彈了一下雅人手上的吊墜。
「帶著海魚的藍珍珠,水裡不換氣也沒關係。」
「真的?那我要去!海魚,我想去看看!」
海魚露出笑容,把她的人類朋友抱入水中,翻身游向大海的懷抱。
從那天以後,雅人看到海面不再只是看著翻騰的浪面,他的思想時常穿越視線,帶他不斷想起那個浩瀚蔚藍,孕育生命的世界。
還有他的朋友,美麗的海魚。
Φ
十九歲的他重新進入了森林,老銅鈴隨著他的腳步,發出悠長的響聲。
腳下踩到一顆松果,清脆的啪吱一聲,清晨的陽光照在灰塵上,他下意識抬起了頭,然後露出大大的笑臉。
青年臉上有著深深的笑窩,長大之後反而更加明顯,「霧宿!」
和十年前一樣的森林居民站在不遠處的高石上,一如常往的沉靜。
霧宿對著他的樣子完全沒有受到時間的生疏似的。他放下了心中始終吊著的一口氣。
他們一起走過了山川江流,看著河水的流向,然後霧宿突然停止了前進。他瞇起黑色的眼眸,「不能再過去了。」
雅人困惑的把視線從河水底的石頭挪向對岸。
「霧宿,能帶我去找海魚嗎?」他看著一片漆黑的森林深處,半晌,輕聲開口。
遍佈了視線的『片』。
他看著那些糾結爬行的黑色軀體,那些血紅色的凹洞。霧宿沒有回答,他沿著河水,走向了河流入海的地方。
「海魚不在了。」白衣的青年慢慢的,在海崖上的一道縫隙前停下。他的聲音淡淡的,伸出手,指向海崖下方不遠處。
雅人站到他身邊,睜著眼睛,茫然的看著佇立在海岸邊的工廠。然後他看到了那片海洋。
──從那天以後,雅人看到海面不再只是看著翻騰的浪面,他的思想時常穿越視線,帶他不斷想起那個浩瀚蔚藍,孕育生命的世界。
海水變成了銀灰色,漂浮在海上的液體覆蓋了湛藍的水。
──還有他的朋友,美麗的海魚。
視線一角,在他還沒習慣的高度,霧宿的後頸上,他看著那一塊黑色的斑紋。霧宿在石縫前蹲了下來,放下一把梔子花。
「霧宿……」雅人看著白花落下的地方,放著十年前掛在屋簷下的風鈴。
「海魚很想你。」霧宿收回手,看著河流入海的方向,雅人注意到一朵白色的梔子花掉進了深深的岩縫中,慢慢飄落。
霧宿重新站起來,轉身面向他,那塊黑斑從後頸一路爬進了他白色的衣領。雅人想起了那片半邊枯黑的森林。
「人類的孩子啊。」霧宿看著他的臉,背後是森林和河水的交界。「下一次你回來的時候,也許就找不到我了吧。」他的表情動了一下,仰起臉看向他的森林,逐漸溫和了下來。
他想,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變得不多。
霧宿則如同不變的森林和山河。他的形體站在山與海的交界,就像是經歷了一個整整的千年。
雅人看著他的森林,最後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海魚露出笑容,把她的人類朋友抱入水中。
........她翻身,游向了大海的懷抱。
「好久沒回來了啊……」
這樣的運動量並沒有讓素有鍛鍊的大學生疲累地喘氣,他輕輕鬆鬆隱約想起,他還只有路邊那叢灌木那樣一丁點大時候的事……
「唔……媽媽?」九歲的小男孩從沿廊上爬起來,揉了揉眼睛,又趕緊放下,生怕被媽媽看到。媽媽說不能揉眼睛的。
他張了張栗子色的圓眼睛,左看看沒人,右邊也沒有。街著小男孩慢慢把眼珠子轉向庭院深處逐漸高大起來的樹木群……媽媽說不能進去玩。
一邊這麼想,發現家裡沒人的小孩眼睛已經開始發亮,他猶豫地歪歪頭,跑回廚房,找到媽媽用糖漬葉包好的糰子,經過和室時又偷倒了一點外公的甜梅子酒,全部塞到一個小木盒裡,準備齊全地朝著家後院的小森林跑去。
沿廊下,風鈴清脆的玻璃音在夏日午後輕輕飛揚。
回到媽媽的老家,大學生把車牽到一旁的朝顏籬笆邊栓好,從扶手上拿下裝著薰香和西瓜的袋子,熟門熟路地走進十年沒回來的家。
自從媽媽和父親離婚之後,媽媽就回到這個像是和世界脫節的小村落,一步一踏之間,從土地裡升起的是昭和甚至更早以前的氣息。
他走了一圈,發現媽媽並不在家,索性撈個木盆裝滿冰水,把西瓜用傳統的方式冰起來,點上薰香,盤腿坐在沿廊上,抬頭看見掛在上面的風鈴。
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簡單的朝顏花風鈴啦,媽媽幾年前的信裡還說風鈴不知道為什麼不見了,這個是新買的吧?
喝了一口家釀的梅子酒,大學生站起來,懷念地用手指勾勾已經不一樣的風鈴,決定再去森林裡走一走。
一邊走向針葉林,一邊他又想起上一次的回憶。
Φ
小男孩在森林裡穿梭,不時好奇地停下來張望四周的景色,陽光從高高的樹頂灑下來,就像是美勞課時,被他挑出來的一推漂亮白色亮片,而且他還有看到松鼠!
從地上撿起一顆松毬果,小小的手掌拍掉上面的泥土,繼續往森林深處前進!
他並沒有注意到遠處樹枝間爬行的黑影,還有在他身後逐漸瀰漫的薄霧。
男孩的手上緊緊捏著松果,正在森林中奔跑,一邊跑,一邊氣喘噓噓地望後看一眼。
有東西跟著他。小男孩兒嚥了嚥口水,他剛剛在樹林的陰影間看到一坨黑色粘稠的影子。那東西看到他了。
他知道自己從小就看得到一些奇怪的東西,小時候還問過媽媽,他是不是有陰陽眼?
雅人的母親蹲下身,溫柔的臉孔對著小小一隻的兒子,「不,親愛的小男孩兒,那不是陰陽眼,那些是世界的另一些居民。答應我,不要輕易接近他們,好嗎?他們並不喜歡被打擾。」
似懂非懂的雅人點點頭,隔天媽媽還是拿出一個舊舊的銅鈴鐺掛到他的脖子上,叮嚀他絕對不可以拿下來。
雅人緊張地按了按領子下的護身符,一時不注意踢到地上的石頭,猛地摔到地上,綁著鈴鐺的繩子也被樹枝劃斷,渾圓的銅鈴鐺掉下地滾到伸手抓不到的地方。
「啊!」他沒有發現護身符遺落,只是忍住往後看的衝動,馬上爬起來繼續跑,卻在兩步後看到另一團比較細長的黑影慢慢從前方的樹枝上一塊一塊掉下來……雅人馬上轉頭,剛好對上黑影面部兩個血紅色的凹洞,還有裂開的大嘴--小男孩睜大了栗子色的眼睛,小手下意識往胸前一抓,卻恐懼地發現脖子上只掛著一條斷掉的繩子,而遠處的樹枝間已經出現了更多的黑團……
森林間吹起了一陣風。
雅人茫然間注意到地上的松毬果因為濕氣而張開成一隻小刺猬的樣子。
好像變涼了。小男孩縮了縮,死死的盯著面前臉孔扭曲的黏呼呼黑影。
「『片』,遠離人類的孩子。」
一只白色的袖子垂在他身旁,被捲起的白色衣料像是剛好把他包住一樣,他抬頭瞅,剛好一隻手從白袖裡伸出來,把一顆圓球放到雅人的手上--是他的銅鈴鐺!
他重新將鈴鐺包回手心用力攢住的瞬間,好像聽到了一陣淒厲的嘶嚎。雅人往看著一旁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那只白袖下的手伸過來,把他的手包住,牽著他離開。
冰涼涼的手,卻讓他不會有恐懼和厭惡的感覺。
他看著白色的背影,注意到不知不覺聚集起來的黑影們通通黏到地面上,好像十分忌憚地看著他們。
但是男孩知道,這些不懷好意的黏影子是忌諱著前面拉著他走的白衣人,因為那些黑影看著自己,就像是馬上要撲上來把自己撕歲一樣瘋狂。
他握著鈴鐺,被帶離這些可怕的東西。
「人類的幼子,你不應該進入森林深處。」走了一陣子,雅人才聽見白衣的人正在對自己說話。
他好奇地眨眨眼,抓住對方飄揚的衣角,「你也是另一些居民嗎?」沒想到不喜歡被打擾的居民會伸出援手──唔,他給人家添麻煩了,媽媽……
「……」對方轉過身,一邊打量著他,一邊沉默。
那時候,雅人還不曉得這是因為他說『另一些居民』的緣故,那是他媽媽一貫的說法。
「我是霧宿。」白衣人彎下腰,撥開雅人的手掌,將他的鈴鐺重新拿出來,幫他繫在脖子上。「現在,離開這裡,人類之子。」
栗子色頭髮的男孩偏偏頭,從小包裡拿出用糖葉包著的糰子,塞到霧宿的手中,踏著輕快的腳步轉身跑開。
Φ
雅人的母親發現自己的兒子經常在吃完午飯後興沖沖地消失,但是鼓勵兒子多和朋友交往的她並沒有多加限制。
雅人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興奮地把小包裡的食物和梅子酒拿出來放在一邊,一臉期待地看著穿越森林的清澈小河,一個白色衣服的身影逐漸出現在樹和樹的陰影間,褐色頭髮的青年隔著河水看著屢次出現的人類孩童,不禁升起「這孩子次次經過惡靈地到底為哪般」的疑惑。
明明第一次看到那些黑色居民的時候充滿恐懼。
「霧宿!」眼睛盯著河流的霧宿這才回神,慢慢從河川中踏過,來到河水的另一岸,雅人對他露出大大的笑臉,舉高的掌心上放著黃豆粉年糕。「吃吃看!媽媽做的點心!」
霧宿只是拍掉男孩頭上一片枯葉,揉揉他的頭。
「霧宿,這條河會流到哪裡去呢?」一邊吞下年糕,拿起裝在小小木盒裡的梅子酒啜了一口,雅人好奇的問。
唔,霧宿並不會阻止自己喝酒,他好像完全不覺得小孩子喝酒有什麼不對的,如果是媽媽面前就不行了。雅人有點心虛地抬頭想。
他知道霧宿大概也是「一般人看不到的那種」居民,所以只有在森林裡看得到霧宿,在村子的其他地方則像是完全沒有這個人。不知道霧宿是不能出森林,還是不想出森林呢?
小男孩的思考已經飄散到和他的提問完全無關的遠方,白衣的森林居民沒有察覺,只是剛好想起另一件事。「河流入海。」
他側頭看了一下幼小的人類,這幾百年來,看得到他們的人類越來越少了。隨著他們不再進入森林,和樹劃清界線之後。「……你要去看看嗎?」
「唔?」
「河流入海的地方。」她應該會喜歡小孩子吧。
Φ
「海耶!霧宿!是海!」雅人出乎霧宿預料之外的興奮。
「你沒有看過海嗎?」
雅人快速搖搖頭,看起來,如果不是面前不算高的石頭崖,他可能就要撲過去了。「霧宿──這邊有路耶,可以下去嗎?」
雅人指著一處裂開的凹洞,看起來沒有很深,下面看得到是連通一個海蝕洞,有一點海水的聲音。「可以,過來。」雅人聽話地跑過來站定,霧宿抱起小孩放在手臂上,慢慢走下去。
雅人一邊抓緊霧宿的肩膀,一邊遲鈍地想到,啊,所以霧宿可以離開森林。
在霧宿放下自己後,雅人好奇地四處張望,海蝕洞不算深,洞口和頂上的裂縫都有陽光透進來,還有陣陣海風,不潮濕也不陰暗。雅人在霧宿沒有阻止的情況下,停在一個連通海洋的洞旁。
「霧宿?」
「嗯?」
雅人叫了一聲以後沒有回頭,他睜大眼睛,盯緊了從洞中海水的深處快速浮上來的一道影子。看起來像是大魚……
很快的,雅人看到一張青白色的美麗臉孔浮出水面,還有她的手,手指間有透明的膜,但不是蹼。
美麗的臉轉向雅人,蔚藍的眼睛露出一股疑惑,然後她歪歪頭,對著雅人露出笑容。
海水像是在發亮。
「海魚。」霧宿彎下腰,親吻了她的額頭。「她是海魚。」
海魚。雅人的腦中轉過這兩個字,栗子色的大眼睛看著神奇而美麗的少女,海魚對他發出了某種嘹喨的啼鳴。
Φ
「海魚,妳看!」雅人從霧宿的肩膀上跳下來,蹲到海洞旁邊,在海魚好奇的注視下,拿出藏在背後的皮包,他快速打開,露出裡面純白的內容物。
滿滿的梔子花。
海魚發出愉快的叫聲,很興奮地沉到水裡轉了一圈,快速靠到岸邊,優美巨大的魚尾拍出水面,帶起大串水花。雅人脫下鞋子坐到洞邊,把小腳放進冰涼的海水裡,抓出一把花灑在水面上。
海魚咯咯笑著,用青白色的手碰了碰雅人軟嫩的臉頰,隨後抓住一朵花,往後翻身沉回海中,快速往深處游去。
「海魚?」雅人把臉湊近水面,同時不忘伸手揪住霧宿的衣角。上次差點直接掉下去。
不久之後,他看到一雙青白優雅的手指捧著一把珠貝和鮮豔的海螺浮出水面,海魚靠到洞沿,把手上美麗的海洋寶物捧到人類朋友的面前。雅人睜大眼睛,興奮地撲過去,「好漂亮!」
海魚把貝殼往前遞,雅人歪了歪栗子色的毛絨腦袋,「給我的嗎?」海魚點頭,看著雅人小心地拿起一個心型的紅色貝片,海魚突然把貝殼全部塞到雅人手上,掌心只留下兩顆藍珍珠串成的掛墜。
「哇喔!」雅人對著不斷往下掉的珠貝手忙腳亂,根本沒顧及海魚把藍珍珠繞到他的手腕上,打結。
海魚很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傑作,伸手抱住人類朋友的腰,把他往前拉了拉,還沒讓他掉近海水裡,「唔,海魚?怎、怎麼了?」
雅人抬高手,看著浸在水中抱住自己的海魚,不知所以地轉頭問霧宿,「霧宿,海魚為什麼拉我?」
霧宿看了下海裡的同伴,海魚轉頭對他發出歡快的鳴叫,霧宿回頭對著人類孩子轉達,「海魚想帶你去海裡玩,她問你想不想去。」
「可以嗎?」雅人的眼睛倏地發亮,然後又苦惱的低頭,「可是我不會游泳……」好可惜,早知道應該早點學會的……
霧宿的手指輕彈了一下雅人手上的吊墜。
「帶著海魚的藍珍珠,水裡不換氣也沒關係。」
「真的?那我要去!海魚,我想去看看!」
海魚露出笑容,把她的人類朋友抱入水中,翻身游向大海的懷抱。
從那天以後,雅人看到海面不再只是看著翻騰的浪面,他的思想時常穿越視線,帶他不斷想起那個浩瀚蔚藍,孕育生命的世界。
還有他的朋友,美麗的海魚。
Φ
十九歲的他重新進入了森林,老銅鈴隨著他的腳步,發出悠長的響聲。
腳下踩到一顆松果,清脆的啪吱一聲,清晨的陽光照在灰塵上,他下意識抬起了頭,然後露出大大的笑臉。
青年臉上有著深深的笑窩,長大之後反而更加明顯,「霧宿!」
和十年前一樣的森林居民站在不遠處的高石上,一如常往的沉靜。
霧宿對著他的樣子完全沒有受到時間的生疏似的。他放下了心中始終吊著的一口氣。
他們一起走過了山川江流,看著河水的流向,然後霧宿突然停止了前進。他瞇起黑色的眼眸,「不能再過去了。」
雅人困惑的把視線從河水底的石頭挪向對岸。
「霧宿,能帶我去找海魚嗎?」他看著一片漆黑的森林深處,半晌,輕聲開口。
遍佈了視線的『片』。
他看著那些糾結爬行的黑色軀體,那些血紅色的凹洞。霧宿沒有回答,他沿著河水,走向了河流入海的地方。
「海魚不在了。」白衣的青年慢慢的,在海崖上的一道縫隙前停下。他的聲音淡淡的,伸出手,指向海崖下方不遠處。
雅人站到他身邊,睜著眼睛,茫然的看著佇立在海岸邊的工廠。然後他看到了那片海洋。
──從那天以後,雅人看到海面不再只是看著翻騰的浪面,他的思想時常穿越視線,帶他不斷想起那個浩瀚蔚藍,孕育生命的世界。
海水變成了銀灰色,漂浮在海上的液體覆蓋了湛藍的水。
──還有他的朋友,美麗的海魚。
視線一角,在他還沒習慣的高度,霧宿的後頸上,他看著那一塊黑色的斑紋。霧宿在石縫前蹲了下來,放下一把梔子花。
「霧宿……」雅人看著白花落下的地方,放著十年前掛在屋簷下的風鈴。
「海魚很想你。」霧宿收回手,看著河流入海的方向,雅人注意到一朵白色的梔子花掉進了深深的岩縫中,慢慢飄落。
霧宿重新站起來,轉身面向他,那塊黑斑從後頸一路爬進了他白色的衣領。雅人想起了那片半邊枯黑的森林。
「人類的孩子啊。」霧宿看著他的臉,背後是森林和河水的交界。「下一次你回來的時候,也許就找不到我了吧。」他的表情動了一下,仰起臉看向他的森林,逐漸溫和了下來。
他想,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變得不多。
霧宿則如同不變的森林和山河。他的形體站在山與海的交界,就像是經歷了一個整整的千年。
雅人看著他的森林,最後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海魚露出笑容,把她的人類朋友抱入水中。
........她翻身,游向了大海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