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大地是歸屬,天空是夢想。當我們展開雙翼逆光衝上天際時,猛烈刷過翅膀的風有一種獨特的名字──
──我們叫它做自由。
「──歡迎來到天堂鳥!」安摩斯用力拉開了大門,背後滿天的繽紛絢爛的釉彩機械鳥唰啦一聲振翅飛上了天空。
Φ
「崔西,我先走了喔!」維多麗亞站在天空茶館外頭的鐵欄杆上,拉下護目鏡,回頭朝老闆娘用力揮揮手,仰面往後倒了出去。盤著頭髮的崔西習以為常地露出了笑容,「路上小心!」
外頭傳來了蒸氣和金屬破空的聲音,三秒之後,一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咖啡色金屬翅膀帶著嬌小的女孩快速衝上天空,崔西目送著維多麗亞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她笑了一下,繞出櫃檯前去收拾了小姑娘留下的牛奶杯和餅乾碟。
倫敦的天空仍是佈滿了錯綜複雜的軌道,軌道車上大多載著人,也有人拿來運送衣服──維多麗亞在空中往下眺望,還看見了一隻三毛貓用淡定的倒三角眼注視著前方,載著牠的軌道車正以驚人的速度從五樓衝向對街的三樓。
才剛收回好奇的視線,維多麗亞仰頭就驚見面前不斷放大的七彩旗面──哇!她的左手連忙轉動了調節輪和動力筏,咖啡糖色的翅膀骨架間噴出了細小的高壓蒸氣柱,她在就要撞上旗幟之前猛然拔高,驚險的擦了過去。
稍微緩過神來,維多麗亞的眼睛裡裝著慶幸和更多的興奮。她側身轉了一圈,在面向天空的霎那高高舉起了手──背後的翅膀唰地一下完全展開,帶著維多麗亞滑翔了一段距離,她躺在萬里晴空之下,瞇起了一雙冰晶藍的眼睛,直到重力勝過了上升氣流的滑翔力,她感到身體開始下墜時,才又翻身轉了回來,拍了一下翅膀,纖細的身體在空中快速地拉出一道流暢的弧線。
安摩斯!下半臉戴著護具,維多麗亞沒辦法隔著遠遠地就喊過去,她仍然笑瞇了護目鏡底下的藍眼睛,俯身收翅一舉衝進了球型建築西面的大開口。安摩斯發現了她,停下來對她舉了舉鋼杯──裡面應該是咖啡喔──維多麗亞在進入建築物時刷開了一半的翅膀減速,直起身體落到了地上。她一邊跑一邊拆下背上的翅膀,順手把護目鏡撩到頭上。
「安摩斯早安!」
「早安啊,今天的風向很不錯,飛起來很痛快吧?」安摩斯轉到了玻璃櫃後面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他隨手把咖啡放在蜂鳥翅膀的玻璃櫃上,聲音帶著晴天般爽朗的笑聲。
「嗯!」小姑娘笑瞇瞇地用力點頭,一隻主教鳥飛了過來,從她頭上一把抓住了她盤起頭髮的皮帶,唰地把維多麗亞長長的捲髮給放了下來,她小小驚呼了一聲,快速抬起頭──「早安!」
維多麗亞對著在頭頂正上方拍著翅膀的主教紅色的機械鳥揮了揮手。
接著在她換下身上的裝備,解開固定用的皮帶和護具,露出了灰藍色的小馬甲和大腿靴後,維多麗亞發現安摩斯正拿著一張清單走了回來。
「安摩斯,那是什麼?」小姑娘好奇地湊過去旁邊觀看,安摩斯把紙轉給她看,上面寫著各式各樣名稱的零件和工具,密密麻麻地用不同標題分隔開來,不大的一張羊皮紙上塞滿了墨水字跡,看起來格外地驚人。
「這是材料清單。」天堂鳥的年輕老闆重新拿起了鋼杯大灌一口咖啡,苦澀又濃郁的咖啡香竄入了兩人的鼻子,維多麗亞不自覺地嗅了嗅。「安摩斯──這個的味道跟我平常喝的不太一樣耶。」
安摩斯笑著拍了拍她戴回頭上的帽子,「嘿嘿,這是當然的──我這裡的咖啡可不是外面買來的,而是我特製的喔,特製濃縮咖啡──這玩意兒堪稱是機械師的血液呢。」他半開玩笑的說,又灌了一大口,「這裡的機械師可都拿來當水喝呢,一群廢寢忘食的瘋子──雖然我也是啦。」
年輕的機械師三兩下喝完了咖啡,隨手把杯子遞給一旁飛過來的鸚鵡,然後才發現某個小女孩突然沒了聲音。他轉頭一看──維多麗亞正專注盯著清單,看起來好像要把所有的材料都看過一遍似的。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我說薇琪啊──」
「什、什麼?」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採購?」
姑娘眨了眨水融融的藍眼睛──那漸漸像陽光下的水晶礦石一樣亮了起來。
Φ
安摩斯帶著維多麗亞和一隻機械鸚鵡,站在一座建築物前。小姑娘跟著安摩斯一起抬頭,上方仍然有許多軌道車衝來衝去,她還看見了那隻疑似試剛剛的三毛貓,現在正坐在二樓的軌道車上,牠站了起來抓住車沿,伸出另一隻前掌正試圖要抓住飛過去的鸚鵡尾羽。
維多麗亞的視線繞了一圈,回到面前的門上,面前的門相較起天堂鳥的並不特別大,窄窄的門上鑲嵌著許多彩色玻璃的碎片,銅鈴鐺掛在門牌上,上面似乎還有一些細微的浮雕──維多麗亞瞇起了眼睛想看得清楚點兒,就聽見安摩斯的聲音。
「到啦──希望他今天在.......」他低聲咕噥著,推開了窄小的門──小姑娘緊緊跟在他後面,進去前還回頭看了眼軌道車上的貓──牠還在繼續奮戰不懈,倒三角眼睛中充滿了烈火熊熊的鬥志。
安摩斯首先穿過了狹窄的門框,他一手推開門,一邊回頭對著維多麗亞露出大大的笑臉,「嘛、每次進到這裡來,我都想大聲說──」
「歡迎來到新世界!」
安摩斯戲劇化地大聲說著的同時他退了開來,讓整個店裡的面貌展現在小姑娘的面前──
那是一個六角柱型的空間,向上打通了四層樓,而且不斷向內部延伸,非常非常地寬敞到讓人懷疑外面對著街道的部分幾乎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無數的雲梯交錯縱橫,連結了成千上萬懸浮在半空中的各式各樣大小的──放大板的蛋型珠寶盒。
小姑娘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進入了幻想世界。
室內的燈光昏黃柔和,挑高的頂上不知道做了什麼處理,閃爍著神秘的微光,大量的浮雕在蛋型房的牆面上,複雜的圖紋交錯出不同的氛圍,切開的上下蛋型中間是六根柱子支撐起來,裸露出裡頭不同的擺設品,有些甚至垂滿了爬藤植物,一串串白色的花垂下空中,長長短短地透露著活潑的生氣。
另一些則是全金屬拼成,菱格的外表整齊而精密,裸露出的齒輪緩緩轉動著,側面伸出一些細長的金屬桿子和裝飾螺絲;一旁還有鑲著玻璃玫瑰窗的小一點的房間、色彩鮮豔的房間、莊嚴典雅的房間──安摩斯拍了拍她的肩膀,用讚嘆的眼神又掃過一遍整個內部,「很棒吧?雖然這裡的老闆十分難搞........他的品味和這間店卻是一流的。走這邊。」
安摩斯把目瞪口呆的小姑娘轉了個方向,面對一座就在入口門邊,反而顯得意外隱蔽的樓梯,安摩斯先把小姑娘推上去,自己隔了一段距離跟在後面,以防止維多麗亞突然失手掉下去。「老闆──就是安摩斯說的材料行老闆?」
維多麗亞一邊爬上樓梯,一邊小小轉頭問著後面的機械師,烏鴉輕鬆悠閒地拍著翅膀飛在旁邊,不時上下轉個圈,「不,不完全是──嚴格說起來,楊是房東兼任一部分的老闆。」
一段樓梯並不長,他們在經過一個小分岔平臺之後往左邊上去,很快就到達了第一座「蛋型房」。小姑娘從地板下的高度探出頭,隨後三兩下爬了上去。一個蛋型房間遠看著精緻得不得了,事實上卻並不小。整個蛋體是由深淺不同的紅色木頭雕刻而成,立著六根紅檜柱子,天然的木紋以及上下的鑲嵌銀環、浮雕花讓整個房間充斥著東方風情,地面上舖著長條型的木地板,維多麗亞覺得赤腳踩上去一定很舒服──
安摩斯也隨後爬了上來,他拍拍衣服,露出笑臉對著坐在房間中央的東方人打招呼。「嗨,難得你今天在店裡啊──楊。」
維多麗亞聽見那個發音奇特的字(好像不是英文啊,她想著),馬上轉頭看了過去。
那是一個看起來有點懶洋洋的人,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裡,身上衣服的質料不同於維多麗亞熟悉的,而是在花紋的部分有著緞面光澤;他黑髮黑眼,而且是和義大利人的深色頭髮不同──他的髮色更加黑,有點像馬勒第茲。
維多麗亞認真地分辨著些微的色差,馬勒第茲的眼睛黑得深不見底,像是永夜林中最幽深的影子;但是眼前的東方人──他的眼睛更像是安摩斯讓她看過的火山玻璃喔。
楊掀了掀眼皮,狹長的眼角挑了挑,語氣平淡,「嗯,這次來找什麼?」
「喏。」安摩斯似乎很習慣了和他打交道,一照面就把放在腰包中折成小方塊的羊皮紙清單遞了過去。
楊一邊拆著那張不知道為什麼要折那麼多折的紙,一邊瞅了瞅在安摩斯背後探出橘紅腦袋的維多麗亞,「你的客人?」
「嗯?」安摩斯的視線正集中在一旁的玻璃罐和陶瓷上頭,聽楊這麼突然一問,過了一會而才反應過來,連忙把小姑娘挪到面前,「喔對,我都忘了介紹──這是維多麗亞,我的小客人兼房屋的買主;維多麗亞,這是楊──就像我剛剛跟你說的,這間店的大房東。」
桌上擺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瓷瓶,還有一只天青藍雙耳細頸瓶,上面用顏料畫著精緻的鸚鵡牡丹。
楊抬起頭隨手把一塊玉放回桌面,發出輕輕的叩的一聲。他細長的黑色雙眼似乎正在審視著面前的小女孩,那是一種精明但不讓人感到壓迫的神情。半晌,他露出一個微笑。
「妳好,小小姐。」
他從桌子後站了起來,走到一旁的櫃子上拿下一個玻璃瓶,安摩斯拍拍維多麗亞的肩膀,小姑娘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後好奇地湊過去。那是一個神奇的玻璃瓶──蓋子是一個深紅色的玻璃球,透明的瓶子中裝滿了花瓣、甘草、彩色像水晶一樣的糖球和一些乳白的星星狀顆粒,他把那個瓶子中的東西倒進一只透明杯子裡,澆下了冒著白色蒸氣的熱水。
維多麗亞看著他把杯子拿起來晃了晃,淡淡的粉金色在熱水中被晃了開來,糖球在水中順著滾動像彩色玻璃珠一樣,乾燥的花瓣緩緩展開,彷彿再一次綻放。
楊滿意地看著那杯茶漸漸變成了最美的顏色,然後把它放到了小姑娘手中。「歡迎來到漂浮國。我的名字是楊──人們稱呼我為東方行商。」
「哇、好漂亮──」維多麗亞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手中的玻璃杯,她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幅度地晃動。彩色糖球在熱茶中緩緩融化,帶出一絲絲飄散開來的糖液。她興奮地仰起小臉,「我是維多麗亞,初次見面!」
楊捲了捲嘴角,伸手把一塊沉香放進小小的紫金香爐中,轉身回到桌子前。
安摩斯從維多麗亞的背後探出頭來,小小聲對她說,「不愧是人見人愛的小薇琪──居然讓楊拿出了糖花茶來招待。這是他用東方的香料和茶葉以及中東那裡的糖球配成的商品,每個玻璃瓶就是一杯茶──很美吧?價格驚人。」
年輕的機械師嘖嘖地搖頭,似乎在感嘆怎麼會有這麼多夫人小姐被這種華而不實的奢侈品給迷花了眼兒。
小姑娘一邊眨眨眼聽著,然後又低頭看向手中的小茶杯,覺得這小小一杯茶突然珍貴了起來。她又晃了兩下,欣賞著糖絲在水流中漂開的樣子,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喝了一口。
「好喝──跟卡佳的紅茶味道不一樣!」
「小心燙,小姐。」楊坐在桌子前翻看著手上的羊皮紙,頭也不抬地提醒,「還有,裡面裝著的是綠茶和糖漬桃花瓣。」
「桃花?──難道有很多種不同的花瓣嗎?」小姑娘快速轉頭看著一旁的古典的楠木櫃子,有點震驚和好奇地問。
「有洋甘菊、荷花、落神花、梅花以及牡丹──等等,種類十分齊全,裡頭的配料也不盡相同,如果小姐需要,我可以一一幫妳介紹它們的功效和適合飲用的時機──」
這樣的問句似乎激發了楊的商人本性,他開始流暢而且口若懸河地介紹了起來,安摩斯一看情況不對,連忙在維多麗亞頭昏眼花前插入阻止,「說的不具體,不如你送幾瓶給薇琪吧?我聽黛西說你這次撈到了一批便宜的香料──」
「閉嘴,不然就滾出去。」楊臉色鐵青地瞬間打斷了他的話,這話傳出去別人怎麼可能不懷疑他的材料品質,哪怕他的確用了點手段弄到了便宜的香料──不過嘛,他看了看小女孩又看看一旁明顯不討喜得多的安摩斯,「不過是該給小姐一些禮物──好吧,那麼妳就隨便帶三瓶走吧,需要的話我還是可以幫妳介紹。」
「真的.......可以嗎?」維多麗亞回頭看看安摩斯,又看了看楊,才漸漸睜圓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笑得露出了整齊的小牙齒,「謝謝楊!薇琪下次要帶卡佳一起來看!」
「歡迎,小姐們的光臨是我最榮幸的事──」楊一邊習慣性地說完,把安摩斯的羊皮紙遞回去,「釉家的老闆今天剛好在家,你等等上去順便找他,其他東西都照舊。沒有的我劃起來了,下次通知你。」
楊盯著安摩斯的背影這麼說著,瞇起了細長的眼睛,「──你還記得路,對嗎?」
安摩斯本來已經正要爬上一旁向上的樓梯,聽見他這麼說整個人停頓了一下,面露遲疑地轉回頭,「釉家......還在原本那裡吧?」
楊看了他半晌,緩緩地點頭,「依照我的理解來說,釉家一直都在那兒。我就是挺好奇你怎麼能每次都迷路,活像人家天天搬家似的──」
「楊!」差點摔下去的年輕機械師發出了悲憤的怒吼。
Φ
安摩斯和維多麗亞又開始了爬樓梯之旅,只是對小姑娘來說,他們就像是一步一步爬上魔幻世界──無數的雲梯遠近交錯,彷彿一棵參天古樹的枝椏,他們的面前是大大小小的蛋型房,有如一場讓人眼花撩亂的奇幻之旅。
「漂浮國是楊的心血,他把自己從全世界帶回倫敦的商品和原料都放在這個地方,依照種類和地區的不同,分別歸類在各種風格的蛋裡頭,剩下還有一部分則是出租給其他商人,所以他既是房東,又是這裡最大的原物料商。」
安摩斯一邊爬上樓梯,認真審視了一下左中右三條分岔之後,謹慎地選擇了左邊,一邊給後面的小姑娘普及知識。維多麗亞忙著四處張望,分神聽見他說的,有點吃驚和敬佩,「楊好厲害──這麼多的房間裡都有東西,那他一定努力了很多年喔?」
「是啊,漂浮國可是整個歐洲規模最驚人的材料行,號稱世界各地只有你不需要,沒有這裡拿不出來的──妳看楊很年輕吧?其實他在我小的時候就長這樣了。」
以為楊頂多比安摩斯大幾歲的小姑娘瞬間震驚了。
......難不成黑頭髮的人都不會老?
她默默想起了馬勒第茲。
顯然安摩斯不知道小女孩神秘的心理活動,他很盡責地成為一個非常好的導覽,一邊爬一邊熟練的空出一隻手指著不遠處的藍白色蛋,「看那個,那是一個希臘籍牧師的蛋。」
維多麗亞這才從神秘的猜測中脫離出來回到現實,順著安摩斯的手看過去,看到了一顆色彩明亮涼爽,漆著蔚藍、天藍和海藍等等不同深淺明暗的藍色,以及大量留白的蛋,最上方的尖椎上有一個小小的圓頂和十字架裝飾,在一群彩蛋中也顯得十分特殊,一眼看了就讓人感覺海風迎面吹來──希臘就在義大利隔壁呢。小姑娘想著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
「他以前是一個水手,後來到英國來當了牧師,不知道為什麼就住到漂浮國來了。聽說他當水手的三十年間收集了各式各樣的礦石和貝殼,還有各國的鄉野飾品,是個挖寶的好地方。有一點比較特別的是他會坐在旁邊,故事說著說著就朗誦起了聖經片段........他的聲音還挺催眠。」末了,安摩斯有點訕訕的抓了抓臉頰。
他們一路經過了上面蛋體上架著船帆和半截桅杆以及舵的水手之家、蓋著和服(安摩斯說是日本的衣服,以後帶九十九來!)布料的蛋,裡面垂出一棵老櫻花,細嫩的粉白花瓣在空中飄落的時候會晃啊晃地,看起來就像漫天粉雪;甚至還有一座用羊皮紙糊成的蛋──「本體當然是金屬啦──」安摩斯這麼表示,否則他在樓上花坊澆花的時候就完蛋了。
年輕的機械師開了個玩笑,之後說那是一個海圖師的蛋,裡面收藏了他自己畫的、以及收集來大航海時代的古老海圖,他說看著那些人類眼中的世界不斷改變的軌跡,讓他覺得自己也參與在這段偉大而艱辛的冒險中。
小姑娘一路從地面往上爬,路上也穿過了不少的蛋,每一個維多麗亞都要繞個一圈才肯繼續往上,安摩斯也笑嘻嘻地一邊和老闆們打招呼,一邊幫小女孩坑到了不少見面禮。通通托給在蛋屋四周飛來飛去的運送用鸚鵡帶到楊那裡暫放了。
中途甚至遇到了不少認識的人呢。
「羅伯特!」小姑娘站在雲梯上朝對方大力揮手,在下面一點的金屬蛋屋中,一個帶著護耳帽的青年抬起頭,手上拿著一個齒輪造型的鏡片看了過來,隨後也朝這邊揮了揮手。
他的手上還捧著一疊零件,安摩斯眺望了一下,「喔,那個是好東西喔。」
「什麼?」笑瞇瞇地跟偶遇的夥伴打招呼的小姑娘快速回頭,「那個。」
安摩斯指了指羅伯特手上的鏡片,「掛在眼睛上或是護目鏡都行,齒輪裡的每個格子都是不同的放大倍率,我記得還可以替換鏡片,要用的時候只要轉到需要的鏡片就可以了,我也有一付。」
年輕的機械師看著維多麗亞和她的小夥伴揮手道別,才又繼續往上爬,在維多麗亞的頭從另一座蛋屋的地板以下探上去時,她意外地發現了兩頭眼熟眼熟的紅髮──「梵德羅、香儂姊姊!」
「嗯?是妹妹啊。」站在櫃子前的嬌小紅髮女性手中拿著一檯儀器,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不老精靈似的,只有臉上帶著的完美微笑才稍微透露了一點點真實年齡,「午安。」
「香儂姊姊來買東西嗎?」維多麗亞好奇地湊過去看,又看了看一旁坐在單人沙發上發呆的梵德羅。
「是的,順便把兄長拖出來曬太陽。」香儂笑瞇瞇的說,又轉頭和老闆商量起了價錢,讓老闆冷汗直冒。
然而維多麗亞倒是沒發現這邊的狀況,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梵德羅身上──因為她實在沒辦法確定對方到底是醒著還是........她蹭過去在對方面前揮了揮手。紅髮青年過了半晌才緩緩把視線挪到她臉上,讓小姑娘確定對方其實還醒著──而不是睜著眼睛睡著了。維多麗亞悄悄把手背回身後,吐了吐舌尖。「梵德羅午安!」
梵德羅抬起手指懶洋洋地晃了晃。
小姑娘朝對方露出大大的笑臉,又回頭發現香儂正專注地評價著手上的儀器,於是決定暫時先揮別兩人,奔向下一個地方。
直到快要接近頂端,他們才抵達了這次的目的地。
「呼,終於到了──這裡是釉家。」安摩斯三兩下溜了上去,小姑娘跟在他背後,眼前這座蛋的顏色非常繽紛,外表漆滿了各式各樣顏色的釉,鮮豔又不凌亂,看起來不像剛剛經過的馬戲團蛋那麼熱鬧,反而像是看見了天堂鳥飛舞的無數彩色機械鳥,把玫瑰窗都映照成彩色玻璃似的那樣絢爛。
不大不小的蛋體封起了五面的牆,只剩下有樓梯上來的那一側沒有封死,牆壁中挖空全擺滿了各種大小和材質的瓶子,有玻璃瓶、銅罐鐵罐、超過上百種木頭和礦石材質,有幾個是精緻小巧的砝瑯蛋型瓶,甚至維多麗亞還看見了一個表面光滑而且圓鼓鼓的扇貝──「那裡面裝的是用小亞細亞當地產的骨螺砸碎後熬成的紫紅染料,傳說用這種染料染成的紫紅布料是腓尼基人的代表。」
安摩斯注意到她視線的落點,習慣性地介紹。
「安摩斯知道好多有趣的東西喔──所以這裡的罐子裝的都是顏料?」維多麗亞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安摩斯,他眨眨眼,有點窘迫地擺擺手。「只不過在這地方打滾久了,聽了一堆故事.......」
「午安啊,小妹妹──這些瓶子裡可是裝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釉藥喔。」
彩色地磚拼成圓形花紋的地面被翻起了一塊,一個蓄著紅色鬍子帶著反光眼鏡的老爺爺從底下的樓梯爬了上來。
「尼爾──哦找你可真是不容易啊上帝!」安摩斯一掃剛剛青澀年輕人的模樣,誇張地揮舞著手衝上去給了對方一個熊抱,差點把人撞回地下室。
「喔喔喔臭小子你以為把我撞進去摔暈了,你就可以隨便拿我的釉藥了嗎──」維多麗亞和飛上來的烏鴉對看一眼,聽著老爺爺中氣十足的咆哮聲,一起縮了縮肩膀。
「說得我好像都沒付錢──!」
等這兩人鬧轟轟地吵完各自分開,已經是好幾分鐘後的事了,維多麗亞站在旁邊瞅著他們,附近的蛋裡老闆們都探出頭來看熱鬧,還自備飲料點心,一旁齒輪店的老闆還扔了一包奶糖來給維多麗亞。小姑娘接住以後朝對方露出了大大的笑臉。
「好了不玩了,這次來是要跟你拿上次的東西──」安摩斯抓抓亂糟糟的頭髮,朝釉家老闆伸出了手,「快點,我要送給小小姐的見面禮,你捨得拖延這麼久嗎!」
老闆吹鬍子瞪眼了一會兒,才把東西從盒子裡拿了出來──那是一對小小的翅膀造型的護耳。
銀白色的金屬上面刷著天藍色釉,邊緣還有一層薄薄的夕陽紅,安摩斯滿意地拿起來看了看,比到維多麗亞的身上──「非常好,不枉費我特別爬上來找你上釉──」
「維多麗亞,這是開業禮物!」安摩斯雙手捂住了維多麗亞的耳朵,對她露出了開朗的開心笑容。
Φ
故事進展到這裡,先讓我們把鏡頭轉向另一邊──這邊。
時間倒退一下──回到今天早上。
「嘶──痛痛痛。」艾洛盤著腿坐在床尾,努力地轉頭看著自己的左肩胛骨,上面壓著一道淤青,右邊也有同樣的痕跡,還有後腰上也是,正好是他轉身的時候會扯到的部位,痛得他頻頻抽氣。這時李歐剛好從外面走了進來,他曲起食指敲了敲門板提醒對方自己的到來,「艾洛,斯捷凡先生說早餐已經準備好了,看你要不要下去吃──你的背怎麼了?」
李歐說到一半才看見他乍看有點驚人的背,語氣詫異地邊問邊走了過去。
「沒什麼,應該快好了........」艾洛扭到自己有點喘不過氣,索性放棄了,他順手把手上的藥盒遞給李歐,朝後仰起頭,「之前去天堂鳥玩得太瘋了──順便幫我擦藥吧?」
「我來。」李歐接過他手上的扁鐵盒挖了點藥膏出來,抹在他的肩膀上,掌腹用了點力把藥推了開來,「你剛剛說天堂鳥?」
「哇痛死我了!你輕一點──」艾洛被突襲得哇哇大叫,反射性地試圖伸手阻止他的攻擊,卻被李歐另一隻手推了回去,「淤血要推開才好得快,你別鬧。」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嗎......」艾洛小聲嘟囔著,偷偷齜了齜牙,才繼續接上他剛剛的話題,「柯芬園咖啡館對面新開的機械鳥坊啊,上面還有一個飛行場──你沒去過?」
李歐眨了眨灰綠色的眼睛,「沒有,我應該要去過嗎?」
「也是,你又不是機研部的,不會收到通知......」艾洛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半跪起來轉身捏了捏李歐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一臉不解的表情,李歐順著他的動作換了個方向,繼續推按艾洛肩膀上的淤血。
艾洛想了想,突然一臉興奮地看著他,「不然你今天跟我一起去吧?那個的話,我覺得你搞不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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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摩斯。」和安摩斯一起搬著零件回到天堂鳥上部的維多麗亞在經過那排玻璃櫃時,好奇地看了看最大的那一副康多兀鷲的翅膀,它依然如上次小姑娘來的時候一樣,安靜又沉寂地陳列在櫃子裡,彷彿是黑色的天空霸王,因為沒有夠資格的對手而懶洋洋地休眠著。「到現在還是沒人能用那對翅膀嗎?」
「沒有,雖然我很不想這麼說。」安摩斯把護目鏡推到頭上,轉頭看了看那具從來沒給過他面子的老朋友,有點感嘆地拍拍它前面的銅板,「多的是人嘗試要征服它──我真的不能更想看到有一天,有個人能夠讓它帶著飛上天空。我甚至覺得這輩子只要看到那個畫面就滿足了。」
「可惜.......」安摩斯一邊接過維多麗亞手上的零件歸類放好,他們走進了工作場,把掛在長桌上空的輪鉅拉了下來。安摩斯咬著兩根釘子快速地把校準器鎖了上去,確定穩固後才把螺絲起子放回一旁的鐵桶裡。「康多兀鷲的翅膀太難搞了。」
「是因為那很大嗎?」小姑娘從架子上拿起了飛行裝備,一邊幫自己整裝一邊問,「康多兀鷲的翅膀展開以後很大吧?」
「非常,翼展超過五公尺。」安摩斯點點頭,和一旁的機械師打了個招呼,然後把剛從釉家帶回來的釉藥收進鐵櫃子裡。「但是那傢伙恐怖的地方並不只是展幅大得驚人──我這裡還有另一具翅膀的展幅幾乎跟它一樣大.......」
「咦?我看過嗎?」維多麗亞盤起了捲髮塞進帽子中,徹底露出了戴在耳朵上的翅膀型護耳,天藍釉和金色釉和她身上的顏色形成和諧的整體,她聽見安摩斯這麼說,快速地轉回頭。
「他今天應該在這裡──」安摩斯瞇起眼睛從一旁拿出天堂鳥翅膀遞給維多麗亞,沉吟了一會兒後低聲道。
「看,霍斯帕拉夫的哈特斯鷹。」站在飛行廣場上,安摩斯快速搜索了一下視線,隨即抬起手指著天空中某個方向,正好那個人背著陽光甩開翅膀來了一個大迴旋,那個飛行師手中似乎拿了什麼,隨著他的轉身,遠處有幾個紅白相間的木頭靶子應聲破裂。「他在進行空氣槍訓練。」
「霍斯帕拉夫──」小姑娘喃喃了一會兒,讓這個貌似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異國姓氏在小腦袋瓜裡轉了一圈,才突然發出大叫,「啊!是維克!」
終於命中目標的維多麗亞猛然抬起頭,盯著那個在空中翻飛的飛行師,他的動作極簡而俐落,即使是幾個複雜的動作也看起來毫無一絲多餘的花式。空中不斷傳來木頭破裂的劈嚦啪啦聲,聽起來格外震撼。
「喔對,他是妳們公司的。」安摩斯似乎是這時候才想起來,他一邊幫維多麗亞調整束帶,一邊繼續解釋,「霍斯帕拉夫的翅膀設計是模擬哈特斯鷹──一種已經消失的大型猛禽,傳說牠們可以獵食比自己更龐大數倍的恐鳥,是一種非常強壯的鳥類。」
他指著上空展翼滑翔掠過天際的身影,「哈特斯鷹型是一款傑作,它不只是仿造了這種鳥類的翅膀,更讓它名副其實的是它的起降系統。」
「哈特斯鷹的爪足部比起其他同體型的猛禽來得更加強壯,這讓牠們可以直接把獵物抓上高空,並且即使是在地面上,牠們不需要起跑也可以直接升空──這都要歸功於牠們的強健的腳。」
天空中,維什尼亞克快速地調整方向和平衡軸,側身擦著兩棟建築物間的縫細滑翔進去,又在短暫消失之後快速升空。他直起身體懸浮在一個相對高的位置四處查看。他背後的翅膀用力搧了一下,颳起了強風,這提供他的身體短暫地懸空而不至於摔落地面。
「而這款翅膀徹底承襲了它原形的長處,霍斯帕拉夫調整了除了翅膀以外的其他附加裝備,包括固定皮帶的承重和環的施力點,以及蒸氣引擎的管線走向,使它幾乎達到了接近零起跑,翅膀展開的速度更快,降落時需要的緩衝也更短──他創造出了更適合實用的翅膀。」
安摩斯的聲音即使被高空的風吹散不少,仍然能聽得出裡頭的讚美,維多麗亞一邊戴上護目鏡,仰頭看著他自由的身影。
「他是一個優秀的機械師和飛行員──如果我要猜測有哪個人最後能夠駕馭康多兀鷲,那麼他必須是其中一個人選。」
維多麗亞戴上了翅膀,自己伸手調整了一下,安摩斯也幫她整理著連接翅膀的背扣,「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康多兀鷲的挑戰性並不只是翼展的寬度──而是肩膀的承重和技術。」
Φ
「行了!」艾洛鎖上背扣,用力收緊了皮帶,然後拍了拍李歐的背,「金雕的翅膀──我就知道這個適合你。」
李歐回過頭看著緊緊扣住肩膀的金屬翅膀,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胛,明顯的蝴蝶骨從他的背後浮起,又隨著他的動作慢慢消失,「有點重,不過我想應該沒問題──」
他們倆站在飛行跑道的後半段接近尾端,李歐從背後、腰部到腳都束著深色的皮帶,它們交錯著將翅膀的負重一路分散到身體的各個部位,李歐突然轉過頭,看著艾洛肩膀上的翅膀和鎖帶,「所以──你的肩膀和腰上的淤青就是因為這個?」
艾洛停頓了一下,才把視線從儀表的浮動上拔開,訕訕地說,「呃,對。」
「艾洛──」「只是小小的淤青啦!又不是什麼重傷,而且你只要飛過一次就會懂──」艾洛扁嘴嘀咕著,一邊把李歐推到末端,伸手幫他扣上掛在耳朵上的下半臉護具,皮製的護具擋掉了他下半臉的輪廓,只留下一雙在陽光底下顯得特別透明的灰綠色雙眼在護目鏡後眨了眨。
艾洛半故意地強制中斷他的話,然後有點露出得逞的得意表情,李歐看著他,眼睛彎了一下似乎是笑了起來,他戴著半指套的手拾起艾洛臉邊的護具,固定住他的臉,照著樣幫他裝了上去。
他們對看一眼,艾洛回頭確定了下浮動數據,一邊計算著,三、二、一──
他回頭拍了一下李歐的肩膀,隨後兩人一起側身翻了出去。
高空重力把他們的身體往下拖拉,隨後風又將他們推向高空──艾洛率先甩開西藏大鵟的翅膀揚了起來,李歐回憶著他剛剛說的方法,控制著調節輪轉身拍開巨大的翅膀,兩人一前一後地衝上了天空。李歐看著艾洛的頭髮在烈日之下被陽光照得變成了鮮豔的紅色,他似乎瞇起了一雙孔雀綠的高彩度眼睛,在護目鏡的遮掩底下看得並不清楚,但是李歐很明顯地知道──他很開心。
艾洛很興奮。
他低下頭朝下面一點的李歐比了一個手勢,隨後指向天空的方向──李歐過了三秒後才了悟,他調整了一下姿勢,看著上方的艷陽,動手扭轉了調節輪和引擎,大量的蒸氣從他翅膀的縫細中噴了出來,那股力道彷彿抓著他的肩膀,他的高度猛地又拔高了一段距離,隨後徹底展開了翼展超過三米的翅膀──
李歐低頭看著艾洛,金雕寬而健壯地翅膀在他身體的兩側拍了開來,在他居高臨下的霎那幾乎遮蔽了所有的陽光。
他們隨後一起仰面墜了下去。
Φ
「李歐──!」鳥巢──那個球型建築一樓,維多麗亞睜大了眼睛,看著從面向西方的開口處走進來的李歐,他把護目鏡拉到脖子上,甩了一下頭髮,才看見朝他跑過來的小女孩,「小薇琪!」
他笑著揮揮手,隨後穩住了撲過來的維多麗亞,「小薇琪也來玩?」
「嗯!」小姑娘遇到認識的人,興奮地像是小動物一樣探頭探腦地看著他背上的翅膀,那巨大的金屬翼現在垂了下來,即使他的身高已經十分地高挑,翅膀尾端也幾乎要碰到地面。「李歐自己來的嗎?」
「不,我和艾洛一起──」他回頭一看,那抹頭髮是主教紅的身影正好衝了進來,邊緣帶著灰藍色的翅膀搧了最後一下,腳底終於踩到地面。艾洛熟練地扯開了護具,笑嘻嘻地朝這邊小跑過來,正好安摩斯從工作場轉了出來,他們四個人聚集在空曠的一樓。
小姑娘已經在空中玩了一輪,現在正處於休息狀態地放下了長長的捲髮,她抬頭看著三個大哥哥,艾洛剛好和李歐說到了那具傳說中的翅膀,「喏,那個。」艾洛努了努嘴,下巴指向玻璃櫃中最高也最龐大的那一個,「康多兀鷲,這傢伙最恐怖的傑作──貨真價實的全手動控制飛行翼,加上驚人的重量和精密程度,簡直難搞到一個無以附加的程度。」
維多麗亞本來認真地聽著,眼角卻瞥見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嬌小的身影,拍動著銀色刷橘紅釉的翅膀飛了進來。她仔細看了看,然後突然跑了過去,一把蹭住那個拿下面罩的女孩子──「卡佳!」
「哇、哇!」軟軟的俄羅斯小姑娘被小夥伴撲了個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沒有兩人一起跌倒,她們開心地湊在一塊兒拉著手,小聲討論著天空的景色,像是湊在一團的兩只知更鳥。
另一頭,艾洛打起了康多兀鷲的主意,「安摩斯,你覺得他如何?」
他站在李歐身旁,單手架在對方的肩膀上,一雙明亮的孔雀綠眼睛盯著玻璃櫃中黑色的金屬翼之王;安摩斯起先還沒轉過來,隨後猛地回過頭,一臉不敢置信地高叫,「先生──你是開玩笑的嗎!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你想讓一個新手去玩連機械師都沒辦法控制的──」
安摩斯突然收住了聲音,他的視線落在李歐的肩膀上,瞇起了眼睛。他的手無意識地丈量了一下李歐的肩寬和肌肉分布的情形
「──他的骨架很適合,對吧?」艾洛用得意的眼神看著他,「還有肌肉,我相信他可以負擔得起康多兀的重量,好歹我也是個機械師,這種事情我可不會隨便開玩笑。」
李歐不明所以地轉頭看著艾洛,安摩斯卻抓了抓頭髮,看起來有點舉棋不定,聲音充滿了掙扎,「但是你要知道那是康多兀鷲──那個康多兀鷲!就算他的身體比大多數人來得更適合,技術上也.......你別忘了它前天把你整得多慘。」
「這個就別說了。」艾洛沒好氣地打斷他,忍不又伸手揉了揉肩膀,「我承認我身高不夠還不行嗎?但李歐跟我不一樣,他如果能撐得起康多兀鷲的翅膀──我記得你有一副自動控制儀。」
「──等等,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李歐回頭查看一眼兩個小女孩,確定她們窩在一起玩得很高興同時也十分安全,才緩緩介入了似乎是以他為中心的話題。
「你們想我用哪對翅膀?」他一邊問著,看了看艾洛的肩膀,伸手幫他揉了揉,艾洛一邊轉著脖子一邊說,「那個,康多兀鷲的翅膀。我們都覺得你要撐起它的重量應該不是問題──怎麼樣,試試看吧?」
艾洛期待地看著他,似乎很希望有人能夠搞定那副可惡的翅膀,安摩斯在一旁思考著自動儀的可能性,聽見他極簡風的解說差點噴了出來,「你這是不是說得太簡略了一些!要知道這對翅膀連我老爸在世的時候都沒有成功──」
「所以我說用自動儀啊。拜託,我才不會拿李歐的身體開玩笑。」艾洛認真了起來,板著手指和安摩斯討論上了,「不要用平常的,用A427型,犧牲了精密活動的可能,但是控制方向和高度絕對不是問題。」
「你想加裝B17式的輔助調節輪?」安摩斯一邊計算一邊喃喃低語著,隨後語速快了起來,「我看這個行得通──不對,不要用B17,用19,配合今天的風向──」他猛地抬頭,「今天的風向!你剛剛看過今天的風向和角度了沒有?」
「我去看──李歐!」艾洛本來轉身就要衝上飛行場,不過他在最後一刻停了下來,神色認真地看著李歐,「你.......願意試試看嗎?我很想看著那對翅膀飛上天空,但是我失敗了。我想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你願意試試看嗎?」
他看起來有點緊張,或許還有一些亢奮和不確定,「如果你不想的話,那就──」
「試試看吧。」李歐看著他,緩緩地說,「雖然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多沉重的翅膀,不過如果你覺得沒問題──」
「艾洛,我相信你。」
他的聲音輕輕的,包裹著的信任卻像是某種溫暖的力量,沉入艾洛的心中。他露出了笑容,轉身帶著自己的翅膀往樓梯跑了過去,「我去抓今天的數值!安摩斯,裝備就交給你啦──」
兩個小姑娘也被他的聲音吸引了過來,維多麗亞和葉卡潔琳娜一起眨著不同深度的藍色眼睛,歪頭看著安摩斯轉身打開了玻璃櫃──他拿出了那一對翅膀。
康多兀鷲黑白雙色的金屬翼。它躺在機械師的手上,羽毛的轉角折射出一抹淡淡的冰冷微光。
「李歐要用嗎?康多兀鷲?」維多麗亞扯了扯李歐垂在手腕上的皮帶,卡佳從另一邊探出頭,瞅瞅那具翅膀,又看了看李歐,「看起來很重──沒問題嗎?」
「嗯。」李歐笑著摸了摸兩個小女孩的頭頂,看著安摩斯從玻璃櫃後的轉角拿出了兩個比巴掌大一點的金屬裝置,「沒問題的,我想。」
「這個。」安摩斯把翅膀放到推車上,和零件一起搬到李歐身邊,晃晃手指示意他轉身;李歐剛往外頭走了幾步要查看艾洛的狀況,就看見了安摩斯的動作,他停了下來,在原地轉過身。
安摩斯拆卸下金雕的翅膀,確定了一下皮帶的位置和牢固度都沒有偏差和損傷,才彎下腰舉起了康多兀鷲的翅膀。
在那具金屬翼掛上李歐的肩膀的瞬間,他立刻了解了艾洛肩膀上淤青的由來──非常重。
而且著力點有了微妙的變化,李歐不由自主地皺起眉,稍微適應了一下。安摩斯抬頭看了眼他的表情,幫他加裝上了控制儀,「我要幫你裝上兩個東西,現在的這個是控制儀,它會抓住金屬翼上太細微的活動部位,也就是有三個調節輪你是不需要理會的,剩下的這兩個──」
安摩斯指了指李歐腰側的兩根金屬桿,「你得自己控制,不過放心,就和金雕的翅膀差不多,看你剛剛的狀況應該問題不大──」
正當安摩斯在栓上控制儀,李歐也嘗試了一下稍微不同的手感,突然,他們聽見了維多麗亞一聲小小的驚呼──「艾洛!」
李歐猛地抬起頭,在西面巨大的開口外,艾洛正衝上了天空,他的模樣看起來格外地自由自在──大部分的飛行師在天空中看起來都是興奮的,但是他就是特別地──無拘無束。
艾洛在一個高點停了下來,他放鬆雙手仰頭看著天空,任由身體慢慢地往後躺倒──他的身體後翻了半圈,開始用逐漸增加的速度往下墜,安摩斯停下手上的動作笑了出來,「我就知道他一定忍不住再飛一圈,那傢伙最喜歡看得到天空的瞬間──等等,他應該要減速了......」
安摩斯的臉色突然變了,他三兩步搶上前對著外面大吼,「你在幹什麼!張開翅膀!你會摔到軌道上斷成兩半──該不會是蒸氣外洩.........」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身影就從眼前閃了過去,李歐拉起了護目鏡,直接往開口的方向跑了過去。
「等等、該死你的調節器還沒──」
安摩斯沒抓住他,有點氣急敗壞和擔心地跟上去,看著李歐在他面前側身翻出空中,剛好擦過艾洛墜下來的身體,他們一起消失在視線之中──在室內的三個人一臉驚慌地看著,尤其是兩個小女孩的小手幾乎纏在了一起,像是驚慌失措的小動物一樣彼此依靠。
在漫長的三秒之後,一對黑色巨大的金屬翼慢慢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李歐的手上抓著艾洛,艾洛的翅膀完全沒有動靜,似乎是故障了。康多兀鷲沉重但強而有力的翅膀用力地拍了一下,把兩個人的重量往上拉──兩個小女孩立刻鬆了一口氣,安摩斯卻不同,他瞇起眼睛認真盯著那對翅膀,那是他一手打造的結構,儘管他無法使用,每一個細部的細節他都一清二楚,「不好,控制儀──」
就在這時,李歐背上的翅膀突然有一邊出現了異狀,他們倆人的身體猛然下落,金屬翼拉扯著李歐的肩膀,似乎突然失去了力量一樣,抽搐著幾乎要停止拍動──
天空中,維什尼亞克在高點目睹了面前的狀況,他看著艾洛往後躺下去以後就覺得不太對勁,直到他逼近了應該減速緩衝的高度──
──他的蒸氣引擎.......
他用力地拍了一下翅膀朝那邊飛過去,正好看見李歐抓住了他,然而他沒有停,這個距離加上他護目鏡內部鑲嵌的望遠鏡片,他清楚地看到那對康多兀鷲的翅膀上只有控制儀,沒有調節器──控制儀不可能在兩個人的重量拉扯下控制住那三個調節輪──
果然,他們的身體在不久後又停止了上升,反而開始下墜,此時維什尼亞克的距離已經很接近他們了,他本來下意識地想伸手抓住李歐的肩膀,但是他在最後停止了。
他腦中的一連串計算清楚地告訴他,哈斯特鷹的翅膀不可能抓住三個人的重量,尤其是其中一對是康多兀鷲──
維什尼亞克的眉峰向中間聚攏,他淺灰色的雙眼瞇了起來,迅速作出了決定。
他快速扭轉了動力筏和調節輪,作了一個短暫的疾速俯衝,來到李歐的背後又揚起身體──他一腳把兩人從西面的開口踹了進去。
李歐緊緊抓著艾洛,一起摔了起去。
維什尼亞克停下動作懸浮在空中緩緩拍動翅膀,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於是,那個精采又驚嚇的下午,終於在此刻緩下了要嚇停人心臟的節奏。
Φ
維多麗亞和葉卡潔琳娜一起站在飛行道的末端,她正在思考著安摩斯剛剛說的話。
年輕的機械師用一臉命被嚇短了好幾年的表情,將康多兀鷲巨大的翅膀收回玻璃櫃中,它強勢的姿態彷彿曇花一現,張開銳利雙眼的大鷲再度緩緩闔上了雙眼,收起翅膀,等待下一陣足以托起它的風。
「越是不可能的翅膀,越是有人想要挑戰。」安摩斯緩過一口氣,看著眼前回到玻璃櫃後的金屬翼,「這就像是天空──越是不可能的地方,就會激起更多的鬥志。」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這幾乎是一具無法駕馭的翅膀,但在人類飛上天空以前,也一直認為天際是無法挑戰的領域──
這是一個希望與驕傲的年代。
承載著一個自由的世界──
維多麗亞回看了鳥巢一眼,張開手,仰面翻了出去。
大地是歸屬,天空是夢想。當我們展開雙翼逆光衝上天際時,猛烈刷過翅膀的風有一種獨特的名字──
──我們叫它做自由。
「──歡迎來到天堂鳥!」安摩斯用力拉開了大門,背後滿天的繽紛絢爛的釉彩機械鳥唰啦一聲振翅飛上了天空。
Φ
「崔西,我先走了喔!」維多麗亞站在天空茶館外頭的鐵欄杆上,拉下護目鏡,回頭朝老闆娘用力揮揮手,仰面往後倒了出去。盤著頭髮的崔西習以為常地露出了笑容,「路上小心!」
外頭傳來了蒸氣和金屬破空的聲音,三秒之後,一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咖啡色金屬翅膀帶著嬌小的女孩快速衝上天空,崔西目送著維多麗亞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她笑了一下,繞出櫃檯前去收拾了小姑娘留下的牛奶杯和餅乾碟。
倫敦的天空仍是佈滿了錯綜複雜的軌道,軌道車上大多載著人,也有人拿來運送衣服──維多麗亞在空中往下眺望,還看見了一隻三毛貓用淡定的倒三角眼注視著前方,載著牠的軌道車正以驚人的速度從五樓衝向對街的三樓。
才剛收回好奇的視線,維多麗亞仰頭就驚見面前不斷放大的七彩旗面──哇!她的左手連忙轉動了調節輪和動力筏,咖啡糖色的翅膀骨架間噴出了細小的高壓蒸氣柱,她在就要撞上旗幟之前猛然拔高,驚險的擦了過去。
稍微緩過神來,維多麗亞的眼睛裡裝著慶幸和更多的興奮。她側身轉了一圈,在面向天空的霎那高高舉起了手──背後的翅膀唰地一下完全展開,帶著維多麗亞滑翔了一段距離,她躺在萬里晴空之下,瞇起了一雙冰晶藍的眼睛,直到重力勝過了上升氣流的滑翔力,她感到身體開始下墜時,才又翻身轉了回來,拍了一下翅膀,纖細的身體在空中快速地拉出一道流暢的弧線。
安摩斯!下半臉戴著護具,維多麗亞沒辦法隔著遠遠地就喊過去,她仍然笑瞇了護目鏡底下的藍眼睛,俯身收翅一舉衝進了球型建築西面的大開口。安摩斯發現了她,停下來對她舉了舉鋼杯──裡面應該是咖啡喔──維多麗亞在進入建築物時刷開了一半的翅膀減速,直起身體落到了地上。她一邊跑一邊拆下背上的翅膀,順手把護目鏡撩到頭上。
「安摩斯早安!」
「早安啊,今天的風向很不錯,飛起來很痛快吧?」安摩斯轉到了玻璃櫃後面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他隨手把咖啡放在蜂鳥翅膀的玻璃櫃上,聲音帶著晴天般爽朗的笑聲。
「嗯!」小姑娘笑瞇瞇地用力點頭,一隻主教鳥飛了過來,從她頭上一把抓住了她盤起頭髮的皮帶,唰地把維多麗亞長長的捲髮給放了下來,她小小驚呼了一聲,快速抬起頭──「早安!」
維多麗亞對著在頭頂正上方拍著翅膀的主教紅色的機械鳥揮了揮手。
接著在她換下身上的裝備,解開固定用的皮帶和護具,露出了灰藍色的小馬甲和大腿靴後,維多麗亞發現安摩斯正拿著一張清單走了回來。
「安摩斯,那是什麼?」小姑娘好奇地湊過去旁邊觀看,安摩斯把紙轉給她看,上面寫著各式各樣名稱的零件和工具,密密麻麻地用不同標題分隔開來,不大的一張羊皮紙上塞滿了墨水字跡,看起來格外地驚人。
「這是材料清單。」天堂鳥的年輕老闆重新拿起了鋼杯大灌一口咖啡,苦澀又濃郁的咖啡香竄入了兩人的鼻子,維多麗亞不自覺地嗅了嗅。「安摩斯──這個的味道跟我平常喝的不太一樣耶。」
安摩斯笑著拍了拍她戴回頭上的帽子,「嘿嘿,這是當然的──我這裡的咖啡可不是外面買來的,而是我特製的喔,特製濃縮咖啡──這玩意兒堪稱是機械師的血液呢。」他半開玩笑的說,又灌了一大口,「這裡的機械師可都拿來當水喝呢,一群廢寢忘食的瘋子──雖然我也是啦。」
年輕的機械師三兩下喝完了咖啡,隨手把杯子遞給一旁飛過來的鸚鵡,然後才發現某個小女孩突然沒了聲音。他轉頭一看──維多麗亞正專注盯著清單,看起來好像要把所有的材料都看過一遍似的。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我說薇琪啊──」
「什、什麼?」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採購?」
姑娘眨了眨水融融的藍眼睛──那漸漸像陽光下的水晶礦石一樣亮了起來。
Φ
安摩斯帶著維多麗亞和一隻機械鸚鵡,站在一座建築物前。小姑娘跟著安摩斯一起抬頭,上方仍然有許多軌道車衝來衝去,她還看見了那隻疑似試剛剛的三毛貓,現在正坐在二樓的軌道車上,牠站了起來抓住車沿,伸出另一隻前掌正試圖要抓住飛過去的鸚鵡尾羽。
維多麗亞的視線繞了一圈,回到面前的門上,面前的門相較起天堂鳥的並不特別大,窄窄的門上鑲嵌著許多彩色玻璃的碎片,銅鈴鐺掛在門牌上,上面似乎還有一些細微的浮雕──維多麗亞瞇起了眼睛想看得清楚點兒,就聽見安摩斯的聲音。
「到啦──希望他今天在.......」他低聲咕噥著,推開了窄小的門──小姑娘緊緊跟在他後面,進去前還回頭看了眼軌道車上的貓──牠還在繼續奮戰不懈,倒三角眼睛中充滿了烈火熊熊的鬥志。
安摩斯首先穿過了狹窄的門框,他一手推開門,一邊回頭對著維多麗亞露出大大的笑臉,「嘛、每次進到這裡來,我都想大聲說──」
「歡迎來到新世界!」
安摩斯戲劇化地大聲說著的同時他退了開來,讓整個店裡的面貌展現在小姑娘的面前──
那是一個六角柱型的空間,向上打通了四層樓,而且不斷向內部延伸,非常非常地寬敞到讓人懷疑外面對著街道的部分幾乎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無數的雲梯交錯縱橫,連結了成千上萬懸浮在半空中的各式各樣大小的──放大板的蛋型珠寶盒。
小姑娘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進入了幻想世界。
室內的燈光昏黃柔和,挑高的頂上不知道做了什麼處理,閃爍著神秘的微光,大量的浮雕在蛋型房的牆面上,複雜的圖紋交錯出不同的氛圍,切開的上下蛋型中間是六根柱子支撐起來,裸露出裡頭不同的擺設品,有些甚至垂滿了爬藤植物,一串串白色的花垂下空中,長長短短地透露著活潑的生氣。
另一些則是全金屬拼成,菱格的外表整齊而精密,裸露出的齒輪緩緩轉動著,側面伸出一些細長的金屬桿子和裝飾螺絲;一旁還有鑲著玻璃玫瑰窗的小一點的房間、色彩鮮豔的房間、莊嚴典雅的房間──安摩斯拍了拍她的肩膀,用讚嘆的眼神又掃過一遍整個內部,「很棒吧?雖然這裡的老闆十分難搞........他的品味和這間店卻是一流的。走這邊。」
安摩斯把目瞪口呆的小姑娘轉了個方向,面對一座就在入口門邊,反而顯得意外隱蔽的樓梯,安摩斯先把小姑娘推上去,自己隔了一段距離跟在後面,以防止維多麗亞突然失手掉下去。「老闆──就是安摩斯說的材料行老闆?」
維多麗亞一邊爬上樓梯,一邊小小轉頭問著後面的機械師,烏鴉輕鬆悠閒地拍著翅膀飛在旁邊,不時上下轉個圈,「不,不完全是──嚴格說起來,楊是房東兼任一部分的老闆。」
一段樓梯並不長,他們在經過一個小分岔平臺之後往左邊上去,很快就到達了第一座「蛋型房」。小姑娘從地板下的高度探出頭,隨後三兩下爬了上去。一個蛋型房間遠看著精緻得不得了,事實上卻並不小。整個蛋體是由深淺不同的紅色木頭雕刻而成,立著六根紅檜柱子,天然的木紋以及上下的鑲嵌銀環、浮雕花讓整個房間充斥著東方風情,地面上舖著長條型的木地板,維多麗亞覺得赤腳踩上去一定很舒服──
安摩斯也隨後爬了上來,他拍拍衣服,露出笑臉對著坐在房間中央的東方人打招呼。「嗨,難得你今天在店裡啊──楊。」
維多麗亞聽見那個發音奇特的字(好像不是英文啊,她想著),馬上轉頭看了過去。
那是一個看起來有點懶洋洋的人,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裡,身上衣服的質料不同於維多麗亞熟悉的,而是在花紋的部分有著緞面光澤;他黑髮黑眼,而且是和義大利人的深色頭髮不同──他的髮色更加黑,有點像馬勒第茲。
維多麗亞認真地分辨著些微的色差,馬勒第茲的眼睛黑得深不見底,像是永夜林中最幽深的影子;但是眼前的東方人──他的眼睛更像是安摩斯讓她看過的火山玻璃喔。
楊掀了掀眼皮,狹長的眼角挑了挑,語氣平淡,「嗯,這次來找什麼?」
「喏。」安摩斯似乎很習慣了和他打交道,一照面就把放在腰包中折成小方塊的羊皮紙清單遞了過去。
楊一邊拆著那張不知道為什麼要折那麼多折的紙,一邊瞅了瞅在安摩斯背後探出橘紅腦袋的維多麗亞,「你的客人?」
「嗯?」安摩斯的視線正集中在一旁的玻璃罐和陶瓷上頭,聽楊這麼突然一問,過了一會而才反應過來,連忙把小姑娘挪到面前,「喔對,我都忘了介紹──這是維多麗亞,我的小客人兼房屋的買主;維多麗亞,這是楊──就像我剛剛跟你說的,這間店的大房東。」
桌上擺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瓷瓶,還有一只天青藍雙耳細頸瓶,上面用顏料畫著精緻的鸚鵡牡丹。
楊抬起頭隨手把一塊玉放回桌面,發出輕輕的叩的一聲。他細長的黑色雙眼似乎正在審視著面前的小女孩,那是一種精明但不讓人感到壓迫的神情。半晌,他露出一個微笑。
「妳好,小小姐。」
他從桌子後站了起來,走到一旁的櫃子上拿下一個玻璃瓶,安摩斯拍拍維多麗亞的肩膀,小姑娘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後好奇地湊過去。那是一個神奇的玻璃瓶──蓋子是一個深紅色的玻璃球,透明的瓶子中裝滿了花瓣、甘草、彩色像水晶一樣的糖球和一些乳白的星星狀顆粒,他把那個瓶子中的東西倒進一只透明杯子裡,澆下了冒著白色蒸氣的熱水。
維多麗亞看著他把杯子拿起來晃了晃,淡淡的粉金色在熱水中被晃了開來,糖球在水中順著滾動像彩色玻璃珠一樣,乾燥的花瓣緩緩展開,彷彿再一次綻放。
楊滿意地看著那杯茶漸漸變成了最美的顏色,然後把它放到了小姑娘手中。「歡迎來到漂浮國。我的名字是楊──人們稱呼我為東方行商。」
「哇、好漂亮──」維多麗亞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手中的玻璃杯,她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幅度地晃動。彩色糖球在熱茶中緩緩融化,帶出一絲絲飄散開來的糖液。她興奮地仰起小臉,「我是維多麗亞,初次見面!」
楊捲了捲嘴角,伸手把一塊沉香放進小小的紫金香爐中,轉身回到桌子前。
安摩斯從維多麗亞的背後探出頭來,小小聲對她說,「不愧是人見人愛的小薇琪──居然讓楊拿出了糖花茶來招待。這是他用東方的香料和茶葉以及中東那裡的糖球配成的商品,每個玻璃瓶就是一杯茶──很美吧?價格驚人。」
年輕的機械師嘖嘖地搖頭,似乎在感嘆怎麼會有這麼多夫人小姐被這種華而不實的奢侈品給迷花了眼兒。
小姑娘一邊眨眨眼聽著,然後又低頭看向手中的小茶杯,覺得這小小一杯茶突然珍貴了起來。她又晃了兩下,欣賞著糖絲在水流中漂開的樣子,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喝了一口。
「好喝──跟卡佳的紅茶味道不一樣!」
「小心燙,小姐。」楊坐在桌子前翻看著手上的羊皮紙,頭也不抬地提醒,「還有,裡面裝著的是綠茶和糖漬桃花瓣。」
「桃花?──難道有很多種不同的花瓣嗎?」小姑娘快速轉頭看著一旁的古典的楠木櫃子,有點震驚和好奇地問。
「有洋甘菊、荷花、落神花、梅花以及牡丹──等等,種類十分齊全,裡頭的配料也不盡相同,如果小姐需要,我可以一一幫妳介紹它們的功效和適合飲用的時機──」
這樣的問句似乎激發了楊的商人本性,他開始流暢而且口若懸河地介紹了起來,安摩斯一看情況不對,連忙在維多麗亞頭昏眼花前插入阻止,「說的不具體,不如你送幾瓶給薇琪吧?我聽黛西說你這次撈到了一批便宜的香料──」
「閉嘴,不然就滾出去。」楊臉色鐵青地瞬間打斷了他的話,這話傳出去別人怎麼可能不懷疑他的材料品質,哪怕他的確用了點手段弄到了便宜的香料──不過嘛,他看了看小女孩又看看一旁明顯不討喜得多的安摩斯,「不過是該給小姐一些禮物──好吧,那麼妳就隨便帶三瓶走吧,需要的話我還是可以幫妳介紹。」
「真的.......可以嗎?」維多麗亞回頭看看安摩斯,又看了看楊,才漸漸睜圓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笑得露出了整齊的小牙齒,「謝謝楊!薇琪下次要帶卡佳一起來看!」
「歡迎,小姐們的光臨是我最榮幸的事──」楊一邊習慣性地說完,把安摩斯的羊皮紙遞回去,「釉家的老闆今天剛好在家,你等等上去順便找他,其他東西都照舊。沒有的我劃起來了,下次通知你。」
楊盯著安摩斯的背影這麼說著,瞇起了細長的眼睛,「──你還記得路,對嗎?」
安摩斯本來已經正要爬上一旁向上的樓梯,聽見他這麼說整個人停頓了一下,面露遲疑地轉回頭,「釉家......還在原本那裡吧?」
楊看了他半晌,緩緩地點頭,「依照我的理解來說,釉家一直都在那兒。我就是挺好奇你怎麼能每次都迷路,活像人家天天搬家似的──」
「楊!」差點摔下去的年輕機械師發出了悲憤的怒吼。
Φ
安摩斯和維多麗亞又開始了爬樓梯之旅,只是對小姑娘來說,他們就像是一步一步爬上魔幻世界──無數的雲梯遠近交錯,彷彿一棵參天古樹的枝椏,他們的面前是大大小小的蛋型房,有如一場讓人眼花撩亂的奇幻之旅。
「漂浮國是楊的心血,他把自己從全世界帶回倫敦的商品和原料都放在這個地方,依照種類和地區的不同,分別歸類在各種風格的蛋裡頭,剩下還有一部分則是出租給其他商人,所以他既是房東,又是這裡最大的原物料商。」
安摩斯一邊爬上樓梯,認真審視了一下左中右三條分岔之後,謹慎地選擇了左邊,一邊給後面的小姑娘普及知識。維多麗亞忙著四處張望,分神聽見他說的,有點吃驚和敬佩,「楊好厲害──這麼多的房間裡都有東西,那他一定努力了很多年喔?」
「是啊,漂浮國可是整個歐洲規模最驚人的材料行,號稱世界各地只有你不需要,沒有這裡拿不出來的──妳看楊很年輕吧?其實他在我小的時候就長這樣了。」
以為楊頂多比安摩斯大幾歲的小姑娘瞬間震驚了。
......難不成黑頭髮的人都不會老?
她默默想起了馬勒第茲。
顯然安摩斯不知道小女孩神秘的心理活動,他很盡責地成為一個非常好的導覽,一邊爬一邊熟練的空出一隻手指著不遠處的藍白色蛋,「看那個,那是一個希臘籍牧師的蛋。」
維多麗亞這才從神秘的猜測中脫離出來回到現實,順著安摩斯的手看過去,看到了一顆色彩明亮涼爽,漆著蔚藍、天藍和海藍等等不同深淺明暗的藍色,以及大量留白的蛋,最上方的尖椎上有一個小小的圓頂和十字架裝飾,在一群彩蛋中也顯得十分特殊,一眼看了就讓人感覺海風迎面吹來──希臘就在義大利隔壁呢。小姑娘想著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
「他以前是一個水手,後來到英國來當了牧師,不知道為什麼就住到漂浮國來了。聽說他當水手的三十年間收集了各式各樣的礦石和貝殼,還有各國的鄉野飾品,是個挖寶的好地方。有一點比較特別的是他會坐在旁邊,故事說著說著就朗誦起了聖經片段........他的聲音還挺催眠。」末了,安摩斯有點訕訕的抓了抓臉頰。
他們一路經過了上面蛋體上架著船帆和半截桅杆以及舵的水手之家、蓋著和服(安摩斯說是日本的衣服,以後帶九十九來!)布料的蛋,裡面垂出一棵老櫻花,細嫩的粉白花瓣在空中飄落的時候會晃啊晃地,看起來就像漫天粉雪;甚至還有一座用羊皮紙糊成的蛋──「本體當然是金屬啦──」安摩斯這麼表示,否則他在樓上花坊澆花的時候就完蛋了。
年輕的機械師開了個玩笑,之後說那是一個海圖師的蛋,裡面收藏了他自己畫的、以及收集來大航海時代的古老海圖,他說看著那些人類眼中的世界不斷改變的軌跡,讓他覺得自己也參與在這段偉大而艱辛的冒險中。
小姑娘一路從地面往上爬,路上也穿過了不少的蛋,每一個維多麗亞都要繞個一圈才肯繼續往上,安摩斯也笑嘻嘻地一邊和老闆們打招呼,一邊幫小女孩坑到了不少見面禮。通通托給在蛋屋四周飛來飛去的運送用鸚鵡帶到楊那裡暫放了。
中途甚至遇到了不少認識的人呢。
「羅伯特!」小姑娘站在雲梯上朝對方大力揮手,在下面一點的金屬蛋屋中,一個帶著護耳帽的青年抬起頭,手上拿著一個齒輪造型的鏡片看了過來,隨後也朝這邊揮了揮手。
他的手上還捧著一疊零件,安摩斯眺望了一下,「喔,那個是好東西喔。」
「什麼?」笑瞇瞇地跟偶遇的夥伴打招呼的小姑娘快速回頭,「那個。」
安摩斯指了指羅伯特手上的鏡片,「掛在眼睛上或是護目鏡都行,齒輪裡的每個格子都是不同的放大倍率,我記得還可以替換鏡片,要用的時候只要轉到需要的鏡片就可以了,我也有一付。」
年輕的機械師看著維多麗亞和她的小夥伴揮手道別,才又繼續往上爬,在維多麗亞的頭從另一座蛋屋的地板以下探上去時,她意外地發現了兩頭眼熟眼熟的紅髮──「梵德羅、香儂姊姊!」
「嗯?是妹妹啊。」站在櫃子前的嬌小紅髮女性手中拿著一檯儀器,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不老精靈似的,只有臉上帶著的完美微笑才稍微透露了一點點真實年齡,「午安。」
「香儂姊姊來買東西嗎?」維多麗亞好奇地湊過去看,又看了看一旁坐在單人沙發上發呆的梵德羅。
「是的,順便把兄長拖出來曬太陽。」香儂笑瞇瞇的說,又轉頭和老闆商量起了價錢,讓老闆冷汗直冒。
然而維多麗亞倒是沒發現這邊的狀況,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梵德羅身上──因為她實在沒辦法確定對方到底是醒著還是........她蹭過去在對方面前揮了揮手。紅髮青年過了半晌才緩緩把視線挪到她臉上,讓小姑娘確定對方其實還醒著──而不是睜著眼睛睡著了。維多麗亞悄悄把手背回身後,吐了吐舌尖。「梵德羅午安!」
梵德羅抬起手指懶洋洋地晃了晃。
小姑娘朝對方露出大大的笑臉,又回頭發現香儂正專注地評價著手上的儀器,於是決定暫時先揮別兩人,奔向下一個地方。
直到快要接近頂端,他們才抵達了這次的目的地。
「呼,終於到了──這裡是釉家。」安摩斯三兩下溜了上去,小姑娘跟在他背後,眼前這座蛋的顏色非常繽紛,外表漆滿了各式各樣顏色的釉,鮮豔又不凌亂,看起來不像剛剛經過的馬戲團蛋那麼熱鬧,反而像是看見了天堂鳥飛舞的無數彩色機械鳥,把玫瑰窗都映照成彩色玻璃似的那樣絢爛。
不大不小的蛋體封起了五面的牆,只剩下有樓梯上來的那一側沒有封死,牆壁中挖空全擺滿了各種大小和材質的瓶子,有玻璃瓶、銅罐鐵罐、超過上百種木頭和礦石材質,有幾個是精緻小巧的砝瑯蛋型瓶,甚至維多麗亞還看見了一個表面光滑而且圓鼓鼓的扇貝──「那裡面裝的是用小亞細亞當地產的骨螺砸碎後熬成的紫紅染料,傳說用這種染料染成的紫紅布料是腓尼基人的代表。」
安摩斯注意到她視線的落點,習慣性地介紹。
「安摩斯知道好多有趣的東西喔──所以這裡的罐子裝的都是顏料?」維多麗亞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安摩斯,他眨眨眼,有點窘迫地擺擺手。「只不過在這地方打滾久了,聽了一堆故事.......」
「午安啊,小妹妹──這些瓶子裡可是裝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釉藥喔。」
彩色地磚拼成圓形花紋的地面被翻起了一塊,一個蓄著紅色鬍子帶著反光眼鏡的老爺爺從底下的樓梯爬了上來。
「尼爾──哦找你可真是不容易啊上帝!」安摩斯一掃剛剛青澀年輕人的模樣,誇張地揮舞著手衝上去給了對方一個熊抱,差點把人撞回地下室。
「喔喔喔臭小子你以為把我撞進去摔暈了,你就可以隨便拿我的釉藥了嗎──」維多麗亞和飛上來的烏鴉對看一眼,聽著老爺爺中氣十足的咆哮聲,一起縮了縮肩膀。
「說得我好像都沒付錢──!」
等這兩人鬧轟轟地吵完各自分開,已經是好幾分鐘後的事了,維多麗亞站在旁邊瞅著他們,附近的蛋裡老闆們都探出頭來看熱鬧,還自備飲料點心,一旁齒輪店的老闆還扔了一包奶糖來給維多麗亞。小姑娘接住以後朝對方露出了大大的笑臉。
「好了不玩了,這次來是要跟你拿上次的東西──」安摩斯抓抓亂糟糟的頭髮,朝釉家老闆伸出了手,「快點,我要送給小小姐的見面禮,你捨得拖延這麼久嗎!」
老闆吹鬍子瞪眼了一會兒,才把東西從盒子裡拿了出來──那是一對小小的翅膀造型的護耳。
銀白色的金屬上面刷著天藍色釉,邊緣還有一層薄薄的夕陽紅,安摩斯滿意地拿起來看了看,比到維多麗亞的身上──「非常好,不枉費我特別爬上來找你上釉──」
「維多麗亞,這是開業禮物!」安摩斯雙手捂住了維多麗亞的耳朵,對她露出了開朗的開心笑容。
Φ
故事進展到這裡,先讓我們把鏡頭轉向另一邊──這邊。
時間倒退一下──回到今天早上。
「嘶──痛痛痛。」艾洛盤著腿坐在床尾,努力地轉頭看著自己的左肩胛骨,上面壓著一道淤青,右邊也有同樣的痕跡,還有後腰上也是,正好是他轉身的時候會扯到的部位,痛得他頻頻抽氣。這時李歐剛好從外面走了進來,他曲起食指敲了敲門板提醒對方自己的到來,「艾洛,斯捷凡先生說早餐已經準備好了,看你要不要下去吃──你的背怎麼了?」
李歐說到一半才看見他乍看有點驚人的背,語氣詫異地邊問邊走了過去。
「沒什麼,應該快好了........」艾洛扭到自己有點喘不過氣,索性放棄了,他順手把手上的藥盒遞給李歐,朝後仰起頭,「之前去天堂鳥玩得太瘋了──順便幫我擦藥吧?」
「我來。」李歐接過他手上的扁鐵盒挖了點藥膏出來,抹在他的肩膀上,掌腹用了點力把藥推了開來,「你剛剛說天堂鳥?」
「哇痛死我了!你輕一點──」艾洛被突襲得哇哇大叫,反射性地試圖伸手阻止他的攻擊,卻被李歐另一隻手推了回去,「淤血要推開才好得快,你別鬧。」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嗎......」艾洛小聲嘟囔著,偷偷齜了齜牙,才繼續接上他剛剛的話題,「柯芬園咖啡館對面新開的機械鳥坊啊,上面還有一個飛行場──你沒去過?」
李歐眨了眨灰綠色的眼睛,「沒有,我應該要去過嗎?」
「也是,你又不是機研部的,不會收到通知......」艾洛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半跪起來轉身捏了捏李歐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一臉不解的表情,李歐順著他的動作換了個方向,繼續推按艾洛肩膀上的淤血。
艾洛想了想,突然一臉興奮地看著他,「不然你今天跟我一起去吧?那個的話,我覺得你搞不好可以──」
Φ
「──安摩斯。」和安摩斯一起搬著零件回到天堂鳥上部的維多麗亞在經過那排玻璃櫃時,好奇地看了看最大的那一副康多兀鷲的翅膀,它依然如上次小姑娘來的時候一樣,安靜又沉寂地陳列在櫃子裡,彷彿是黑色的天空霸王,因為沒有夠資格的對手而懶洋洋地休眠著。「到現在還是沒人能用那對翅膀嗎?」
「沒有,雖然我很不想這麼說。」安摩斯把護目鏡推到頭上,轉頭看了看那具從來沒給過他面子的老朋友,有點感嘆地拍拍它前面的銅板,「多的是人嘗試要征服它──我真的不能更想看到有一天,有個人能夠讓它帶著飛上天空。我甚至覺得這輩子只要看到那個畫面就滿足了。」
「可惜.......」安摩斯一邊接過維多麗亞手上的零件歸類放好,他們走進了工作場,把掛在長桌上空的輪鉅拉了下來。安摩斯咬著兩根釘子快速地把校準器鎖了上去,確定穩固後才把螺絲起子放回一旁的鐵桶裡。「康多兀鷲的翅膀太難搞了。」
「是因為那很大嗎?」小姑娘從架子上拿起了飛行裝備,一邊幫自己整裝一邊問,「康多兀鷲的翅膀展開以後很大吧?」
「非常,翼展超過五公尺。」安摩斯點點頭,和一旁的機械師打了個招呼,然後把剛從釉家帶回來的釉藥收進鐵櫃子裡。「但是那傢伙恐怖的地方並不只是展幅大得驚人──我這裡還有另一具翅膀的展幅幾乎跟它一樣大.......」
「咦?我看過嗎?」維多麗亞盤起了捲髮塞進帽子中,徹底露出了戴在耳朵上的翅膀型護耳,天藍釉和金色釉和她身上的顏色形成和諧的整體,她聽見安摩斯這麼說,快速地轉回頭。
「他今天應該在這裡──」安摩斯瞇起眼睛從一旁拿出天堂鳥翅膀遞給維多麗亞,沉吟了一會兒後低聲道。
「看,霍斯帕拉夫的哈特斯鷹。」站在飛行廣場上,安摩斯快速搜索了一下視線,隨即抬起手指著天空中某個方向,正好那個人背著陽光甩開翅膀來了一個大迴旋,那個飛行師手中似乎拿了什麼,隨著他的轉身,遠處有幾個紅白相間的木頭靶子應聲破裂。「他在進行空氣槍訓練。」
「霍斯帕拉夫──」小姑娘喃喃了一會兒,讓這個貌似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異國姓氏在小腦袋瓜裡轉了一圈,才突然發出大叫,「啊!是維克!」
終於命中目標的維多麗亞猛然抬起頭,盯著那個在空中翻飛的飛行師,他的動作極簡而俐落,即使是幾個複雜的動作也看起來毫無一絲多餘的花式。空中不斷傳來木頭破裂的劈嚦啪啦聲,聽起來格外震撼。
「喔對,他是妳們公司的。」安摩斯似乎是這時候才想起來,他一邊幫維多麗亞調整束帶,一邊繼續解釋,「霍斯帕拉夫的翅膀設計是模擬哈特斯鷹──一種已經消失的大型猛禽,傳說牠們可以獵食比自己更龐大數倍的恐鳥,是一種非常強壯的鳥類。」
他指著上空展翼滑翔掠過天際的身影,「哈特斯鷹型是一款傑作,它不只是仿造了這種鳥類的翅膀,更讓它名副其實的是它的起降系統。」
「哈特斯鷹的爪足部比起其他同體型的猛禽來得更加強壯,這讓牠們可以直接把獵物抓上高空,並且即使是在地面上,牠們不需要起跑也可以直接升空──這都要歸功於牠們的強健的腳。」
天空中,維什尼亞克快速地調整方向和平衡軸,側身擦著兩棟建築物間的縫細滑翔進去,又在短暫消失之後快速升空。他直起身體懸浮在一個相對高的位置四處查看。他背後的翅膀用力搧了一下,颳起了強風,這提供他的身體短暫地懸空而不至於摔落地面。
「而這款翅膀徹底承襲了它原形的長處,霍斯帕拉夫調整了除了翅膀以外的其他附加裝備,包括固定皮帶的承重和環的施力點,以及蒸氣引擎的管線走向,使它幾乎達到了接近零起跑,翅膀展開的速度更快,降落時需要的緩衝也更短──他創造出了更適合實用的翅膀。」
安摩斯的聲音即使被高空的風吹散不少,仍然能聽得出裡頭的讚美,維多麗亞一邊戴上護目鏡,仰頭看著他自由的身影。
「他是一個優秀的機械師和飛行員──如果我要猜測有哪個人最後能夠駕馭康多兀鷲,那麼他必須是其中一個人選。」
維多麗亞戴上了翅膀,自己伸手調整了一下,安摩斯也幫她整理著連接翅膀的背扣,「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康多兀鷲的挑戰性並不只是翼展的寬度──而是肩膀的承重和技術。」
Φ
「行了!」艾洛鎖上背扣,用力收緊了皮帶,然後拍了拍李歐的背,「金雕的翅膀──我就知道這個適合你。」
李歐回過頭看著緊緊扣住肩膀的金屬翅膀,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胛,明顯的蝴蝶骨從他的背後浮起,又隨著他的動作慢慢消失,「有點重,不過我想應該沒問題──」
他們倆站在飛行跑道的後半段接近尾端,李歐從背後、腰部到腳都束著深色的皮帶,它們交錯著將翅膀的負重一路分散到身體的各個部位,李歐突然轉過頭,看著艾洛肩膀上的翅膀和鎖帶,「所以──你的肩膀和腰上的淤青就是因為這個?」
艾洛停頓了一下,才把視線從儀表的浮動上拔開,訕訕地說,「呃,對。」
「艾洛──」「只是小小的淤青啦!又不是什麼重傷,而且你只要飛過一次就會懂──」艾洛扁嘴嘀咕著,一邊把李歐推到末端,伸手幫他扣上掛在耳朵上的下半臉護具,皮製的護具擋掉了他下半臉的輪廓,只留下一雙在陽光底下顯得特別透明的灰綠色雙眼在護目鏡後眨了眨。
艾洛半故意地強制中斷他的話,然後有點露出得逞的得意表情,李歐看著他,眼睛彎了一下似乎是笑了起來,他戴著半指套的手拾起艾洛臉邊的護具,固定住他的臉,照著樣幫他裝了上去。
他們對看一眼,艾洛回頭確定了下浮動數據,一邊計算著,三、二、一──
他回頭拍了一下李歐的肩膀,隨後兩人一起側身翻了出去。
高空重力把他們的身體往下拖拉,隨後風又將他們推向高空──艾洛率先甩開西藏大鵟的翅膀揚了起來,李歐回憶著他剛剛說的方法,控制著調節輪轉身拍開巨大的翅膀,兩人一前一後地衝上了天空。李歐看著艾洛的頭髮在烈日之下被陽光照得變成了鮮豔的紅色,他似乎瞇起了一雙孔雀綠的高彩度眼睛,在護目鏡的遮掩底下看得並不清楚,但是李歐很明顯地知道──他很開心。
艾洛很興奮。
他低下頭朝下面一點的李歐比了一個手勢,隨後指向天空的方向──李歐過了三秒後才了悟,他調整了一下姿勢,看著上方的艷陽,動手扭轉了調節輪和引擎,大量的蒸氣從他翅膀的縫細中噴了出來,那股力道彷彿抓著他的肩膀,他的高度猛地又拔高了一段距離,隨後徹底展開了翼展超過三米的翅膀──
李歐低頭看著艾洛,金雕寬而健壯地翅膀在他身體的兩側拍了開來,在他居高臨下的霎那幾乎遮蔽了所有的陽光。
他們隨後一起仰面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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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鳥巢──那個球型建築一樓,維多麗亞睜大了眼睛,看著從面向西方的開口處走進來的李歐,他把護目鏡拉到脖子上,甩了一下頭髮,才看見朝他跑過來的小女孩,「小薇琪!」
他笑著揮揮手,隨後穩住了撲過來的維多麗亞,「小薇琪也來玩?」
「嗯!」小姑娘遇到認識的人,興奮地像是小動物一樣探頭探腦地看著他背上的翅膀,那巨大的金屬翼現在垂了下來,即使他的身高已經十分地高挑,翅膀尾端也幾乎要碰到地面。「李歐自己來的嗎?」
「不,我和艾洛一起──」他回頭一看,那抹頭髮是主教紅的身影正好衝了進來,邊緣帶著灰藍色的翅膀搧了最後一下,腳底終於踩到地面。艾洛熟練地扯開了護具,笑嘻嘻地朝這邊小跑過來,正好安摩斯從工作場轉了出來,他們四個人聚集在空曠的一樓。
小姑娘已經在空中玩了一輪,現在正處於休息狀態地放下了長長的捲髮,她抬頭看著三個大哥哥,艾洛剛好和李歐說到了那具傳說中的翅膀,「喏,那個。」艾洛努了努嘴,下巴指向玻璃櫃中最高也最龐大的那一個,「康多兀鷲,這傢伙最恐怖的傑作──貨真價實的全手動控制飛行翼,加上驚人的重量和精密程度,簡直難搞到一個無以附加的程度。」
維多麗亞本來認真地聽著,眼角卻瞥見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嬌小的身影,拍動著銀色刷橘紅釉的翅膀飛了進來。她仔細看了看,然後突然跑了過去,一把蹭住那個拿下面罩的女孩子──「卡佳!」
「哇、哇!」軟軟的俄羅斯小姑娘被小夥伴撲了個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沒有兩人一起跌倒,她們開心地湊在一塊兒拉著手,小聲討論著天空的景色,像是湊在一團的兩只知更鳥。
另一頭,艾洛打起了康多兀鷲的主意,「安摩斯,你覺得他如何?」
他站在李歐身旁,單手架在對方的肩膀上,一雙明亮的孔雀綠眼睛盯著玻璃櫃中黑色的金屬翼之王;安摩斯起先還沒轉過來,隨後猛地回過頭,一臉不敢置信地高叫,「先生──你是開玩笑的嗎!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你想讓一個新手去玩連機械師都沒辦法控制的──」
安摩斯突然收住了聲音,他的視線落在李歐的肩膀上,瞇起了眼睛。他的手無意識地丈量了一下李歐的肩寬和肌肉分布的情形
「──他的骨架很適合,對吧?」艾洛用得意的眼神看著他,「還有肌肉,我相信他可以負擔得起康多兀的重量,好歹我也是個機械師,這種事情我可不會隨便開玩笑。」
李歐不明所以地轉頭看著艾洛,安摩斯卻抓了抓頭髮,看起來有點舉棋不定,聲音充滿了掙扎,「但是你要知道那是康多兀鷲──那個康多兀鷲!就算他的身體比大多數人來得更適合,技術上也.......你別忘了它前天把你整得多慘。」
「這個就別說了。」艾洛沒好氣地打斷他,忍不又伸手揉了揉肩膀,「我承認我身高不夠還不行嗎?但李歐跟我不一樣,他如果能撐得起康多兀鷲的翅膀──我記得你有一副自動控制儀。」
「──等等,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李歐回頭查看一眼兩個小女孩,確定她們窩在一起玩得很高興同時也十分安全,才緩緩介入了似乎是以他為中心的話題。
「你們想我用哪對翅膀?」他一邊問著,看了看艾洛的肩膀,伸手幫他揉了揉,艾洛一邊轉著脖子一邊說,「那個,康多兀鷲的翅膀。我們都覺得你要撐起它的重量應該不是問題──怎麼樣,試試看吧?」
艾洛期待地看著他,似乎很希望有人能夠搞定那副可惡的翅膀,安摩斯在一旁思考著自動儀的可能性,聽見他極簡風的解說差點噴了出來,「你這是不是說得太簡略了一些!要知道這對翅膀連我老爸在世的時候都沒有成功──」
「所以我說用自動儀啊。拜託,我才不會拿李歐的身體開玩笑。」艾洛認真了起來,板著手指和安摩斯討論上了,「不要用平常的,用A427型,犧牲了精密活動的可能,但是控制方向和高度絕對不是問題。」
「你想加裝B17式的輔助調節輪?」安摩斯一邊計算一邊喃喃低語著,隨後語速快了起來,「我看這個行得通──不對,不要用B17,用19,配合今天的風向──」他猛地抬頭,「今天的風向!你剛剛看過今天的風向和角度了沒有?」
「我去看──李歐!」艾洛本來轉身就要衝上飛行場,不過他在最後一刻停了下來,神色認真地看著李歐,「你.......願意試試看嗎?我很想看著那對翅膀飛上天空,但是我失敗了。我想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你願意試試看嗎?」
他看起來有點緊張,或許還有一些亢奮和不確定,「如果你不想的話,那就──」
「試試看吧。」李歐看著他,緩緩地說,「雖然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多沉重的翅膀,不過如果你覺得沒問題──」
「艾洛,我相信你。」
他的聲音輕輕的,包裹著的信任卻像是某種溫暖的力量,沉入艾洛的心中。他露出了笑容,轉身帶著自己的翅膀往樓梯跑了過去,「我去抓今天的數值!安摩斯,裝備就交給你啦──」
兩個小姑娘也被他的聲音吸引了過來,維多麗亞和葉卡潔琳娜一起眨著不同深度的藍色眼睛,歪頭看著安摩斯轉身打開了玻璃櫃──他拿出了那一對翅膀。
康多兀鷲黑白雙色的金屬翼。它躺在機械師的手上,羽毛的轉角折射出一抹淡淡的冰冷微光。
「李歐要用嗎?康多兀鷲?」維多麗亞扯了扯李歐垂在手腕上的皮帶,卡佳從另一邊探出頭,瞅瞅那具翅膀,又看了看李歐,「看起來很重──沒問題嗎?」
「嗯。」李歐笑著摸了摸兩個小女孩的頭頂,看著安摩斯從玻璃櫃後的轉角拿出了兩個比巴掌大一點的金屬裝置,「沒問題的,我想。」
「這個。」安摩斯把翅膀放到推車上,和零件一起搬到李歐身邊,晃晃手指示意他轉身;李歐剛往外頭走了幾步要查看艾洛的狀況,就看見了安摩斯的動作,他停了下來,在原地轉過身。
安摩斯拆卸下金雕的翅膀,確定了一下皮帶的位置和牢固度都沒有偏差和損傷,才彎下腰舉起了康多兀鷲的翅膀。
在那具金屬翼掛上李歐的肩膀的瞬間,他立刻了解了艾洛肩膀上淤青的由來──非常重。
而且著力點有了微妙的變化,李歐不由自主地皺起眉,稍微適應了一下。安摩斯抬頭看了眼他的表情,幫他加裝上了控制儀,「我要幫你裝上兩個東西,現在的這個是控制儀,它會抓住金屬翼上太細微的活動部位,也就是有三個調節輪你是不需要理會的,剩下的這兩個──」
安摩斯指了指李歐腰側的兩根金屬桿,「你得自己控制,不過放心,就和金雕的翅膀差不多,看你剛剛的狀況應該問題不大──」
正當安摩斯在栓上控制儀,李歐也嘗試了一下稍微不同的手感,突然,他們聽見了維多麗亞一聲小小的驚呼──「艾洛!」
李歐猛地抬起頭,在西面巨大的開口外,艾洛正衝上了天空,他的模樣看起來格外地自由自在──大部分的飛行師在天空中看起來都是興奮的,但是他就是特別地──無拘無束。
艾洛在一個高點停了下來,他放鬆雙手仰頭看著天空,任由身體慢慢地往後躺倒──他的身體後翻了半圈,開始用逐漸增加的速度往下墜,安摩斯停下手上的動作笑了出來,「我就知道他一定忍不住再飛一圈,那傢伙最喜歡看得到天空的瞬間──等等,他應該要減速了......」
安摩斯的臉色突然變了,他三兩步搶上前對著外面大吼,「你在幹什麼!張開翅膀!你會摔到軌道上斷成兩半──該不會是蒸氣外洩.........」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身影就從眼前閃了過去,李歐拉起了護目鏡,直接往開口的方向跑了過去。
「等等、該死你的調節器還沒──」
安摩斯沒抓住他,有點氣急敗壞和擔心地跟上去,看著李歐在他面前側身翻出空中,剛好擦過艾洛墜下來的身體,他們一起消失在視線之中──在室內的三個人一臉驚慌地看著,尤其是兩個小女孩的小手幾乎纏在了一起,像是驚慌失措的小動物一樣彼此依靠。
在漫長的三秒之後,一對黑色巨大的金屬翼慢慢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李歐的手上抓著艾洛,艾洛的翅膀完全沒有動靜,似乎是故障了。康多兀鷲沉重但強而有力的翅膀用力地拍了一下,把兩個人的重量往上拉──兩個小女孩立刻鬆了一口氣,安摩斯卻不同,他瞇起眼睛認真盯著那對翅膀,那是他一手打造的結構,儘管他無法使用,每一個細部的細節他都一清二楚,「不好,控制儀──」
就在這時,李歐背上的翅膀突然有一邊出現了異狀,他們倆人的身體猛然下落,金屬翼拉扯著李歐的肩膀,似乎突然失去了力量一樣,抽搐著幾乎要停止拍動──
天空中,維什尼亞克在高點目睹了面前的狀況,他看著艾洛往後躺下去以後就覺得不太對勁,直到他逼近了應該減速緩衝的高度──
──他的蒸氣引擎.......
他用力地拍了一下翅膀朝那邊飛過去,正好看見李歐抓住了他,然而他沒有停,這個距離加上他護目鏡內部鑲嵌的望遠鏡片,他清楚地看到那對康多兀鷲的翅膀上只有控制儀,沒有調節器──控制儀不可能在兩個人的重量拉扯下控制住那三個調節輪──
果然,他們的身體在不久後又停止了上升,反而開始下墜,此時維什尼亞克的距離已經很接近他們了,他本來下意識地想伸手抓住李歐的肩膀,但是他在最後停止了。
他腦中的一連串計算清楚地告訴他,哈斯特鷹的翅膀不可能抓住三個人的重量,尤其是其中一對是康多兀鷲──
維什尼亞克的眉峰向中間聚攏,他淺灰色的雙眼瞇了起來,迅速作出了決定。
他快速扭轉了動力筏和調節輪,作了一個短暫的疾速俯衝,來到李歐的背後又揚起身體──他一腳把兩人從西面的開口踹了進去。
李歐緊緊抓著艾洛,一起摔了起去。
維什尼亞克停下動作懸浮在空中緩緩拍動翅膀,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於是,那個精采又驚嚇的下午,終於在此刻緩下了要嚇停人心臟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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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麗亞和葉卡潔琳娜一起站在飛行道的末端,她正在思考著安摩斯剛剛說的話。
年輕的機械師用一臉命被嚇短了好幾年的表情,將康多兀鷲巨大的翅膀收回玻璃櫃中,它強勢的姿態彷彿曇花一現,張開銳利雙眼的大鷲再度緩緩闔上了雙眼,收起翅膀,等待下一陣足以托起它的風。
「越是不可能的翅膀,越是有人想要挑戰。」安摩斯緩過一口氣,看著眼前回到玻璃櫃後的金屬翼,「這就像是天空──越是不可能的地方,就會激起更多的鬥志。」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這幾乎是一具無法駕馭的翅膀,但在人類飛上天空以前,也一直認為天際是無法挑戰的領域──
這是一個希望與驕傲的年代。
承載著一個自由的世界──
維多麗亞回看了鳥巢一眼,張開手,仰面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