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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要怎麼樣越走越遠?我首先學到:我總不能停在同一個地方。』──《Victoria's Diary》
那個女孩曾經在自己的日記裡寫到,和李歐、艾洛一起隨車旅遊的那兩個月是她所擁有過的歡笑快樂日子中最棒最棒的那一段。她曾想,如果那兩個月沒有他們陪著她踏上旅行,兩個月後她不會有勇氣獨自離開倫敦。
他們三人的房間就在倆隔壁,李歐和艾洛是同一房的上下舖,維多麗亞則隔著薄薄的牆壁板睡在隔間的上舖。前幾個晚上,興奮得睡不著的她還會偷偷悄悄隔間,小小聲地問「艾洛你睡了沒啊?」、「姆,睡了的話就算了......」
晴空萬里之後的夜晚多半得不到艾洛的回應,只有輕微而規律的呼吸聲,半晌之後會傳來隔壁下舖李歐笑著壓低的悄聲回答,聊了兩句之後李歐會讓她早點睡,或者問她睡不著的話,要不要他陪著去看星星?他說,不列顛幾乎所有地方的星星都比倫敦亮得多。
她只是抱著棉被捲成一團,開心地搖搖頭,然後才想起對方看不見自己的樣子,才會連忙開口說,「不用不用,李歐晚安!薇琪也會早點睡!」
這個小女孩的語氣如此認真,只差沒嚴肅地拉拉對方的衣角,莊嚴地宣示自己很乖──當然隔著一層牆壁她也拉不到對方的衣角。
不過,他們也去看過一晚的星星。但不是跟李歐。
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十月的風已經濕冷而刺人,她在床上滾了兩圈,舔了舔嘴角,嘗試著又敲了敲隔間板。那天的雨聲並不大,但卻也有一點干擾了,正當她在沉思著會不會李歐根本聽不到(她已經習慣艾洛毫無反應,李歐似乎總是晚睡的那一個)的時候,停了一會兒,她居然聽見了艾洛的聲音。
「......怎麼了?小薇琪也睡不著嗎?」他說。明朗的男中音多了一點十四歲的她無法察覺的疲倦。
那個時候的她還沒有能力察覺到很多隱晦的情緒,然而她的直覺卻是很多人(包括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驚人。那時候她突然有一種衝動,一定應看到艾洛才行。不然的話她會很不安、很緊張──誰知道為什麼呢。就如同她不知道,為什麼艾洛聽起來那麼悲傷呢。
「艾洛──艾洛要去看星星嗎?」她脫口而出,外頭的細雨仍然綿綿,如一首不會停止的歌。
──好啊。隔了一會兒,他說。
維多麗亞聽見,隔著薄薄的牆板傳來了棉被翻動和起身的聲音,結實而樸拙的床板吱軋著。那一天艾洛醒著和她一起走到最後一節車廂,他們面對面趴在最後一個座位上,窗戶拉開了用鐵勾扣著,外頭的雨慢悠悠地飄了進來。
不知道是不是偶然,那一天李歐沒有醒。
後來她想,或許那個男人也根本沒有睡。他只是沒有出聲。
而看著天空的他們也沒有。
逐漸離開了倫敦的天空寬而圓弧,像隻巨大的罩子,那一天把雨水、烏雲和他們都罩在了裡頭。
她看著艾洛的眼睛,孔雀色明亮得像是上過釉的眼睛裡刷了一層霧霾,青白色的閃電隨即刷啦一聲撕開了天空,遠方的雨開始變得磅礡,他縮了一下。
不太明顯,卻又明顯得無法忽視。維多麗亞想艾洛一定不知道我正看著他。
你怎麼了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在想念家人嗎?
一串一串的問句火車一樣拖拉過維多麗亞的腦海,最後她蹭蹭蹭地繞過桌面湊到艾洛身旁,往他身上擠了擠,小手窩在綴毛的袖口,抬起頭她露出一個鼻頭紅紅的笑容。「艾洛會冷嗎?你看──兩個人靠在一起就不冷了。」
他低頭看著她,好一會兒才終於還給她一個笑容,很小。但那好歹是笑了,「是啊,這樣就不冷了。」
他們看了一個晚上沒有星星的星星。
Φ
隔天放晴得很早,他們迷迷糊糊地靠著睡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半睡半醒時,雨雲已經飄離了火車行經的路線。
又或者,火車終究是帶著他們駛離陰天。那就像人生一樣不是嗎,曾經行經過的鐵路上,總有那麼一兩個車站一直在下雨,濕濕冷冷地唱著永遠不停止的歌;然而火車還是繼續往前開,開往下一個陰雨或晴天的車站。那些記憶裡濕冷的車站會變成一張明信片,夾在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書頁中,跟著你一路前行。直到有一天,或許很久也或許很快,你可以看著那些明信片微笑,而不是哭泣。
維多麗亞喜歡收集明信片,在她經歷了很多事又想通了其中一些之前,她就喜歡了明信片。
她幫自己買的第一張明信片是卡地夫的海港。深深淺淺的藍色墨水塗抹成南威爾斯的港,碧藍海灣消失在紙張的角落,那裡用紅色的墨水勾勒出一隻簡單的威爾斯火龍,張著翅膀,正欲飛翔。這魔幻的生物理當不存在於現實,然而它展開翅膀的弧度卻是如此生動威武,如同每個人想要的那樣。
她從車站裡一個帶著米色貝雷帽背著垮包的男人手中接過那張棉花做成的紙,一絲棉絮的觸感擦過她的手,有點潮濕,而且柔軟。小女孩回頭看了看火車,她的同事們紛紛搬著大量用麻繩綑綁的信件交到當地的駐點人員手上,沃爾夫站在車廂門口稍微墊高的位置,抓著一旁的鐵扶杆指揮作業。還好──還沒到要上車的時候。
她抓緊時間轉回面對著那個留著鬍渣的年輕男人(不,他並不蒼老,起碼在她的記憶中並不。或許只有艾洛的年紀,再大些也不過是蓋伊那樣),維多麗亞看看手中的明信片,又探頭看了看四散的其他速寫明信片,「先生,我可以要那一張嗎?」
「什麼?哪一張──哦。」他說,「哦。」
小女孩指著的那疊明信片有一半被壓在他粗糙的手掌下,他的手掌不自覺地挪開了一點好讓開小女孩的視線,那疊明信片的第一張,也同樣是藍色的卡地夫海港。深褐色的輪廓和藍色的填色,筆觸快速但不倉卒。那一張明信片和她手中那張只有一點兒不一樣。
畫面中,有個長髮辮子女孩的背影,她面對著海,頂著一頂漂亮而特別的帽子,湖水綠色的絲帶飄了起來。
「嗯,這張啊。」他看起來有點困惑,手指掠過畫面,像是不記得自己曾經畫過這張明信片,又或者其實他已經畫過太多張,而不記得這是其中的哪一張。「好吧,如果妳──我的意思是如果妳想要的話,好吧,妳當然可以要這一張。」
維多麗亞發現,這個畫家──應該是個畫家──他的明信片上,有很多士卡地夫的海港,陰天、雨天、雪天;還有卡地夫中央車站(也就是這裡)的內部、外部速寫,然後還有更多、更多,是那個咖啡色頭髮的女孩子,背影、剪影、和側臉。他看起來有點尷尬而靦腆,畫家推出了那一張明信片,然後擺擺手掌阻止小女孩把先前那一張遞還給他,「這張算我送妳的吧──我說,妳是郵差對吧?」
「如果妳在哪一個地方看到她.......就幫我把這張明信片送給她吧。」他眨了眨眼,輕聲地說,「嗯,但是她現在或許長得不一樣了也說不定。」
「她是誰呢?──哦,我可以問嗎?」維多麗亞緊張兮兮地說。
那個男人再度眨了眨眼,他有一雙漂亮的眼,「她是我的母親──記憶中的母親。」
他們都還來不及深談,汽笛聲就急火急燎地響了起來,維多麗亞連忙付了硬幣,拿起了兩張明信片,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說上再見和謝謝,那個畫家就把她推向了列車的方向,「快去吧、快去吧,火車要開了不是嗎?妳可不能被丟下來。」他說。
後來,某一天晚上,維多麗亞看著那張明信片時,才發現背面用潦草的鋼筆寫了一小行字。
『我始終不知道妳現在的模樣,即使我畫了十年妳的背影;不過那沒關係,因為妳看,我也一直愛妳,即便我從不記得妳的臉。』
其實,她會買那兩張──原本只打算是一張──明信片,是想試著寄給九十九的。因為──因為,她想,很多人都離開倫敦了嘛,郵遞部,機研部;醫療部的人又不特別多,還有好一些要幫忙分擔外勤呢,不知道九十九會不會無聊。維多麗亞本來想寫信的,但是她跟烏鴉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終於沮喪地接受了一個事實:九十九可能看不懂太多英文字。
所以她想,好吧那用明信片嘛──
結果,她苦思了很久,還是把那兩張卡地夫的港給留了下來。她還是把那個站著年輕母親的港灣給留了下來,就夾在她的羊皮紙冊裡。下一個車站,維多麗亞告訴自己,下一個車站一定會有更適合的明信片,然後寄給九十九。
她那時候只是很遺憾,九十九沒能跟他們一起出來「旅遊」。那時候還尚未觸及到「思念」、「寂寞」或者其他。畢竟那時候,李歐和艾洛都還在她身旁呢,就在隔壁房間。晴天的夜晚時候,李歐會回應她輕叩牆壁的小習慣;而下雨的時候,艾洛總是不會睡著。
而從那天開始,那兩張明信片就這麼住進了她的生命,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在整理日記時,又再度找到了它們。那會兒她有種衝動想要再度跳上開往卡地夫的火車,只是她想,她大概也已經看不到那個畫家了。當然也沒有他的母親了。
但是她或許可以看見那個畫家的孩子,孫子,誰知道呢──她可以和他們分享他們父親的明信片,這樣的想像讓她躍躍欲試,所以已經足以被稱為夫人的維多麗亞就這麼跳上了火車,最後到底有沒有見到他的兒孫呢──其實她不記得了。
她應該寫下來的。
不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時間回到1855年,這會兒的維多麗亞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她拿著那張明信片,嘗試著想了想自己的母親。母親──她才剛準備進入思考,外頭就傳來了聲音──火車再度駛進了車站。
他們來到了愛丁堡。
Φ
火車又逐漸從田野緩緩駛入了城市,愛丁堡已經是他們這次旅程的最北站(沃爾夫說不,這次我們不會深入到北蘇格蘭)。這個城市很大、而且和倫敦相像又全然不同。倫敦的步調是快得驚人而擁擠的,工業革命、蒸氣和飛船──他們是這麼說的,倫敦是現在英國的心臟,一個巨大的鋼鐵心臟,帶著無數的螺絲和齒輪,絞著鏈條發出了軋喳軋喳的刺耳聲音。人們在齒輪的鋸齒子上頭拼命奔跑、拼命奔跑,朝向四面八方擴散的鐵路如同血管,倫敦就是這麼帶著英國轉動起來的,甚至連動了半個世界。
怦怦,倫敦的血脈是這麼跳動著。然而愛丁堡是不一樣的。
愛丁堡像是英國男人的喉嚨和嘴唇,優雅而緩慢地訴說著古老的故事,他在夕陽的面前轉身,黑色呢料的燕尾拍了起來──鐵鑄血管中的血液慢慢流進了威瓦利車站。
愛丁堡的信件就如同維多麗亞曾經在梅納的鐘錶店裡看到的錶一樣數量驚人,唰啦一聲像河水一樣湧出。當地的分局員工早早就到了車站,和從火車上下來的同事們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交換信件和包裹的作業。
那疊,那疊要到倫敦──等等那是要去卡地夫的!
好了你不要來幫倒忙.......我去你──總之快點搬上去!你知不知道後面還有一整車沒到呢?
充滿了諸如此類的對話,維多麗亞頭上頂著高高的一疊又一疊打包好的信件從眾人中間穿梭而過,引來了同事們的視線。
畢竟一疊低於視線水平的信從面前悠悠晃過,實在是一件很......微妙的場景,尤其是下面墊著的那個姑娘太嬌小,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件其實自己挪了過去」、「機研部是不是發明了什麼新工具」這樣的錯覺。
「嘿、要倒了!」克萊夫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女孩頭頂上開始傾斜的信件堆,雙手一伸,直接把維多麗亞連人帶信一起拎出人群。「小心點兒好嗎我的小淑女,妳知不知道就差那麼一點兒妳就要栽到鐵軌上了?鐵軌可沒什麼好玩的。」克萊夫沒好氣地說,維多麗亞眨了眨眼,嘿喲一聲放下小腦袋瓜上的文件,踮起腳尖摸了摸克萊夫的下眼袋,除了向來深凹的眼窩,那裡明顯出現了兩抹青黑的痕跡。
「克萊夫──你多久沒有睡覺了啊?」
年輕的郵差立刻閉上了嘴,他從鼻腔和喉嚨間哼出一小口氣,琥珀色的眼睛裡刷著不滿和無奈,「秘密──不,別再問,別想再問,好了我是不會說的。」克萊夫在維多麗亞藍色的大眼睛認真的逼視之下,語氣近乎惡狠狠地落荒而逃了。
一道餘陽的光線從頭頂上玻璃和鋼架的縫隙間竄了進來,維多麗亞瞇起了眼睛。
她看著那片光芒掉到了克萊夫袖口的袖釦上,黑色的火山玻璃折射出了一閃而逝的,含蓄的十字星光。
維多麗亞突然想起了,在倫敦某個早晨的街上,她曾經看到克萊夫和那個倫敦商人擦身而過,維多麗亞那時候沒有帶著她的牛奶糖小馬,而是背著小包在西倫敦的巷弄裡穿梭著送信,剛好在人群逐漸聚集的早市附近,她看到了那兩個人。
在人群擁擠的縫隙之間,一眼看過去是無數不同材質和款式的袖口和手,以及,倫敦商人和克萊夫錯過時,隱約地伸出的左手。他握了一下克萊夫的手掌,隨即順著人流的方向遠去;克萊夫乍似在道路中停頓了一會兒,最後他只是用那隻手往上抓起了瀏海。
維多麗亞那時候還無法明白,為什麼那兩個看起來應該要停下來聚在一起的人,卻在一個若有似無的短暫接觸後,頭也不回地走向兩個方向。
她困惑地皺起了小小的臉蛋。然後,那個小女孩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似地張望著,竄進了通往布萊克家的那條巷子。
Φ
他們在愛丁堡停留了兩天,無論是來自倫敦的信,還是要從愛丁堡離開的信件和包裹都太多了,簡直和戚風杯子蛋糕上的糖霜粉一樣,還沒咬下去就灑了滿身的糖粉──那真的太多了,幾乎讓人毫無反應的餘地就瞬間被淹沒,甚至沃爾夫都露出了些微震驚的神情,隨後快速指揮著眾人開始工作。
幾乎就跟打仗似的,第一個下午他們幾乎都沒有停下來好好吸口氣的時間,吐出來的熱氣和煤灰蒸氣混在一塊兒,變成了一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氣味,隨著那樣的氣味黏在鼻肺腔中,小女孩也忙得汗流浹背,當天晚上差點沒癱在月台上起不來了。
郵遞部的部長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大手一揮,讓他們四散去覓食找窩,想辦法湊合一個晚上──愛丁堡的員工宿舍早已經滿得人都要掉出門外去了。
王子街上,維多麗亞雙手捧著半個跟她的臉差不多大的莎莉露麵包,柔軟而且蓬鬆的牛奶麵包散發著麥子和乳品的香味,只見小女孩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小臉蛋埋在麵包中嚼個不停,看起來像隻小松鼠似的。
艾洛走在前面,手掌中還抓著兩瓶牛奶的瓶口,他四處查看著還開著的旅店,李歐則在最後頭,一邊注意著吃著晚餐的小女孩沒有一晃神就走丟。等到發現手上的麵包已經可以用一隻手抓好之後,維多麗亞看了看空出來的手,幾步跳上前抓住了艾洛的左手。
艾洛低下頭,笑著晃了晃手掌,反手把她的手掌包住。
行人匆匆走過,點燈人舉著火,點亮了孤單的路燈。那時候已經十月了,蘇格蘭甚至比英格蘭本土還要來得更冷,小女孩把自己縮在毛斗篷中,卻覺得被牽著的手非常溫暖。
她突然拉著艾洛停了下來,把最後一小塊軟麵包咬在嘴上,轉過身對背後那個男人伸出了手。
「李.......喔!」她的發音都被塞著小嘴的麵包給糊成了一片,然而卻沒人聽不懂她的意思──起碼她的兩個同伴都懂了。
於是,十月的王子街上,兩個年輕的男人牽著同一個小女孩,鑽進了一間小旅館中。
「呼!」在旅館老闆好心提供的浴室裡洗了個熱水澡,維多麗亞鬆開一頭橘紅蓬鬆的捲髮用力地坐到床鋪上,不算太柔軟的床面帶著她嬌小的身體勉強彈了兩下,這幾套床具都並不新穎了,彈性有點鬆弛,棉被也被壓得厚實不再蓬鬆,不過卻足夠溫暖,維多麗亞把自己捲了起來,像是一條會動來動去的蛋糕捲。窗外的冷風不只讓她打了個哆嗦,還吸了吸鼻子。
這時候就好想念家裡的棉花糖床喔──如果在住在斯捷凡哥哥家裡,還有軟軟熱熱的餡餅兒抱枕.......暗自決定回到倫敦後要去和小姊妹蹭床的維多麗亞滾了兩圈,從棉被捲尾巴探出半張臉,看著對面床勉強擠在一起的兩個大哥哥。
其實早一會兒她還有真心地建議過,要不要把兩張床並在一起,這樣可以躺三個人(她不會承認自己想這麼幹很久了),然而艾洛才眨了眨眼,李歐就像受到驚嚇似地嚴正阻止了,『不行,這不妥,妳可是個姑娘──』他這麼說。隨後這灰綠色眼睛的年輕人又露出了值得信賴的微笑,李歐拍了拍床鋪,說,「我們兩個大男人擠一個晚上也沒什麼,這種事也不是沒──」「你可以閉嘴睡覺嗎。」艾洛沒好氣地抓起枕頭朝他臉上猛地拍了下去,把李歐嘴裡的最後半句話狠狠拍回喉嚨裡,差點沒噎到。
維多麗亞默默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後覺得嗖地一下把小腦袋瓜縮回棉被捲裡去了。
「晚安,早點睡。」這麼說的人,探出半個身子熄滅了床頭矮櫃上的燈。
Φ
隔天早上,老闆好心大贈送,給他們弄了一份簡單但美味的早餐,維多麗亞咬著一塊黑麥麵包,中間夾著薄薄的燻肉,厚實的麵包中夾帶著酵母的微酸麥香,硬但是有嚼勁,維多麗亞掰了一塊下來遞給肩上的烏鴉──金眼的大烏鴉叼起了麵包塊,歪了歪頭,卻展開翅膀飛了起來。牠在小女孩訝異的眼光中調了個頭,飛向門口──門開了。
下一刻,一頭紅色的捲髮立刻翻飛了起來,她小聲驚叫著,「馬、馬勒第茲──!」
維多麗亞轉身撲了過去,在她的夥伴和旅館老闆夫妻的一致注目中,門口站著一個黑髮的男人,祂一手扶著半開的門板,彎腰攬住了奔向祂的小女孩。「你怎麼會在這裡?馬勒第茲──你怎麼會在愛丁堡?」
『妳這妮子。』馬勒第茲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責備,『能不能有哪一次好好走路,別老是撞來撞去的?』
他迴避了一開始的那個問題,然而維多麗亞卻只是吐了吐舌尖,絲毫沒有被轉移話題的自覺,從這一點大約可以看出這個男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無疑,祂平淡的聲音和泰然自若的語氣非常適合做這種事,幾乎沒幾個人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什麼不對。
馬勒第茲抱起了在自己腳邊打轉的小女孩,維多麗亞抓著祂的手被拎上視線的高點,「吶、吶,杜瑟琳她們都還好嗎?」
她興奮地小力揪著馬勒第茲的衣服,和祂問著自己親愛的室友們。她出門了一個月,不知道留在倫敦的她們是不是都好喔──
馬勒第茲極為自然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祂似乎──祂似乎是想起了這個在祂來說略顯陌生的名字。
『啊。』祂說,『大概吧。』
誰都聽得出祂語氣裡的敷衍,除了那個一眼星星的天真小姑娘之外。至於維多麗亞的兩個同事,或許他們放慢了往嘴裡塞麵包的速度,是因為在思考一件頗為重要的事。
........這個男人是誰啊?
這個面容蒼白的男人只是朝著室內懶洋洋地掃過了一眼。
馬勒第茲最後也並沒有說祂為何而來,即使是到了祂帶著一個女孩登上火車之後。維多麗亞只是攀著祂寬而冰冷的肩膀,突然感覺到一股熟悉的眷戀。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待著馬勒第茲的肩膀上了。來到倫敦之後,她開始學會騎馬(森林裡只有鹿,你知道的),開始第一次搭乘馬車,開始奔波在巷弄之中傳遞郵件──然而,在倫敦的街道上,馬勒第茲幾乎是不出現的。祂幾乎從不和活人交談,祂沉睡的時間開始越來越長。
維多麗亞突然有點懷念義大利的紫杉森林。白鹿、飛鳥、鮮豔的硬殼小蟲子,月光照耀著漆黑森林,馬勒第茲抱著她,走過了蔓延大地的陰影。
就像現在一樣。
小女孩抬頭看向灰藍的天空,霧層後頭微弱的陽光依然把她臉頰上的淡雀斑映照成了淺橘紅。她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忘記──忘記自己她已經有多久沒聽到馬勒第茲的聲音了呢?自從她牽住了好多好多的人的手之後。
從她──從她來到倫敦之後。漸漸地她不再在倫敦的街頭茫然失措,她找到了方向和正確的路,她有了新的家和新的家人,她慢慢記得了那些她踏過的道路於是她不再迷路,就如同在熟悉的森林中那樣,她──她不再頻繁地呼喚祂的名字,儘管烏鴉仍然指引著她的道路。
「馬勒第茲......」在車廂內,馬勒第茲靠在窗戶大開的窗臺上,維多麗亞慢慢地蹭到祂的腳邊,抱住了祂的腰。
『嗯?』祂發出了一個慵懶的單音,風正拍動著祂的捲髮──那是因為祂願意,若是祂不願意,馬勒第茲也能讓祂全身上下所有的衣物在風中保持靜止。就如同祂現在看起來徹底就像個人類──那也僅只是因為祂願意。
「我好想你喔。」她說,發出了小動物似的哼唧聲。
『說什麼傻話。』過了一會兒,祂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冰冷的手掌蓋住了她的頭頂。
那冷得讓人哆嗦,然而維多麗亞卻只是更用力地往祂身邊湊。就如同要把自己埋到祂懷裡,埋進漆黑安靜的沉睡裡。或許那會兒,她已經察覺到了某些事情的來臨。
比如離別。
『夢要怎麼樣越走越遠?我首先學到:我總不能停在同一個地方。』──《Victoria's Diary》
那個女孩曾經在自己的日記裡寫到,和李歐、艾洛一起隨車旅遊的那兩個月是她所擁有過的歡笑快樂日子中最棒最棒的那一段。她曾想,如果那兩個月沒有他們陪著她踏上旅行,兩個月後她不會有勇氣獨自離開倫敦。
他們三人的房間就在倆隔壁,李歐和艾洛是同一房的上下舖,維多麗亞則隔著薄薄的牆壁板睡在隔間的上舖。前幾個晚上,興奮得睡不著的她還會偷偷悄悄隔間,小小聲地問「艾洛你睡了沒啊?」、「姆,睡了的話就算了......」
晴空萬里之後的夜晚多半得不到艾洛的回應,只有輕微而規律的呼吸聲,半晌之後會傳來隔壁下舖李歐笑著壓低的悄聲回答,聊了兩句之後李歐會讓她早點睡,或者問她睡不著的話,要不要他陪著去看星星?他說,不列顛幾乎所有地方的星星都比倫敦亮得多。
她只是抱著棉被捲成一團,開心地搖搖頭,然後才想起對方看不見自己的樣子,才會連忙開口說,「不用不用,李歐晚安!薇琪也會早點睡!」
這個小女孩的語氣如此認真,只差沒嚴肅地拉拉對方的衣角,莊嚴地宣示自己很乖──當然隔著一層牆壁她也拉不到對方的衣角。
不過,他們也去看過一晚的星星。但不是跟李歐。
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十月的風已經濕冷而刺人,她在床上滾了兩圈,舔了舔嘴角,嘗試著又敲了敲隔間板。那天的雨聲並不大,但卻也有一點干擾了,正當她在沉思著會不會李歐根本聽不到(她已經習慣艾洛毫無反應,李歐似乎總是晚睡的那一個)的時候,停了一會兒,她居然聽見了艾洛的聲音。
「......怎麼了?小薇琪也睡不著嗎?」他說。明朗的男中音多了一點十四歲的她無法察覺的疲倦。
那個時候的她還沒有能力察覺到很多隱晦的情緒,然而她的直覺卻是很多人(包括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驚人。那時候她突然有一種衝動,一定應看到艾洛才行。不然的話她會很不安、很緊張──誰知道為什麼呢。就如同她不知道,為什麼艾洛聽起來那麼悲傷呢。
「艾洛──艾洛要去看星星嗎?」她脫口而出,外頭的細雨仍然綿綿,如一首不會停止的歌。
──好啊。隔了一會兒,他說。
維多麗亞聽見,隔著薄薄的牆板傳來了棉被翻動和起身的聲音,結實而樸拙的床板吱軋著。那一天艾洛醒著和她一起走到最後一節車廂,他們面對面趴在最後一個座位上,窗戶拉開了用鐵勾扣著,外頭的雨慢悠悠地飄了進來。
不知道是不是偶然,那一天李歐沒有醒。
後來她想,或許那個男人也根本沒有睡。他只是沒有出聲。
而看著天空的他們也沒有。
逐漸離開了倫敦的天空寬而圓弧,像隻巨大的罩子,那一天把雨水、烏雲和他們都罩在了裡頭。
她看著艾洛的眼睛,孔雀色明亮得像是上過釉的眼睛裡刷了一層霧霾,青白色的閃電隨即刷啦一聲撕開了天空,遠方的雨開始變得磅礡,他縮了一下。
不太明顯,卻又明顯得無法忽視。維多麗亞想艾洛一定不知道我正看著他。
你怎麼了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在想念家人嗎?
一串一串的問句火車一樣拖拉過維多麗亞的腦海,最後她蹭蹭蹭地繞過桌面湊到艾洛身旁,往他身上擠了擠,小手窩在綴毛的袖口,抬起頭她露出一個鼻頭紅紅的笑容。「艾洛會冷嗎?你看──兩個人靠在一起就不冷了。」
他低頭看著她,好一會兒才終於還給她一個笑容,很小。但那好歹是笑了,「是啊,這樣就不冷了。」
他們看了一個晚上沒有星星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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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放晴得很早,他們迷迷糊糊地靠著睡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半睡半醒時,雨雲已經飄離了火車行經的路線。
又或者,火車終究是帶著他們駛離陰天。那就像人生一樣不是嗎,曾經行經過的鐵路上,總有那麼一兩個車站一直在下雨,濕濕冷冷地唱著永遠不停止的歌;然而火車還是繼續往前開,開往下一個陰雨或晴天的車站。那些記憶裡濕冷的車站會變成一張明信片,夾在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書頁中,跟著你一路前行。直到有一天,或許很久也或許很快,你可以看著那些明信片微笑,而不是哭泣。
維多麗亞喜歡收集明信片,在她經歷了很多事又想通了其中一些之前,她就喜歡了明信片。
她幫自己買的第一張明信片是卡地夫的海港。深深淺淺的藍色墨水塗抹成南威爾斯的港,碧藍海灣消失在紙張的角落,那裡用紅色的墨水勾勒出一隻簡單的威爾斯火龍,張著翅膀,正欲飛翔。這魔幻的生物理當不存在於現實,然而它展開翅膀的弧度卻是如此生動威武,如同每個人想要的那樣。
她從車站裡一個帶著米色貝雷帽背著垮包的男人手中接過那張棉花做成的紙,一絲棉絮的觸感擦過她的手,有點潮濕,而且柔軟。小女孩回頭看了看火車,她的同事們紛紛搬著大量用麻繩綑綁的信件交到當地的駐點人員手上,沃爾夫站在車廂門口稍微墊高的位置,抓著一旁的鐵扶杆指揮作業。還好──還沒到要上車的時候。
她抓緊時間轉回面對著那個留著鬍渣的年輕男人(不,他並不蒼老,起碼在她的記憶中並不。或許只有艾洛的年紀,再大些也不過是蓋伊那樣),維多麗亞看看手中的明信片,又探頭看了看四散的其他速寫明信片,「先生,我可以要那一張嗎?」
「什麼?哪一張──哦。」他說,「哦。」
小女孩指著的那疊明信片有一半被壓在他粗糙的手掌下,他的手掌不自覺地挪開了一點好讓開小女孩的視線,那疊明信片的第一張,也同樣是藍色的卡地夫海港。深褐色的輪廓和藍色的填色,筆觸快速但不倉卒。那一張明信片和她手中那張只有一點兒不一樣。
畫面中,有個長髮辮子女孩的背影,她面對著海,頂著一頂漂亮而特別的帽子,湖水綠色的絲帶飄了起來。
「嗯,這張啊。」他看起來有點困惑,手指掠過畫面,像是不記得自己曾經畫過這張明信片,又或者其實他已經畫過太多張,而不記得這是其中的哪一張。「好吧,如果妳──我的意思是如果妳想要的話,好吧,妳當然可以要這一張。」
維多麗亞發現,這個畫家──應該是個畫家──他的明信片上,有很多士卡地夫的海港,陰天、雨天、雪天;還有卡地夫中央車站(也就是這裡)的內部、外部速寫,然後還有更多、更多,是那個咖啡色頭髮的女孩子,背影、剪影、和側臉。他看起來有點尷尬而靦腆,畫家推出了那一張明信片,然後擺擺手掌阻止小女孩把先前那一張遞還給他,「這張算我送妳的吧──我說,妳是郵差對吧?」
「如果妳在哪一個地方看到她.......就幫我把這張明信片送給她吧。」他眨了眨眼,輕聲地說,「嗯,但是她現在或許長得不一樣了也說不定。」
「她是誰呢?──哦,我可以問嗎?」維多麗亞緊張兮兮地說。
那個男人再度眨了眨眼,他有一雙漂亮的眼,「她是我的母親──記憶中的母親。」
他們都還來不及深談,汽笛聲就急火急燎地響了起來,維多麗亞連忙付了硬幣,拿起了兩張明信片,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說上再見和謝謝,那個畫家就把她推向了列車的方向,「快去吧、快去吧,火車要開了不是嗎?妳可不能被丟下來。」他說。
後來,某一天晚上,維多麗亞看著那張明信片時,才發現背面用潦草的鋼筆寫了一小行字。
『我始終不知道妳現在的模樣,即使我畫了十年妳的背影;不過那沒關係,因為妳看,我也一直愛妳,即便我從不記得妳的臉。』
其實,她會買那兩張──原本只打算是一張──明信片,是想試著寄給九十九的。因為──因為,她想,很多人都離開倫敦了嘛,郵遞部,機研部;醫療部的人又不特別多,還有好一些要幫忙分擔外勤呢,不知道九十九會不會無聊。維多麗亞本來想寫信的,但是她跟烏鴉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終於沮喪地接受了一個事實:九十九可能看不懂太多英文字。
所以她想,好吧那用明信片嘛──
結果,她苦思了很久,還是把那兩張卡地夫的港給留了下來。她還是把那個站著年輕母親的港灣給留了下來,就夾在她的羊皮紙冊裡。下一個車站,維多麗亞告訴自己,下一個車站一定會有更適合的明信片,然後寄給九十九。
她那時候只是很遺憾,九十九沒能跟他們一起出來「旅遊」。那時候還尚未觸及到「思念」、「寂寞」或者其他。畢竟那時候,李歐和艾洛都還在她身旁呢,就在隔壁房間。晴天的夜晚時候,李歐會回應她輕叩牆壁的小習慣;而下雨的時候,艾洛總是不會睡著。
而從那天開始,那兩張明信片就這麼住進了她的生命,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在整理日記時,又再度找到了它們。那會兒她有種衝動想要再度跳上開往卡地夫的火車,只是她想,她大概也已經看不到那個畫家了。當然也沒有他的母親了。
但是她或許可以看見那個畫家的孩子,孫子,誰知道呢──她可以和他們分享他們父親的明信片,這樣的想像讓她躍躍欲試,所以已經足以被稱為夫人的維多麗亞就這麼跳上了火車,最後到底有沒有見到他的兒孫呢──其實她不記得了。
她應該寫下來的。
不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時間回到1855年,這會兒的維多麗亞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她拿著那張明信片,嘗試著想了想自己的母親。母親──她才剛準備進入思考,外頭就傳來了聲音──火車再度駛進了車站。
他們來到了愛丁堡。
Φ
火車又逐漸從田野緩緩駛入了城市,愛丁堡已經是他們這次旅程的最北站(沃爾夫說不,這次我們不會深入到北蘇格蘭)。這個城市很大、而且和倫敦相像又全然不同。倫敦的步調是快得驚人而擁擠的,工業革命、蒸氣和飛船──他們是這麼說的,倫敦是現在英國的心臟,一個巨大的鋼鐵心臟,帶著無數的螺絲和齒輪,絞著鏈條發出了軋喳軋喳的刺耳聲音。人們在齒輪的鋸齒子上頭拼命奔跑、拼命奔跑,朝向四面八方擴散的鐵路如同血管,倫敦就是這麼帶著英國轉動起來的,甚至連動了半個世界。
怦怦,倫敦的血脈是這麼跳動著。然而愛丁堡是不一樣的。
愛丁堡像是英國男人的喉嚨和嘴唇,優雅而緩慢地訴說著古老的故事,他在夕陽的面前轉身,黑色呢料的燕尾拍了起來──鐵鑄血管中的血液慢慢流進了威瓦利車站。
愛丁堡的信件就如同維多麗亞曾經在梅納的鐘錶店裡看到的錶一樣數量驚人,唰啦一聲像河水一樣湧出。當地的分局員工早早就到了車站,和從火車上下來的同事們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交換信件和包裹的作業。
那疊,那疊要到倫敦──等等那是要去卡地夫的!
好了你不要來幫倒忙.......我去你──總之快點搬上去!你知不知道後面還有一整車沒到呢?
充滿了諸如此類的對話,維多麗亞頭上頂著高高的一疊又一疊打包好的信件從眾人中間穿梭而過,引來了同事們的視線。
畢竟一疊低於視線水平的信從面前悠悠晃過,實在是一件很......微妙的場景,尤其是下面墊著的那個姑娘太嬌小,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件其實自己挪了過去」、「機研部是不是發明了什麼新工具」這樣的錯覺。
「嘿、要倒了!」克萊夫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女孩頭頂上開始傾斜的信件堆,雙手一伸,直接把維多麗亞連人帶信一起拎出人群。「小心點兒好嗎我的小淑女,妳知不知道就差那麼一點兒妳就要栽到鐵軌上了?鐵軌可沒什麼好玩的。」克萊夫沒好氣地說,維多麗亞眨了眨眼,嘿喲一聲放下小腦袋瓜上的文件,踮起腳尖摸了摸克萊夫的下眼袋,除了向來深凹的眼窩,那裡明顯出現了兩抹青黑的痕跡。
「克萊夫──你多久沒有睡覺了啊?」
年輕的郵差立刻閉上了嘴,他從鼻腔和喉嚨間哼出一小口氣,琥珀色的眼睛裡刷著不滿和無奈,「秘密──不,別再問,別想再問,好了我是不會說的。」克萊夫在維多麗亞藍色的大眼睛認真的逼視之下,語氣近乎惡狠狠地落荒而逃了。
一道餘陽的光線從頭頂上玻璃和鋼架的縫隙間竄了進來,維多麗亞瞇起了眼睛。
她看著那片光芒掉到了克萊夫袖口的袖釦上,黑色的火山玻璃折射出了一閃而逝的,含蓄的十字星光。
維多麗亞突然想起了,在倫敦某個早晨的街上,她曾經看到克萊夫和那個倫敦商人擦身而過,維多麗亞那時候沒有帶著她的牛奶糖小馬,而是背著小包在西倫敦的巷弄裡穿梭著送信,剛好在人群逐漸聚集的早市附近,她看到了那兩個人。
在人群擁擠的縫隙之間,一眼看過去是無數不同材質和款式的袖口和手,以及,倫敦商人和克萊夫錯過時,隱約地伸出的左手。他握了一下克萊夫的手掌,隨即順著人流的方向遠去;克萊夫乍似在道路中停頓了一會兒,最後他只是用那隻手往上抓起了瀏海。
維多麗亞那時候還無法明白,為什麼那兩個看起來應該要停下來聚在一起的人,卻在一個若有似無的短暫接觸後,頭也不回地走向兩個方向。
她困惑地皺起了小小的臉蛋。然後,那個小女孩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似地張望著,竄進了通往布萊克家的那條巷子。
Φ
他們在愛丁堡停留了兩天,無論是來自倫敦的信,還是要從愛丁堡離開的信件和包裹都太多了,簡直和戚風杯子蛋糕上的糖霜粉一樣,還沒咬下去就灑了滿身的糖粉──那真的太多了,幾乎讓人毫無反應的餘地就瞬間被淹沒,甚至沃爾夫都露出了些微震驚的神情,隨後快速指揮著眾人開始工作。
幾乎就跟打仗似的,第一個下午他們幾乎都沒有停下來好好吸口氣的時間,吐出來的熱氣和煤灰蒸氣混在一塊兒,變成了一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氣味,隨著那樣的氣味黏在鼻肺腔中,小女孩也忙得汗流浹背,當天晚上差點沒癱在月台上起不來了。
郵遞部的部長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大手一揮,讓他們四散去覓食找窩,想辦法湊合一個晚上──愛丁堡的員工宿舍早已經滿得人都要掉出門外去了。
王子街上,維多麗亞雙手捧著半個跟她的臉差不多大的莎莉露麵包,柔軟而且蓬鬆的牛奶麵包散發著麥子和乳品的香味,只見小女孩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小臉蛋埋在麵包中嚼個不停,看起來像隻小松鼠似的。
艾洛走在前面,手掌中還抓著兩瓶牛奶的瓶口,他四處查看著還開著的旅店,李歐則在最後頭,一邊注意著吃著晚餐的小女孩沒有一晃神就走丟。等到發現手上的麵包已經可以用一隻手抓好之後,維多麗亞看了看空出來的手,幾步跳上前抓住了艾洛的左手。
艾洛低下頭,笑著晃了晃手掌,反手把她的手掌包住。
行人匆匆走過,點燈人舉著火,點亮了孤單的路燈。那時候已經十月了,蘇格蘭甚至比英格蘭本土還要來得更冷,小女孩把自己縮在毛斗篷中,卻覺得被牽著的手非常溫暖。
她突然拉著艾洛停了下來,把最後一小塊軟麵包咬在嘴上,轉過身對背後那個男人伸出了手。
「李.......喔!」她的發音都被塞著小嘴的麵包給糊成了一片,然而卻沒人聽不懂她的意思──起碼她的兩個同伴都懂了。
於是,十月的王子街上,兩個年輕的男人牽著同一個小女孩,鑽進了一間小旅館中。
「呼!」在旅館老闆好心提供的浴室裡洗了個熱水澡,維多麗亞鬆開一頭橘紅蓬鬆的捲髮用力地坐到床鋪上,不算太柔軟的床面帶著她嬌小的身體勉強彈了兩下,這幾套床具都並不新穎了,彈性有點鬆弛,棉被也被壓得厚實不再蓬鬆,不過卻足夠溫暖,維多麗亞把自己捲了起來,像是一條會動來動去的蛋糕捲。窗外的冷風不只讓她打了個哆嗦,還吸了吸鼻子。
這時候就好想念家裡的棉花糖床喔──如果在住在斯捷凡哥哥家裡,還有軟軟熱熱的餡餅兒抱枕.......暗自決定回到倫敦後要去和小姊妹蹭床的維多麗亞滾了兩圈,從棉被捲尾巴探出半張臉,看著對面床勉強擠在一起的兩個大哥哥。
其實早一會兒她還有真心地建議過,要不要把兩張床並在一起,這樣可以躺三個人(她不會承認自己想這麼幹很久了),然而艾洛才眨了眨眼,李歐就像受到驚嚇似地嚴正阻止了,『不行,這不妥,妳可是個姑娘──』他這麼說。隨後這灰綠色眼睛的年輕人又露出了值得信賴的微笑,李歐拍了拍床鋪,說,「我們兩個大男人擠一個晚上也沒什麼,這種事也不是沒──」「你可以閉嘴睡覺嗎。」艾洛沒好氣地抓起枕頭朝他臉上猛地拍了下去,把李歐嘴裡的最後半句話狠狠拍回喉嚨裡,差點沒噎到。
維多麗亞默默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後覺得嗖地一下把小腦袋瓜縮回棉被捲裡去了。
「晚安,早點睡。」這麼說的人,探出半個身子熄滅了床頭矮櫃上的燈。
Φ
隔天早上,老闆好心大贈送,給他們弄了一份簡單但美味的早餐,維多麗亞咬著一塊黑麥麵包,中間夾著薄薄的燻肉,厚實的麵包中夾帶著酵母的微酸麥香,硬但是有嚼勁,維多麗亞掰了一塊下來遞給肩上的烏鴉──金眼的大烏鴉叼起了麵包塊,歪了歪頭,卻展開翅膀飛了起來。牠在小女孩訝異的眼光中調了個頭,飛向門口──門開了。
下一刻,一頭紅色的捲髮立刻翻飛了起來,她小聲驚叫著,「馬、馬勒第茲──!」
維多麗亞轉身撲了過去,在她的夥伴和旅館老闆夫妻的一致注目中,門口站著一個黑髮的男人,祂一手扶著半開的門板,彎腰攬住了奔向祂的小女孩。「你怎麼會在這裡?馬勒第茲──你怎麼會在愛丁堡?」
『妳這妮子。』馬勒第茲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責備,『能不能有哪一次好好走路,別老是撞來撞去的?』
他迴避了一開始的那個問題,然而維多麗亞卻只是吐了吐舌尖,絲毫沒有被轉移話題的自覺,從這一點大約可以看出這個男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無疑,祂平淡的聲音和泰然自若的語氣非常適合做這種事,幾乎沒幾個人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什麼不對。
馬勒第茲抱起了在自己腳邊打轉的小女孩,維多麗亞抓著祂的手被拎上視線的高點,「吶、吶,杜瑟琳她們都還好嗎?」
她興奮地小力揪著馬勒第茲的衣服,和祂問著自己親愛的室友們。她出門了一個月,不知道留在倫敦的她們是不是都好喔──
馬勒第茲極為自然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祂似乎──祂似乎是想起了這個在祂來說略顯陌生的名字。
『啊。』祂說,『大概吧。』
誰都聽得出祂語氣裡的敷衍,除了那個一眼星星的天真小姑娘之外。至於維多麗亞的兩個同事,或許他們放慢了往嘴裡塞麵包的速度,是因為在思考一件頗為重要的事。
........這個男人是誰啊?
這個面容蒼白的男人只是朝著室內懶洋洋地掃過了一眼。
馬勒第茲最後也並沒有說祂為何而來,即使是到了祂帶著一個女孩登上火車之後。維多麗亞只是攀著祂寬而冰冷的肩膀,突然感覺到一股熟悉的眷戀。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待著馬勒第茲的肩膀上了。來到倫敦之後,她開始學會騎馬(森林裡只有鹿,你知道的),開始第一次搭乘馬車,開始奔波在巷弄之中傳遞郵件──然而,在倫敦的街道上,馬勒第茲幾乎是不出現的。祂幾乎從不和活人交談,祂沉睡的時間開始越來越長。
維多麗亞突然有點懷念義大利的紫杉森林。白鹿、飛鳥、鮮豔的硬殼小蟲子,月光照耀著漆黑森林,馬勒第茲抱著她,走過了蔓延大地的陰影。
就像現在一樣。
小女孩抬頭看向灰藍的天空,霧層後頭微弱的陽光依然把她臉頰上的淡雀斑映照成了淺橘紅。她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忘記──忘記自己她已經有多久沒聽到馬勒第茲的聲音了呢?自從她牽住了好多好多的人的手之後。
從她──從她來到倫敦之後。漸漸地她不再在倫敦的街頭茫然失措,她找到了方向和正確的路,她有了新的家和新的家人,她慢慢記得了那些她踏過的道路於是她不再迷路,就如同在熟悉的森林中那樣,她──她不再頻繁地呼喚祂的名字,儘管烏鴉仍然指引著她的道路。
「馬勒第茲......」在車廂內,馬勒第茲靠在窗戶大開的窗臺上,維多麗亞慢慢地蹭到祂的腳邊,抱住了祂的腰。
『嗯?』祂發出了一個慵懶的單音,風正拍動著祂的捲髮──那是因為祂願意,若是祂不願意,馬勒第茲也能讓祂全身上下所有的衣物在風中保持靜止。就如同祂現在看起來徹底就像個人類──那也僅只是因為祂願意。
「我好想你喔。」她說,發出了小動物似的哼唧聲。
『說什麼傻話。』過了一會兒,祂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冰冷的手掌蓋住了她的頭頂。
那冷得讓人哆嗦,然而維多麗亞卻只是更用力地往祂身邊湊。就如同要把自己埋到祂懷裡,埋進漆黑安靜的沉睡裡。或許那會兒,她已經察覺到了某些事情的來臨。
比如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