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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鷹盤旋過高闊的青藍天空,一陣風壓過了茂密的金黃草原,一群狐獴在小土坡上直起上半身,看著同一個方向,隨後倏地同時低下頭消失在芒草下,紛紛跑回巢穴之中;大群的羚羊分散在廣大的草原上進食,一頭年輕的母羚羊領著自己的孩子,大口嚼食著雨季時豐美的青草。
草原上的雨季如同恩賜,是真正流淌著奶蜜一般的肥沃土地,這片三角洲可以養活大量的動物,食草、食肉、食腐。這些動物和土地構成了一個龐大複雜而絢麗的生態系。
在羚羊和野牛分別進食的同時,逆著風的上風處,所有草食動物都沒有注意的矮灌木叢間,還藏著另一雙毫無表情的灰綠色眼睛。
他耐心潛伏著。健壯的身軀徹底隱藏在斑駁的樹影中,直到羚羊群的進食即將結束,紛紛開始準備移動時──他跳出了灌木叢,從上風處側面快速起跑衝向一頭帶著小羚羊落在後頭的母羚羊,他果斷摒棄了嬌柔弱小的小羚羊,結實強壯的身體在短距離加速下迅速靠近了開始奔跑的母羚羊,在她顧慮孩子的瞬間用重量壓了上去。
其餘的羚羊們在獅子猛然躍出時驚慌失措地散開,連更遠的野牛群也發出了騷動,然後這些食草的居民看著這個倒楣的母親被一口咬碎了喉嚨,變成他──一頭年輕公獅子的戰利品。
雖然殘酷,但是這表示他們暫時安全了。羚羊們憐憫地看了一眼失去母親的無助幼崽,又低下頭快速吃了幾口草,準備出發前往附近唯一的水源飲水。
既然這次掠食者的目標已經達成,羚羊和野牛們就不會再多分精力觀察他一眼,他們需要把精神專注於餵飽自己和孩子,在旱季來臨前把握好舒服的日子。
對於這附近的居民來說,那頭聞名整個大草原的奇特獅子,他們都已經十分熟悉。
李歐──一頭基因突變的白獅子。他有著一身接近白色的亞麻灰色毛皮,茂密的白色鬃毛彰顯著他的力量,逼近三百公斤的重量和寬大的爪子讓他的猛力一拍變得致命,當他撲上一頭壯年角馬,甚至可以硬生生把牠壓垮。而雄獅得天獨厚的咬合力,則甚至可以讓他們一口咬穿鬣狗發達的頸部肌肉。
公獅子咬著失去氣息的母羚羊從容離去,巨大的掌落在草地上,他的肩胛骨隨著一步一步往前的腳步而交錯浮起,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警告著環伺著他口中獵物的投機者,沒事最好離遠一點。
他是一頭獨居的公獅子,明明擁有高明的狩獵技術和強壯的身軀,以及比起原始種更複雜的思維,卻沒有挑戰三角洲上的任何一頭獅王並且取而代之的意願。
李歐一身奇特的毛色生在獅群中,雖然備受異樣的目光關注,母獅子們還是盡責地扶養他,儘管大一輪的年輕獅子們特別喜歡挑他動手動腳,但李歐還是在獅群中順利長大──原本他該像其他的公獅子一樣,順順利利像個大齡兒童一樣被母親和阿姨們拉拔長大,然後在攻擊意識越來越強烈的某一天面對父親的一聲憤怒咆哮,接著如同千萬年來所有的小公獅一樣被父親踹出獅群自力更生、在草原上打混個幾年以後,挑戰年老的獅王,建立自己的獅群。
可不幸的是,查爾斯獅群的老獅王在把兒子踹出獅群前,就先受到別的流浪雄獅發動的挑戰。
老獅王雖然經驗豐富,但畢竟已經年老,再加上他是一頭原始種──這表示他除了無法變成人類,也沒有進化種長壽的優勢,體能很快就會走向下坡。新的獅王依靠著強壯的身體和年輕的活力最終佔據了優勢,成為三角洲上屬一屬二龐大獅群的新主人。如同所有新上任的獅群領袖,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上個獅王所有的血脈,然後一一殺掉。
母獅子們憤怒地抵抗,試圖從殺紅眼的獅王手下保護族群的幼崽,然而卻不敵壯年雄獅的力量,被迫進行了一次獅群輪替的必經之路。
上個雨季出生的小獅子們紛紛被殺死,大一點的母獅子倖存了下來,而她們的兄弟,那些年輕、已經開始初具威脅的公獅子則成為了獅王追殺的主要對象。
李歐和他的幾個兄弟分頭狂奔,連夜離開了生長的肥沃土地,被迫提早離開優渥的環境,展開真正的殘酷的草原歷練。
嗑嗑絆絆不提,艱辛的新手狩獵不斷落空,好不容易捕捉到獵物,又要面對鬣狗群的虎視眈眈和禿鷹、胡狼的覬覦,可以說每一頭雄獅在真正獨當一面之前的所經歷的鐵與血的歷練,都可以寫成一本可歌可泣的生存史。
然而這只是大草原上正常生態的一環。
就當所有的草原居民都覺得這頭過度顯眼的白獅子恐怕凶多吉少之下,他兜兜轉轉,竟然就在接近森林邊的地區安定了下來。
等到這些忙碌於生存的居民回過神來,李歐已經變成了草原上著名的獵食者。他以一處土丘為中心,建立起了自己的地盤,範圍涵蓋了一處水源和大片廣闊的草地,以及獅子們喜歡的刺槐林,岩坡和一顆高大的無花果樹。豐饒的環境讓他在雨季的時候不再需要擔心食物的問題,旱季的時候熬過去也不太艱難。
漸漸地,這頭異類的白獅子已經威脅到了三角洲上其他個獅群的領袖,他們開始擔心受到這頭正值青壯年的進化種雄獅的襲擊──是的,李歐是一頭進化種。而且是一頭獨居且過得有聲有色的進化種。
他叼著母羚羊回到領地中的岩壁下,在陰影中拋下了獵物。獅子不喜歡正午的陽光,有得選擇的時候,雄獅必然會避開艷陽曝曬,大部分的時候都躺在陰影下昏昏欲睡。
李歐用有力地前掌按住羚羊的身體,照著柔軟的皮膚大口咬下撕開了血肉,溫熱的血濺到他的白色鬃毛上顯得異常顯眼而具有威嚇力,他舔了舔嘴角,繼續悠閒的進餐時間。
在帶著獵物回到休息地的途中,這頭進化種的雄獅謹慎地繞開了位於領地邊緣的無花果樹。
這和他地盤中一件奇特的現象有關──李歐所佔據的地盤略小於一般的獅群,大概和一頭雄花豹差不多。
而詭異又恰巧的,他的領地邊緣正好以無花果樹為標的,和一頭難纏的雄花豹重疊了。
雖然雄獅和雄花豹的地盤範圍都極廣,照理說不太會經常碰上;如果不是真的想打上一架,兩隻聰明的進化種應該都會刻意避開地盤重疊的地方,起碼在糧食不虞匱乏的雨季過個相安無事的舒服日子。
然而好死不死,分別位於他們的地盤中,李歐偏愛的陰涼刺槐林,和花豹最愛的高大無花果樹,正好和彼此就在近五百公尺之內。
這不過是個加速數十秒或者更乾脆抬個頭就能看見的距離。
不管是雄獅拿出驅趕其他年輕流浪雄獅的速度,又或者拿無花果樹上花豹天生的伏擊技術來說,他們對彼此都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一時間,草原上的大小居民又再次觀注起了這邊逐漸緊張的情勢。
背後跟著一串小孩的鴕鳥爸媽決定率先遠離火線,帶著上個雨季剛出生孩子的母獵豹也打算避其鋒芒,畢竟不管是逼近三百公斤的獅子,或是起碼也有兩百公斤的雄花豹,修理起不足五十公斤的獵豹都不過是小菜一疊。
除了小到幾乎不需要擔心被襲擊的動物如同大耳狐和藪貓,大概也只有橫行草原的大象群和貪婪的鬣狗在這場火光四濺的對峙中依然故我。
最終,再次另草原居民們詫異的,這兩隻年輕力壯,照理說血氣方剛的兩頭頂級獵食者,在終於爆發了一場各有保留的爭鬥後,暫時以各退一步和平收場。各自轉頭舔舔傷口,回家休息去。
他們容許了彼此的存在,並且一齊轉移注意──給地盤中等著撿便宜的鬣狗來了一場突然的血腥大清洗。
顯然比起單獨一隻的威脅,這兩隻進化種的雄性都更討厭貪得無饜又集體行動的鬣狗群。
這群總是對著別人獵物流口水的強盜。
Φ
維什尼亞克──那頭無花果上的雄花豹掀了掀眼皮,看著隔壁鄰居咬著一頭母羚羊從遠處經過,他對隨後傳出的血腥味瞇起了灰色的雙眼,在樹幹上如屢平地地伸展了一下肌肉,決定今天去覓食。
前幾天拖上樹的角馬已經吃個精光,只剩下被隨意推下樹的一地白骨了。
花豹和獅子以及獵豹不同,他們是天生的樹梢之王,可以伸收的爪子注定了他們比起其他的大貓要來得更擅長爬樹,只要把獵物拖上樹頭掛著,基本上他們可以安心睡到樂意起床吃飯,不會受到任何打擾。
如非必要,禿鷲也不會來招惹這種食譜廣到難以想像的掠食者。
雄花豹從四五米高的無花果樹跳下地面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只是很自然地落到地面,隨後身型就和無聲的腳步一起潛伏進了高高的草叢之中。
在他距離李歐的領地只有短短不到三百米時,這頭吃飽了正在打盹兒的公獅子還是象徵性地抬起了巨大的頭顱,尾巴在地面上甩了一下以表示關注。
儘管已經相安無事了大半個雨季,在瞬息萬變的大草原上隨時保持警戒心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這是所有居民心照不宣的原則。
維什尼亞克只是用淡灰色的雙眼瞥了白獅子一眼,隨後用前掌把湊到腳邊的某團毛球拍了開來。
一團奶油色毛絨絨圓滾滾的小花貓。
他的那一掌看似嚇人,事實上卻只是剛好把小奶貓掀翻了之後拍飛而已。對於雄花豹精實的身軀和發達的四隻肌肉所蘊含的爆發力來說,這簡直只是力道控制得不能再更精準的輕拍。
不出預料,叼著一隻鳥的小奶貓被拍得在地上滾了一圈,最後毫髮無傷但滿身雜草地停了下來。薇琪坐在地上用小小的肉掌蹭了蹭臉,才眨巴著圓滾滾的淡藍大眼睛看著面前連爪子都比她大一圈的雄花豹。
維什尼亞克同樣看了她一會兒,淡然地轉開頭,逕自走進了草叢中。雄花豹的雙眼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慢慢變成了更淺的灰色,追著風中細微的獵物的氣味,進入了獵殺的準備狀態。
他開始奔跑了起來。那雙眼睛表示了今天在青草鮮美的草場上,必然有一隻倒楣的獵物要成為他的爪下亡魂,爲這只花豹的晚餐獻祭。
小花貓薇琪歪歪頭,瞅著消失在長芒草中的花豹,然後轉頭看了看重新躺下來休息的李歐,抖抖耳朵腳步輕快地蹭了過去。
李歐──啪。小毛球一樣的奶貓歡脫地撲到大太陽下正昏沉的公獅子臉上,連同嘴裡的鳥一起蹭了他滿臉羽毛,不過李歐並沒有驅趕這隻讓所有草原居民看了匪夷所思的野貓幼崽,只是任由她撲騰著爬到自己的頭上,半個小小的身體都埋到李歐白色的濃密鬃毛中,開始左拍拍右拍拍甩掉大部分羽毛,小口撕扯起了午餐。
要說這隻奶貓崽子也是這片領地裡的奇葩。一陣子之前,這隻野貓的母親不慎在獵捕中受了重傷,腹部被撕裂了一個大口子,好撐活撐總歸也沒熬過三天,無奈地留下了一窩的奶娃貓崽自生自滅。這本來也不過是大耳狐和蹄兔閒暇飯後八卦的話題,沒想到不久之後,住在獅子和花豹共同領地邊緣的地松鼠傳開了消息──說有一只不知死活的小母貓蹭進了李歐的地盤,還蹭到正在睡午覺的公獅子面前打滾去了。
天上飛過的蛇鷹聽見了這個消息,差點連嘴裡叼著的午餐都嚇掉了。
這年頭,大貓小貓還真的都一家親了不成?
Φ
要讓李歐回想起來,現下趴在他腦袋上的這隻熱呼呼的軟糰子是某一天他躺在茂密的金合歡樹下躲太陽時出現的。
他在半睡半醒間聽見了不遠處的草叢中傳來悉悉窣窣的聲響(那時候他的午休睡得沒有現在沉,因為還在跟雄花豹對峙中),於是這頭剛吃飽的公獅子張開了雙眼,有點好奇地伸出了寬大的前掌,朝草叢中發出動靜的地方扒拉了一下──
草堆中滾出了一隻比他的巴掌還小只的幼貓。
一時間,兩隻體型相差懸殊的貓科動物大眼瞪著小眼,一掌就能被拍扁的小貓崽瞅著面前這只體型魁武的傢伙,居然張開了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和一聲呼嚕。
奶貓薇琪自動蹭進了白獅子趴下時垂到地上的鬃毛中舒服地窩了起來。
李歐有點無語地盯了這小傢伙一會兒,最後也拿不准是要宰了她還是要嚴正咆哮一聲把她趕走。
最後白獅子抬頭望了望樹葉縫隙間透下的灼熱陽光──不管是哪個好像都有點蠢啊。
嗯,宰了都不夠塞牙縫,對著奶貓咆哮也實在沒什麼必要。
算了吧、還是好好睡個午覺比較實在。
於是乎,號稱連自己的幼崽都會毫不留情地拍飛的公獅子,就在草原居民眾多要瞪到要掉下來的眼珠子圍觀中,又重新慢悠悠地趴了下來,睡覺。
甚至日後,也沒聽誰傳出什麼小奶貓慘死獅掌下的駭人血案。
這只趴在白獅子頭上曬太陽的圓潤貓仔彷彿成了這片已經夠詭異領地的新風景。
身為一隻單身的強壯公獅子,李歐沒有食物憂慮、也沒有一群需要應付的剽悍妻子和煩死人的頑皮小獅子,他平時幾乎都過著會讓獵豹眼紅到死的悠閒日子;曬曬被擋掉一半的太陽,肚子餓的時候出去外頭草場轉個一圈拎一隻合胃口的回來,吃飽喝足以後洗洗臉,趴回合歡樹下睡覺。
對於生活這麼規律的李歐來說,沒事拍拍這只軟萌逗趣的小貓崽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生活娛樂項目。
反正她小得無法對他的食物造成什麼威脅,即便她敞開了胃口狂吃、把自己吃成一顆可以拿來滾的球,對李歐的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口的量。
依照李歐的喜好,他總是拖回一整隻的角馬甚至是轉角羚羊,少掉餵飽一只奶貓的食物份量說不定沒人說他都不會發現。
更何況這隻神奇的奶貓幾乎不跟他蹭吃的,小薇琪總是可以找到各式各樣的食物把自己餵飽,然後帶著點心回家慢慢啃、........噢,回獅子家。
有時候是河邊淺水中的小魚、或是不知道哪裡飛過的小鳥,偶爾還能看見她叼著一串蹄兔跑來跑去。
薇琪是一隻活潑的小幼崽──活潑到有一天李歐下午醒來,突然發現這妮子已經蹭到了花豹棲息的無花果樹下去了。
他徹底張開灰綠色的眼睛站了起來,稍微沉下頭顱專注地凝視著無花果樹的方向。
還未到達警戒的地步,但是李歐看起來已經是隨時可以起跑的姿態了。
很難說如果那頭雄花豹一個不對撲了下來,他會不會上前去護著那隻小奶貓。
不過出乎意料地,趴在粗壯樹杈間的維什尼亞克只是往下看了看,然後跳了下來。
李歐瞇起雙眼,發出了輕微的齜牙聲。他有力的尾巴重重拍到地上,拍飛了一地枯葉雜草,雄花豹看了過來,隨後稍微弓著背緩慢地直起上半身──他的肌肉逐漸改變型態,身體曲線毛皮隱去,健壯的雄花豹在李歐和維多麗亞的面前變成了一個淡金色短髮的年輕男人。
他有一雙淺得幾乎沒有顏色的淡灰色眼睛。冷漠的雄花豹彎下腰,拎住那隻剛剛還在撓樹幹的小貓的後頸皮毛,把她舉到面前來。
小貓咪此時異常乖巧地被提起來,還朝對方咪了一聲。
李歐在遠處看著她長長的尾巴甩了甩,短短的四支都縮在身前的模樣,突然覺得大概不需要擔心了。他順著當時的姿勢伸展了一下,然後在放鬆時也緩緩舉直上身,變成了人的模樣。
李歐鬆鬆脖子,朝著維什尼亞克走了過去。
「嗨、鄰居。」他在尚未進入對方領地的邊界停了下來,以表示一種善意。那頭雄花豹變成的身材精實的男人轉頭看著他,沒有立即變成具有威脅性的花豹型態或許也是一種無意鬥爭的表示。
畢竟很少有兩頭進化種會特意變成人的模樣,捨棄利爪、獠牙和力量來打上一架。要打得這麼含蓄、這麼保留還不如轉頭走人別浪費力氣得了。
「.......嗨。」李歐的花豹鄰居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緩緩點頭,不鹹不淡地回了一聲。這兩只高明的掠食者兼隱性的競爭對手互相評估了一會兒對方嶄新的型態,然後不約而同地選擇友善打個招呼了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個可以還給我了嗎?」李歐指了指維什尼亞克拎在手中的小貓咪,她已經乖巧到兩人幾乎都忘記了她的存在,小薇琪最新的樂趣是用好奇的目光觀察著兩個大傢伙(?)的新樣子。
雄花豹看了一會兒手上的毛糰子,伸手把奶油色的小貓咪拋了過去。
「喵──」小貓咪在半空中發出了一聲軟糊糊的叫聲,小小的五短身體彎了起來露出了白色的柔軟腹部,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李歐寬大的手掌接個正著,仔細一看,她快速眨巴著水藍雙眼的模樣看起來居然是興奮而不是害怕的樣子。
薇琪快速坐了起來,朝著維什尼亞克又喵喵叫了起來。
雄花豹看起來被她獵奇的反應搞得有點無語,半晌才抬頭看著對面的獅子,說了一句,「......你哪裡撿到這東西的?」
李歐搔了搔臉頰,捏了捏小奶貓的後頸,然後把她放到頭上,對著隔壁鄰居認真的說,「嗯,午睡到一半草叢裡扒拉出來的。你要是喜歡的話、下次試試看撥一撥草叢.......不對,依照花豹的習慣,試試看無花果樹?」
「..........」
總而言之各種讓草原居民無語翻倒的對話略過不提,經過了這次事件之後,這塊領地裡的兩個主人算是第一次用全然和平的姿態打了個照面;而從此之後,小奶貓薇琪的活動範圍則徹底活潑到了花豹的領地上去了。
這一天傍晚,維什尼亞克用花豹的型態拖了一隻鴕鳥回來,他回頭掃了一眼跟在一段距離外的棕鬣狗──這些棕鬣狗和他們更惹人厭的親戚斑鬣狗不同,他們只有兩三隻在一塊兒,更多時候是獨居。這幾隻棕鬣狗從維什尼亞克從矮樹上猛地躍下,賞了措手不及的單身公鴕鳥一爪子然後趁勢用力咬斷鴕鳥纖細的頸子時,就盯上了他──又或者說是他口中肥美的鮮肉。
畢竟公鴕鳥強而有利的腿,是讓許多的掠食者都望之卻步的凶器。尤其是對於「身嬌體弱」的獵豹來說,給成年鴕鳥結實地踹上一腳,不交代幾根骨頭是別想安然離開的。
雖然相對來說,棕鬣狗們可以依靠群體優勢獵殺鴕鳥甚至更大的獵物──但是鬣狗們是出了名的有便宜不撿是混蛋,為了當個正人君子,他們力求必須搶奪任何視線中有機會到手的獵物,不管是別人正要下手的,還是已經叼在嘴裡的。
但是這群棕鬣狗面對雄花豹冰冷的視線,只是龇了齜牙,然後不甘心地緩緩退開了。
鬣狗可以隨意欺負獵豹不成問題,但是面對一隻強悍而且忍耐度低落的雄花豹,他們則需要謹慎再謹慎。
即使鬣狗不需要像胡狼一樣,擔心花豹下個轉身就把自己給宰了當點心──畢竟鬣狗的肉是出了名的難以下嚥,被惹怒的雄花豹還是可能撲上來咬斷他們的脊椎骨,然後放任他們掙扎著逐漸死去。
三隻同伴並不足以讓花豹心生顧慮,何況不遠處──正在樹蔭下休憩的那頭白色雄獅已經站了起來,貓科特有的無情雙眼正注視著他們的方向。
他寬闊的肩頭和威嚴的鬃毛以及一身硬實的腱子肉都讓鬣狗們餘悸猶存,依照李歐厭惡鬣狗群到聞名草原的地步,可以想像如果下一秒他朝這邊撲過來,那張開露出獠牙的嘴將會咬住的並不是花豹的脖子,而是鬣狗的。
這頭公獅子大可以輕易咬穿鬣狗發達的粗壯頸部,然後把他們棄之如敝屣轉身離去,按維什尼亞克現在的態度,想必他不介意暫時放下獵物,一起收拾掉這群鬣狗再和李歐分道揚鑣。
食物要搶,性命不能不顧,看著情況不對,棕鬣狗們決定先行離開。
反正雨季還沒結束,他們不愁沒有食物。
搶不到花豹的,難道不能去搶獵豹?草原這麼大,總有他們可以欺壓的對象。
雄花豹看著鬣狗離去,將淡灰色的目光掃向同樣注視著鬣狗的白獅子,他的牙齒用力嵌入鴕鳥的身體,輕易地把鴕鳥超過一百公斤的身體給拖上無花果樹。他在獵捕到這只倒楣獵物時就掏出鴕鳥一部分的內臟吃掉了,剩下的重量要搬上樹對強壯的雄花豹來說並不是什麼問題。
他隨後扯下一塊肉拋給正好滾到樹下溜達的小奶貓,然後跳下樹變成人型,拎起叼著意外獲得的肉塊的小貓咪走向李歐的領地丟了過去,他看著李歐從臥躺的巨大獅子型態變成了盤腿坐在地上的人型,接住了小貓咪之後,維什尼亞克淡淡的說,「聽說,最近有個奇怪的傢伙闖進來了。」
李歐抬起頭,灰綠色的雙眼在陽光下透著湖水一樣的色澤,他雙手抱著小貓咪的前肢下面,像是抱寶寶一樣上下輕晃著,「什麼奇怪的傢伙?」
「誰知道。」淡金色短髮的男人用下巴指了指另個方向,李歐瞇起眼睛看了過去──
那一頭沿著他們各自領地的盡頭,隔著河的對面是一片原始叢林。
那是草原生物幾乎不會涉足的區域。
李歐看了一會兒,把手上的舒服得瞇起眼睛的小貓咪放到一旁,「謝了,我會注意。」他翻身又變回了魁武但慵懶的白色雄獅。
雄獵豹轉身彎下腰,也變回原型爬上了樹幹。
他們嘗試互不相犯地過了幾乎整個雨季,並且對目前的狀況感到滿意。評估一下彼此的狩獵狀況,只要不出什麼以外,他們在即將到來的旱季大約也可以維持這樣的模式。
畢竟比起極度挑食又只吃鮮肉的獵豹,連鱷魚都可以從水裡拍起來咬一口的花豹,和連腐肉都吃的獅子這兩種獵捕一次可以吃好幾頓的大貓要度過旱季,衝起量也只是日子過得沒那麼爽了一點罷了。
所以說身為體型纖細的一種掠食者,嘴巴又特挑的獵豹會變成滿載杯具的茶几實在不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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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緊貼著李歐領地的森林,事實上是一座高大休火山的底層。
那座山峰高聳奔天,最頂端終年白雪堆積,垂直海拔超越五千米的拔高地勢使得這座聳立的山峰隔絕周圍的環境自成了一系列垂直分層的生態系統。比起曠野荒闊的大草原三角洲,這座金色烈日升起時燦爛發光的山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屏障,使得依附它而生的所有生物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斯捷凡從一出生,就是這座山的原居民。他是一頭進化種的公雪豹。雪豹是一種比起草原上的茶几──獵豹還要來得更加嬌小的大貓,體重略輕,但是由於生存的環境並不像生物鍊組成極度複雜的大草原那樣,和雪豹的食譜高度重疊的掠食者並不多,因而這種姿態優雅而幾乎是優美的安靜大貓有了雪山之王的封號。
他們大多獵食在近乎垂直岩壁上奔跳的岩羊,更小型一點的獵物如高原兔和雪雞也為他們所接受。雪豹的狩獵週期很長,並且經常依照同一條路線進行獵捕,而斯捷凡──一隻即將屆滿三歲的年輕公雪豹也不例外。除了配偶之外,雪豹並沒有群居的習慣,因此斯捷凡在離開了母親的庇護之後,大多是獨自狩獵,多年不曾改變。
但是最近,他所習慣的路線上的獵物似乎越來越少了。這迫使他往更高處的未知地區狩獵。他在狩獵的時候多半採用技術高明的偷襲,先天的身型限制注定他們和草原上的遠親──獵豹相同,無法像雄花豹和公獅子一樣,心情好的時候甚至可以偶爾採用暴力狩獵,憑藉著重量的優勢展現出技術之外的力量之姿。
那一天斯捷凡如同往常一樣,順著路線攀上山峰,打算要獵捕這一次的食物,然而卻始終沒有看見他喜愛的岩羊,只有零星幾隻雪兔提供的熱量根本無法讓他撐到原途折返,更別說是下一次出來狩獵。於是他無奈只能繼續往高峰處前進。
斯捷凡在不知不絕中逼近了雪線。
他在最後即將踏入白雪之地的時候停下了腳步,斯捷凡面對著面前高聳近乎垂直的岩壁和頂端抬頭可見的突出岩層,想起了母親曾經和他說過的故事。
傳說雪山之巔居住著一支狼群,世代生存在雪山最冷的頂端。雪線之上都屬於他們的領土。他們就如同雪中的幽靈,成為了高雪山地區居民們口耳相傳的傳說。
有些雪雞和虹雉們認為這只是被誇大的傳說,但岩羊、盤羊等居住地靠近高山岩壁的居民則堅信雪山幽靈的傳說。
斯捷凡站在一塊岩盤上,慢慢睜大了煙藍色的雙眼。
風帶著雪慢慢散去,他在模糊的山巔看見了一群逐漸清晰的黑色陰影。
那是一大群毛皮烏黑的高原狼,他們都有著一雙金色的冰冷雙眼,正盯著斯捷凡的方向。
其中有幾隻狼的口中咬著已經斷氣的岩羊。狼的牙齒重而且大,特化的構造使他們具備了驚人的咬合力,可以一口咬碎大部分的骨頭。
這是大多數的貓科動物所不具備的能力。斯捷凡緩緩地往後退,如果被這群雪山幽靈給盯上.......沒有什麼能夠全身而退──
他嘗試著用毫無敵意的姿態遠離這群狼。雪豹並不是狼群狩獵的對象,他們的身手矯健、速度驚人而且多為獨居或成對居住,照理來說狼群更偏好可以大量獵殺的獵物,舉凡狼群經過的地方,總是留下成片的血腥氣息。
那個時候即將黎明,金色熾熱的太陽即將在度升起,隔著破曉前的迷茫霧氣,斯捷凡看見了山崖之上,走出了一頭純黑的狼──他的雙眼同樣漆黑,身旁那些金色眼睛的狼群紛紛退開,年輕的公雪豹頓時想起母親曾對他述說的故事。
他想他看見了狼群中的領袖。
那頭體型巨大的黑狼在山崖突出之處停了下來,他漆黑的雙眼往下直視著誤入山巔的雪豹,然後在鵝毛白雪的翻騰之中──黑狼變成了一個黑色捲髮的男人。
一頭統治著龐大狼群的進化種。
「你跨越了雪線。」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穿透了山谷。從胸腔的深處漫起,似乎要到達比山尖更高更遠的地方。「你不屬於這裡。」
所有的狼都依循著他的視線,同時注視著斯捷凡的方向,他們數量龐大,腳下還踩著透露血腥氣息的死亡獵物,然而這群狼身旁所散發出的卻是平靜而且死寂的氛圍,彷彿不再具有生命力,如同盤據著雪山的幽靈。
斯捷凡稍微齜了齜牙,同時一步一步從岩盤上退了下去。
金色的陽光終於在他身後升起,照亮了面光的大片山壁和山腳下遼闊的草原──
年輕的雪豹在光線的呼喚之下回過頭,正好從最高的地方俯視了整片生機旺盛的肥沃三角洲。生命與死亡不斷輪替,然而繁衍的希望終將隨著雨季的到來再次興盛。
當河水高漲、荒野上再次長滿了鮮嫩的青草。三角洲上充滿了蓬勃的生機。
斯捷凡突然覺得,他應該去看一看。
應該會有更多的食物吧──他這麼想著,背對著寂靜的雪山,身手靈巧地快速奔下了山頂。他在跨過雪線的霎那回過頭,正好看見變回狼型的黑色首領低下頭,用鼻尖輕輕蹭了蹭另一頭來到他身邊的狼──那是一隻純白的狼。
他們相伴著,在狼群的追隨之下回到了迷濛的雪山之巔。
傳說燦爛發光的高山之上,居住著一群黑色的幽靈。
漆黑的狼群領袖選擇了一頭白色的進化種公狼成為了他的伴侶。
於是那變成了一個無法繁衍、卻永不死亡的族群──那是一個位於雪線之上,從未被證實的傳說。
唯一一隻目睹了真相的雪豹,已經頭也不回地踏著輕盈的步伐,進入了雪山最底層的熱帶叢林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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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要是有一隻雪豹溜進了熱帶叢林中,那些高大雨林上棲息的七彩鳥類一定會吱吱喳喳地長呼短叫,恨不得讓整個叢林都知道才好;然而這次斯捷凡能夠無聲無息地穿過雨林,來到另一頭狩獵者的領地,那大概得歸功於──
所有靠近草原的鳥類居民近日都在關注另一件詭異的大事兒。
一開始是一群彩色的金剛鸚鵡站在樹頭上嗄巴著大大的喙八卦時被正好盤旋經過的禿鷲聽見了,接著禿鷲在搶奪獵豹的獵物時又遇見了胡狼夫婦,看在大夥同為飯友,並且當天的食物還算充足的份上分享了這個消息,胡狼又把這消息傳遞給藪貓、蹄兔和地松鼠.......
直到小奶貓薇琪咚咚咚地蹭到李歐身邊和大夥伴分享新手訊息時,差不多整個大草原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據說叢林中,有一隻即將成年的小公老虎闖進了李歐的地盤中。
李歐在那會兒才終於明白,他的花豹鄰居說的奇怪的傢伙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太陽下永遠都顯得意興闌珊的雄獅瞇起了灰綠色的雙眼,臥躺在涼爽金合歡嶺的強壯身軀翻身站了起來。李歐帶著白色毛團的尾巴甩了一下,又一下。他活動了一下身體和四肢,看似尋常地跑向了附近的水源方向。
那裡必定如同往常一樣,聚集著飲水和嚼食鮮草的食草動物。而其中有一隻,即將成為獅子今日的獵物。
李歐看起來並沒有特別關心那頭闖進他領地的老虎,但在草從中悄悄目送著領地主人離去的草原獴卻嗖地一聲竄回了巢穴之中。
──大夥兒、那頭白獅子興奮起來啦。
趴在無花果樹上的雄花豹平靜地注視著白獅子離去的身影,自然垂下的長尾巴在樹幹上不輕不重地甩了一下。
啪的一聲。
白獅子濃密的亞麻灰色鬃毛在奔馳的風中揚了起來。
在草原上徘徊的鬣狗還沒得到這個熱騰騰傳遍了三角洲的消息,但是他們注意到這頭(對他們來說)惡名昭彰的白獅子今天似乎特別有興致。
只見他快速而熟練地繞過了一群聚集在一起吃草的狷羚,依賴著風向和高草叢的遮蔽,直覺似乎察覺到不對的狷羚們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竄逃,他們選擇了加快速度進食。
然而就在他們隱約發現了風吹草動的同時,一頭白色的獅子快速衝出了藏身的刺槐林,幾個轉彎衝刺快速撲向草場另一頭的斑馬群,這些膘肥體壯的黑白大馬擁有強壯的腿和堅硬的蹄,往後一蹬可以硬生生踹斷一排肋骨。一般來說李歐不太會去找這種生物的麻煩,因為那同時也是在找自己的麻煩。
不過今天──他似乎特別的亢奮。不太明顯,但如果這裡有一頭母獅,她將會知道李歐現在的狀況──就如同雨季的白天無所事事的鬱悶獅王,在領地周圍遇上不知死活的流浪雄獅時的躍躍欲試。
只見這頭強壯的雄獅從高高的草叢中一躍而出,瞄準了一頭帶著幼崽的母親。李歐從側面攻上,先是狠狠地一掌拍在母斑馬的背上,逼近三百公斤的重量瞬間集中在狹窄的範圍逼得斑馬嘶鳴著退了幾步,然而這頭雄獅沒有給她反應的機會,他用爪子穿透了斑馬的脖子用力撕扯,拉出幾道深深的血口子,張口咬住了斑馬的喉嚨。
高大的斑馬不斷掙扎,喉嚨震動著發出淒厲的鳴叫聲,她的同伴在獅子出現的霎那就騷動著奔離,剩下幾頭血氣方剛刨著地的公斑馬也在眼見同伴沒有生還可能之後,悻悻然地快速奔離。
他們不會冒著危險去從獅子口中搶奪即將斷氣的同伴,即使大部分的時候,斑馬面對獅子會狠狠地回頭給他們一蹄子,他們仍是惜命的動物。
不久之後,李歐鬆開口,他按著斑馬倒下的屍體,對一旁虎視眈眈的鬣狗發出了警告意味濃厚的低沉咆哮。
可惜這一次,鬣狗群並沒有記取先前的教訓。斑鬣狗在禿鷲的通知下逐漸聚集,相對瘦小的胡狼低調地跟在後頭。這些也善於撿便宜的動物並不會受到鬣狗的驅趕,因為當胡狼先遇到正在吃飯的獵豹時,他們會發出特殊的叫聲,呼喚附近的鬣狗前來搶奪獵豹的食物,然後藉此分一杯羹。
這也是為什麼明明不能威脅到獅子和花豹,李歐和維什尼亞克領地中的胡狼的日子卻越來越難過。
這兩頭居住習慣奇異的雄性進化種總是有無限的耐心,一次又一次狠狠地給予投機者教訓。讓胡狼甚至繞著他們走。而鬣狗若是沒有足夠的同伴,也不敢太過於囂張。
沒多久,斑鬣狗就在母首領的帶領下,團團圍繞了李歐和斑馬的不遠處的草叢,這些醜陋的傢伙發出了難聽的叫聲,低下頭顱用尾巴拍打著地面試圖嚇退單獨狩獵的白色雄獅,並且搶奪肉多而鮮美的新鮮獵物。
雨季即將過去,鬣狗群要養活這個雨季出生的孩子,必須更加努力取得更多的食物。食肉動物們已經開始察覺到草食動物的不安,他們在不遠後的日子將會跟隨著角馬群的腳步,不計代價地跨越水位下降的大河,往北方尋找到季節風依然帶來雨水的土地啃食青草。
在下個長雨季來臨前,三角洲的掠食者們將不得不過著勒緊腰帶的生活。競爭會更加頻繁和激烈,雨季時可以彼此退讓一步和平共處的形式隨著豐富獵物的遠離而好景不再,屆時,四處都可以見到為了獵物大打出手的兇猛野獸,鬣狗和獅群尤甚,畢竟他們群居共同狩獵的代價,就是族群要養活更多的孩子。
從這方面來看,鬣狗群的首領露娜無疑是一個肩負重擔的首領,並且就她先前的表現來說,是一個很合格的首領,並且將繼續領導鬣狗群──但即使如此,鬣狗還是當之無愧的草原上最不受歡迎居民第一名沒話說。
畢竟鬣狗的一頓飽餐大多是建立在搶奪現成獵物之上的。
強壯的母鬣狗首領開始用挑釁和示威的態度在李歐的周圍徘徊,不時發出鳴叫;天上盤旋的禿鷲暫時不願意下來淌混水,但他們也沒有離去,而是在等待趁虛而入的機會──不管最後是獅子教訓了鬣狗,還是鬣狗成功拖住了獅子,禿鷲們都可以快速飛下來撕扯走一塊肥肉。
機會總是留給善於等待的聰明人。
雖然說聚集了近十隻的鬣狗,他們卻沒有真正將獅子的去路通通包圍,畢竟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要和這頭公獅子不死不休,他們更加希望獅子可以被他們的數量嚇阻然後離去,毫髮無傷地享用一頓白賺的美食是最好的結果。
但他們似乎忘記了,眼前站在斑馬屍體前的掠食者,不是腰軟好推倒的獵豹,而是一頭獨居生活得如魚得水,甚至還和這片三角洲上數一數二危險的雄花豹彼此安然相容的公獅子。
換一個情境,李歐或許會是某一個龐大族群的獅王,他沒有選擇這麼做,而是過著單身悠閒的日子,並不代表鬣狗群可以欺壓到他的頭上。
李歐牢牢攔住了試圖上前的鬣狗,他側身站在斑馬前面,全身肌肉的線條明顯而不僵硬,他的尾巴甩了起來,灰綠色的雙眼之下裂出了成排尖銳的獠牙。他發出壓抑而顯得特別危險的低吼,從厚實的胸腔深處震動了起來。
那一天,整個草原圍觀的居民見證了白獅子不同於往常的兇狠。
母鬣狗首領露娜被迫拋下四五個已經死亡的同伴,帶著被撕裂的後腿和滿身傷痕倉皇離去。
李歐裂開的嘴角洩出一口熱氣,他慢慢收起了獠牙,濺滿鮮血的白色鬃毛在風中飛揚著,如同染滿敵人鮮血的戰旗。他轉身咬起了斑馬的屍體,踏過在混亂中死去的小斑馬,走向他的地盤。
始終在天空中盤旋的禿鷲抓準時機飛了下來,沒過一會兒,小斑馬纖細的屍體就幾乎被這些張開翅膀的巨大猛禽給淹沒了。
當然,還有那些不幸身亡的鬣狗。無論他們在生前是處於什麼樣的角色,死亡之後都會得到一視同仁的平等待遇。
他們的肉將成為食腐者的晚餐,他們的白骨將在烈日下曝曬,直到殘存的痕跡重歸大地。
然後成為下一個雨季供鮮嫩的青草源源不絕生長的沃土。
Φ
被吃了一半,露出猙獰白骨和血紅鮮肉的斑馬屍體被棄置在金合歡嶺下的岩石遮蔭中,上面忠實地留下了暴力撕扯的痕跡和獠牙齒印,然而獵物的主人卻不知所蹤。
被人抱著的小奶貓咕碌碌地在維什尼亞克手中打了個滾,張開小小的嘴巴打了個噴嚏。難得變回人型的雄花豹姿態隨意地躺在無花果樹粗壯的樹枝之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抓著小貓咪柔軟的後頸毛。他淡灰色的眼睛盯著被隨意放置的鮮肉,瞳孔在太陽下的照耀下縮了起來。
在無花果樹更高的枝椏上,還掛著半隻蹬羚。這說明了維什尼亞克還不需要去獵補,他也就沒有動彈,繼續曬著經過樹葉篩刷的陽光。
另一頭,李歐在附近的水塘邊現出了人型,一頭體型巨大的公獅子在草叢中弓起背脊,不久後就用另一個型態站了起來,他赤裸的雙腳踩進水邊的淤泥中,隨手撈起一把水開始清洗他沾著血跡的髮尾。
鬣狗鮮血的味道就和他們的肉一樣難以入口,既然他吃飽了,就不介意花點時間來徹底解決這些討人厭傢伙留下來的殘存痕跡。
至於變回人型也是無奈之舉,如果維持著大獅子的模樣,李歐根本不願意沾到一點水分──大貓天生就不喜歡水,他們不像河馬和鱷魚願意整天懶洋洋地趴在水中降溫;有時候寧可熱一點,也別想讓這些大貓滾進水中。
唯一的例外是擁有兩層皮毛的老虎,這些生活在叢林中的遠親玩起水來可不比河馬收斂,這也是為什麼.......
艾洛,一頭年輕的小老虎會隨著和森林水系交會的河流,一路溜到了大草原上。
李歐頂著已經半濕的短髮,從他結實的身體上流下的水很快就被熱烈的太陽蒸發,他有些發愣地看著水塘中央,那隻正在打滾撒潑的老虎。
.......這什麼東西啊?
變成人型似乎讓公獅子與生俱來的強勢氣味減弱了不少,加上芒草和水的掩蔽作用,那頭正翻了個圈,啪啦一聲拍出一隻肥美鮮魚的老虎並沒有立刻發現他。李歐露出了好奇的眼神,這就是維什尼亞克說的奇怪傢伙?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吃飽喝足的公獅子乾脆就地坐了下來,興致勃勃地觀察起在水中撲騰的老虎。
如果他們是在狩獵的時候,彼此以充滿威脅性的原型撞見,李歐將會上前去給他狠狠的一掌,讓他選擇自動離去或是進行暴力驅趕,這是一種強烈的本能,盡可能地驅逐潛在競爭對手。這也是為什麼母獅子一有機會,就會不厭其煩地去找獵豹的麻煩(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好欺負),而獵豹和花豹逮到機會,也會毫不留情地殺死獅子的幼崽。
至於維什尼亞克和李歐的和平平衡,則可以算是一種極少數的例外。或許是難搞的程度相當,加上充足的食物作為緩衝,這兩頭競爭意識都不太高漲的雄性選擇了舒服過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過儘管如此,他們也會十分謹慎不距離對方太過接近,也不在同樣的時間點出外狩獵,以免在獵食過程中撞上──如果是這樣,在鮮肉的面前,基本上什麼和平協定都是浮雲,兩雄相爭必要有一番暴力爭鬥。
而此時大約是李歐吃飽了,嗜鮮肉的胃口得到滿足時,公獅子多半會顯得沒那麼有立即威脅性。與其說是好說話,不如說是懶的。但事實上,李歐在吃飽喝足後,骨子裡的雄獅本性的確就會有相當程度的消減,偶爾讓他顯得十分無害。
這也是為什麼維什尼亞克評估之後同樣選擇了互不相擾,因為他不麻煩。
算是個低風險的潛在因素,可以容忍。
在李歐的視線中,那頭比起一般同類,毛色顯得更深而且帶紅的老虎似乎玩得滿足了,他變成了人的型態,甩甩紅色短髮,用比起爪子更靈敏的手掌熟練地抓起了水裡的魚,劃開肚子以後扒啦出內臟,咬了一口鮮美滑嫩的魚肉。
看著這隻大約還沒成年的傢伙,即使李歐無從比較起艾洛和一般老虎的毛色差異(他從來也沒看過老虎),他還是對這頭進化種變成人型時的髮色十分不解──
為什麼一身偏紅的深橘紅色毛皮可以變出一頭深紅色的短髮?
不過,他孔雀綠色的眼睛倒是十分耀眼──
李歐瞇起了灰綠色的雙眼,仔細地看了看。
草原上難得看見這麼鮮豔的顏色,畢竟外表顯眼的動物總是死得特別快。
這時,快速解決掉一條大魚的艾洛隨手把魚尾從口中拔了出來,扔回水中,似乎終於發現了有個不速之客正在盯著他看──
「.......進化種。」艾洛警戒地退後一步嘟囔著,在水中微微弓起了背,如同下一秒就可以變回老虎的型態。「看什麼看?」
李歐眨了眨眼,「看你啊。」
一條肥美的魚從他的腳邊悠哉游過,魚對於獅子的氣味並不特別戒備──事實上在這隻老虎隨便打破地圖限制溜到草原之前,水塘中的魚們都過著悠哉幸福的生活──獵豹和獅子、鬣狗又不吃魚。
至於花豹,他們的食譜太寬了,也不見得會特別大費周章來抓魚。想換個口味吃點心,趴在樹上揪幾隻鳥下來就有了。
然而相對起魚的悠哉,剛了結一條魚的艾洛身上隱藏的毛皮似乎都豎了起來,「你有毛病啊──等等.......」
他突然驚覺了某些重點,更加瞇細了孔雀綠色的雙眼,緩慢地又退了幾步──「喂、你是什麼的進化種?」
艾洛盯著李歐的亞麻灰髮色,一方面是不熟悉草原動物,一方面身為一個外來者,他還沒好好接收過大草原的諸多資訊──比如說有一頭白獅子的毛色硬是跟其他同伴不一樣,卻是同樣地危險──
看見他的髮色,艾洛下意識地排除了李歐是幾種大型貓科掠食者的可能性。這也是為什麼他沒有立刻轉身離開的緣故。他實在不太能回想起有什麼動物的毛皮接近白色的亞麻灰──該不會是草食動物吧?這膽子也太大了。
身為一頭老虎,艾洛覺得有點納悶和鬱悶,難道草原上的草食動物見到肉食動物,都不需要繞著走?就算他還沒成年,好歹也是頭老虎啊──
「喔。」就在艾洛腦中發散的同時,李歐不經意地笑了一下,很平靜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我是一頭獅子。」
嘩啦!
只見原本泡在水中的紅髮青年下一秒立刻變成了一頭顏色略深的老虎,他齜牙咧嘴地發出了嘶吼,劇烈的動作濺起滿天水花,所有的魚都被嚇得逃了開來,比較小的魚種甚至硬是擠進了長在水塘邊緣的草桿中避難。
老虎的咆哮聲中還帶著不成熟的生澀,但是已經初步展現了叢林之王的渾厚威懾力,只是不難聽出他高度戒備中夾雜著的緊張,畢竟現在在他面前的是一頭成年的雄獅──看他的樣子絕對成年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是這種毛色.......可惡......
開什麼玩笑!成年公獅子可不是好惹的──如果他已經成年,擁有兄長和母親那樣的體格和力量,眼下他絕對撲上去給面前這頭獅子好看,公老虎是叢林中的王,他們擁有可以咬碎牛頭骨的強悍力量但那必須要成年!眼下他自己也明白,沒成年的老虎面對一頭雄獅實在力不從心。
艾洛咬了咬牙,一邊盯著李歐的身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轉身直接落跑。
但跑了也不見得更安全,所有的貓科都有追獵逃跑目標的本能,就像獵豹即使面前躺著一頭羚羊,他還是會轉身去追逐奔跑的野兔──沒辦法,這就跟領域意識一樣,是種本能。
艾洛毫不懷疑只要他轉身跑開,眼下看起來還沒什麼反應的公獅子一定會立刻追上來。
老虎的耐力相對來說是個弱點,他們的速度並不慢,但是禁不起追逐戰。
尤其是寬闊的草原根本不像叢林,他隨時可以跳上樹佔據優勢──艾洛此刻突然有點後悔順著涼爽的河水和羚羊溜到大草原上,放眼望去只有遠方一棵無花果樹根本就是天要亡他──
.......算了!先跑再說,這頭公獅的毛色──也太狡猾了吧!
就在李歐起身變回一隻白獅子猛地追了上去的同時,那頭濕答答的老虎已經飛快地竄出一段距離,直奔視線中的無花果樹而去了。他還記得公獅子是不能爬樹的──他們的爪子比獵豹尖銳不假,但是那體型和重量要爬樹根本就是沒可能的事兒。
大草原上有許多洋槐林和岩嶺,但大致上來說視野開闊得不得了──李歐一眼就能分辨出那隻老虎盯準了的是不遠處的高大無花果樹。他從這一點了解到老虎大概和花豹一樣,是一種擅於爬樹的大貓,要說李歐自己自從成年以後就沒有再成功爬上任何一棵樹。
乍看之下這頭年輕老虎在緊急之下的反應實在明智,但事實上.....
喂!別往那邊跑!
李歐看清楚了他的方向,連忙追在後面對他吼著,不料前面狂奔的老虎居然又加快了速度,頭也不回地撒腿狂奔。
白痴才聽你的!
李歐有點語塞,只能追了上去。這頭白色的雄獅跑起來威風凜凜,淺色的鬃毛在風中被拂動,大部分的草原居民看見他的這個模樣,就知道今天又有一隻草食動物要回歸大地的懷抱。不過今天他追的是一頭......一頭什麼來著,停下來觀看追逐戰的胡狼忍不住用前掌蹭了蹭臉,什麼東西長得跟獅子的體型類似,但是滿身條紋啊?
住在離叢林近一些的野兔情報就比較通了,一隻灰色的野兔站在金合歡嶺上直起身體,豎著長長的耳朵,短短的前肢縮在身前,看著一虎一獅快速朝著白獅子的領地邊緣的無花果樹奔去。野兔看得有點傻眼,這種叢林裡的大個子怎麼跑到草原上啦?還第一天就被李歐盯上,會不會運氣太背了點?
這方向也選得挺糟.....野兔一邊幫那頭快成年的老虎默哀,差點沒注意到上空長啼一聲俯衝下來的紅胸鷹。猛禽強壯有力的爪子剛好擦著野兔柔軟的背毛揪了個空,看戲看到差點丟了小命的野兔連忙撒腿狂奔,飛快地溜進不遠處的地洞裡和妻小團聚。
弄丟了今天晚餐的紅胸鷹砸砸喙,炯亮銳利的視線盯上了一旁路過的地松鼠。
那一頭,代表著安全脫困的無花果樹已經進入了艾洛的視線,他已經有一點喘了,艾洛明白自己得快點停下來休息,否則他就會精疲力盡。正在估算著距離的小老虎抽空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獅子,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沒跳起來。
該死!這頭獅子的耐力也太見鬼了吧!他不是應該要口吐白沫了嗎!
只見那頭顯眼的白獅子依然用半近不遠的距離跟在他後頭,一點也沒有疲憊的跡象。如果是更資深一點的草原居民,想必對這不會太過意外──李歐是一頭獨立狩獵的獅子,這注定了他的體力會比起一般族群中的雄獅要來得更好。
李歐一邊奔跑一邊不時查看不遠處那棵無花果樹,他無法從茂密的枝葉陰影中辨認樹的主人是否正潛伏其上注視著這裡的動向──畢竟那一棵無花果樹屬於他的花豹鄰居,維什尼亞克。一頭雄花豹的地盤如果受到入侵,他們會毫不留情地進行驅逐。而既然他可以一口咬斷鬣狗的脊椎,同樣也可以如此對待一頭未成年的老虎。
沒有人能在花豹刻意潛伏時發現他們的蹤影,即使是一頭經驗豐富、和花豹有長時間交情的李歐也不行。
艾洛更是完全沒有發現樹上或許正伏趴著一頭隨時準備發動攻擊的雄花豹,滿眼期待地盯著就在前方的無花果樹,如同奔向好久不見的親人一樣熱切。
的確,就在無花果樹的主枝上,草原上最著名的暗殺之王瞇起了淡灰色的眼睛,花豹的瞳孔縮成了一個深黑的點,看起來冰冷而專注得恐怖;他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朝自己的棲身之地衝過來的老虎,準備抓緊時機撲下去咬斷他的脊椎。
排除競爭對手是所有大貓的天性,李歐今天不曉得被什麼打到了腦袋,不表示維什尼亞克也會同樣容忍一頭即將成年的老虎闖進自己的地盤,還即將爬上自己棲身的樹。
追在後頭的李歐有點緊張地吼了起來,「就說了讓你停下來......!」
老實說,他其實根本不必擔心一隻素昧平生還闖進自己領地的老虎。他大可以悠哉地繞回自己的領地睡個午覺,任由隔壁鄰居解決掉這頭闖進來的草原新品種,既省事又簡單。
誰知道、大概是因為這隻老虎的反應還挺可愛──腦中閃過這個快速到連他自己都沒抓住的念頭,李歐就在艾洛直衝向無花果樹前壓低身體衝了上去。他一躍而起,一掌拍開準備衝上樹送死的小老虎,對著瞬間撲下樹的花豹吼了起來。
雄花豹在獅子撲上來的霎那向後退開,高高昂起上身低哮了回去。
大型貓科掠食者的咆哮聲十分有震撼力,草原獴和珍珠雞等等草食動物在聽見他們怒吼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轉身落跑的落跑、回家的回家,無論發生了什麼事,被波及的永遠都是無辜路人。
俗稱賣肉粽的......嗯?
被突然趕上的獅子拍得猛翻開一圈的艾洛好不容易重新站了起來,小老虎艾洛晃了晃腦袋,就被接連兩聲互不相讓的強勢低吼給震得氣血上漲,居然穩了穩身體跟著吼了起來。
兩隻領地的主人倏地回頭,貓科淡色的冰冷眼睛一齊盯著他看,不一會兒,李歐先嘆了一口氣,直起上半身變成了高大的人型。
「維克,這是誤會。」
維什尼亞克看了眼變成人的白獅子,淡灰色的雙眼又掃向站在他後邊一點的老虎,他甩了一下尾巴,也直起身。
艾洛左看看獅子,右看看花豹,看著他們兩都變成人型,他突然覺得自己還維持著老虎的樣貌有點違和,於是警惕地看著他們,也緩緩變成了年輕的少年模樣。
今日的大草原上,三隻不同種的頂級掠食者分別盤據一方。維什尼亞克聽著李歐解釋完來龍去脈,抬起了下巴,臉上沒什麼表情。「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盯著他洗澡,然後又把他嚇得衝進我的領地?」
「...........原則上是沒錯啦,但聽起來怎麼這麼──」「誰是被他嚇的!」
年輕的老虎馬上炸了毛一嗓子吼了過去,李歐無奈地用手捂住了臉。
維什尼亞克環起手臂,挑了挑眉。
「──我看啊、你跟我來吧。」李歐在維什尼亞克變回花豹,三兩下爬回無花果樹上之後,對著還有點警戒的艾洛這麼說,轉身伏低身體,變回了體型龐大的白色獅子。他回過頭,看著迅速也變成比較有攻擊力的小老虎,這麼提議著。
「去哪裡?我幹麻聽你的?」小老虎裂唇齜牙,快速地質疑,他壓了壓上半身,肌肉緊繃,看起來隨時可以撲躍起來反擊。
李歐想了想,狀似無意地說,「起碼、我不會爬樹。但如果你留在這裡,他會。」白獅子一邊說,一邊用尾巴甩了一下無花果樹的方向。
艾洛有點猶豫地看了一下,剛剛還在地面、現在已經回到樹上的花豹再次在他們面前隱匿了身影,即使他知道那裡正趴著一隻充滿危險的成年雄花豹,艾洛也無法保證自己可以在他發動襲擊時立刻察覺。
他見識過這頭雄花豹毫無聲響的攻擊,就在他的爪子即將搭上無花果樹的瞬間,那個矯建的身影從樹葉間突然撲了出來,如果不是獅子搶先一步拍開他,那頭花豹將會咬斷自己的脊椎骨。說實話,這的確不是個適合久留的地方。
況且、這棵無花果樹是放眼所及內不多的高大樹木,需要樹木藏身的他也不可能爬上去跟花豹搶地盤。
他一時沒想起來,其實自己根本不需要在花豹的地盤和獅子的地盤間選一個,於是艾洛小青年焦躁地轉了幾個圈,吞吞吐吐地問了好整以暇正在等他回答的獅子,「......喂,你的領地裡,有樹嗎?」
白獅子愉快地甩了甩尾巴,「有,有一棵頗高的金合歡,而且我爬不上去。」
「就在那裡──」
白獅子進入自己領地後,示意了一下不遠處的金合歡嶺,就隨意地趴回了岩嶺涼爽的陰影下,李歐看著艾洛一邊盯緊他,卻又忍不住四處張望的樣子,他用寬大的爪子往前推了推放在一旁的半隻斑馬,然後就把巨大的頭顱放到交疊的前掌上,看起來一副準備休息的樣子,白獅子瞇起了灰綠色的眼睛,「你如果餓了的話,可以吃這個。是今天早上獵捕的,肉還很新鮮。」
李歐再次表達了善意。
而他猜得沒錯,艾洛的確餓了。
他停下本來要狂奔向金合歡蹭兩下然後快速爬上樹的腳步,回頭瞅了瞅看起來很不錯的獵物。年輕的老虎正在不接受對方食物和快點拖到樹上吃飽之間猶豫著。
.......剛剛在水塘吃了幾條魚就被這傢伙打擾了、繳獲他的獵物應該也不算示弱吧?對吧?
咕嚕嚕叫得震天響的肚子終於戰勝了艾洛小青年的微妙堅持,他飛快地轉身咬起地上的斑馬,然後撒腿奔向眼前的金合歡樹。
李歐張開一隻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有點好奇和有趣地站起來,看著小老虎三兩下就爬到了位於岩石上方的金合歡樹下,咬著獵物俐落地爬上了樹頭。
果然老虎的爬樹功力和花豹有得拼。李歐在心中點頭,確認了一項自從艾洛奔向無花果樹時就浮現的猜想。
習慣性的巡視了一下四周,沒發現任何不受歡迎對象(例如鬣狗和鬣狗和鬣狗以及其他)的領地主人收起了下意識要衝出來的示威性吼聲,抬頭看了看上方小老虎的方向,又再度趴了下來。
要是一嗓子吼出來,上面那隻恐怕又要炸毛了。
他暗自心想著,在烈日的召喚下,再度昏昏欲睡地閉上了眼睛。
那會兒,橫跨三角洲帶來豐饒的河川水位正在下降,角馬群已經準備開始他們千萬年持續的大遷徙,河水底下,鱷魚正張著嘴等待送上門的美餐,獅群悄悄埋伏到了河岸邊,準備在草食動物離開這裡前再大吃個一頓。接著,雨季即將結束。
三角洲要迎來一個漫長的旱季。
這意味著更少的水,以及更激烈的競爭。
Φ
事實上,在貼著叢林,擁有很不錯環境的花豹和獅子的領地中,三頭雄性進化種大貓的相處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和平。
倒也不是說他們各自盤算著什麼詭計,只是光就李歐和維什尼亞克──他的花豹鄰居之間來說,雨季的結束意味著,有一個他們始終放在心中的問題即將被提上日程。
旱季的到來代表食物即將要開始減少,他們之間默認的和平協定即將面臨一次考驗。如果旱季大草原上的獵物無法同時供應他們的需求,他們就必須正式就地盤的問題展開一次爭鬥,並且場面恐怕會異常激烈。
畢竟對於草原居民來說,真正重要的問題也就是兩個:一是後代,二是食物。
身為一頭獨居的公獅子和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願意交配的雄花豹,他們之間基本上不需要擔心對方威脅到自己的後代,加上雨季充沛的獵物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緩衝,使得這兩頭領地意識都該十分強烈的雄性意外地過了一個和平的雨季。
然而草食動物開始隨著角馬群大遷徙,第二個問題也漸漸要浮上水面。
兩位當事人並沒有認真地坐下來討論這件事(要是他們真的這麼幹了,恐怕會嚇死一群草原居民),但種種跡象都證明了他們開始關注這個問題。李歐的午睡時間明顯減少了,他不再像雨季那時候一樣,除了獵補,回到領地就是安心地趴在陰涼處休息,這頭白獅子開始加強巡視領地的力度,除了給同樣開始蠢蠢欲動的鬣狗再加強一下警告,其餘午睡的時候,他逐漸恢復了先前僵持期的戒心,稍微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立刻張開雙眼,注視著視線中的無花果樹;而維什尼亞克,他極少離開無花果樹,但每一次他拖著獵物重新回到領地時,都會確認隔壁那頭白獅子還好好地趴在研時下,才會咬著獵物重新爬上樹。
這談不上對於鄰居信任與否,能在草原上平安成年的居民都不會因為僅僅是信任就放鬆戒心。願意在旗鼓相當的競爭者面前露出人型,已經是他們之間頗有交情的表現了。
否則任何人都不願意在面前有一個傢伙隨時可以咬斷你的脊椎或喉嚨時,輕易率先變成沒有攻擊性的姿態。
而新加入這詭異大貓同居聯盟的年輕老虎艾洛,則是一邊覺得兩隻本地住民的生活模式很古怪,一邊快速融入了這樣的生活。
叢林中的老虎並不像草原上的花豹、獵豹,即使沒有血緣關係,老虎們偶爾也能分享同一隻獵物,雖然這多半發生在分居的雙親以及他們共同的孩子身上。
除此之外,兩隻老虎打過一架,確認了彼此地位的高低之後,他們也勉強能居住在同一片領地中,因此艾洛還算是可以接受共同生活的模式──但是臣屬地位什麼的,明顯不適用於這頭公獅子和隔壁的雄花豹身上啊。
而且他們還是不同物種咧.......艾洛一邊趴在樹上嚼著剛拖上來的疣豬,一邊想著疣豬肉有點膩、斑馬比較好吃──但是他也不願意沒事去招惹斑馬,這是只有樓下(?)那頭公獅子吃飽撐著......喔不對,是正好餓著的時候才會幹的事。
要知道斑馬不但有敢轉身給獅子一頓狠踹的魄力,還有著能夠把獅子踹翻的實力。更何況,這種黑白條紋的動物一旦集體奔跑起來,在掠食者們的眼中立刻會變成一條不斷流動的黑白彩帶,除了眼花之外,還真難決定要朝哪個方向下口才能順利叼到肉。照理來說,和羚羊以及疣豬等等大貓們的熱門美餐站在一起,難啃又凶悍的斑馬應該是貨真價實的低危險受害族群,不想他們面對的是一頭能夠摸到斑馬群的正上方的樹上還不被發現的花豹,以及耐性驚人並且經驗豐富的獨居獅子。
於是,原本就妥妥當當擺在餐盤中的羚羊和疣豬可以快樂地挪到一邊,恭喜斑馬和差不多難搞的旋角大羚羊一起被搬上餐桌。
誰讓這兩個傢伙就喜歡啃這種肉質有嚼勁,又可以吃連吃好幾頓的大型獵物。
對此,許多英年早逝的斑馬們憤怒地表示,有本事去找水牛麻煩啊!欺負斑馬沒有角嗎!
別說,這事還真不是沒發生過。
某一天,就在李歐一覺醒來,發現食物已經吃完了,準備伸個懶腰出去獵捕的時候,正好在金合歡嶺旁遇見了同樣要往領地中的水源走的艾洛。
相較於立刻停下來盯著李歐戒心重重的艾洛小青年,成年頗有一段時間的白獅子顯得悠閒了不少,他抬起寬大的爪子打了個招呼,隨口閒聊地說到,「嗨,準備出去吃飯?」
「.......嗯,你也是?」看在曾經數度被投餵的份上,吃了不少白食的艾洛還算老實地回了一句。
說到這個,不得不提一下李歐詭異的狩獵習慣。
他喜歡一次拖回一隻非常有份量的獵物,但是卻不見得一口氣吃下多少。每次大概撕扯個一半之後,他就會跑去附近的水塘把黏在鬃毛上的血跡給刷乾淨,半路順便把獵物拎到樓上的金合歡樹下餵老虎。李歐第一次大辣辣地叼著獵物踏上金合歡嶺,並且朝樹上正在睡覺的艾洛吼了一嗓子之後,驚醒的小老虎差點撲下來朝他的臉上就是一爪子下去。
嘿,吃飯囉!
你是想嚇死誰!艾洛憤怒地揮舞著腳掌咆哮。
──雖然事後他還是把半頭旋角大羚羊給拖上樹,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大口撕了吞下肚。
多來幾次之後,艾洛勉強也習慣了樓下鄰居的行徑,現在已經進化到可以在李歐的呼喚下泰然自若地跳下樹,洗洗臉,開始吃起不知道又輪了幾次口味的白食了。
反正有人餵,不吃白不吃。
至於那頭偶爾會就地趴下來看著他吃飯的白獅子,則被他選擇性忽略了。
吃飯吃飯。
「嗯。」李歐點了點巨大的腦袋,瞇起灰綠色的眼睛,準確地對準了水塘的方向,前兩天薇琪蹭著窩到他頭上吃飯時,跟他說維克在領地邊緣看見了水牛群。算算時間,他們也差不多該進入這裡前往水塘喝水了。
那處不小的水塘是旱季以來,他們的領地附近唯一沒有乾涸的水源,可以說這範圍內只要沒有隨著角馬遷徙的草食動物,都必須每天來這裡報到。
「艾洛,想不想換換口味?」白獅子走出幾步,突然轉頭拋下了這麼一句話。本來打了個招呼就打算走人的艾洛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啊?」
Φ
艾洛趴在水塘附近的刺槐林中,看著面前一小群正在飲水的水牛,尤其是他們頭上的駭人彎角以及堅硬的蹄,又看看正伏在自己身旁的白色雄獅,一度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被太陽曬昏頭了。
「.......這就是你說的換口味?」
「嗯,水牛的口感很好,也不會太油膩,你應該會喜歡。」李歐完全不覺得一頭獅子和一頭年輕的老虎盯準一群凶悍的水牛有什麼不對,他認真地對艾洛說。
「.......你瘋了吧!就我們兩個去招惹那群大傢伙?你是當我沒見識什麼是水牛嗎?叢林中也有!」艾洛瞪著李歐,站起來就準備好好去抓自己的晚餐,而不是跟著一頭獅子發瘋,沒想到李歐寬大的前掌從他的背後壓了下來,讓他不得不趴回去,「噓,看那邊。」
艾洛被拍了個措手不及,結結實實地趴回地上,沒好氣地抬頭看著李歐說的方向──他看見了一頭落單的母水牛。她的身旁沒有跟著小牛犢,而且後腿上有著明顯的傷口,很有可能是這一陣子才被其他的獅群襲擊,失去了孩子又受了重傷。
「聽說昨天有一頭母獅,被水牛的角穿破了腹部,當場就斷氣了。」李歐壓低聲音,平靜地說,「她們的獅群失去了同伴,卻只拖回一頭小牛犢。不得不說那次的狩獵挺失敗的。不過──他們的努力也爲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他挪開壓在艾洛背上的腳掌,不著痕跡地蹭了一下對方光滑柔軟的皮毛,無聲地站了起來。此時,水塘附近的水牛們已經結束飲水,準備要離開了。
艾洛終於獲得自由,立刻起身往李歐身上用力拍了一爪子,老虎的力量可不輸獅子,成年的老虎甚至可以拍碎懶熊的脊椎骨。儘管艾洛尚未成年,那一拍下去也已經不像獵豹那麼孱弱無力,但是李歐只是動了一下,用寬大的爪拍了拍他的頭。「跟我來。」
他們在刺槐的掩蔽之下,繞過了大部分的水牛,來到那頭受傷母水牛的身旁,她花了比較長的時間飲水和泡澡,受傷的腿使她的行動非常不方便,她漸漸脫離了水牛群,卻因為風向的緣故沒注意到兩隻致命的掠食者已經來到她的背後,盯準了她身上的肉。
李歐示意艾洛留在樹林間,率先走了出去。母水牛突然發現背後走出的雄獅,緊張的同時更多的是憤怒,昨天就是一群該死的獅子咬傷了她,還殺死了她的孩子!
憤怒的母水牛失去了理智,她沒有立刻呼喚同伴,而是對著面前的白獅子噴著氣,用蹄子在地上刨起了泥土。
水牛並不懼怕獅子,他們堅硬的角在很多時候都是獅子唯一要擔心的對象,並且水牛一逮到機會就會死命追殺獅子的幼崽,可以說是十分不共戴天的物種。
母水牛還沒發動攻擊,李歐就突然跑了起來,他快速繞到母水牛的側面,立起上身照著她的背用力地拍了下去,並在一對彎角戳過來前又迅速退開。成年雄獅的力道絕對不容小覷,強壯的水牛立刻側著退了幾步,她馬上轉身衝著獅子撞了過去,沒想到李歐早已經繞著她來到另一邊,這次他沒再客氣,退後幾步以後猛地衝刺衝了上來,健壯結實的身軀重重壓在母水牛的身上,後腳受傷的水牛沒扛住,顫抖著跪了下去。佔據了優勢的李歐先是弄斷了水牛重傷的後腿,同時,潛伏在草叢中的老虎撲了出來,裂開嘴露出尖銳的獠牙,一口咬住了水牛的頸部。
李歐死死壓制住不斷掙扎的水牛,低下頭咬斷了她的脊椎。然後看著她在艾洛的獠牙下卡住所有悲鳴,漸漸斷了最後一口氣。
直到敏感的鬍鬚確認水牛徹底失去了動靜,艾洛才鬆開口,有點興奮地看著面前的龐然大物,此刻這頭水牛在他眼中已經變成了一堆肉山,他在即將大口咬下去之前,抬頭看了看面前的白獅子。
李歐掃視一眼不遠處,才重新把視線轉回來,他舔了舔爪子上沾到的牛血,「吃吧,這麼大一隻不好拖回去。」
艾洛聽他這麼說,很乾脆地嘴一張,用力扯開了水牛的皮膚,撕咬起裡頭鮮美的牛肉起來。
看著他吃了一會兒,李歐也低下頭,在另一邊吃了起來。水牛群早已經走遠,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沒發現落單的同伴,還是注意到她已經沒了生機所以決定放棄;禿鷹被這邊的動靜以及血腥味吸引,開始在上空盤旋著,也通知了其他的掠食者,這裡有頓免費的午餐。
在旱季,任何的食物都是非常珍貴的。
率先抵達的是一對胡狼夫妻。
他們才剛跑出草叢,差點又立刻調頭原路狂奔了回去。
本來以為是獵豹狩獵可以來分一杯羹,誰知道居然遇到了一頭雄獅──和一頭老虎!誰能告訴他們這是什麼凶殘的組合!以後花豹是不是也要跟他們一起狩獵!
因為領地主人的驅趕,好一陣子沒更新到消息的胡狼夫妻並不知道艾洛已經半正式地住進了李歐的領地,讓那裡徹底形成詭異又和平的大貓同居聯盟;而他們更不知道,自己內心悲憤的吶喊,讓他們充當了一回草原上的先知。
這都暫且不提,總之,在獅子加老虎的威嚇之下,即使躺在地上的水牛肉有多麼鮮美誘人,胡狼夫妻是不敢湊上去分一口的。他們悲傷地轉身離去,與其盯著永遠不會屬於自己的美食,不如老實去找一頓可以確實塞進肚子裡的晚餐。
就在胡狼夫妻滿心失落地離去不久後,一群紅毛斑鬣狗緊跟著隨後趕到,他們才剛鑽出草叢來到水塘邊,隨後同樣和胡狼夫妻一樣在內心大聲咒罵著今天的霉運。面對這群長相奇特的傢伙,率先抬起頭來的竟然是艾洛。他放下了才吃到一半的水牛,揚起身把前掌放到水牛的頭上,對著不遠處的鬣狗齜了齜牙,佈滿斑紋的尾巴用力地在地上甩了兩下。
李歐回頭看了一眼,灰綠色的眼睛中沒什麼特別的表情,「算了,別管他們。不過是兩三隻落單的鬣狗......不礙事。」
艾洛聞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為草原上的公獅子會把試圖搶奪食物的傢伙都咬死。」
李歐聽他這麼說,站起來嘆了一口氣,徹底回過頭,面向焦躁著開始拍打地面,幾度想要衝上前的鬣狗們,「鬣狗的肉很難吃啊,艾洛──」
他一邊說著,一邊伏低身體,隨後草原上響起了雄獅沉重的咆哮聲。三頭鬣狗面對白獅子的怒吼,也不甘示弱地集體吠叫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同他們的長相一般詭異,然而卻非常具有辨識性。為首的是一頭母鬣狗,她原本是露娜鬣狗群中地位較高的母鬣狗,卻在雨季末試圖爭奪領袖地位時不幸被母首領打敗然後逐出了族群。
在旱季中沒有了群體的力量,母鬣狗的生活突然艱辛了起來。跟著她離開鬣狗群的只有四頭年輕的公鬣狗,這個才剛開始的旱季之中,他們就這樣遊走在獵豹和獅群的領地中,注意每一個禿鷹的訊號,試圖找到更多的糧食。
李歐的警告僅僅只有第一聲,現在的他似乎並不熱衷於驅趕這些討人厭的搶奪者,或許是因為他和這些鬣狗其實都已經是老相識,鬣狗們知道憑著少少的同伴,要從這頭白獅子手中搶到鮮肉的機率實在低得讓人不忍嘗試。李歐也同樣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並不在意。
相較之下,艾洛似乎特別看這群流著口水的傢伙不順眼,當有一頭鬣狗試圖從旁邊靠近野牛的後腿部時,他猛然回頭,抬起前掌從獵狗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下去。
鬣狗們最後果然沒敢阻擋他們離去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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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季的草原上比起雨季少了許多草食動物,他們大多隨著角馬群一同遷徙到大河對岸青草鮮美的土地;已經有將近半個月沒有雨水落下,高草叢的尖端都泛著枯黃,大貓們的鬍鬚讓他們敏感地感知到空氣的乾燥,不像雨季時那樣彷彿滿身的皮毛隨時都浸滿了水。
此時開闊的草原卻格外有一種乾燥的浩瀚。
金色的夕陽下,一頭老虎奔跑著,他一身多色的皮毛在乳酪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顯得光滑而張揚;艾洛的腳步輕快,看起來是吃飽喝足心情正好。在他的旁邊有一頭公獅子跟著,李歐難得在狩獵之外的時候奔跑起來,雄獅的毛色在草原上格外顯眼,他瞇起了灰綠色的雙眼,亞麻灰色的鬃毛順著獵獵風聲不斷起伏,如同雨季時空中不斷翻騰的雨雲。
一隻野兔本來正從窩裡探出頭,沒想到迎面四只大腳掌接連踩了過來,灰色毛皮的野兔差點嚇掉一身毛,趕緊把頭縮回去。
呼!差點被踩成野兔皮........
艾洛一時心血來潮,一路虎不停蹄地衝回了金合歡嶺,雖然差點喘不過氣,但看得出他還是亢奮了起來。從他身上那股子年輕而活力旺盛的特質一覽無疑。
就在他準備爬上金合歡樹時,李歐遲疑了一瞬間,突然變成了人的樣子,一把抓住他觸感極好的尾巴,「等等。」
興奮的小老虎被抓了個措手不及,隨著尾巴的神經一股詭異的感覺竄上脊椎,他差點跳了起來,立刻豎起後頸的毛髮回頭怒吼,「該死,不要抓尾巴!」
「喔、一時順手。」李歐眨眨眼,若無其事地鬆開手,看著面前齜牙咧嘴,一雙孔雀綠眼睛卻格外明亮的老虎,「我要去水塘洗一洗,你去不去?」
「水塘?」
滿肚子不滿的艾洛立刻被某個聽起來涼爽又美好的單字給轉移了注意力。
唰啦──不管一頭老虎和一個人型的公獅子一起走過草原的景象有多麼讓人震驚,艾洛還是在看見水的那一刻就張開四肢飛撲了過去。大量的水花濺了起來,停在附近喝水的火鶴一下子通通撲簌簌地飛了起來,滿天的粉桃紅色在金色的陽光下格外震撼。
吃得飽飽的艾洛沒有順爪子揪下一隻火烈鳥來當點心,他只是舒服地瞇起了眼睛,拍了拍水。「真涼快──」
李歐在水塘邊坐了下來,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捧起一把水抓開了因為乾涸的血液而稍微結了血塊的髮尾。相較於其他大貓,老虎是一種善於游泳的大貓──或許也是唯一一種,總之他們樂於隨時泡在水中,偶爾也能撈撈魚當點心。比起即使變成人型,依然只待在水邊的李歐,艾洛小老虎把整個身體都沒入了水中,只露出一顆頭,到處游來游去,看起來如魚得水。
他撲騰了一會兒,突然轉過頭,看著坐在蘆葦叢中的白色公獅子,「喂。」
「嗯?」李歐甩了甩頭,淺色髮稍上的水珠隨著他的動作飛了開來,艾洛慢悠悠地游了回去,「我記得獅子怕水。」
「啊、也是沒錯,我們不喜歡──」李歐絲毫沒察覺到什麼異常,只不過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水中躍起來的老虎給猛然撲倒在地,先是一片陰影籠罩了他,隨後厚厚的蘆葦叢就猛地被他壓在背後,這種生長在水邊而沒有隨著旱季枯萎的植物變成了上好的墊背,白獅子還沒回過神,就已經被蹭了滿頭滿臉的水。
「哈!讓你抓我尾巴!」滿身斑紋的老虎兩隻前掌按在李歐的身上,孔雀綠的雙眼閃閃發亮,充滿了惡作劇得逞的快意,他顏色分明的尾巴啪搭啪搭地甩著,充分表現出主人的好心情。
水中游過的鯰魚目睹了老虎小青年在成年公獅子頭上動土的驚悚畫面,嚇得差點忘記游開躲避魚鷹的銳利目光。
──但出乎眾居民預料的,李歐只是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把濕淋淋的瀏海往後抓了上去,這頭公獅子露出了有點無奈的笑容,雙手撈住艾洛的腋下,把壓在身上的老虎撈了起來,自己才重新坐了起來。
艾洛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可能會被雄獅猛烈反撲的危險動作,就被李歐一手抱住脖子,搔了搔下巴,年輕老虎瞇起了眼睛發出了舒服的呼嚕聲。老虎們沒辦法互相這麼做,只有在艾洛還小的時候,他的兄長和母親曾經搔過他的下巴。但是由於他們不太常變成人的樣子,這種享受也很多年沒有過了。
李歐的手掌挺大,就和他獅子模樣時寬而厚的前掌一樣,他的力道既不會輕得像被羽毛蹭到,也不會太粗魯,被伺候得舒服了的艾洛乾脆把腦袋啪一聲砸到李歐腿上,尾巴甩了甩,捲了下白獅子泡在水裡的腳。
路過的藪貓已經有點習慣了這片土地上大貓們詭異的和平互動,他嘴裡叼著一隻奎利亞雀在水塘不遠處的草叢中停了下來,正好看見老虎一隻前掌扒住了白獅子的腰,另一隻爪子抬起來也同樣蹭了蹭李歐的下巴,似乎是想禮尚往來一下。不過厚厚的肉墊和毛絨絨的虎掌讓這畫面變得有點可愛,被蹭著下巴的白獅子瞇起了單邊眼睛,笑著往後仰了一點。
嗖地一聲,藪貓竄進了草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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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這兩頭大貓願意從水中離開時,已經是傍晚近夜時的事了。草原上方罩著的弧形天空高而遼闊,大片的火燒雲從頭頂航向遠方,李歐變回成了亞麻色的公獅子,寬闊而結實的背上躺著一個紅色短髮的大男孩。艾洛的雙手枕在腦後,底下墊著的是公獅子厚厚的鬃毛。雄獅的鬃毛並不柔軟,手指穿進去的時候有一點扎手,但是摸起來還滿舒服的。
「哎,別扯。」李歐稍微回頭,看著背上滾來滾去的小老虎。
「啊?會痛嗎?」艾洛好奇地翻過身,趴在他的背上,結實的麥色小腿夾住公獅子肌肉緊實的腰,下巴剛好嗑在公獅子的後頸,他的雙手揪住李歐的鬃毛,故意地稍微拉了一下。
「那倒不會,只是感覺有點怪。」李歐沒一會兒又把頭轉了回去,低沈的聲音卻聽起來還帶著一點獅子特有的震盪聲,有點像是在笑。
「是喔──話說、你的背趴起來還挺舒服的。」在水塘裡泡得滿身涼爽的小老虎青年打了個呵欠,四叉八仰地整個人攤了開來,雙腿蹬了一下。公獅子的腰雖然緊實而勁瘦,艾洛的雙手卻仍然環不住,只能像行李袋一樣掛著。抱著獅子的腰、臉頰蹭著厚實而觸感良好的鬃毛,乾爽的風壓過草原吹了過來,艾洛發出了滿足的呼嚕聲,愜意得不得了。
「──是嗎?」
李歐甩了一下尾巴,灰綠色的雙眼中滿是笑意。
白獅子就這麼載著一頭小老虎穿過了草原,在鬣狗、禿鷹和羚羊震驚的目光之中把艾洛揹回了金合歡嶺。
「喵──」草叢中突然發出一聲細小又歡快的奶貓叫聲,李歐和仰躺在他背上的艾洛一起看了過去,不遠處的無花果樹上,一團小毛球三兩下爬了下來,還差點腳一滑直接擼下樹,幸好樹葉間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接住她,然後手一鬆把她往下扔,這一次,小薇琪順利落地。
艾洛看見了撒開短腿奔過來的小貓咪,立刻坐了起來,嘿一聲把小奶貓崽撈了起來,蹭蹭鼻尖,「嗨──小薇琪,晚上吃飽沒?」
在金合歡嶺上住了一段時間,不管其他三位居民一開始是怎麼的氣氛微妙,小奶貓依然自在地過著她歡脫的生活,並且快速和艾洛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誼。或許是小貓崽實在無法讓人興起什麼戒心,總之艾洛和她熟絡的速度可比跟李歐要快得多──儘管李歐才是經常投餵的那一個。「吃了喔──吃了奎利亞雀鳥!」
薇琪用軟軟的肉球扒住艾洛的臉,長長的尾巴不斷左右晃來晃去,她的聲音和她的外觀一樣軟糊糊的,小奶貓一邊和艾洛說話,一邊左右扭動了一下小小的身體。「嗯?怎麼了──」
「嘿、你們看!」小奶貓崽發出了興奮的聲音,然後在艾洛剛覺得手中舉著的重量一陣改變之後──措手不及地,一個小姑娘啪一聲坐到了李歐背上。
白獅子幾乎是立刻詫異地轉回頭──「小傢伙?」
不遠處,無花果樹上傳來了沙沙聲,一隻手撥開了樹枝,維什尼亞克露出臉,挑著眉看向他們的方向。
草原上,每個角落都在上演著追逐和搶奪,然而位於金合歡樹和無花果樹中間的地區,似乎變成了一個神秘的小型會議區。
獅子、老虎和花豹紛紛變成人型,圍成圈坐在了一塊兒,他們中間的空地裡則坐著一個橘紅色捲髮的小女孩。
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大淺藍貓眼。
「.......薇琪不是還沒成年嗎?」
「大概吧。」
「這麼早就可以轉換型態是正常的嗎?」
「誰知道。」維什尼亞克頓了一下,一臉平靜地提議,「去抓一隻母獵豹什麼的問問看?」
「啊?」艾洛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你是說,抓隻母獵豹,然後說『嗨,小姐妳好,妳覺得依照妳的經驗,進化種幼崽什麼時候變成人型比較正常?』.......這樣?」
聽他這麼一說,原本覺得還滿有可行性的李歐也頓時露出遲疑的神情。
「.......你原本不會真的打算這麼幹吧?」只是說說而已的艾洛猛然扭過頭,看著白獅子,瞇起了眼睛問。
在他高彩雙眸的逼視下,李歐咳了一聲,臉上的表情突然有點尷尬了起來。
維什尼亞克揚起雙邊眉毛,環起了手臂。
維多麗亞坐在他們中間,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低頭新奇地看著自己還有點陌生的手,好奇地抓了抓,唔,有點不習慣手指關節喔......
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一旁悄悄溜過去的地松鼠,亮著眼睛摸過去揪起了松鼠蓬鬆的大尾巴。三個根本不養小孩的雄性這才停下了他們不怎麼有意義的討論,面面相覷地看著這個適應良好的小女孩、以及癱在她手中裝死的松鼠。
「反正......大概沒什麼問題?」
「個體差異吧。」
「.......就先這樣、吧。」
因為這個奇妙的小插曲,艾洛到他們三個各自又分開回家睡覺時,才想起自己其實該離那頭雄花豹遠一點的.......
──不過他爬樹和潛伏的技術真好、幾乎和哥哥們不相上下了欸。一邊爬上樹,老虎小青年轉過頭,瞅了一眼已經毫無動靜的無花果樹。
逐漸漆黑的草原上方,禿鷲仍然順著上升氣流盤旋空中,夜晚獵捕的掠食者並不比白天少,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飽餐一頓的機會。一條眼鏡蛇慢悠悠地從草叢中溜過去,卻沒注意到背後襲來的危機。
沒一會兒後,一隻狐獴叼著晚餐,身手靈活地竄進了窩裡。
夜晚降臨開闊的原始曠野,狩獵仍未停歇。
Φ
花豹是一種天生善於隱藏身影的物種。銳利的爪子讓他們擁有得天獨厚的天賦,獵物往往要到他們主動現身時,才能察覺他們的存在──然而花豹的爪子和強悍的力量,則讓獵物毫無脫逃的餘地。而這種物種之中,又有一種特別的亞種──
黑豹。埋伏在夜晚的王。
西瑞爾懶洋洋地交疊著前腿。當他閉上雙眼時,沒有任何生物能發現他的存在。他漆黑的尾巴從枝展寬闊的洋槐樹上垂落,上頭帶著幾乎看不見的深色玫瑰斑紋,證明他們的確是花豹的一種。
這隻公黑豹同樣是一個進化種,西瑞爾成年以後就離開了母親的地盤,兩年之後獨自佔據了三角洲最肥沃的土地之一。他已經成年許久,若是原始種,很可能早已經進入老年,無法再管理這麼大一片地盤,然而身為進化種的他在這個年紀卻正值壯年,正是最強壯的時候。
他領地中的居民都知道,西瑞爾並不嗜殺,但是他極少放過自己盯上的獵物。證據之一就掛在他身旁不遠的樹枝上──那是半隻大旋角羚羊。
大旋角羚羊是所有羚羊中體型最大的一種,他們不分雌雄都有一對旋轉美麗的角,在面對掠食者時,那同樣也是殺傷力強大的凶器。他們的體重最多可以重達一噸,個頭巨大,幾乎和斑馬危險。
正因為如此,更顯得一頭能把旋角大羚羊掛在自家樹上的豹,絕對不好惹。
西瑞爾的領地中沒有斑鬣狗,只有一些單獨來往的棕鬣狗,而這些鬣狗們和他們住在草原另一頭的同族一樣悲慘──西瑞爾也厭惡鬣狗,毋庸置疑。這頭黑色的花豹平時並不會太在乎經過他樹下的鬣狗,但只要在他決定獵捕後,鬣狗們必須主動退散。否則西瑞爾並不介意給他們一個教訓──他會咬碎他們的脊椎。
上一個半年已經有不少鬣狗得到了這個血淋淋的教訓,並且提前結束了他們生命中的雨季。
雄花豹的領地向來廣闊,大多和三四頭母花豹的領地重疊,然而西瑞爾,這頭黑化的花豹卻是一個例外。
他不願意應付那些和他同種類的姑娘們。哪怕雨季時母花豹各個身材優美、毛皮光華,只要住在他的領地周圍,都只能虛度青春,因為這頭黑豹寧可天天待在洋槐樹上,也不願意多看她們一眼。
他來到此地的第一個雨季,母花豹們欣喜於他的強壯和獵捕技術,他會是很好的父親──對於花豹來說,好父親的定義就是擁有好基因,可以讓母花豹們產下健康強壯的寶寶。
然而,第一個雨季過去了。
第二個雨季也過去了。
第三個年,所有的母花豹們紛紛和雨季一同離開,決定去尋找自己的春天了。
她們已經對這頭黑豹絕望了!
再怎麼優秀強悍,不願意交配的雄花豹就等於不存在!黑豹也一樣!
母花豹們的怒吼被經過的犬羚聽見了,不久之後,住在岩山周圍的蟒蛇也得知了這個消息,並且得到了一頓美味的晚餐──多虧這隻犬羚,他在未來幾個星期的消化過程中都不怕無聊了。
但可惜的是沒等到他消化完食物,出來繼續散佈這個消息,這條蟒蛇就被一隻路過的蜜獾像啃黃瓜一樣喀擦喀擦給嚼了。於是乎草原上的其他居民沒有機會見識到平常假正經的蟒蛇八卦的威力,三角洲的東側和西側也就沒有機會互通有無。
否則,他們恐怕會產生一個懷疑──雄花豹是不是都不願意交配?
.......這是個問題。
但今晚恐怕得不到答案──正當西瑞爾一腳按在樹枝上伸展著流線而結實的身軀,正準備跳下樹時,他突然聽見了細微的動靜。西瑞爾瞇起了灰綠色的眼睛,緩緩地收回前掌,低頭讓視線穿過槐樹葉,看見了發出聲音的目標。
他本來以為是哪隻大耳鼠或藪貓。
沒想到──黑豹徹底停了下來,專心地注視著樹下。
他的洋槐樹下有一片平坦的岩石,而眼下,有一頭......豹。
對,有一隻豹刁著瞪羚,腳步輕盈地跑到了樹下,放下獵物,低頭小口小口撕扯了起來。
從這個進食的動作,西瑞爾瞬間發現這並不是一頭獵豹。獵豹進食的時候都極度狼吞虎嚥,務求在最短時間內塞下最多的食物。不但因為他們特容易被搶劫,同樣也因為他們只能吃鮮肉,剩下的肉吃不完也沒辦法留到下次。
這頭吃飯吃得跟小貓一樣的,肯定不是獵豹。否則按照他那個吃法,早就餓死了。
出於有趣和探究的心理,西瑞爾緩緩趴了回去,看著樹下的小傢伙悠閒地吃飯。這天晚上剛好沒有風,樹下的雪豹甚至無法在這短短的距離內發現頭頂上方正趴著一頭隨時可以咬斷他脊椎的黑豹,斯捷凡只是很規矩地按照母親從小教導的,先從腹部下口,然後慢慢吃掉內臟。
他來到大草原的第一餐過得十分平靜而愜意,甚至連禿鷲都沒有來打擾──那個原因就活生生地趴在斯捷凡頭頂不遠處,但是他始終沒有察覺。
換了個新環境,他似乎也沒有多少不安和興奮,差不多吃飽了以後,他用後腿把剩下的骨頭和殘骸推到岩石下,左右看了看,竟然就地躺了下來,露出了雪白柔軟的腹部。
有點吃太飽了.......那睡一下好了。
西瑞爾有點意外幾乎是詫異地看著樹下那頭吃飽喝足肚子鼓鼓的雪豹,毫無戒心地躺倒,就這麼睡了起來。
片刻之後,洋槐樹上的黑豹無聲地跳落地面。抱著種子路過的地松鼠不小心看見了他在黑夜中發光的灰綠色眼睛,猛地背後一緊,連忙竄逃離開。
對黑豹和花豹來說,地松鼠可是一頓值得懷念的童年點心──走為上策!
西瑞爾沒有在意草叢間快速奔走的地松鼠,他只是無聲無息地繞著斯捷凡轉了兩圈,抬起頭看了看似乎已經沉睡的草原,突然改變了主意。
今天就不去狩獵了吧。
──畢竟,他找到更有趣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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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早晨,金色的陽光降臨乾燥的大地,大部份的動物都避了太陽正盛的日頭,只有少數居民小心翼翼地經過了高草叢──他們可不希望被這時候仍然在活動的掠食者給逮個正著──目標數量少就意味著受害機率高啊。
洋槐樹的陰影間,黑豹西瑞爾突然抬起了頭。他幽綠的雙眼泛著一種具有光澤的冷光,隨後又在斑駁的樹影中模糊成湖水般的一片沈靜。他無聲地跳下樹,柔軟寬大的前掌精準地拍住了抖抖耳朵,正打算離開樹蔭的雪豹,「想去哪裡?」
被按住了背的斯捷凡齜了下牙,回過頭謹慎地退開幾步,煙藍的雙眼中滿是煩躁,「你管得太多了──難道我是不用吃飯嗎!」
「喔。」西瑞爾緩緩挪開了腳掌,繞著斯捷凡慢慢地兜起了圈子,他灰綠色的雙眼中滿是讓人背毛直豎的興味光芒,「關於這個問題──首先,你腳下踩著的,是我的領地。」
斯捷凡退了一步,不安地甩了一下尾巴。
「其次,你每天吃下肚的,都是屬於我的獵物。」
西瑞爾突然繞到斯捷凡背後,在他的頸後低下頭,他低沈的聲音就近在耳邊如同拍過耳際的風,「同理可證,你當然也是屬於我的。我關心一下自己的東西,有什麼問題嗎?」
黑豹的聲音從容而且優雅,很容易讓人一不小心就忘記吐槽他話中恐怖的強盜邏輯──斯捷凡在他的聲音包裹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那時黑豹已經慢悠悠地離開了。
「給我好好待在原地──噢,別想趁機逃跑,我會知道的。」
雪豹目送著對方迅速隱匿在草從和槐樹陰影中的強健身影,氣得轉身精準地咬住了一隻試圖經過的珍珠雞,趴在樹下洩恨似的用力扯了起雞翅,沒想到卻被飛滿天的羽毛弄得更加鬱悶。
.......算了,等那頭黑豹的食物好了。沒一會兒,斯捷凡就果斷拋棄了難以下口的食物,連他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心態不知不覺間又適應了起來,本來就不多的警戒心又漸漸消失了。
一陣子後決定趴下來再睡一覺的斯捷凡當然不會知道,天上目睹了這個畫面的禿鷲們交頭接耳一會兒,已經幫大貓總結出了一套追妻策略──餵食,餵食,然後餵食。
難道這也是大貓的一種基因本能?
........所以其實貓科動物還挺好養熟的啊。禿鷲們如此評價著。
無論這片草原上的大貓種類是不是有越來越豐富的趨勢,季節的變化仍然規律地進行著,一如千萬年來的時序變化。不同於外來的雪豹,西瑞爾敏銳地察覺到了遠方翻滾的雷雨雲,他足夠經驗豐富,能夠分辨這並不是像前幾天那樣曇花一現的小雨,而是雨季重返三角洲的預兆。
雨水、青草和食草動物,都將重新到來。他伏低身體,快速地奔跑了起來。大量的獵物即將重新充滿他的地盤──而家裡那頭有趣的小雪豹,也即將見識到草原的豐饒和熱鬧。在無意識之中,他不禁感到有點自豪──以及隱約不明的躁動。
畢竟雨季的來臨同時也象徵著,繁殖的季節即將開始。
Φ
除了上個雨季的新生兒和外來居民,熟練的草食動物和掠食者都能從一切蛛絲馬跡中感知到雨季的來臨,鼻頭濕潤的空氣,枯草中冒頭的新芽,北方的大批羚羊、角馬和野牛即將返回南方,熬過一個艱難旱季的掠食者心目中美好的宴會也近在眼前,遊牧民族們一批一批回到三角洲,和久違的天降甘霖一起──
艾洛打了個噴嚏,他抬起厚實的前掌蹭了蹭臉,紋路分明的尾巴懶洋洋地垂下樹,他無意識地讓尾巴一下一下拍著金合歡樹幹,以排遣無聊。不同於終年濕潤的叢林,草原上的旱季徹底削弱了這頭年輕老虎的活力,他一天多半要花一半的時間泡在漸漸縮小的水塘裡,然後用剩下的時間待在陰涼的樹上。至於樓下那頭白色公獅子,早已經不能讓他提起一點戒備心,要不是偶爾目睹了李歐狩獵時的高明技術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力量,他幾乎都要忘記李歐是一頭成年雄獅──草原上最危險的生物之一。
他三兩下爬下樹,轉換一下形態後直接從石嶺上跳了下去,準確落到白獅子寬闊的背上。李歐猛然張開灰綠色的眼睛,又慢慢地趴了回去,他用帶著一圈絨毛的尾巴甩了一下艾洛的小腿,翻了個身把他摔到身旁的草叢上,然後低下頭顱在艾洛臉上舔了一口,「怎麼跑下來了?你平常不太願意下樹的。」
「沒事做啊。」艾洛躺著一把推開了白獅子巨大的頭顱,順手從他頭上拎出一團睡得正香的小奶貓,艾洛把那團軟毛放在自己的胸口,小薇琪呼嚕了一聲,很適應地在他身上窩好,用尾巴把自己團起來,吧嗒吧嗒嘴巴繼續睡。
李歐看著他們,一會兒後坐了起來,他的前掌規矩地疊在一塊兒,昂起了頭,注視著不遠處消失在草叢間的花豹。
白獅子在旱季的時候維持了他的原則,他認真地提防了維什尼亞克,但與此同時,他們很幸運地維持住了他們的和平協定。這片獵物減少的土地依然足夠養活一頭獅子、一頭花豹和一隻老虎。
即使再算上一隻巴掌大的小貓崽,食物依然充分。李歐很高興他們不必為了食物翻臉,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艾洛躺在草堆上,往後仰起頭倒著看見了消失在高草叢中的花豹尾巴,他揉揉胸口的毛團,一手枕在腦後,風壓過草,乾枯的枝葉被壓低了,又再度挺直,年輕的老虎抓了把乾草,有氣無力地抱怨,「旱季怎麼這麼長.......熱死人了。」
李歐回過頭,用巨大的頭顱拱了拱他,有點好笑地說,「你不是都已經天天泡在水裡了?附近的獵物爲此還少了不少呢。」
一頭天天佔據了水塘中央的老虎的確在食草動物間造成了不小的騷動,尤其時對於中小型羚羊來說,他們顯得格外驚恐。雖然他們不曾看過老虎這種條紋款的大貓,但是對於草原上幾種和老虎外貌類似的大貓,從獅子到花豹獵豹來說,羚羊通通是他們餐桌上的一頓美餐;畢竟相較起凶悍的斑馬,大羚羊頭頂著的一對驚人的角,以及甚至連獅子也要再三考慮的野牛,羚羊除了跑得快,武力上簡直就是連獵豹都能欺負的優良獵物。
誰知道這頭老虎會不會突然某天就轉頭撲過來,像獵豹一樣把他們托上餐桌?羚羊們近期正在積極考慮要大舉搬遷,遠離這個大貓越聚越多的水塘。雖然是如此,李歐和維什尼亞克的生活倒也並未因此受到什麼太大的影響。
因為相對起羚羊,他們更喜歡斑馬和捻角大羚羊──這剛好是相對膽子更大的幾種食草動物,基於他們本身就擁有和掠食者對抗的條件。至於這兩頭技術高超的獅子和花豹能不能搞定他們,很顯然從他們每日的食譜就可以得知。就在艾洛聽著李歐說的話,哼了幾聲正要反駁的同時,不知不覺間,天空中一大片翻滾的烏雲已經大舉壓境,直逼他們的上空,從不斷湧動的厚重雲層中,閃過幾道蒼白的光。
白獅子似有所感應地抬起了頭,然而就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間,一道粗壯而聲勢驚人的青白雷光猛地破開雲層衝落地面,正好對著一棵老樹當頭劈下;艾洛還沒反應過來,轟地一聲,在他們視線中不遠處的那棵樹就這麼在強光之中熊熊燃燒了起來。年輕的老虎發出了夾雜著不安和緊繃的高吼,他一翻身立刻變回了老虎的模樣,孔雀綠色的眼睛緊緊凝視著起火的方向,後頸的毛豎了起來,伏低身體齜開利牙,咆哮聲幾乎就堆積在喉嚨中即將溢出。
野火開始不斷延燒,旱季乾枯的草原成為了最好的燃料,火勢沿著枯樹的周圍快速擴散。一時間,周圍啃食青草的犬羚紛紛抬頭奔走;草原獴連忙舉家鑽出地穴逃離火場的包圍;他們嗅著風的方向,本能地選擇了一條活路,快速遠離。李歐一邊穩住被甩到一旁的小奶貓,翻起身變成了人,他伸手抱住艾洛的頭和上半身,低下頭安撫著躁動的叢林野獸,「噓、別緊張。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三角洲上都會有幾場野火。」一邊說著,李歐舉起了一隻手,他並不看大火蔓延的方向,而是緊盯著艾洛孔雀綠色的眼睛。
他的手指,指著烈火上方盤據的厚重烏雲。平時高而遼闊的天空此時變得壓迫而逼近,彷彿隨時會壓下來覆蓋大地,烏黑的雨雲中夾雜著雷光和陣陣轟隆聲。隨著天空越來越低,遠方的野火發出了燃燒的灼熱氣味,順著風漂了過來,然而除此之外,李歐的鼻尖仍敏感地察覺到一絲久違的水氣。
他再清楚不過那是什麼的徵兆,微小、隱晦但卻值得期待。
「看那兒──雨季要到了。」
李歐捧著老虎的臉孔,灰綠色的眼睛在烏雲的陰影下,變成了溫和而模糊的湖水色,一滴雨水彷彿順著他的話滴了下來,落在他的鼻尖,碎裂的水花濺上艾洛臉上的花紋。
很快地,越來越多雨點紛紛落下,直到大雨連成片,烏雲把整個旱季蒸發的水分一次通通傾倒了下來。大量的涼爽而吵鬧的水瞬間浸濕了李歐的短髮,向來厭惡水分的白獅子嘆了一口氣,他拍了拍艾洛的肩膀。艾洛的緊繃和躁動似乎隨著大火被雨水澆熄而平息,他瞇起孔雀綠的眼睛,見到久違的大雨,那雙高彩的眼瞳彷彿被水狠狠刷過一次,顯得透徹而明亮。年輕的老虎呼嚕了一聲,甩甩頭,他不忘叼起一旁被豆大的雨滴敲得暈頭轉向的小貓,跟著李歐走進岩石底下的庇蔭。
不遠處,茂密的無花果樹上,花豹不耐煩地忍受著沖刷皮毛的雨水,緩緩閉上了淡灰色的雙眼。
雨季正式回歸大地,狩獵的盛季即將展開。
Φ
從那次的野火算起,豐饒的雨季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再次充斥領地的大量獵物養育了新的生命,一批幼兒即將誕生,張開雙眼,看見這個讓人眼花撩亂又美麗殘酷的世界。然而在他們平安來到大草原前,他們的母親得先逃過狩獵者的埋伏才行。
刺槐林中發出了細微的聲響,然而還沒等到身形渾圓的瞪羚母親反應過來,一頭老虎已經撲了出來;他滿身的條紋使他能隱藏在陰影底下,幾乎和花豹一樣擁有優勢。艾洛快速壓上瞪羚的背,運用全身的力量把她壓垮,然後一口用力咬碎了瞪羚的喉嚨。
經過小半個雨季的滋養,李歐和維什尼亞克等成年的進化種尚看不出什麼差異,然而逼近成年的艾洛,卻正好進入了變化最快速的時期。他的肩膀開始變得厚實,毛皮底下緊實的肌肉著強健的力量。他一雙高彩的雙眼不再渾圓,而是逐漸變得狹長,成長的除了他的外表,還有神情。
艾洛在雨季的草原變得如魚得水起來,他從對面鄰居和樓下同居人的身上學到了更多的潛伏耐性,和務求咬斷裂物最後一口氣的狠勁。這頭年輕的進化種公老虎,開始處處展現出他的威脅性。
溫熱的瞪羚血流入他的喉嚨,艾洛呼了一口氣,按住羚羊的身體,低頭大口撕咬起鮮肉來。艾洛一邊進食一邊維持著警戒,等到他吞下瞪羚背上大半的肉之後,他的耳朵動了一下。
年輕的老虎停止動作,他稍微抬起頭,正好看見一頭白色的公獅子從草叢中走了出來。李歐沒有靠近,他尊重對方進食的領域,白獅子只是伸了個懶腰,在一旁側躺下來。
艾洛盯著他幾秒,發現李歐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於是朝他發出一聲毫無敵意、甚至有點敷衍的啊啊聲,隨後低下頭繼續進食。只不過從背後看起來,能發現艾洛的尾巴正呈現鐘擺的方向左右晃動──這引起了維多麗亞的興趣。
她規矩地坐在地上,水亮的眼睛不斷隨著艾洛的尾巴轉動,然後退開兩步──嘿、啪。她快速撲了上去,然後一個翻身滾到艾洛背上,下一個瞬間就變成了一個笑呵呵的嬌小姑娘。
艾洛經過半年的訓練早已經見怪不怪,他再也不會上演被一把撲得把臉埋進內臟和血肉裡的窘事了,哼。
公老虎一邊想著,用尾巴甩上來拍了拍維多麗亞的腳。在他終於放下了已經快要乾淨的瞪羚後,李歐才站起來走了過來,他湊近吃飽喝足的艾洛臉旁,舔了舔他沾在毛皮上的血。艾洛也十分懂得享受對方的服務,他瞇起眼睛,舒服地抬起頭,方便李歐的清理。
李歐早先已經在領地的另一頭獵補了一頭轉角羚,同樣飽腹的兩隻大貓顯得慵懶而且溫和,艾洛在被舔得高興之後就甩甩尾巴,轉身走向水塘的方向。這已經成為了最近的習慣──雨季的到來讓他們領地中的水塘再次高漲擴大,現在可以供給更多的動物飲水,並且在這個時候,所有水塘邊的動物都不約而同地維持了一定的和平。
不管是食肉、食草還是食腐動物,聚集在水塘邊的他們共同的目的就是飲水。至於狩獵,雨季時誰的領地上都不乏獵物,倒也沒有需要潛伏在水源邊等待。
雨季時,各種情形總是會比起旱季來得沒那麼緊繃。
──然而,預料之外的事卻總是發生著。
平靜的水塘附近,草叢中傳出了老虎的咆哮,艾洛快速往後躍了開來,他三兩下爬上最近的一截倒塌的樹幹,注視著面前的龐然大物──那是一頭年輕的公象。
雨季的時候,象群跟隨著年長女族長的帶領,回到了水草豐美的三角洲,象群是由年齡不一的母象和小象所組成,她們非常團結並且親近,每一頭母象都會仔細照料隊伍中的所有小象,就如同獅子所組成的家族,互相照料彼此的孩子能讓象群的中的小象獲得更好的保護。
然而,一旦小象長大之後,公象就會被趕出象群──和獅子不同的是,年輕的公象是被他的母親和阿姨們給趕出隊伍,而不是自己的父親。事實上,大部分的大象甚至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成年的公象並不會跟著象群,多半是單獨流浪。但是在象徵繁殖的雨季,他們會追著象群的腳步移動,試圖獲得交配的機會。留下後代是動物們的本能,就和進食一樣重要。
草原上的居民們都知道,大象是最橫行霸道的動物,他們幾乎沒有天敵,而且極度敵視大貓。而比起象群更具有攻擊性的,就是發情的成年公象。
比如說緊咬著艾洛不放的這一頭,就是一隻十六歲的年輕公象亨利。亨利和一般的大象不太一樣,他的臉上有一道極度明顯的舊傷,已經徹底愈合,但是看得出當時是非常驚人的傷口,以及他的後腿上也有同樣的爪痕。
亨利小的時候曾經被獅群襲擊,險些丟了小命,兇猛的母獅在他的身上留下許多爪痕,小象的皮膚還不夠厚實到足以抵抗獅子的攻擊。而隨後抵達的雄獅甚至差點一口咬下他的臉,幸好亨利的母親和阿姨及時感到,否則恐怕亨利當時就會變成獅群的豐盛晚餐。
並不是每個獅群都有能力狩獵大象的,即使只是未成年的小象也一樣。
相較起成年雄獅三百多公斤的體重,小象隨隨便便都能達到五噸,隨著時間更是成長驚人,若不是有足夠的把握或逼不得已,往往連獅群都不會和大象過不去。顯然,當時攻擊亨利的獅群絕不是省油的燈,才能在他身上留下這麼顯眼的傷口,即使現在亨利已經成年,還是不得不帶著當時的疤。
或許是因為童年的記憶,亨利比起其他的大象更加仇視所有的大貓,尤其現在又正值暴躁的年紀和雨季,亨利在水塘邊撞上了艾洛之後就窮追猛打,死不肯放棄,逼得艾洛不得不轉身奔跑,卻還是很難甩掉他。
「該死!到底是誰惹到這傢伙,幹麻遷怒到我身上──」艾洛惱火地發出低咆,他四處張望著,試圖找到離開的路。正好這時候一大群斑馬一起經過他們對峙的草原,趁著大量的馬蹄聲分散開亨利的注意,艾洛立刻滑下樹幹變成人形,從另一個草叢比較茂密的地方快速離開。他頭也不回地跑回金合歡嶺,留下背後大象發現被晃悠後發出的高聲嘶鳴。
誰理你,神經病──艾洛暗自覺得自己有點倒楣,曾經咬了亨利一口的動物無論如何不可能是老虎,要算舊帳好歹找個對的種族吧?到底干他什麼事?
因為受不了太多的水分而提前離開水塘的李歐倒是沒遇上這件事,在大顆火熱的太陽慢慢落下地平線後,金合歡嶺底下的岩石區中,李歐還是在艾洛的描述下才得知了這件事。變成人型的李歐壓了壓眉頭,顯得有點凝重,卻又不是太過在意,一會兒後,他只是坐了起來,捏了捏艾洛的後頸,「每隔幾年的雨季,大象就會經過這片草原......盡量離他們遠一點,那些就是一群會走動的路霸,尤其討厭我們。」
艾洛呼嚕幾聲,略帶點鬱悶地也變成人型,他在軟軟的草堆上滾了一圈,攤開四肢,「跟我什麼關係啊?世代得罪大象的又不是老虎,實在是很倒楣。」
李歐聽他的抱怨笑了起來,他彎起一雙灰綠色的眼睛,在艾洛的上方低下頭,嘴角掛著微笑,「沒辦法,誰讓你跟我們長得像呢──」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艾洛仰著頭,盯著李歐的雙眼,以及他近在眼前的高挺鼻樑。月光在照耀了不遠處的地面,岩穴的深處卻顯得昏暗。然而無論是獅子還是老虎,他們的視力足夠發達,能夠讓他們在一片昏黑中找準對方的臉孔,艾洛瞅著瞅著,突然被李歐低下頭咬了一口頸子肉。
「嘿!你幹麻咬我──」艾洛一邊抗議,單手捂住脖子,單手掛上李歐的肩膀報復似地狠狠咬了回去,有點得意地發出含糊的聲音,「只有你有牙齒啊?」
李歐的笑聲隨著他的喉頭滾動了出來,他隨手往後一抓瀏海,封住了彼此的嘴。
Φ
雨季的熱鬧仍然持續著,大量的嬌嫩新生兒已經誕生;這些弱小纖細的幼崽搖搖晃晃地學會了走路之後,就再也不會倒下,直到被掠食者的獠牙和利爪扳倒的那一天。大雨一陣一陣地沖刷,這對於掠食者們來說是好消息,卻也不是那麼愉快。大雨中,他們的氣味會被雨水所掩蓋,使得獵物更不容易發現他們的存在,然而對於他們本身來說,雨水不斷地沖刷打濕皮毛的感覺卻也可以說是糟透了。
唯一不受影響的就是艾洛,雙層的皮毛讓老虎特別喜愛水,他們喜歡泡澡,喜歡濕潤的環境。
這一個雨季他幾乎是過著和大象亨利你追我跑的憤怒生活,艾洛每每甩掉亨利,下一次這頭記仇的大象還是會立馬跟上來。就不知道亨利是真的這麼執著於要一報自己小時後的深仇大恨在錯誤的對象身上,又或者還不夠年長的他反正也無法追求到挑剔的母象,乾脆在艾洛身上發洩自己的鬱悶。
沒人曉得,艾洛和亨利顯然也不願意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草原上每天都在上演著雞飛狗跳的生活,弄得李歐數度嘗試要想辦法宰了這頭大象省事。現在每天早上醒來,艾洛都不見蹤影,以往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甩乾一身池水回來繼續睡覺;然而亨利來了之後,艾洛每天要從水塘回到金合歡嶺所要花費的時間卻不是一倍兩倍,亨利似乎盯準了艾洛的路線陰險地試圖突襲,艾洛覺得麻煩,卻也不願意為此放棄早上的泡澡行程。
李歐從早到晚幾乎很難見得到艾洛的影子,他也鬱悶。
最後這次的獵殺行動仍然沒有成功,或許下一年這頭大象還是依依不捨地來找麻煩的話,如果惹上了隔壁樹上的花豹,他們三個可能真的會試圖聯手解決掉這頭大象。無論如何,在今年,這個計畫並沒有被付諸行動,雨季就過去了。隨著旱季再度到來,已經有過一年經驗的艾洛看著大批遷徙的角馬群率領草食動物們度過了剛撒河,在折損一部分成員在鱷魚的大口中之後,大部隊順利抵達了對岸。直到最晚離開離開的羚羊也消失在三角洲上之後,某一天,他回到金合歡嶺下,拱了拱正昏昏欲睡的李歐。
「喂,我要回叢林了。」他說。李歐倏地張開了灰綠色的眼睛。
月光底下,艾洛孔雀綠色的雙眼泛著熠熠微光。
一片安靜的草原上,從遠處遙看那片陰影中的岩嶺,可以隱約窺見白獅子坐了起來,他輕輕地舔了舔老虎的臉孔,靠著他蹭了蹭彼此的臉頰。他們互相廝磨了很久,李歐卻始終沒有站起來,正如同艾洛也沒有躺下去一樣。
那一個隨之而來的旱季,艾洛從順著叢林流出的河水,回到了生長的地方。
Φ
旱季的日子總是不好過,卻也終將過去。幾場野火之後草原上多躺了幾截焦黑的樹幹,烏雲再次翻湧著壓上了三角洲的天空。雨季總是會回到這片土地,滋養新的生命。
那一天早晨,金色的早陽緩緩從極目而去的遠方升起,融融的金色邊緣逐漸脫離地平線,光灑了開來。
在光輝燦爛的那座山上,雪線之上的頂端,一頭白狼側躺著張開了眼睛,他動了動身體,從趴在一旁的黑狼背上看出去,金色的陽光緩緩爬上山頂,然後登向更高處。
草原的西側,一頭黑豹回到洋槐樹下,西瑞爾盯了一眼睡得越來越沒有戒心的斯捷凡,索性咬著他的後頸把這頭沒幾點重的雪豹叼上了高大茂密的樹。
此時,黎明的太陽已經掛到了高處。維什尼亞克趴在無花果樹上,更高的枝頭上掛著半隻斑馬,一團長不大的圓潤小貓靈活地跳下樹,撒腿奔向金合歡樹。花豹瞇了瞇眼睛,尾巴甩了一下,打在粗糙的樹幹上,他灰色的眼角餘光中,走進了另一頭深色的雄花豹。偏紅的皮毛,紫羅蘭色的雙眼慵懶得比起吃飽的獅子更甚。另一頭和他模樣相似的嬌小母花豹拍了他一下,轉身追捕獵物去了。
那一頭,叼著小塊斑馬肉的維多麗亞穿過高草叢,跑向不遠處的岩嶺,她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動作加速、跳躍,準確的撲上了白獅子的頭頂。
「李歐早安!」
白獅子掀開眼皮看了她垂下的尾巴一眼,頭頂上傳來了嗤地一聲。
岩嶺上方的金合歡樹上,趴著一頭成年的公老虎。艾洛孔雀綠色的雙眼狹長,他跳下了樹,隨口拋下一句話,「我去狩獵。」
李歐抬頭看著他,隨後也站了起來,維多麗亞自動滑到地上,她一邊嚼著肉,一邊看著白獅子的目光對準了遠處的轉角大羚羊。李歐的目光漸漸銳利了起來,他的鬃毛在早風中被吹得湧動了起來,顯得威風凜凜;在他的反方向,身型結實的深色老虎踏出了兩步,環顧著熟悉又陌生的草原。
他們同時奔跑了起來。
禿鷹盤旋過高闊的青藍天空,一陣風壓過了茂密的金黃草原,一群狐獴在小土坡上直起上半身,看著同一個方向,隨後倏地同時低下頭消失在芒草下,紛紛跑回巢穴之中;大群的羚羊分散在廣大的草原上進食,一頭年輕的母羚羊領著自己的孩子,大口嚼食著雨季時豐美的青草。
草原上的雨季如同恩賜,是真正流淌著奶蜜一般的肥沃土地,這片三角洲可以養活大量的動物,食草、食肉、食腐。這些動物和土地構成了一個龐大複雜而絢麗的生態系。
在羚羊和野牛分別進食的同時,逆著風的上風處,所有草食動物都沒有注意的矮灌木叢間,還藏著另一雙毫無表情的灰綠色眼睛。
他耐心潛伏著。健壯的身軀徹底隱藏在斑駁的樹影中,直到羚羊群的進食即將結束,紛紛開始準備移動時──他跳出了灌木叢,從上風處側面快速起跑衝向一頭帶著小羚羊落在後頭的母羚羊,他果斷摒棄了嬌柔弱小的小羚羊,結實強壯的身體在短距離加速下迅速靠近了開始奔跑的母羚羊,在她顧慮孩子的瞬間用重量壓了上去。
其餘的羚羊們在獅子猛然躍出時驚慌失措地散開,連更遠的野牛群也發出了騷動,然後這些食草的居民看著這個倒楣的母親被一口咬碎了喉嚨,變成他──一頭年輕公獅子的戰利品。
雖然殘酷,但是這表示他們暫時安全了。羚羊們憐憫地看了一眼失去母親的無助幼崽,又低下頭快速吃了幾口草,準備出發前往附近唯一的水源飲水。
既然這次掠食者的目標已經達成,羚羊和野牛們就不會再多分精力觀察他一眼,他們需要把精神專注於餵飽自己和孩子,在旱季來臨前把握好舒服的日子。
對於這附近的居民來說,那頭聞名整個大草原的奇特獅子,他們都已經十分熟悉。
李歐──一頭基因突變的白獅子。他有著一身接近白色的亞麻灰色毛皮,茂密的白色鬃毛彰顯著他的力量,逼近三百公斤的重量和寬大的爪子讓他的猛力一拍變得致命,當他撲上一頭壯年角馬,甚至可以硬生生把牠壓垮。而雄獅得天獨厚的咬合力,則甚至可以讓他們一口咬穿鬣狗發達的頸部肌肉。
公獅子咬著失去氣息的母羚羊從容離去,巨大的掌落在草地上,他的肩胛骨隨著一步一步往前的腳步而交錯浮起,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警告著環伺著他口中獵物的投機者,沒事最好離遠一點。
他是一頭獨居的公獅子,明明擁有高明的狩獵技術和強壯的身軀,以及比起原始種更複雜的思維,卻沒有挑戰三角洲上的任何一頭獅王並且取而代之的意願。
李歐一身奇特的毛色生在獅群中,雖然備受異樣的目光關注,母獅子們還是盡責地扶養他,儘管大一輪的年輕獅子們特別喜歡挑他動手動腳,但李歐還是在獅群中順利長大──原本他該像其他的公獅子一樣,順順利利像個大齡兒童一樣被母親和阿姨們拉拔長大,然後在攻擊意識越來越強烈的某一天面對父親的一聲憤怒咆哮,接著如同千萬年來所有的小公獅一樣被父親踹出獅群自力更生、在草原上打混個幾年以後,挑戰年老的獅王,建立自己的獅群。
可不幸的是,查爾斯獅群的老獅王在把兒子踹出獅群前,就先受到別的流浪雄獅發動的挑戰。
老獅王雖然經驗豐富,但畢竟已經年老,再加上他是一頭原始種──這表示他除了無法變成人類,也沒有進化種長壽的優勢,體能很快就會走向下坡。新的獅王依靠著強壯的身體和年輕的活力最終佔據了優勢,成為三角洲上屬一屬二龐大獅群的新主人。如同所有新上任的獅群領袖,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上個獅王所有的血脈,然後一一殺掉。
母獅子們憤怒地抵抗,試圖從殺紅眼的獅王手下保護族群的幼崽,然而卻不敵壯年雄獅的力量,被迫進行了一次獅群輪替的必經之路。
上個雨季出生的小獅子們紛紛被殺死,大一點的母獅子倖存了下來,而她們的兄弟,那些年輕、已經開始初具威脅的公獅子則成為了獅王追殺的主要對象。
李歐和他的幾個兄弟分頭狂奔,連夜離開了生長的肥沃土地,被迫提早離開優渥的環境,展開真正的殘酷的草原歷練。
嗑嗑絆絆不提,艱辛的新手狩獵不斷落空,好不容易捕捉到獵物,又要面對鬣狗群的虎視眈眈和禿鷹、胡狼的覬覦,可以說每一頭雄獅在真正獨當一面之前的所經歷的鐵與血的歷練,都可以寫成一本可歌可泣的生存史。
然而這只是大草原上正常生態的一環。
就當所有的草原居民都覺得這頭過度顯眼的白獅子恐怕凶多吉少之下,他兜兜轉轉,竟然就在接近森林邊的地區安定了下來。
等到這些忙碌於生存的居民回過神來,李歐已經變成了草原上著名的獵食者。他以一處土丘為中心,建立起了自己的地盤,範圍涵蓋了一處水源和大片廣闊的草地,以及獅子們喜歡的刺槐林,岩坡和一顆高大的無花果樹。豐饒的環境讓他在雨季的時候不再需要擔心食物的問題,旱季的時候熬過去也不太艱難。
漸漸地,這頭異類的白獅子已經威脅到了三角洲上其他個獅群的領袖,他們開始擔心受到這頭正值青壯年的進化種雄獅的襲擊──是的,李歐是一頭進化種。而且是一頭獨居且過得有聲有色的進化種。
他叼著母羚羊回到領地中的岩壁下,在陰影中拋下了獵物。獅子不喜歡正午的陽光,有得選擇的時候,雄獅必然會避開艷陽曝曬,大部分的時候都躺在陰影下昏昏欲睡。
李歐用有力地前掌按住羚羊的身體,照著柔軟的皮膚大口咬下撕開了血肉,溫熱的血濺到他的白色鬃毛上顯得異常顯眼而具有威嚇力,他舔了舔嘴角,繼續悠閒的進餐時間。
在帶著獵物回到休息地的途中,這頭進化種的雄獅謹慎地繞開了位於領地邊緣的無花果樹。
這和他地盤中一件奇特的現象有關──李歐所佔據的地盤略小於一般的獅群,大概和一頭雄花豹差不多。
而詭異又恰巧的,他的領地邊緣正好以無花果樹為標的,和一頭難纏的雄花豹重疊了。
雖然雄獅和雄花豹的地盤範圍都極廣,照理說不太會經常碰上;如果不是真的想打上一架,兩隻聰明的進化種應該都會刻意避開地盤重疊的地方,起碼在糧食不虞匱乏的雨季過個相安無事的舒服日子。
然而好死不死,分別位於他們的地盤中,李歐偏愛的陰涼刺槐林,和花豹最愛的高大無花果樹,正好和彼此就在近五百公尺之內。
這不過是個加速數十秒或者更乾脆抬個頭就能看見的距離。
不管是雄獅拿出驅趕其他年輕流浪雄獅的速度,又或者拿無花果樹上花豹天生的伏擊技術來說,他們對彼此都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一時間,草原上的大小居民又再次觀注起了這邊逐漸緊張的情勢。
背後跟著一串小孩的鴕鳥爸媽決定率先遠離火線,帶著上個雨季剛出生孩子的母獵豹也打算避其鋒芒,畢竟不管是逼近三百公斤的獅子,或是起碼也有兩百公斤的雄花豹,修理起不足五十公斤的獵豹都不過是小菜一疊。
除了小到幾乎不需要擔心被襲擊的動物如同大耳狐和藪貓,大概也只有橫行草原的大象群和貪婪的鬣狗在這場火光四濺的對峙中依然故我。
最終,再次另草原居民們詫異的,這兩隻年輕力壯,照理說血氣方剛的兩頭頂級獵食者,在終於爆發了一場各有保留的爭鬥後,暫時以各退一步和平收場。各自轉頭舔舔傷口,回家休息去。
他們容許了彼此的存在,並且一齊轉移注意──給地盤中等著撿便宜的鬣狗來了一場突然的血腥大清洗。
顯然比起單獨一隻的威脅,這兩隻進化種的雄性都更討厭貪得無饜又集體行動的鬣狗群。
這群總是對著別人獵物流口水的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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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什尼亞克──那頭無花果上的雄花豹掀了掀眼皮,看著隔壁鄰居咬著一頭母羚羊從遠處經過,他對隨後傳出的血腥味瞇起了灰色的雙眼,在樹幹上如屢平地地伸展了一下肌肉,決定今天去覓食。
前幾天拖上樹的角馬已經吃個精光,只剩下被隨意推下樹的一地白骨了。
花豹和獅子以及獵豹不同,他們是天生的樹梢之王,可以伸收的爪子注定了他們比起其他的大貓要來得更擅長爬樹,只要把獵物拖上樹頭掛著,基本上他們可以安心睡到樂意起床吃飯,不會受到任何打擾。
如非必要,禿鷲也不會來招惹這種食譜廣到難以想像的掠食者。
雄花豹從四五米高的無花果樹跳下地面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只是很自然地落到地面,隨後身型就和無聲的腳步一起潛伏進了高高的草叢之中。
在他距離李歐的領地只有短短不到三百米時,這頭吃飽了正在打盹兒的公獅子還是象徵性地抬起了巨大的頭顱,尾巴在地面上甩了一下以表示關注。
儘管已經相安無事了大半個雨季,在瞬息萬變的大草原上隨時保持警戒心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這是所有居民心照不宣的原則。
維什尼亞克只是用淡灰色的雙眼瞥了白獅子一眼,隨後用前掌把湊到腳邊的某團毛球拍了開來。
一團奶油色毛絨絨圓滾滾的小花貓。
他的那一掌看似嚇人,事實上卻只是剛好把小奶貓掀翻了之後拍飛而已。對於雄花豹精實的身軀和發達的四隻肌肉所蘊含的爆發力來說,這簡直只是力道控制得不能再更精準的輕拍。
不出預料,叼著一隻鳥的小奶貓被拍得在地上滾了一圈,最後毫髮無傷但滿身雜草地停了下來。薇琪坐在地上用小小的肉掌蹭了蹭臉,才眨巴著圓滾滾的淡藍大眼睛看著面前連爪子都比她大一圈的雄花豹。
維什尼亞克同樣看了她一會兒,淡然地轉開頭,逕自走進了草叢中。雄花豹的雙眼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慢慢變成了更淺的灰色,追著風中細微的獵物的氣味,進入了獵殺的準備狀態。
他開始奔跑了起來。那雙眼睛表示了今天在青草鮮美的草場上,必然有一隻倒楣的獵物要成為他的爪下亡魂,爲這只花豹的晚餐獻祭。
小花貓薇琪歪歪頭,瞅著消失在長芒草中的花豹,然後轉頭看了看重新躺下來休息的李歐,抖抖耳朵腳步輕快地蹭了過去。
李歐──啪。小毛球一樣的奶貓歡脫地撲到大太陽下正昏沉的公獅子臉上,連同嘴裡的鳥一起蹭了他滿臉羽毛,不過李歐並沒有驅趕這隻讓所有草原居民看了匪夷所思的野貓幼崽,只是任由她撲騰著爬到自己的頭上,半個小小的身體都埋到李歐白色的濃密鬃毛中,開始左拍拍右拍拍甩掉大部分羽毛,小口撕扯起了午餐。
要說這隻奶貓崽子也是這片領地裡的奇葩。一陣子之前,這隻野貓的母親不慎在獵捕中受了重傷,腹部被撕裂了一個大口子,好撐活撐總歸也沒熬過三天,無奈地留下了一窩的奶娃貓崽自生自滅。這本來也不過是大耳狐和蹄兔閒暇飯後八卦的話題,沒想到不久之後,住在獅子和花豹共同領地邊緣的地松鼠傳開了消息──說有一只不知死活的小母貓蹭進了李歐的地盤,還蹭到正在睡午覺的公獅子面前打滾去了。
天上飛過的蛇鷹聽見了這個消息,差點連嘴裡叼著的午餐都嚇掉了。
這年頭,大貓小貓還真的都一家親了不成?
Φ
要讓李歐回想起來,現下趴在他腦袋上的這隻熱呼呼的軟糰子是某一天他躺在茂密的金合歡樹下躲太陽時出現的。
他在半睡半醒間聽見了不遠處的草叢中傳來悉悉窣窣的聲響(那時候他的午休睡得沒有現在沉,因為還在跟雄花豹對峙中),於是這頭剛吃飽的公獅子張開了雙眼,有點好奇地伸出了寬大的前掌,朝草叢中發出動靜的地方扒拉了一下──
草堆中滾出了一隻比他的巴掌還小只的幼貓。
一時間,兩隻體型相差懸殊的貓科動物大眼瞪著小眼,一掌就能被拍扁的小貓崽瞅著面前這只體型魁武的傢伙,居然張開了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和一聲呼嚕。
奶貓薇琪自動蹭進了白獅子趴下時垂到地上的鬃毛中舒服地窩了起來。
李歐有點無語地盯了這小傢伙一會兒,最後也拿不准是要宰了她還是要嚴正咆哮一聲把她趕走。
最後白獅子抬頭望了望樹葉縫隙間透下的灼熱陽光──不管是哪個好像都有點蠢啊。
嗯,宰了都不夠塞牙縫,對著奶貓咆哮也實在沒什麼必要。
算了吧、還是好好睡個午覺比較實在。
於是乎,號稱連自己的幼崽都會毫不留情地拍飛的公獅子,就在草原居民眾多要瞪到要掉下來的眼珠子圍觀中,又重新慢悠悠地趴了下來,睡覺。
甚至日後,也沒聽誰傳出什麼小奶貓慘死獅掌下的駭人血案。
這只趴在白獅子頭上曬太陽的圓潤貓仔彷彿成了這片已經夠詭異領地的新風景。
身為一隻單身的強壯公獅子,李歐沒有食物憂慮、也沒有一群需要應付的剽悍妻子和煩死人的頑皮小獅子,他平時幾乎都過著會讓獵豹眼紅到死的悠閒日子;曬曬被擋掉一半的太陽,肚子餓的時候出去外頭草場轉個一圈拎一隻合胃口的回來,吃飽喝足以後洗洗臉,趴回合歡樹下睡覺。
對於生活這麼規律的李歐來說,沒事拍拍這只軟萌逗趣的小貓崽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生活娛樂項目。
反正她小得無法對他的食物造成什麼威脅,即便她敞開了胃口狂吃、把自己吃成一顆可以拿來滾的球,對李歐的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口的量。
依照李歐的喜好,他總是拖回一整隻的角馬甚至是轉角羚羊,少掉餵飽一只奶貓的食物份量說不定沒人說他都不會發現。
更何況這隻神奇的奶貓幾乎不跟他蹭吃的,小薇琪總是可以找到各式各樣的食物把自己餵飽,然後帶著點心回家慢慢啃、........噢,回獅子家。
有時候是河邊淺水中的小魚、或是不知道哪裡飛過的小鳥,偶爾還能看見她叼著一串蹄兔跑來跑去。
薇琪是一隻活潑的小幼崽──活潑到有一天李歐下午醒來,突然發現這妮子已經蹭到了花豹棲息的無花果樹下去了。
他徹底張開灰綠色的眼睛站了起來,稍微沉下頭顱專注地凝視著無花果樹的方向。
還未到達警戒的地步,但是李歐看起來已經是隨時可以起跑的姿態了。
很難說如果那頭雄花豹一個不對撲了下來,他會不會上前去護著那隻小奶貓。
不過出乎意料地,趴在粗壯樹杈間的維什尼亞克只是往下看了看,然後跳了下來。
李歐瞇起雙眼,發出了輕微的齜牙聲。他有力的尾巴重重拍到地上,拍飛了一地枯葉雜草,雄花豹看了過來,隨後稍微弓著背緩慢地直起上半身──他的肌肉逐漸改變型態,身體曲線毛皮隱去,健壯的雄花豹在李歐和維多麗亞的面前變成了一個淡金色短髮的年輕男人。
他有一雙淺得幾乎沒有顏色的淡灰色眼睛。冷漠的雄花豹彎下腰,拎住那隻剛剛還在撓樹幹的小貓的後頸皮毛,把她舉到面前來。
小貓咪此時異常乖巧地被提起來,還朝對方咪了一聲。
李歐在遠處看著她長長的尾巴甩了甩,短短的四支都縮在身前的模樣,突然覺得大概不需要擔心了。他順著當時的姿勢伸展了一下,然後在放鬆時也緩緩舉直上身,變成了人的模樣。
李歐鬆鬆脖子,朝著維什尼亞克走了過去。
「嗨、鄰居。」他在尚未進入對方領地的邊界停了下來,以表示一種善意。那頭雄花豹變成的身材精實的男人轉頭看著他,沒有立即變成具有威脅性的花豹型態或許也是一種無意鬥爭的表示。
畢竟很少有兩頭進化種會特意變成人的模樣,捨棄利爪、獠牙和力量來打上一架。要打得這麼含蓄、這麼保留還不如轉頭走人別浪費力氣得了。
「.......嗨。」李歐的花豹鄰居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緩緩點頭,不鹹不淡地回了一聲。這兩只高明的掠食者兼隱性的競爭對手互相評估了一會兒對方嶄新的型態,然後不約而同地選擇友善打個招呼了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個可以還給我了嗎?」李歐指了指維什尼亞克拎在手中的小貓咪,她已經乖巧到兩人幾乎都忘記了她的存在,小薇琪最新的樂趣是用好奇的目光觀察著兩個大傢伙(?)的新樣子。
雄花豹看了一會兒手上的毛糰子,伸手把奶油色的小貓咪拋了過去。
「喵──」小貓咪在半空中發出了一聲軟糊糊的叫聲,小小的五短身體彎了起來露出了白色的柔軟腹部,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李歐寬大的手掌接個正著,仔細一看,她快速眨巴著水藍雙眼的模樣看起來居然是興奮而不是害怕的樣子。
薇琪快速坐了起來,朝著維什尼亞克又喵喵叫了起來。
雄花豹看起來被她獵奇的反應搞得有點無語,半晌才抬頭看著對面的獅子,說了一句,「......你哪裡撿到這東西的?」
李歐搔了搔臉頰,捏了捏小奶貓的後頸,然後把她放到頭上,對著隔壁鄰居認真的說,「嗯,午睡到一半草叢裡扒拉出來的。你要是喜歡的話、下次試試看撥一撥草叢.......不對,依照花豹的習慣,試試看無花果樹?」
「..........」
總而言之各種讓草原居民無語翻倒的對話略過不提,經過了這次事件之後,這塊領地裡的兩個主人算是第一次用全然和平的姿態打了個照面;而從此之後,小奶貓薇琪的活動範圍則徹底活潑到了花豹的領地上去了。
這一天傍晚,維什尼亞克用花豹的型態拖了一隻鴕鳥回來,他回頭掃了一眼跟在一段距離外的棕鬣狗──這些棕鬣狗和他們更惹人厭的親戚斑鬣狗不同,他們只有兩三隻在一塊兒,更多時候是獨居。這幾隻棕鬣狗從維什尼亞克從矮樹上猛地躍下,賞了措手不及的單身公鴕鳥一爪子然後趁勢用力咬斷鴕鳥纖細的頸子時,就盯上了他──又或者說是他口中肥美的鮮肉。
畢竟公鴕鳥強而有利的腿,是讓許多的掠食者都望之卻步的凶器。尤其是對於「身嬌體弱」的獵豹來說,給成年鴕鳥結實地踹上一腳,不交代幾根骨頭是別想安然離開的。
雖然相對來說,棕鬣狗們可以依靠群體優勢獵殺鴕鳥甚至更大的獵物──但是鬣狗們是出了名的有便宜不撿是混蛋,為了當個正人君子,他們力求必須搶奪任何視線中有機會到手的獵物,不管是別人正要下手的,還是已經叼在嘴裡的。
但是這群棕鬣狗面對雄花豹冰冷的視線,只是龇了齜牙,然後不甘心地緩緩退開了。
鬣狗可以隨意欺負獵豹不成問題,但是面對一隻強悍而且忍耐度低落的雄花豹,他們則需要謹慎再謹慎。
即使鬣狗不需要像胡狼一樣,擔心花豹下個轉身就把自己給宰了當點心──畢竟鬣狗的肉是出了名的難以下嚥,被惹怒的雄花豹還是可能撲上來咬斷他們的脊椎骨,然後放任他們掙扎著逐漸死去。
三隻同伴並不足以讓花豹心生顧慮,何況不遠處──正在樹蔭下休憩的那頭白色雄獅已經站了起來,貓科特有的無情雙眼正注視著他們的方向。
他寬闊的肩頭和威嚴的鬃毛以及一身硬實的腱子肉都讓鬣狗們餘悸猶存,依照李歐厭惡鬣狗群到聞名草原的地步,可以想像如果下一秒他朝這邊撲過來,那張開露出獠牙的嘴將會咬住的並不是花豹的脖子,而是鬣狗的。
這頭公獅子大可以輕易咬穿鬣狗發達的粗壯頸部,然後把他們棄之如敝屣轉身離去,按維什尼亞克現在的態度,想必他不介意暫時放下獵物,一起收拾掉這群鬣狗再和李歐分道揚鑣。
食物要搶,性命不能不顧,看著情況不對,棕鬣狗們決定先行離開。
反正雨季還沒結束,他們不愁沒有食物。
搶不到花豹的,難道不能去搶獵豹?草原這麼大,總有他們可以欺壓的對象。
雄花豹看著鬣狗離去,將淡灰色的目光掃向同樣注視著鬣狗的白獅子,他的牙齒用力嵌入鴕鳥的身體,輕易地把鴕鳥超過一百公斤的身體給拖上無花果樹。他在獵捕到這只倒楣獵物時就掏出鴕鳥一部分的內臟吃掉了,剩下的重量要搬上樹對強壯的雄花豹來說並不是什麼問題。
他隨後扯下一塊肉拋給正好滾到樹下溜達的小奶貓,然後跳下樹變成人型,拎起叼著意外獲得的肉塊的小貓咪走向李歐的領地丟了過去,他看著李歐從臥躺的巨大獅子型態變成了盤腿坐在地上的人型,接住了小貓咪之後,維什尼亞克淡淡的說,「聽說,最近有個奇怪的傢伙闖進來了。」
李歐抬起頭,灰綠色的雙眼在陽光下透著湖水一樣的色澤,他雙手抱著小貓咪的前肢下面,像是抱寶寶一樣上下輕晃著,「什麼奇怪的傢伙?」
「誰知道。」淡金色短髮的男人用下巴指了指另個方向,李歐瞇起眼睛看了過去──
那一頭沿著他們各自領地的盡頭,隔著河的對面是一片原始叢林。
那是草原生物幾乎不會涉足的區域。
李歐看了一會兒,把手上的舒服得瞇起眼睛的小貓咪放到一旁,「謝了,我會注意。」他翻身又變回了魁武但慵懶的白色雄獅。
雄獵豹轉身彎下腰,也變回原型爬上了樹幹。
他們嘗試互不相犯地過了幾乎整個雨季,並且對目前的狀況感到滿意。評估一下彼此的狩獵狀況,只要不出什麼以外,他們在即將到來的旱季大約也可以維持這樣的模式。
畢竟比起極度挑食又只吃鮮肉的獵豹,連鱷魚都可以從水裡拍起來咬一口的花豹,和連腐肉都吃的獅子這兩種獵捕一次可以吃好幾頓的大貓要度過旱季,衝起量也只是日子過得沒那麼爽了一點罷了。
所以說身為體型纖細的一種掠食者,嘴巴又特挑的獵豹會變成滿載杯具的茶几實在不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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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緊貼著李歐領地的森林,事實上是一座高大休火山的底層。
那座山峰高聳奔天,最頂端終年白雪堆積,垂直海拔超越五千米的拔高地勢使得這座聳立的山峰隔絕周圍的環境自成了一系列垂直分層的生態系統。比起曠野荒闊的大草原三角洲,這座金色烈日升起時燦爛發光的山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屏障,使得依附它而生的所有生物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斯捷凡從一出生,就是這座山的原居民。他是一頭進化種的公雪豹。雪豹是一種比起草原上的茶几──獵豹還要來得更加嬌小的大貓,體重略輕,但是由於生存的環境並不像生物鍊組成極度複雜的大草原那樣,和雪豹的食譜高度重疊的掠食者並不多,因而這種姿態優雅而幾乎是優美的安靜大貓有了雪山之王的封號。
他們大多獵食在近乎垂直岩壁上奔跳的岩羊,更小型一點的獵物如高原兔和雪雞也為他們所接受。雪豹的狩獵週期很長,並且經常依照同一條路線進行獵捕,而斯捷凡──一隻即將屆滿三歲的年輕公雪豹也不例外。除了配偶之外,雪豹並沒有群居的習慣,因此斯捷凡在離開了母親的庇護之後,大多是獨自狩獵,多年不曾改變。
但是最近,他所習慣的路線上的獵物似乎越來越少了。這迫使他往更高處的未知地區狩獵。他在狩獵的時候多半採用技術高明的偷襲,先天的身型限制注定他們和草原上的遠親──獵豹相同,無法像雄花豹和公獅子一樣,心情好的時候甚至可以偶爾採用暴力狩獵,憑藉著重量的優勢展現出技術之外的力量之姿。
那一天斯捷凡如同往常一樣,順著路線攀上山峰,打算要獵捕這一次的食物,然而卻始終沒有看見他喜愛的岩羊,只有零星幾隻雪兔提供的熱量根本無法讓他撐到原途折返,更別說是下一次出來狩獵。於是他無奈只能繼續往高峰處前進。
斯捷凡在不知不絕中逼近了雪線。
他在最後即將踏入白雪之地的時候停下了腳步,斯捷凡面對著面前高聳近乎垂直的岩壁和頂端抬頭可見的突出岩層,想起了母親曾經和他說過的故事。
傳說雪山之巔居住著一支狼群,世代生存在雪山最冷的頂端。雪線之上都屬於他們的領土。他們就如同雪中的幽靈,成為了高雪山地區居民們口耳相傳的傳說。
有些雪雞和虹雉們認為這只是被誇大的傳說,但岩羊、盤羊等居住地靠近高山岩壁的居民則堅信雪山幽靈的傳說。
斯捷凡站在一塊岩盤上,慢慢睜大了煙藍色的雙眼。
風帶著雪慢慢散去,他在模糊的山巔看見了一群逐漸清晰的黑色陰影。
那是一大群毛皮烏黑的高原狼,他們都有著一雙金色的冰冷雙眼,正盯著斯捷凡的方向。
其中有幾隻狼的口中咬著已經斷氣的岩羊。狼的牙齒重而且大,特化的構造使他們具備了驚人的咬合力,可以一口咬碎大部分的骨頭。
這是大多數的貓科動物所不具備的能力。斯捷凡緩緩地往後退,如果被這群雪山幽靈給盯上.......沒有什麼能夠全身而退──
他嘗試著用毫無敵意的姿態遠離這群狼。雪豹並不是狼群狩獵的對象,他們的身手矯健、速度驚人而且多為獨居或成對居住,照理來說狼群更偏好可以大量獵殺的獵物,舉凡狼群經過的地方,總是留下成片的血腥氣息。
那個時候即將黎明,金色熾熱的太陽即將在度升起,隔著破曉前的迷茫霧氣,斯捷凡看見了山崖之上,走出了一頭純黑的狼──他的雙眼同樣漆黑,身旁那些金色眼睛的狼群紛紛退開,年輕的公雪豹頓時想起母親曾對他述說的故事。
他想他看見了狼群中的領袖。
那頭體型巨大的黑狼在山崖突出之處停了下來,他漆黑的雙眼往下直視著誤入山巔的雪豹,然後在鵝毛白雪的翻騰之中──黑狼變成了一個黑色捲髮的男人。
一頭統治著龐大狼群的進化種。
「你跨越了雪線。」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穿透了山谷。從胸腔的深處漫起,似乎要到達比山尖更高更遠的地方。「你不屬於這裡。」
所有的狼都依循著他的視線,同時注視著斯捷凡的方向,他們數量龐大,腳下還踩著透露血腥氣息的死亡獵物,然而這群狼身旁所散發出的卻是平靜而且死寂的氛圍,彷彿不再具有生命力,如同盤據著雪山的幽靈。
斯捷凡稍微齜了齜牙,同時一步一步從岩盤上退了下去。
金色的陽光終於在他身後升起,照亮了面光的大片山壁和山腳下遼闊的草原──
年輕的雪豹在光線的呼喚之下回過頭,正好從最高的地方俯視了整片生機旺盛的肥沃三角洲。生命與死亡不斷輪替,然而繁衍的希望終將隨著雨季的到來再次興盛。
當河水高漲、荒野上再次長滿了鮮嫩的青草。三角洲上充滿了蓬勃的生機。
斯捷凡突然覺得,他應該去看一看。
應該會有更多的食物吧──他這麼想著,背對著寂靜的雪山,身手靈巧地快速奔下了山頂。他在跨過雪線的霎那回過頭,正好看見變回狼型的黑色首領低下頭,用鼻尖輕輕蹭了蹭另一頭來到他身邊的狼──那是一隻純白的狼。
他們相伴著,在狼群的追隨之下回到了迷濛的雪山之巔。
傳說燦爛發光的高山之上,居住著一群黑色的幽靈。
漆黑的狼群領袖選擇了一頭白色的進化種公狼成為了他的伴侶。
於是那變成了一個無法繁衍、卻永不死亡的族群──那是一個位於雪線之上,從未被證實的傳說。
唯一一隻目睹了真相的雪豹,已經頭也不回地踏著輕盈的步伐,進入了雪山最底層的熱帶叢林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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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要是有一隻雪豹溜進了熱帶叢林中,那些高大雨林上棲息的七彩鳥類一定會吱吱喳喳地長呼短叫,恨不得讓整個叢林都知道才好;然而這次斯捷凡能夠無聲無息地穿過雨林,來到另一頭狩獵者的領地,那大概得歸功於──
所有靠近草原的鳥類居民近日都在關注另一件詭異的大事兒。
一開始是一群彩色的金剛鸚鵡站在樹頭上嗄巴著大大的喙八卦時被正好盤旋經過的禿鷲聽見了,接著禿鷲在搶奪獵豹的獵物時又遇見了胡狼夫婦,看在大夥同為飯友,並且當天的食物還算充足的份上分享了這個消息,胡狼又把這消息傳遞給藪貓、蹄兔和地松鼠.......
直到小奶貓薇琪咚咚咚地蹭到李歐身邊和大夥伴分享新手訊息時,差不多整個大草原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據說叢林中,有一隻即將成年的小公老虎闖進了李歐的地盤中。
李歐在那會兒才終於明白,他的花豹鄰居說的奇怪的傢伙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太陽下永遠都顯得意興闌珊的雄獅瞇起了灰綠色的雙眼,臥躺在涼爽金合歡嶺的強壯身軀翻身站了起來。李歐帶著白色毛團的尾巴甩了一下,又一下。他活動了一下身體和四肢,看似尋常地跑向了附近的水源方向。
那裡必定如同往常一樣,聚集著飲水和嚼食鮮草的食草動物。而其中有一隻,即將成為獅子今日的獵物。
李歐看起來並沒有特別關心那頭闖進他領地的老虎,但在草從中悄悄目送著領地主人離去的草原獴卻嗖地一聲竄回了巢穴之中。
──大夥兒、那頭白獅子興奮起來啦。
趴在無花果樹上的雄花豹平靜地注視著白獅子離去的身影,自然垂下的長尾巴在樹幹上不輕不重地甩了一下。
啪的一聲。
白獅子濃密的亞麻灰色鬃毛在奔馳的風中揚了起來。
在草原上徘徊的鬣狗還沒得到這個熱騰騰傳遍了三角洲的消息,但是他們注意到這頭(對他們來說)惡名昭彰的白獅子今天似乎特別有興致。
只見他快速而熟練地繞過了一群聚集在一起吃草的狷羚,依賴著風向和高草叢的遮蔽,直覺似乎察覺到不對的狷羚們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竄逃,他們選擇了加快速度進食。
然而就在他們隱約發現了風吹草動的同時,一頭白色的獅子快速衝出了藏身的刺槐林,幾個轉彎衝刺快速撲向草場另一頭的斑馬群,這些膘肥體壯的黑白大馬擁有強壯的腿和堅硬的蹄,往後一蹬可以硬生生踹斷一排肋骨。一般來說李歐不太會去找這種生物的麻煩,因為那同時也是在找自己的麻煩。
不過今天──他似乎特別的亢奮。不太明顯,但如果這裡有一頭母獅,她將會知道李歐現在的狀況──就如同雨季的白天無所事事的鬱悶獅王,在領地周圍遇上不知死活的流浪雄獅時的躍躍欲試。
只見這頭強壯的雄獅從高高的草叢中一躍而出,瞄準了一頭帶著幼崽的母親。李歐從側面攻上,先是狠狠地一掌拍在母斑馬的背上,逼近三百公斤的重量瞬間集中在狹窄的範圍逼得斑馬嘶鳴著退了幾步,然而這頭雄獅沒有給她反應的機會,他用爪子穿透了斑馬的脖子用力撕扯,拉出幾道深深的血口子,張口咬住了斑馬的喉嚨。
高大的斑馬不斷掙扎,喉嚨震動著發出淒厲的鳴叫聲,她的同伴在獅子出現的霎那就騷動著奔離,剩下幾頭血氣方剛刨著地的公斑馬也在眼見同伴沒有生還可能之後,悻悻然地快速奔離。
他們不會冒著危險去從獅子口中搶奪即將斷氣的同伴,即使大部分的時候,斑馬面對獅子會狠狠地回頭給他們一蹄子,他們仍是惜命的動物。
不久之後,李歐鬆開口,他按著斑馬倒下的屍體,對一旁虎視眈眈的鬣狗發出了警告意味濃厚的低沉咆哮。
可惜這一次,鬣狗群並沒有記取先前的教訓。斑鬣狗在禿鷲的通知下逐漸聚集,相對瘦小的胡狼低調地跟在後頭。這些也善於撿便宜的動物並不會受到鬣狗的驅趕,因為當胡狼先遇到正在吃飯的獵豹時,他們會發出特殊的叫聲,呼喚附近的鬣狗前來搶奪獵豹的食物,然後藉此分一杯羹。
這也是為什麼明明不能威脅到獅子和花豹,李歐和維什尼亞克領地中的胡狼的日子卻越來越難過。
這兩頭居住習慣奇異的雄性進化種總是有無限的耐心,一次又一次狠狠地給予投機者教訓。讓胡狼甚至繞著他們走。而鬣狗若是沒有足夠的同伴,也不敢太過於囂張。
沒多久,斑鬣狗就在母首領的帶領下,團團圍繞了李歐和斑馬的不遠處的草叢,這些醜陋的傢伙發出了難聽的叫聲,低下頭顱用尾巴拍打著地面試圖嚇退單獨狩獵的白色雄獅,並且搶奪肉多而鮮美的新鮮獵物。
雨季即將過去,鬣狗群要養活這個雨季出生的孩子,必須更加努力取得更多的食物。食肉動物們已經開始察覺到草食動物的不安,他們在不遠後的日子將會跟隨著角馬群的腳步,不計代價地跨越水位下降的大河,往北方尋找到季節風依然帶來雨水的土地啃食青草。
在下個長雨季來臨前,三角洲的掠食者們將不得不過著勒緊腰帶的生活。競爭會更加頻繁和激烈,雨季時可以彼此退讓一步和平共處的形式隨著豐富獵物的遠離而好景不再,屆時,四處都可以見到為了獵物大打出手的兇猛野獸,鬣狗和獅群尤甚,畢竟他們群居共同狩獵的代價,就是族群要養活更多的孩子。
從這方面來看,鬣狗群的首領露娜無疑是一個肩負重擔的首領,並且就她先前的表現來說,是一個很合格的首領,並且將繼續領導鬣狗群──但即使如此,鬣狗還是當之無愧的草原上最不受歡迎居民第一名沒話說。
畢竟鬣狗的一頓飽餐大多是建立在搶奪現成獵物之上的。
強壯的母鬣狗首領開始用挑釁和示威的態度在李歐的周圍徘徊,不時發出鳴叫;天上盤旋的禿鷲暫時不願意下來淌混水,但他們也沒有離去,而是在等待趁虛而入的機會──不管最後是獅子教訓了鬣狗,還是鬣狗成功拖住了獅子,禿鷲們都可以快速飛下來撕扯走一塊肥肉。
機會總是留給善於等待的聰明人。
雖然說聚集了近十隻的鬣狗,他們卻沒有真正將獅子的去路通通包圍,畢竟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要和這頭公獅子不死不休,他們更加希望獅子可以被他們的數量嚇阻然後離去,毫髮無傷地享用一頓白賺的美食是最好的結果。
但他們似乎忘記了,眼前站在斑馬屍體前的掠食者,不是腰軟好推倒的獵豹,而是一頭獨居生活得如魚得水,甚至還和這片三角洲上數一數二危險的雄花豹彼此安然相容的公獅子。
換一個情境,李歐或許會是某一個龐大族群的獅王,他沒有選擇這麼做,而是過著單身悠閒的日子,並不代表鬣狗群可以欺壓到他的頭上。
李歐牢牢攔住了試圖上前的鬣狗,他側身站在斑馬前面,全身肌肉的線條明顯而不僵硬,他的尾巴甩了起來,灰綠色的雙眼之下裂出了成排尖銳的獠牙。他發出壓抑而顯得特別危險的低吼,從厚實的胸腔深處震動了起來。
那一天,整個草原圍觀的居民見證了白獅子不同於往常的兇狠。
母鬣狗首領露娜被迫拋下四五個已經死亡的同伴,帶著被撕裂的後腿和滿身傷痕倉皇離去。
李歐裂開的嘴角洩出一口熱氣,他慢慢收起了獠牙,濺滿鮮血的白色鬃毛在風中飛揚著,如同染滿敵人鮮血的戰旗。他轉身咬起了斑馬的屍體,踏過在混亂中死去的小斑馬,走向他的地盤。
始終在天空中盤旋的禿鷲抓準時機飛了下來,沒過一會兒,小斑馬纖細的屍體就幾乎被這些張開翅膀的巨大猛禽給淹沒了。
當然,還有那些不幸身亡的鬣狗。無論他們在生前是處於什麼樣的角色,死亡之後都會得到一視同仁的平等待遇。
他們的肉將成為食腐者的晚餐,他們的白骨將在烈日下曝曬,直到殘存的痕跡重歸大地。
然後成為下一個雨季供鮮嫩的青草源源不絕生長的沃土。
Φ
被吃了一半,露出猙獰白骨和血紅鮮肉的斑馬屍體被棄置在金合歡嶺下的岩石遮蔭中,上面忠實地留下了暴力撕扯的痕跡和獠牙齒印,然而獵物的主人卻不知所蹤。
被人抱著的小奶貓咕碌碌地在維什尼亞克手中打了個滾,張開小小的嘴巴打了個噴嚏。難得變回人型的雄花豹姿態隨意地躺在無花果樹粗壯的樹枝之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抓著小貓咪柔軟的後頸毛。他淡灰色的眼睛盯著被隨意放置的鮮肉,瞳孔在太陽下的照耀下縮了起來。
在無花果樹更高的枝椏上,還掛著半隻蹬羚。這說明了維什尼亞克還不需要去獵補,他也就沒有動彈,繼續曬著經過樹葉篩刷的陽光。
另一頭,李歐在附近的水塘邊現出了人型,一頭體型巨大的公獅子在草叢中弓起背脊,不久後就用另一個型態站了起來,他赤裸的雙腳踩進水邊的淤泥中,隨手撈起一把水開始清洗他沾著血跡的髮尾。
鬣狗鮮血的味道就和他們的肉一樣難以入口,既然他吃飽了,就不介意花點時間來徹底解決這些討人厭傢伙留下來的殘存痕跡。
至於變回人型也是無奈之舉,如果維持著大獅子的模樣,李歐根本不願意沾到一點水分──大貓天生就不喜歡水,他們不像河馬和鱷魚願意整天懶洋洋地趴在水中降溫;有時候寧可熱一點,也別想讓這些大貓滾進水中。
唯一的例外是擁有兩層皮毛的老虎,這些生活在叢林中的遠親玩起水來可不比河馬收斂,這也是為什麼.......
艾洛,一頭年輕的小老虎會隨著和森林水系交會的河流,一路溜到了大草原上。
李歐頂著已經半濕的短髮,從他結實的身體上流下的水很快就被熱烈的太陽蒸發,他有些發愣地看著水塘中央,那隻正在打滾撒潑的老虎。
.......這什麼東西啊?
變成人型似乎讓公獅子與生俱來的強勢氣味減弱了不少,加上芒草和水的掩蔽作用,那頭正翻了個圈,啪啦一聲拍出一隻肥美鮮魚的老虎並沒有立刻發現他。李歐露出了好奇的眼神,這就是維什尼亞克說的奇怪傢伙?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吃飽喝足的公獅子乾脆就地坐了下來,興致勃勃地觀察起在水中撲騰的老虎。
如果他們是在狩獵的時候,彼此以充滿威脅性的原型撞見,李歐將會上前去給他狠狠的一掌,讓他選擇自動離去或是進行暴力驅趕,這是一種強烈的本能,盡可能地驅逐潛在競爭對手。這也是為什麼母獅子一有機會,就會不厭其煩地去找獵豹的麻煩(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好欺負),而獵豹和花豹逮到機會,也會毫不留情地殺死獅子的幼崽。
至於維什尼亞克和李歐的和平平衡,則可以算是一種極少數的例外。或許是難搞的程度相當,加上充足的食物作為緩衝,這兩頭競爭意識都不太高漲的雄性選擇了舒服過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過儘管如此,他們也會十分謹慎不距離對方太過接近,也不在同樣的時間點出外狩獵,以免在獵食過程中撞上──如果是這樣,在鮮肉的面前,基本上什麼和平協定都是浮雲,兩雄相爭必要有一番暴力爭鬥。
而此時大約是李歐吃飽了,嗜鮮肉的胃口得到滿足時,公獅子多半會顯得沒那麼有立即威脅性。與其說是好說話,不如說是懶的。但事實上,李歐在吃飽喝足後,骨子裡的雄獅本性的確就會有相當程度的消減,偶爾讓他顯得十分無害。
這也是為什麼維什尼亞克評估之後同樣選擇了互不相擾,因為他不麻煩。
算是個低風險的潛在因素,可以容忍。
在李歐的視線中,那頭比起一般同類,毛色顯得更深而且帶紅的老虎似乎玩得滿足了,他變成了人的型態,甩甩紅色短髮,用比起爪子更靈敏的手掌熟練地抓起了水裡的魚,劃開肚子以後扒啦出內臟,咬了一口鮮美滑嫩的魚肉。
看著這隻大約還沒成年的傢伙,即使李歐無從比較起艾洛和一般老虎的毛色差異(他從來也沒看過老虎),他還是對這頭進化種變成人型時的髮色十分不解──
為什麼一身偏紅的深橘紅色毛皮可以變出一頭深紅色的短髮?
不過,他孔雀綠色的眼睛倒是十分耀眼──
李歐瞇起了灰綠色的雙眼,仔細地看了看。
草原上難得看見這麼鮮豔的顏色,畢竟外表顯眼的動物總是死得特別快。
這時,快速解決掉一條大魚的艾洛隨手把魚尾從口中拔了出來,扔回水中,似乎終於發現了有個不速之客正在盯著他看──
「.......進化種。」艾洛警戒地退後一步嘟囔著,在水中微微弓起了背,如同下一秒就可以變回老虎的型態。「看什麼看?」
李歐眨了眨眼,「看你啊。」
一條肥美的魚從他的腳邊悠哉游過,魚對於獅子的氣味並不特別戒備──事實上在這隻老虎隨便打破地圖限制溜到草原之前,水塘中的魚們都過著悠哉幸福的生活──獵豹和獅子、鬣狗又不吃魚。
至於花豹,他們的食譜太寬了,也不見得會特別大費周章來抓魚。想換個口味吃點心,趴在樹上揪幾隻鳥下來就有了。
然而相對起魚的悠哉,剛了結一條魚的艾洛身上隱藏的毛皮似乎都豎了起來,「你有毛病啊──等等.......」
他突然驚覺了某些重點,更加瞇細了孔雀綠色的雙眼,緩慢地又退了幾步──「喂、你是什麼的進化種?」
艾洛盯著李歐的亞麻灰髮色,一方面是不熟悉草原動物,一方面身為一個外來者,他還沒好好接收過大草原的諸多資訊──比如說有一頭白獅子的毛色硬是跟其他同伴不一樣,卻是同樣地危險──
看見他的髮色,艾洛下意識地排除了李歐是幾種大型貓科掠食者的可能性。這也是為什麼他沒有立刻轉身離開的緣故。他實在不太能回想起有什麼動物的毛皮接近白色的亞麻灰──該不會是草食動物吧?這膽子也太大了。
身為一頭老虎,艾洛覺得有點納悶和鬱悶,難道草原上的草食動物見到肉食動物,都不需要繞著走?就算他還沒成年,好歹也是頭老虎啊──
「喔。」就在艾洛腦中發散的同時,李歐不經意地笑了一下,很平靜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我是一頭獅子。」
嘩啦!
只見原本泡在水中的紅髮青年下一秒立刻變成了一頭顏色略深的老虎,他齜牙咧嘴地發出了嘶吼,劇烈的動作濺起滿天水花,所有的魚都被嚇得逃了開來,比較小的魚種甚至硬是擠進了長在水塘邊緣的草桿中避難。
老虎的咆哮聲中還帶著不成熟的生澀,但是已經初步展現了叢林之王的渾厚威懾力,只是不難聽出他高度戒備中夾雜著的緊張,畢竟現在在他面前的是一頭成年的雄獅──看他的樣子絕對成年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是這種毛色.......可惡......
開什麼玩笑!成年公獅子可不是好惹的──如果他已經成年,擁有兄長和母親那樣的體格和力量,眼下他絕對撲上去給面前這頭獅子好看,公老虎是叢林中的王,他們擁有可以咬碎牛頭骨的強悍力量但那必須要成年!眼下他自己也明白,沒成年的老虎面對一頭雄獅實在力不從心。
艾洛咬了咬牙,一邊盯著李歐的身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轉身直接落跑。
但跑了也不見得更安全,所有的貓科都有追獵逃跑目標的本能,就像獵豹即使面前躺著一頭羚羊,他還是會轉身去追逐奔跑的野兔──沒辦法,這就跟領域意識一樣,是種本能。
艾洛毫不懷疑只要他轉身跑開,眼下看起來還沒什麼反應的公獅子一定會立刻追上來。
老虎的耐力相對來說是個弱點,他們的速度並不慢,但是禁不起追逐戰。
尤其是寬闊的草原根本不像叢林,他隨時可以跳上樹佔據優勢──艾洛此刻突然有點後悔順著涼爽的河水和羚羊溜到大草原上,放眼望去只有遠方一棵無花果樹根本就是天要亡他──
.......算了!先跑再說,這頭公獅的毛色──也太狡猾了吧!
就在李歐起身變回一隻白獅子猛地追了上去的同時,那頭濕答答的老虎已經飛快地竄出一段距離,直奔視線中的無花果樹而去了。他還記得公獅子是不能爬樹的──他們的爪子比獵豹尖銳不假,但是那體型和重量要爬樹根本就是沒可能的事兒。
大草原上有許多洋槐林和岩嶺,但大致上來說視野開闊得不得了──李歐一眼就能分辨出那隻老虎盯準了的是不遠處的高大無花果樹。他從這一點了解到老虎大概和花豹一樣,是一種擅於爬樹的大貓,要說李歐自己自從成年以後就沒有再成功爬上任何一棵樹。
乍看之下這頭年輕老虎在緊急之下的反應實在明智,但事實上.....
喂!別往那邊跑!
李歐看清楚了他的方向,連忙追在後面對他吼著,不料前面狂奔的老虎居然又加快了速度,頭也不回地撒腿狂奔。
白痴才聽你的!
李歐有點語塞,只能追了上去。這頭白色的雄獅跑起來威風凜凜,淺色的鬃毛在風中被拂動,大部分的草原居民看見他的這個模樣,就知道今天又有一隻草食動物要回歸大地的懷抱。不過今天他追的是一頭......一頭什麼來著,停下來觀看追逐戰的胡狼忍不住用前掌蹭了蹭臉,什麼東西長得跟獅子的體型類似,但是滿身條紋啊?
住在離叢林近一些的野兔情報就比較通了,一隻灰色的野兔站在金合歡嶺上直起身體,豎著長長的耳朵,短短的前肢縮在身前,看著一虎一獅快速朝著白獅子的領地邊緣的無花果樹奔去。野兔看得有點傻眼,這種叢林裡的大個子怎麼跑到草原上啦?還第一天就被李歐盯上,會不會運氣太背了點?
這方向也選得挺糟.....野兔一邊幫那頭快成年的老虎默哀,差點沒注意到上空長啼一聲俯衝下來的紅胸鷹。猛禽強壯有力的爪子剛好擦著野兔柔軟的背毛揪了個空,看戲看到差點丟了小命的野兔連忙撒腿狂奔,飛快地溜進不遠處的地洞裡和妻小團聚。
弄丟了今天晚餐的紅胸鷹砸砸喙,炯亮銳利的視線盯上了一旁路過的地松鼠。
那一頭,代表著安全脫困的無花果樹已經進入了艾洛的視線,他已經有一點喘了,艾洛明白自己得快點停下來休息,否則他就會精疲力盡。正在估算著距離的小老虎抽空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獅子,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沒跳起來。
該死!這頭獅子的耐力也太見鬼了吧!他不是應該要口吐白沫了嗎!
只見那頭顯眼的白獅子依然用半近不遠的距離跟在他後頭,一點也沒有疲憊的跡象。如果是更資深一點的草原居民,想必對這不會太過意外──李歐是一頭獨立狩獵的獅子,這注定了他的體力會比起一般族群中的雄獅要來得更好。
李歐一邊奔跑一邊不時查看不遠處那棵無花果樹,他無法從茂密的枝葉陰影中辨認樹的主人是否正潛伏其上注視著這裡的動向──畢竟那一棵無花果樹屬於他的花豹鄰居,維什尼亞克。一頭雄花豹的地盤如果受到入侵,他們會毫不留情地進行驅逐。而既然他可以一口咬斷鬣狗的脊椎,同樣也可以如此對待一頭未成年的老虎。
沒有人能在花豹刻意潛伏時發現他們的蹤影,即使是一頭經驗豐富、和花豹有長時間交情的李歐也不行。
艾洛更是完全沒有發現樹上或許正伏趴著一頭隨時準備發動攻擊的雄花豹,滿眼期待地盯著就在前方的無花果樹,如同奔向好久不見的親人一樣熱切。
的確,就在無花果樹的主枝上,草原上最著名的暗殺之王瞇起了淡灰色的眼睛,花豹的瞳孔縮成了一個深黑的點,看起來冰冷而專注得恐怖;他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朝自己的棲身之地衝過來的老虎,準備抓緊時機撲下去咬斷他的脊椎。
排除競爭對手是所有大貓的天性,李歐今天不曉得被什麼打到了腦袋,不表示維什尼亞克也會同樣容忍一頭即將成年的老虎闖進自己的地盤,還即將爬上自己棲身的樹。
追在後頭的李歐有點緊張地吼了起來,「就說了讓你停下來......!」
老實說,他其實根本不必擔心一隻素昧平生還闖進自己領地的老虎。他大可以悠哉地繞回自己的領地睡個午覺,任由隔壁鄰居解決掉這頭闖進來的草原新品種,既省事又簡單。
誰知道、大概是因為這隻老虎的反應還挺可愛──腦中閃過這個快速到連他自己都沒抓住的念頭,李歐就在艾洛直衝向無花果樹前壓低身體衝了上去。他一躍而起,一掌拍開準備衝上樹送死的小老虎,對著瞬間撲下樹的花豹吼了起來。
雄花豹在獅子撲上來的霎那向後退開,高高昂起上身低哮了回去。
大型貓科掠食者的咆哮聲十分有震撼力,草原獴和珍珠雞等等草食動物在聽見他們怒吼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轉身落跑的落跑、回家的回家,無論發生了什麼事,被波及的永遠都是無辜路人。
俗稱賣肉粽的......嗯?
被突然趕上的獅子拍得猛翻開一圈的艾洛好不容易重新站了起來,小老虎艾洛晃了晃腦袋,就被接連兩聲互不相讓的強勢低吼給震得氣血上漲,居然穩了穩身體跟著吼了起來。
兩隻領地的主人倏地回頭,貓科淡色的冰冷眼睛一齊盯著他看,不一會兒,李歐先嘆了一口氣,直起上半身變成了高大的人型。
「維克,這是誤會。」
維什尼亞克看了眼變成人的白獅子,淡灰色的雙眼又掃向站在他後邊一點的老虎,他甩了一下尾巴,也直起身。
艾洛左看看獅子,右看看花豹,看著他們兩都變成人型,他突然覺得自己還維持著老虎的樣貌有點違和,於是警惕地看著他們,也緩緩變成了年輕的少年模樣。
今日的大草原上,三隻不同種的頂級掠食者分別盤據一方。維什尼亞克聽著李歐解釋完來龍去脈,抬起了下巴,臉上沒什麼表情。「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盯著他洗澡,然後又把他嚇得衝進我的領地?」
「...........原則上是沒錯啦,但聽起來怎麼這麼──」「誰是被他嚇的!」
年輕的老虎馬上炸了毛一嗓子吼了過去,李歐無奈地用手捂住了臉。
維什尼亞克環起手臂,挑了挑眉。
「──我看啊、你跟我來吧。」李歐在維什尼亞克變回花豹,三兩下爬回無花果樹上之後,對著還有點警戒的艾洛這麼說,轉身伏低身體,變回了體型龐大的白色獅子。他回過頭,看著迅速也變成比較有攻擊力的小老虎,這麼提議著。
「去哪裡?我幹麻聽你的?」小老虎裂唇齜牙,快速地質疑,他壓了壓上半身,肌肉緊繃,看起來隨時可以撲躍起來反擊。
李歐想了想,狀似無意地說,「起碼、我不會爬樹。但如果你留在這裡,他會。」白獅子一邊說,一邊用尾巴甩了一下無花果樹的方向。
艾洛有點猶豫地看了一下,剛剛還在地面、現在已經回到樹上的花豹再次在他們面前隱匿了身影,即使他知道那裡正趴著一隻充滿危險的成年雄花豹,艾洛也無法保證自己可以在他發動襲擊時立刻察覺。
他見識過這頭雄花豹毫無聲響的攻擊,就在他的爪子即將搭上無花果樹的瞬間,那個矯建的身影從樹葉間突然撲了出來,如果不是獅子搶先一步拍開他,那頭花豹將會咬斷自己的脊椎骨。說實話,這的確不是個適合久留的地方。
況且、這棵無花果樹是放眼所及內不多的高大樹木,需要樹木藏身的他也不可能爬上去跟花豹搶地盤。
他一時沒想起來,其實自己根本不需要在花豹的地盤和獅子的地盤間選一個,於是艾洛小青年焦躁地轉了幾個圈,吞吞吐吐地問了好整以暇正在等他回答的獅子,「......喂,你的領地裡,有樹嗎?」
白獅子愉快地甩了甩尾巴,「有,有一棵頗高的金合歡,而且我爬不上去。」
「就在那裡──」
白獅子進入自己領地後,示意了一下不遠處的金合歡嶺,就隨意地趴回了岩嶺涼爽的陰影下,李歐看著艾洛一邊盯緊他,卻又忍不住四處張望的樣子,他用寬大的爪子往前推了推放在一旁的半隻斑馬,然後就把巨大的頭顱放到交疊的前掌上,看起來一副準備休息的樣子,白獅子瞇起了灰綠色的眼睛,「你如果餓了的話,可以吃這個。是今天早上獵捕的,肉還很新鮮。」
李歐再次表達了善意。
而他猜得沒錯,艾洛的確餓了。
他停下本來要狂奔向金合歡蹭兩下然後快速爬上樹的腳步,回頭瞅了瞅看起來很不錯的獵物。年輕的老虎正在不接受對方食物和快點拖到樹上吃飽之間猶豫著。
.......剛剛在水塘吃了幾條魚就被這傢伙打擾了、繳獲他的獵物應該也不算示弱吧?對吧?
咕嚕嚕叫得震天響的肚子終於戰勝了艾洛小青年的微妙堅持,他飛快地轉身咬起地上的斑馬,然後撒腿奔向眼前的金合歡樹。
李歐張開一隻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有點好奇和有趣地站起來,看著小老虎三兩下就爬到了位於岩石上方的金合歡樹下,咬著獵物俐落地爬上了樹頭。
果然老虎的爬樹功力和花豹有得拼。李歐在心中點頭,確認了一項自從艾洛奔向無花果樹時就浮現的猜想。
習慣性的巡視了一下四周,沒發現任何不受歡迎對象(例如鬣狗和鬣狗和鬣狗以及其他)的領地主人收起了下意識要衝出來的示威性吼聲,抬頭看了看上方小老虎的方向,又再度趴了下來。
要是一嗓子吼出來,上面那隻恐怕又要炸毛了。
他暗自心想著,在烈日的召喚下,再度昏昏欲睡地閉上了眼睛。
那會兒,橫跨三角洲帶來豐饒的河川水位正在下降,角馬群已經準備開始他們千萬年持續的大遷徙,河水底下,鱷魚正張著嘴等待送上門的美餐,獅群悄悄埋伏到了河岸邊,準備在草食動物離開這裡前再大吃個一頓。接著,雨季即將結束。
三角洲要迎來一個漫長的旱季。
這意味著更少的水,以及更激烈的競爭。
Φ
事實上,在貼著叢林,擁有很不錯環境的花豹和獅子的領地中,三頭雄性進化種大貓的相處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和平。
倒也不是說他們各自盤算著什麼詭計,只是光就李歐和維什尼亞克──他的花豹鄰居之間來說,雨季的結束意味著,有一個他們始終放在心中的問題即將被提上日程。
旱季的到來代表食物即將要開始減少,他們之間默認的和平協定即將面臨一次考驗。如果旱季大草原上的獵物無法同時供應他們的需求,他們就必須正式就地盤的問題展開一次爭鬥,並且場面恐怕會異常激烈。
畢竟對於草原居民來說,真正重要的問題也就是兩個:一是後代,二是食物。
身為一頭獨居的公獅子和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願意交配的雄花豹,他們之間基本上不需要擔心對方威脅到自己的後代,加上雨季充沛的獵物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緩衝,使得這兩頭領地意識都該十分強烈的雄性意外地過了一個和平的雨季。
然而草食動物開始隨著角馬群大遷徙,第二個問題也漸漸要浮上水面。
兩位當事人並沒有認真地坐下來討論這件事(要是他們真的這麼幹了,恐怕會嚇死一群草原居民),但種種跡象都證明了他們開始關注這個問題。李歐的午睡時間明顯減少了,他不再像雨季那時候一樣,除了獵補,回到領地就是安心地趴在陰涼處休息,這頭白獅子開始加強巡視領地的力度,除了給同樣開始蠢蠢欲動的鬣狗再加強一下警告,其餘午睡的時候,他逐漸恢復了先前僵持期的戒心,稍微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立刻張開雙眼,注視著視線中的無花果樹;而維什尼亞克,他極少離開無花果樹,但每一次他拖著獵物重新回到領地時,都會確認隔壁那頭白獅子還好好地趴在研時下,才會咬著獵物重新爬上樹。
這談不上對於鄰居信任與否,能在草原上平安成年的居民都不會因為僅僅是信任就放鬆戒心。願意在旗鼓相當的競爭者面前露出人型,已經是他們之間頗有交情的表現了。
否則任何人都不願意在面前有一個傢伙隨時可以咬斷你的脊椎或喉嚨時,輕易率先變成沒有攻擊性的姿態。
而新加入這詭異大貓同居聯盟的年輕老虎艾洛,則是一邊覺得兩隻本地住民的生活模式很古怪,一邊快速融入了這樣的生活。
叢林中的老虎並不像草原上的花豹、獵豹,即使沒有血緣關係,老虎們偶爾也能分享同一隻獵物,雖然這多半發生在分居的雙親以及他們共同的孩子身上。
除此之外,兩隻老虎打過一架,確認了彼此地位的高低之後,他們也勉強能居住在同一片領地中,因此艾洛還算是可以接受共同生活的模式──但是臣屬地位什麼的,明顯不適用於這頭公獅子和隔壁的雄花豹身上啊。
而且他們還是不同物種咧.......艾洛一邊趴在樹上嚼著剛拖上來的疣豬,一邊想著疣豬肉有點膩、斑馬比較好吃──但是他也不願意沒事去招惹斑馬,這是只有樓下(?)那頭公獅子吃飽撐著......喔不對,是正好餓著的時候才會幹的事。
要知道斑馬不但有敢轉身給獅子一頓狠踹的魄力,還有著能夠把獅子踹翻的實力。更何況,這種黑白條紋的動物一旦集體奔跑起來,在掠食者們的眼中立刻會變成一條不斷流動的黑白彩帶,除了眼花之外,還真難決定要朝哪個方向下口才能順利叼到肉。照理來說,和羚羊以及疣豬等等大貓們的熱門美餐站在一起,難啃又凶悍的斑馬應該是貨真價實的低危險受害族群,不想他們面對的是一頭能夠摸到斑馬群的正上方的樹上還不被發現的花豹,以及耐性驚人並且經驗豐富的獨居獅子。
於是,原本就妥妥當當擺在餐盤中的羚羊和疣豬可以快樂地挪到一邊,恭喜斑馬和差不多難搞的旋角大羚羊一起被搬上餐桌。
誰讓這兩個傢伙就喜歡啃這種肉質有嚼勁,又可以吃連吃好幾頓的大型獵物。
對此,許多英年早逝的斑馬們憤怒地表示,有本事去找水牛麻煩啊!欺負斑馬沒有角嗎!
別說,這事還真不是沒發生過。
某一天,就在李歐一覺醒來,發現食物已經吃完了,準備伸個懶腰出去獵捕的時候,正好在金合歡嶺旁遇見了同樣要往領地中的水源走的艾洛。
相較於立刻停下來盯著李歐戒心重重的艾洛小青年,成年頗有一段時間的白獅子顯得悠閒了不少,他抬起寬大的爪子打了個招呼,隨口閒聊地說到,「嗨,準備出去吃飯?」
「.......嗯,你也是?」看在曾經數度被投餵的份上,吃了不少白食的艾洛還算老實地回了一句。
說到這個,不得不提一下李歐詭異的狩獵習慣。
他喜歡一次拖回一隻非常有份量的獵物,但是卻不見得一口氣吃下多少。每次大概撕扯個一半之後,他就會跑去附近的水塘把黏在鬃毛上的血跡給刷乾淨,半路順便把獵物拎到樓上的金合歡樹下餵老虎。李歐第一次大辣辣地叼著獵物踏上金合歡嶺,並且朝樹上正在睡覺的艾洛吼了一嗓子之後,驚醒的小老虎差點撲下來朝他的臉上就是一爪子下去。
嘿,吃飯囉!
你是想嚇死誰!艾洛憤怒地揮舞著腳掌咆哮。
──雖然事後他還是把半頭旋角大羚羊給拖上樹,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大口撕了吞下肚。
多來幾次之後,艾洛勉強也習慣了樓下鄰居的行徑,現在已經進化到可以在李歐的呼喚下泰然自若地跳下樹,洗洗臉,開始吃起不知道又輪了幾次口味的白食了。
反正有人餵,不吃白不吃。
至於那頭偶爾會就地趴下來看著他吃飯的白獅子,則被他選擇性忽略了。
吃飯吃飯。
「嗯。」李歐點了點巨大的腦袋,瞇起灰綠色的眼睛,準確地對準了水塘的方向,前兩天薇琪蹭著窩到他頭上吃飯時,跟他說維克在領地邊緣看見了水牛群。算算時間,他們也差不多該進入這裡前往水塘喝水了。
那處不小的水塘是旱季以來,他們的領地附近唯一沒有乾涸的水源,可以說這範圍內只要沒有隨著角馬遷徙的草食動物,都必須每天來這裡報到。
「艾洛,想不想換換口味?」白獅子走出幾步,突然轉頭拋下了這麼一句話。本來打了個招呼就打算走人的艾洛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啊?」
Φ
艾洛趴在水塘附近的刺槐林中,看著面前一小群正在飲水的水牛,尤其是他們頭上的駭人彎角以及堅硬的蹄,又看看正伏在自己身旁的白色雄獅,一度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被太陽曬昏頭了。
「.......這就是你說的換口味?」
「嗯,水牛的口感很好,也不會太油膩,你應該會喜歡。」李歐完全不覺得一頭獅子和一頭年輕的老虎盯準一群凶悍的水牛有什麼不對,他認真地對艾洛說。
「.......你瘋了吧!就我們兩個去招惹那群大傢伙?你是當我沒見識什麼是水牛嗎?叢林中也有!」艾洛瞪著李歐,站起來就準備好好去抓自己的晚餐,而不是跟著一頭獅子發瘋,沒想到李歐寬大的前掌從他的背後壓了下來,讓他不得不趴回去,「噓,看那邊。」
艾洛被拍了個措手不及,結結實實地趴回地上,沒好氣地抬頭看著李歐說的方向──他看見了一頭落單的母水牛。她的身旁沒有跟著小牛犢,而且後腿上有著明顯的傷口,很有可能是這一陣子才被其他的獅群襲擊,失去了孩子又受了重傷。
「聽說昨天有一頭母獅,被水牛的角穿破了腹部,當場就斷氣了。」李歐壓低聲音,平靜地說,「她們的獅群失去了同伴,卻只拖回一頭小牛犢。不得不說那次的狩獵挺失敗的。不過──他們的努力也爲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他挪開壓在艾洛背上的腳掌,不著痕跡地蹭了一下對方光滑柔軟的皮毛,無聲地站了起來。此時,水塘附近的水牛們已經結束飲水,準備要離開了。
艾洛終於獲得自由,立刻起身往李歐身上用力拍了一爪子,老虎的力量可不輸獅子,成年的老虎甚至可以拍碎懶熊的脊椎骨。儘管艾洛尚未成年,那一拍下去也已經不像獵豹那麼孱弱無力,但是李歐只是動了一下,用寬大的爪拍了拍他的頭。「跟我來。」
他們在刺槐的掩蔽之下,繞過了大部分的水牛,來到那頭受傷母水牛的身旁,她花了比較長的時間飲水和泡澡,受傷的腿使她的行動非常不方便,她漸漸脫離了水牛群,卻因為風向的緣故沒注意到兩隻致命的掠食者已經來到她的背後,盯準了她身上的肉。
李歐示意艾洛留在樹林間,率先走了出去。母水牛突然發現背後走出的雄獅,緊張的同時更多的是憤怒,昨天就是一群該死的獅子咬傷了她,還殺死了她的孩子!
憤怒的母水牛失去了理智,她沒有立刻呼喚同伴,而是對著面前的白獅子噴著氣,用蹄子在地上刨起了泥土。
水牛並不懼怕獅子,他們堅硬的角在很多時候都是獅子唯一要擔心的對象,並且水牛一逮到機會就會死命追殺獅子的幼崽,可以說是十分不共戴天的物種。
母水牛還沒發動攻擊,李歐就突然跑了起來,他快速繞到母水牛的側面,立起上身照著她的背用力地拍了下去,並在一對彎角戳過來前又迅速退開。成年雄獅的力道絕對不容小覷,強壯的水牛立刻側著退了幾步,她馬上轉身衝著獅子撞了過去,沒想到李歐早已經繞著她來到另一邊,這次他沒再客氣,退後幾步以後猛地衝刺衝了上來,健壯結實的身軀重重壓在母水牛的身上,後腳受傷的水牛沒扛住,顫抖著跪了下去。佔據了優勢的李歐先是弄斷了水牛重傷的後腿,同時,潛伏在草叢中的老虎撲了出來,裂開嘴露出尖銳的獠牙,一口咬住了水牛的頸部。
李歐死死壓制住不斷掙扎的水牛,低下頭咬斷了她的脊椎。然後看著她在艾洛的獠牙下卡住所有悲鳴,漸漸斷了最後一口氣。
直到敏感的鬍鬚確認水牛徹底失去了動靜,艾洛才鬆開口,有點興奮地看著面前的龐然大物,此刻這頭水牛在他眼中已經變成了一堆肉山,他在即將大口咬下去之前,抬頭看了看面前的白獅子。
李歐掃視一眼不遠處,才重新把視線轉回來,他舔了舔爪子上沾到的牛血,「吃吧,這麼大一隻不好拖回去。」
艾洛聽他這麼說,很乾脆地嘴一張,用力扯開了水牛的皮膚,撕咬起裡頭鮮美的牛肉起來。
看著他吃了一會兒,李歐也低下頭,在另一邊吃了起來。水牛群早已經走遠,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沒發現落單的同伴,還是注意到她已經沒了生機所以決定放棄;禿鷹被這邊的動靜以及血腥味吸引,開始在上空盤旋著,也通知了其他的掠食者,這裡有頓免費的午餐。
在旱季,任何的食物都是非常珍貴的。
率先抵達的是一對胡狼夫妻。
他們才剛跑出草叢,差點又立刻調頭原路狂奔了回去。
本來以為是獵豹狩獵可以來分一杯羹,誰知道居然遇到了一頭雄獅──和一頭老虎!誰能告訴他們這是什麼凶殘的組合!以後花豹是不是也要跟他們一起狩獵!
因為領地主人的驅趕,好一陣子沒更新到消息的胡狼夫妻並不知道艾洛已經半正式地住進了李歐的領地,讓那裡徹底形成詭異又和平的大貓同居聯盟;而他們更不知道,自己內心悲憤的吶喊,讓他們充當了一回草原上的先知。
這都暫且不提,總之,在獅子加老虎的威嚇之下,即使躺在地上的水牛肉有多麼鮮美誘人,胡狼夫妻是不敢湊上去分一口的。他們悲傷地轉身離去,與其盯著永遠不會屬於自己的美食,不如老實去找一頓可以確實塞進肚子裡的晚餐。
就在胡狼夫妻滿心失落地離去不久後,一群紅毛斑鬣狗緊跟著隨後趕到,他們才剛鑽出草叢來到水塘邊,隨後同樣和胡狼夫妻一樣在內心大聲咒罵著今天的霉運。面對這群長相奇特的傢伙,率先抬起頭來的竟然是艾洛。他放下了才吃到一半的水牛,揚起身把前掌放到水牛的頭上,對著不遠處的鬣狗齜了齜牙,佈滿斑紋的尾巴用力地在地上甩了兩下。
李歐回頭看了一眼,灰綠色的眼睛中沒什麼特別的表情,「算了,別管他們。不過是兩三隻落單的鬣狗......不礙事。」
艾洛聞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為草原上的公獅子會把試圖搶奪食物的傢伙都咬死。」
李歐聽他這麼說,站起來嘆了一口氣,徹底回過頭,面向焦躁著開始拍打地面,幾度想要衝上前的鬣狗們,「鬣狗的肉很難吃啊,艾洛──」
他一邊說著,一邊伏低身體,隨後草原上響起了雄獅沉重的咆哮聲。三頭鬣狗面對白獅子的怒吼,也不甘示弱地集體吠叫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同他們的長相一般詭異,然而卻非常具有辨識性。為首的是一頭母鬣狗,她原本是露娜鬣狗群中地位較高的母鬣狗,卻在雨季末試圖爭奪領袖地位時不幸被母首領打敗然後逐出了族群。
在旱季中沒有了群體的力量,母鬣狗的生活突然艱辛了起來。跟著她離開鬣狗群的只有四頭年輕的公鬣狗,這個才剛開始的旱季之中,他們就這樣遊走在獵豹和獅群的領地中,注意每一個禿鷹的訊號,試圖找到更多的糧食。
李歐的警告僅僅只有第一聲,現在的他似乎並不熱衷於驅趕這些討人厭的搶奪者,或許是因為他和這些鬣狗其實都已經是老相識,鬣狗們知道憑著少少的同伴,要從這頭白獅子手中搶到鮮肉的機率實在低得讓人不忍嘗試。李歐也同樣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並不在意。
相較之下,艾洛似乎特別看這群流著口水的傢伙不順眼,當有一頭鬣狗試圖從旁邊靠近野牛的後腿部時,他猛然回頭,抬起前掌從獵狗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下去。
鬣狗們最後果然沒敢阻擋他們離去的腳步。
Φ
旱季的草原上比起雨季少了許多草食動物,他們大多隨著角馬群一同遷徙到大河對岸青草鮮美的土地;已經有將近半個月沒有雨水落下,高草叢的尖端都泛著枯黃,大貓們的鬍鬚讓他們敏感地感知到空氣的乾燥,不像雨季時那樣彷彿滿身的皮毛隨時都浸滿了水。
此時開闊的草原卻格外有一種乾燥的浩瀚。
金色的夕陽下,一頭老虎奔跑著,他一身多色的皮毛在乳酪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顯得光滑而張揚;艾洛的腳步輕快,看起來是吃飽喝足心情正好。在他的旁邊有一頭公獅子跟著,李歐難得在狩獵之外的時候奔跑起來,雄獅的毛色在草原上格外顯眼,他瞇起了灰綠色的雙眼,亞麻灰色的鬃毛順著獵獵風聲不斷起伏,如同雨季時空中不斷翻騰的雨雲。
一隻野兔本來正從窩裡探出頭,沒想到迎面四只大腳掌接連踩了過來,灰色毛皮的野兔差點嚇掉一身毛,趕緊把頭縮回去。
呼!差點被踩成野兔皮........
艾洛一時心血來潮,一路虎不停蹄地衝回了金合歡嶺,雖然差點喘不過氣,但看得出他還是亢奮了起來。從他身上那股子年輕而活力旺盛的特質一覽無疑。
就在他準備爬上金合歡樹時,李歐遲疑了一瞬間,突然變成了人的樣子,一把抓住他觸感極好的尾巴,「等等。」
興奮的小老虎被抓了個措手不及,隨著尾巴的神經一股詭異的感覺竄上脊椎,他差點跳了起來,立刻豎起後頸的毛髮回頭怒吼,「該死,不要抓尾巴!」
「喔、一時順手。」李歐眨眨眼,若無其事地鬆開手,看著面前齜牙咧嘴,一雙孔雀綠眼睛卻格外明亮的老虎,「我要去水塘洗一洗,你去不去?」
「水塘?」
滿肚子不滿的艾洛立刻被某個聽起來涼爽又美好的單字給轉移了注意力。
唰啦──不管一頭老虎和一個人型的公獅子一起走過草原的景象有多麼讓人震驚,艾洛還是在看見水的那一刻就張開四肢飛撲了過去。大量的水花濺了起來,停在附近喝水的火鶴一下子通通撲簌簌地飛了起來,滿天的粉桃紅色在金色的陽光下格外震撼。
吃得飽飽的艾洛沒有順爪子揪下一隻火烈鳥來當點心,他只是舒服地瞇起了眼睛,拍了拍水。「真涼快──」
李歐在水塘邊坐了下來,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捧起一把水抓開了因為乾涸的血液而稍微結了血塊的髮尾。相較於其他大貓,老虎是一種善於游泳的大貓──或許也是唯一一種,總之他們樂於隨時泡在水中,偶爾也能撈撈魚當點心。比起即使變成人型,依然只待在水邊的李歐,艾洛小老虎把整個身體都沒入了水中,只露出一顆頭,到處游來游去,看起來如魚得水。
他撲騰了一會兒,突然轉過頭,看著坐在蘆葦叢中的白色公獅子,「喂。」
「嗯?」李歐甩了甩頭,淺色髮稍上的水珠隨著他的動作飛了開來,艾洛慢悠悠地游了回去,「我記得獅子怕水。」
「啊、也是沒錯,我們不喜歡──」李歐絲毫沒察覺到什麼異常,只不過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水中躍起來的老虎給猛然撲倒在地,先是一片陰影籠罩了他,隨後厚厚的蘆葦叢就猛地被他壓在背後,這種生長在水邊而沒有隨著旱季枯萎的植物變成了上好的墊背,白獅子還沒回過神,就已經被蹭了滿頭滿臉的水。
「哈!讓你抓我尾巴!」滿身斑紋的老虎兩隻前掌按在李歐的身上,孔雀綠的雙眼閃閃發亮,充滿了惡作劇得逞的快意,他顏色分明的尾巴啪搭啪搭地甩著,充分表現出主人的好心情。
水中游過的鯰魚目睹了老虎小青年在成年公獅子頭上動土的驚悚畫面,嚇得差點忘記游開躲避魚鷹的銳利目光。
──但出乎眾居民預料的,李歐只是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把濕淋淋的瀏海往後抓了上去,這頭公獅子露出了有點無奈的笑容,雙手撈住艾洛的腋下,把壓在身上的老虎撈了起來,自己才重新坐了起來。
艾洛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可能會被雄獅猛烈反撲的危險動作,就被李歐一手抱住脖子,搔了搔下巴,年輕老虎瞇起了眼睛發出了舒服的呼嚕聲。老虎們沒辦法互相這麼做,只有在艾洛還小的時候,他的兄長和母親曾經搔過他的下巴。但是由於他們不太常變成人的樣子,這種享受也很多年沒有過了。
李歐的手掌挺大,就和他獅子模樣時寬而厚的前掌一樣,他的力道既不會輕得像被羽毛蹭到,也不會太粗魯,被伺候得舒服了的艾洛乾脆把腦袋啪一聲砸到李歐腿上,尾巴甩了甩,捲了下白獅子泡在水裡的腳。
路過的藪貓已經有點習慣了這片土地上大貓們詭異的和平互動,他嘴裡叼著一隻奎利亞雀在水塘不遠處的草叢中停了下來,正好看見老虎一隻前掌扒住了白獅子的腰,另一隻爪子抬起來也同樣蹭了蹭李歐的下巴,似乎是想禮尚往來一下。不過厚厚的肉墊和毛絨絨的虎掌讓這畫面變得有點可愛,被蹭著下巴的白獅子瞇起了單邊眼睛,笑著往後仰了一點。
嗖地一聲,藪貓竄進了草叢之中。
Φ
等這兩頭大貓願意從水中離開時,已經是傍晚近夜時的事了。草原上方罩著的弧形天空高而遼闊,大片的火燒雲從頭頂航向遠方,李歐變回成了亞麻色的公獅子,寬闊而結實的背上躺著一個紅色短髮的大男孩。艾洛的雙手枕在腦後,底下墊著的是公獅子厚厚的鬃毛。雄獅的鬃毛並不柔軟,手指穿進去的時候有一點扎手,但是摸起來還滿舒服的。
「哎,別扯。」李歐稍微回頭,看著背上滾來滾去的小老虎。
「啊?會痛嗎?」艾洛好奇地翻過身,趴在他的背上,結實的麥色小腿夾住公獅子肌肉緊實的腰,下巴剛好嗑在公獅子的後頸,他的雙手揪住李歐的鬃毛,故意地稍微拉了一下。
「那倒不會,只是感覺有點怪。」李歐沒一會兒又把頭轉了回去,低沈的聲音卻聽起來還帶著一點獅子特有的震盪聲,有點像是在笑。
「是喔──話說、你的背趴起來還挺舒服的。」在水塘裡泡得滿身涼爽的小老虎青年打了個呵欠,四叉八仰地整個人攤了開來,雙腿蹬了一下。公獅子的腰雖然緊實而勁瘦,艾洛的雙手卻仍然環不住,只能像行李袋一樣掛著。抱著獅子的腰、臉頰蹭著厚實而觸感良好的鬃毛,乾爽的風壓過草原吹了過來,艾洛發出了滿足的呼嚕聲,愜意得不得了。
「──是嗎?」
李歐甩了一下尾巴,灰綠色的雙眼中滿是笑意。
白獅子就這麼載著一頭小老虎穿過了草原,在鬣狗、禿鷹和羚羊震驚的目光之中把艾洛揹回了金合歡嶺。
「喵──」草叢中突然發出一聲細小又歡快的奶貓叫聲,李歐和仰躺在他背上的艾洛一起看了過去,不遠處的無花果樹上,一團小毛球三兩下爬了下來,還差點腳一滑直接擼下樹,幸好樹葉間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接住她,然後手一鬆把她往下扔,這一次,小薇琪順利落地。
艾洛看見了撒開短腿奔過來的小貓咪,立刻坐了起來,嘿一聲把小奶貓崽撈了起來,蹭蹭鼻尖,「嗨──小薇琪,晚上吃飽沒?」
在金合歡嶺上住了一段時間,不管其他三位居民一開始是怎麼的氣氛微妙,小奶貓依然自在地過著她歡脫的生活,並且快速和艾洛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誼。或許是小貓崽實在無法讓人興起什麼戒心,總之艾洛和她熟絡的速度可比跟李歐要快得多──儘管李歐才是經常投餵的那一個。「吃了喔──吃了奎利亞雀鳥!」
薇琪用軟軟的肉球扒住艾洛的臉,長長的尾巴不斷左右晃來晃去,她的聲音和她的外觀一樣軟糊糊的,小奶貓一邊和艾洛說話,一邊左右扭動了一下小小的身體。「嗯?怎麼了──」
「嘿、你們看!」小奶貓崽發出了興奮的聲音,然後在艾洛剛覺得手中舉著的重量一陣改變之後──措手不及地,一個小姑娘啪一聲坐到了李歐背上。
白獅子幾乎是立刻詫異地轉回頭──「小傢伙?」
不遠處,無花果樹上傳來了沙沙聲,一隻手撥開了樹枝,維什尼亞克露出臉,挑著眉看向他們的方向。
草原上,每個角落都在上演著追逐和搶奪,然而位於金合歡樹和無花果樹中間的地區,似乎變成了一個神秘的小型會議區。
獅子、老虎和花豹紛紛變成人型,圍成圈坐在了一塊兒,他們中間的空地裡則坐著一個橘紅色捲髮的小女孩。
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大淺藍貓眼。
「.......薇琪不是還沒成年嗎?」
「大概吧。」
「這麼早就可以轉換型態是正常的嗎?」
「誰知道。」維什尼亞克頓了一下,一臉平靜地提議,「去抓一隻母獵豹什麼的問問看?」
「啊?」艾洛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你是說,抓隻母獵豹,然後說『嗨,小姐妳好,妳覺得依照妳的經驗,進化種幼崽什麼時候變成人型比較正常?』.......這樣?」
聽他這麼一說,原本覺得還滿有可行性的李歐也頓時露出遲疑的神情。
「.......你原本不會真的打算這麼幹吧?」只是說說而已的艾洛猛然扭過頭,看著白獅子,瞇起了眼睛問。
在他高彩雙眸的逼視下,李歐咳了一聲,臉上的表情突然有點尷尬了起來。
維什尼亞克揚起雙邊眉毛,環起了手臂。
維多麗亞坐在他們中間,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低頭新奇地看著自己還有點陌生的手,好奇地抓了抓,唔,有點不習慣手指關節喔......
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一旁悄悄溜過去的地松鼠,亮著眼睛摸過去揪起了松鼠蓬鬆的大尾巴。三個根本不養小孩的雄性這才停下了他們不怎麼有意義的討論,面面相覷地看著這個適應良好的小女孩、以及癱在她手中裝死的松鼠。
「反正......大概沒什麼問題?」
「個體差異吧。」
「.......就先這樣、吧。」
因為這個奇妙的小插曲,艾洛到他們三個各自又分開回家睡覺時,才想起自己其實該離那頭雄花豹遠一點的.......
──不過他爬樹和潛伏的技術真好、幾乎和哥哥們不相上下了欸。一邊爬上樹,老虎小青年轉過頭,瞅了一眼已經毫無動靜的無花果樹。
逐漸漆黑的草原上方,禿鷲仍然順著上升氣流盤旋空中,夜晚獵捕的掠食者並不比白天少,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飽餐一頓的機會。一條眼鏡蛇慢悠悠地從草叢中溜過去,卻沒注意到背後襲來的危機。
沒一會兒後,一隻狐獴叼著晚餐,身手靈活地竄進了窩裡。
夜晚降臨開闊的原始曠野,狩獵仍未停歇。
Φ
花豹是一種天生善於隱藏身影的物種。銳利的爪子讓他們擁有得天獨厚的天賦,獵物往往要到他們主動現身時,才能察覺他們的存在──然而花豹的爪子和強悍的力量,則讓獵物毫無脫逃的餘地。而這種物種之中,又有一種特別的亞種──
黑豹。埋伏在夜晚的王。
西瑞爾懶洋洋地交疊著前腿。當他閉上雙眼時,沒有任何生物能發現他的存在。他漆黑的尾巴從枝展寬闊的洋槐樹上垂落,上頭帶著幾乎看不見的深色玫瑰斑紋,證明他們的確是花豹的一種。
這隻公黑豹同樣是一個進化種,西瑞爾成年以後就離開了母親的地盤,兩年之後獨自佔據了三角洲最肥沃的土地之一。他已經成年許久,若是原始種,很可能早已經進入老年,無法再管理這麼大一片地盤,然而身為進化種的他在這個年紀卻正值壯年,正是最強壯的時候。
他領地中的居民都知道,西瑞爾並不嗜殺,但是他極少放過自己盯上的獵物。證據之一就掛在他身旁不遠的樹枝上──那是半隻大旋角羚羊。
大旋角羚羊是所有羚羊中體型最大的一種,他們不分雌雄都有一對旋轉美麗的角,在面對掠食者時,那同樣也是殺傷力強大的凶器。他們的體重最多可以重達一噸,個頭巨大,幾乎和斑馬危險。
正因為如此,更顯得一頭能把旋角大羚羊掛在自家樹上的豹,絕對不好惹。
西瑞爾的領地中沒有斑鬣狗,只有一些單獨來往的棕鬣狗,而這些鬣狗們和他們住在草原另一頭的同族一樣悲慘──西瑞爾也厭惡鬣狗,毋庸置疑。這頭黑色的花豹平時並不會太在乎經過他樹下的鬣狗,但只要在他決定獵捕後,鬣狗們必須主動退散。否則西瑞爾並不介意給他們一個教訓──他會咬碎他們的脊椎。
上一個半年已經有不少鬣狗得到了這個血淋淋的教訓,並且提前結束了他們生命中的雨季。
雄花豹的領地向來廣闊,大多和三四頭母花豹的領地重疊,然而西瑞爾,這頭黑化的花豹卻是一個例外。
他不願意應付那些和他同種類的姑娘們。哪怕雨季時母花豹各個身材優美、毛皮光華,只要住在他的領地周圍,都只能虛度青春,因為這頭黑豹寧可天天待在洋槐樹上,也不願意多看她們一眼。
他來到此地的第一個雨季,母花豹們欣喜於他的強壯和獵捕技術,他會是很好的父親──對於花豹來說,好父親的定義就是擁有好基因,可以讓母花豹們產下健康強壯的寶寶。
然而,第一個雨季過去了。
第二個雨季也過去了。
第三個年,所有的母花豹們紛紛和雨季一同離開,決定去尋找自己的春天了。
她們已經對這頭黑豹絕望了!
再怎麼優秀強悍,不願意交配的雄花豹就等於不存在!黑豹也一樣!
母花豹們的怒吼被經過的犬羚聽見了,不久之後,住在岩山周圍的蟒蛇也得知了這個消息,並且得到了一頓美味的晚餐──多虧這隻犬羚,他在未來幾個星期的消化過程中都不怕無聊了。
但可惜的是沒等到他消化完食物,出來繼續散佈這個消息,這條蟒蛇就被一隻路過的蜜獾像啃黃瓜一樣喀擦喀擦給嚼了。於是乎草原上的其他居民沒有機會見識到平常假正經的蟒蛇八卦的威力,三角洲的東側和西側也就沒有機會互通有無。
否則,他們恐怕會產生一個懷疑──雄花豹是不是都不願意交配?
.......這是個問題。
但今晚恐怕得不到答案──正當西瑞爾一腳按在樹枝上伸展著流線而結實的身軀,正準備跳下樹時,他突然聽見了細微的動靜。西瑞爾瞇起了灰綠色的眼睛,緩緩地收回前掌,低頭讓視線穿過槐樹葉,看見了發出聲音的目標。
他本來以為是哪隻大耳鼠或藪貓。
沒想到──黑豹徹底停了下來,專心地注視著樹下。
他的洋槐樹下有一片平坦的岩石,而眼下,有一頭......豹。
對,有一隻豹刁著瞪羚,腳步輕盈地跑到了樹下,放下獵物,低頭小口小口撕扯了起來。
從這個進食的動作,西瑞爾瞬間發現這並不是一頭獵豹。獵豹進食的時候都極度狼吞虎嚥,務求在最短時間內塞下最多的食物。不但因為他們特容易被搶劫,同樣也因為他們只能吃鮮肉,剩下的肉吃不完也沒辦法留到下次。
這頭吃飯吃得跟小貓一樣的,肯定不是獵豹。否則按照他那個吃法,早就餓死了。
出於有趣和探究的心理,西瑞爾緩緩趴了回去,看著樹下的小傢伙悠閒地吃飯。這天晚上剛好沒有風,樹下的雪豹甚至無法在這短短的距離內發現頭頂上方正趴著一頭隨時可以咬斷他脊椎的黑豹,斯捷凡只是很規矩地按照母親從小教導的,先從腹部下口,然後慢慢吃掉內臟。
他來到大草原的第一餐過得十分平靜而愜意,甚至連禿鷲都沒有來打擾──那個原因就活生生地趴在斯捷凡頭頂不遠處,但是他始終沒有察覺。
換了個新環境,他似乎也沒有多少不安和興奮,差不多吃飽了以後,他用後腿把剩下的骨頭和殘骸推到岩石下,左右看了看,竟然就地躺了下來,露出了雪白柔軟的腹部。
有點吃太飽了.......那睡一下好了。
西瑞爾有點意外幾乎是詫異地看著樹下那頭吃飽喝足肚子鼓鼓的雪豹,毫無戒心地躺倒,就這麼睡了起來。
片刻之後,洋槐樹上的黑豹無聲地跳落地面。抱著種子路過的地松鼠不小心看見了他在黑夜中發光的灰綠色眼睛,猛地背後一緊,連忙竄逃離開。
對黑豹和花豹來說,地松鼠可是一頓值得懷念的童年點心──走為上策!
西瑞爾沒有在意草叢間快速奔走的地松鼠,他只是無聲無息地繞著斯捷凡轉了兩圈,抬起頭看了看似乎已經沉睡的草原,突然改變了主意。
今天就不去狩獵了吧。
──畢竟,他找到更有趣的東西了。
Φ
那一天早晨,金色的陽光降臨乾燥的大地,大部份的動物都避了太陽正盛的日頭,只有少數居民小心翼翼地經過了高草叢──他們可不希望被這時候仍然在活動的掠食者給逮個正著──目標數量少就意味著受害機率高啊。
洋槐樹的陰影間,黑豹西瑞爾突然抬起了頭。他幽綠的雙眼泛著一種具有光澤的冷光,隨後又在斑駁的樹影中模糊成湖水般的一片沈靜。他無聲地跳下樹,柔軟寬大的前掌精準地拍住了抖抖耳朵,正打算離開樹蔭的雪豹,「想去哪裡?」
被按住了背的斯捷凡齜了下牙,回過頭謹慎地退開幾步,煙藍的雙眼中滿是煩躁,「你管得太多了──難道我是不用吃飯嗎!」
「喔。」西瑞爾緩緩挪開了腳掌,繞著斯捷凡慢慢地兜起了圈子,他灰綠色的雙眼中滿是讓人背毛直豎的興味光芒,「關於這個問題──首先,你腳下踩著的,是我的領地。」
斯捷凡退了一步,不安地甩了一下尾巴。
「其次,你每天吃下肚的,都是屬於我的獵物。」
西瑞爾突然繞到斯捷凡背後,在他的頸後低下頭,他低沈的聲音就近在耳邊如同拍過耳際的風,「同理可證,你當然也是屬於我的。我關心一下自己的東西,有什麼問題嗎?」
黑豹的聲音從容而且優雅,很容易讓人一不小心就忘記吐槽他話中恐怖的強盜邏輯──斯捷凡在他的聲音包裹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那時黑豹已經慢悠悠地離開了。
「給我好好待在原地──噢,別想趁機逃跑,我會知道的。」
雪豹目送著對方迅速隱匿在草從和槐樹陰影中的強健身影,氣得轉身精準地咬住了一隻試圖經過的珍珠雞,趴在樹下洩恨似的用力扯了起雞翅,沒想到卻被飛滿天的羽毛弄得更加鬱悶。
.......算了,等那頭黑豹的食物好了。沒一會兒,斯捷凡就果斷拋棄了難以下口的食物,連他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心態不知不覺間又適應了起來,本來就不多的警戒心又漸漸消失了。
一陣子後決定趴下來再睡一覺的斯捷凡當然不會知道,天上目睹了這個畫面的禿鷲們交頭接耳一會兒,已經幫大貓總結出了一套追妻策略──餵食,餵食,然後餵食。
難道這也是大貓的一種基因本能?
........所以其實貓科動物還挺好養熟的啊。禿鷲們如此評價著。
無論這片草原上的大貓種類是不是有越來越豐富的趨勢,季節的變化仍然規律地進行著,一如千萬年來的時序變化。不同於外來的雪豹,西瑞爾敏銳地察覺到了遠方翻滾的雷雨雲,他足夠經驗豐富,能夠分辨這並不是像前幾天那樣曇花一現的小雨,而是雨季重返三角洲的預兆。
雨水、青草和食草動物,都將重新到來。他伏低身體,快速地奔跑了起來。大量的獵物即將重新充滿他的地盤──而家裡那頭有趣的小雪豹,也即將見識到草原的豐饒和熱鬧。在無意識之中,他不禁感到有點自豪──以及隱約不明的躁動。
畢竟雨季的來臨同時也象徵著,繁殖的季節即將開始。
Φ
除了上個雨季的新生兒和外來居民,熟練的草食動物和掠食者都能從一切蛛絲馬跡中感知到雨季的來臨,鼻頭濕潤的空氣,枯草中冒頭的新芽,北方的大批羚羊、角馬和野牛即將返回南方,熬過一個艱難旱季的掠食者心目中美好的宴會也近在眼前,遊牧民族們一批一批回到三角洲,和久違的天降甘霖一起──
艾洛打了個噴嚏,他抬起厚實的前掌蹭了蹭臉,紋路分明的尾巴懶洋洋地垂下樹,他無意識地讓尾巴一下一下拍著金合歡樹幹,以排遣無聊。不同於終年濕潤的叢林,草原上的旱季徹底削弱了這頭年輕老虎的活力,他一天多半要花一半的時間泡在漸漸縮小的水塘裡,然後用剩下的時間待在陰涼的樹上。至於樓下那頭白色公獅子,早已經不能讓他提起一點戒備心,要不是偶爾目睹了李歐狩獵時的高明技術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力量,他幾乎都要忘記李歐是一頭成年雄獅──草原上最危險的生物之一。
他三兩下爬下樹,轉換一下形態後直接從石嶺上跳了下去,準確落到白獅子寬闊的背上。李歐猛然張開灰綠色的眼睛,又慢慢地趴了回去,他用帶著一圈絨毛的尾巴甩了一下艾洛的小腿,翻了個身把他摔到身旁的草叢上,然後低下頭顱在艾洛臉上舔了一口,「怎麼跑下來了?你平常不太願意下樹的。」
「沒事做啊。」艾洛躺著一把推開了白獅子巨大的頭顱,順手從他頭上拎出一團睡得正香的小奶貓,艾洛把那團軟毛放在自己的胸口,小薇琪呼嚕了一聲,很適應地在他身上窩好,用尾巴把自己團起來,吧嗒吧嗒嘴巴繼續睡。
李歐看著他們,一會兒後坐了起來,他的前掌規矩地疊在一塊兒,昂起了頭,注視著不遠處消失在草叢間的花豹。
白獅子在旱季的時候維持了他的原則,他認真地提防了維什尼亞克,但與此同時,他們很幸運地維持住了他們的和平協定。這片獵物減少的土地依然足夠養活一頭獅子、一頭花豹和一隻老虎。
即使再算上一隻巴掌大的小貓崽,食物依然充分。李歐很高興他們不必為了食物翻臉,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艾洛躺在草堆上,往後仰起頭倒著看見了消失在高草叢中的花豹尾巴,他揉揉胸口的毛團,一手枕在腦後,風壓過草,乾枯的枝葉被壓低了,又再度挺直,年輕的老虎抓了把乾草,有氣無力地抱怨,「旱季怎麼這麼長.......熱死人了。」
李歐回過頭,用巨大的頭顱拱了拱他,有點好笑地說,「你不是都已經天天泡在水裡了?附近的獵物爲此還少了不少呢。」
一頭天天佔據了水塘中央的老虎的確在食草動物間造成了不小的騷動,尤其時對於中小型羚羊來說,他們顯得格外驚恐。雖然他們不曾看過老虎這種條紋款的大貓,但是對於草原上幾種和老虎外貌類似的大貓,從獅子到花豹獵豹來說,羚羊通通是他們餐桌上的一頓美餐;畢竟相較起凶悍的斑馬,大羚羊頭頂著的一對驚人的角,以及甚至連獅子也要再三考慮的野牛,羚羊除了跑得快,武力上簡直就是連獵豹都能欺負的優良獵物。
誰知道這頭老虎會不會突然某天就轉頭撲過來,像獵豹一樣把他們托上餐桌?羚羊們近期正在積極考慮要大舉搬遷,遠離這個大貓越聚越多的水塘。雖然是如此,李歐和維什尼亞克的生活倒也並未因此受到什麼太大的影響。
因為相對起羚羊,他們更喜歡斑馬和捻角大羚羊──這剛好是相對膽子更大的幾種食草動物,基於他們本身就擁有和掠食者對抗的條件。至於這兩頭技術高超的獅子和花豹能不能搞定他們,很顯然從他們每日的食譜就可以得知。就在艾洛聽著李歐說的話,哼了幾聲正要反駁的同時,不知不覺間,天空中一大片翻滾的烏雲已經大舉壓境,直逼他們的上空,從不斷湧動的厚重雲層中,閃過幾道蒼白的光。
白獅子似有所感應地抬起了頭,然而就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間,一道粗壯而聲勢驚人的青白雷光猛地破開雲層衝落地面,正好對著一棵老樹當頭劈下;艾洛還沒反應過來,轟地一聲,在他們視線中不遠處的那棵樹就這麼在強光之中熊熊燃燒了起來。年輕的老虎發出了夾雜著不安和緊繃的高吼,他一翻身立刻變回了老虎的模樣,孔雀綠色的眼睛緊緊凝視著起火的方向,後頸的毛豎了起來,伏低身體齜開利牙,咆哮聲幾乎就堆積在喉嚨中即將溢出。
野火開始不斷延燒,旱季乾枯的草原成為了最好的燃料,火勢沿著枯樹的周圍快速擴散。一時間,周圍啃食青草的犬羚紛紛抬頭奔走;草原獴連忙舉家鑽出地穴逃離火場的包圍;他們嗅著風的方向,本能地選擇了一條活路,快速遠離。李歐一邊穩住被甩到一旁的小奶貓,翻起身變成了人,他伸手抱住艾洛的頭和上半身,低下頭安撫著躁動的叢林野獸,「噓、別緊張。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三角洲上都會有幾場野火。」一邊說著,李歐舉起了一隻手,他並不看大火蔓延的方向,而是緊盯著艾洛孔雀綠色的眼睛。
他的手指,指著烈火上方盤據的厚重烏雲。平時高而遼闊的天空此時變得壓迫而逼近,彷彿隨時會壓下來覆蓋大地,烏黑的雨雲中夾雜著雷光和陣陣轟隆聲。隨著天空越來越低,遠方的野火發出了燃燒的灼熱氣味,順著風漂了過來,然而除此之外,李歐的鼻尖仍敏感地察覺到一絲久違的水氣。
他再清楚不過那是什麼的徵兆,微小、隱晦但卻值得期待。
「看那兒──雨季要到了。」
李歐捧著老虎的臉孔,灰綠色的眼睛在烏雲的陰影下,變成了溫和而模糊的湖水色,一滴雨水彷彿順著他的話滴了下來,落在他的鼻尖,碎裂的水花濺上艾洛臉上的花紋。
很快地,越來越多雨點紛紛落下,直到大雨連成片,烏雲把整個旱季蒸發的水分一次通通傾倒了下來。大量的涼爽而吵鬧的水瞬間浸濕了李歐的短髮,向來厭惡水分的白獅子嘆了一口氣,他拍了拍艾洛的肩膀。艾洛的緊繃和躁動似乎隨著大火被雨水澆熄而平息,他瞇起孔雀綠的眼睛,見到久違的大雨,那雙高彩的眼瞳彷彿被水狠狠刷過一次,顯得透徹而明亮。年輕的老虎呼嚕了一聲,甩甩頭,他不忘叼起一旁被豆大的雨滴敲得暈頭轉向的小貓,跟著李歐走進岩石底下的庇蔭。
不遠處,茂密的無花果樹上,花豹不耐煩地忍受著沖刷皮毛的雨水,緩緩閉上了淡灰色的雙眼。
雨季正式回歸大地,狩獵的盛季即將展開。
Φ
從那次的野火算起,豐饒的雨季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再次充斥領地的大量獵物養育了新的生命,一批幼兒即將誕生,張開雙眼,看見這個讓人眼花撩亂又美麗殘酷的世界。然而在他們平安來到大草原前,他們的母親得先逃過狩獵者的埋伏才行。
刺槐林中發出了細微的聲響,然而還沒等到身形渾圓的瞪羚母親反應過來,一頭老虎已經撲了出來;他滿身的條紋使他能隱藏在陰影底下,幾乎和花豹一樣擁有優勢。艾洛快速壓上瞪羚的背,運用全身的力量把她壓垮,然後一口用力咬碎了瞪羚的喉嚨。
經過小半個雨季的滋養,李歐和維什尼亞克等成年的進化種尚看不出什麼差異,然而逼近成年的艾洛,卻正好進入了變化最快速的時期。他的肩膀開始變得厚實,毛皮底下緊實的肌肉著強健的力量。他一雙高彩的雙眼不再渾圓,而是逐漸變得狹長,成長的除了他的外表,還有神情。
艾洛在雨季的草原變得如魚得水起來,他從對面鄰居和樓下同居人的身上學到了更多的潛伏耐性,和務求咬斷裂物最後一口氣的狠勁。這頭年輕的進化種公老虎,開始處處展現出他的威脅性。
溫熱的瞪羚血流入他的喉嚨,艾洛呼了一口氣,按住羚羊的身體,低頭大口撕咬起鮮肉來。艾洛一邊進食一邊維持著警戒,等到他吞下瞪羚背上大半的肉之後,他的耳朵動了一下。
年輕的老虎停止動作,他稍微抬起頭,正好看見一頭白色的公獅子從草叢中走了出來。李歐沒有靠近,他尊重對方進食的領域,白獅子只是伸了個懶腰,在一旁側躺下來。
艾洛盯著他幾秒,發現李歐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於是朝他發出一聲毫無敵意、甚至有點敷衍的啊啊聲,隨後低下頭繼續進食。只不過從背後看起來,能發現艾洛的尾巴正呈現鐘擺的方向左右晃動──這引起了維多麗亞的興趣。
她規矩地坐在地上,水亮的眼睛不斷隨著艾洛的尾巴轉動,然後退開兩步──嘿、啪。她快速撲了上去,然後一個翻身滾到艾洛背上,下一個瞬間就變成了一個笑呵呵的嬌小姑娘。
艾洛經過半年的訓練早已經見怪不怪,他再也不會上演被一把撲得把臉埋進內臟和血肉裡的窘事了,哼。
公老虎一邊想著,用尾巴甩上來拍了拍維多麗亞的腳。在他終於放下了已經快要乾淨的瞪羚後,李歐才站起來走了過來,他湊近吃飽喝足的艾洛臉旁,舔了舔他沾在毛皮上的血。艾洛也十分懂得享受對方的服務,他瞇起眼睛,舒服地抬起頭,方便李歐的清理。
李歐早先已經在領地的另一頭獵補了一頭轉角羚,同樣飽腹的兩隻大貓顯得慵懶而且溫和,艾洛在被舔得高興之後就甩甩尾巴,轉身走向水塘的方向。這已經成為了最近的習慣──雨季的到來讓他們領地中的水塘再次高漲擴大,現在可以供給更多的動物飲水,並且在這個時候,所有水塘邊的動物都不約而同地維持了一定的和平。
不管是食肉、食草還是食腐動物,聚集在水塘邊的他們共同的目的就是飲水。至於狩獵,雨季時誰的領地上都不乏獵物,倒也沒有需要潛伏在水源邊等待。
雨季時,各種情形總是會比起旱季來得沒那麼緊繃。
──然而,預料之外的事卻總是發生著。
平靜的水塘附近,草叢中傳出了老虎的咆哮,艾洛快速往後躍了開來,他三兩下爬上最近的一截倒塌的樹幹,注視著面前的龐然大物──那是一頭年輕的公象。
雨季的時候,象群跟隨著年長女族長的帶領,回到了水草豐美的三角洲,象群是由年齡不一的母象和小象所組成,她們非常團結並且親近,每一頭母象都會仔細照料隊伍中的所有小象,就如同獅子所組成的家族,互相照料彼此的孩子能讓象群的中的小象獲得更好的保護。
然而,一旦小象長大之後,公象就會被趕出象群──和獅子不同的是,年輕的公象是被他的母親和阿姨們給趕出隊伍,而不是自己的父親。事實上,大部分的大象甚至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成年的公象並不會跟著象群,多半是單獨流浪。但是在象徵繁殖的雨季,他們會追著象群的腳步移動,試圖獲得交配的機會。留下後代是動物們的本能,就和進食一樣重要。
草原上的居民們都知道,大象是最橫行霸道的動物,他們幾乎沒有天敵,而且極度敵視大貓。而比起象群更具有攻擊性的,就是發情的成年公象。
比如說緊咬著艾洛不放的這一頭,就是一隻十六歲的年輕公象亨利。亨利和一般的大象不太一樣,他的臉上有一道極度明顯的舊傷,已經徹底愈合,但是看得出當時是非常驚人的傷口,以及他的後腿上也有同樣的爪痕。
亨利小的時候曾經被獅群襲擊,險些丟了小命,兇猛的母獅在他的身上留下許多爪痕,小象的皮膚還不夠厚實到足以抵抗獅子的攻擊。而隨後抵達的雄獅甚至差點一口咬下他的臉,幸好亨利的母親和阿姨及時感到,否則恐怕亨利當時就會變成獅群的豐盛晚餐。
並不是每個獅群都有能力狩獵大象的,即使只是未成年的小象也一樣。
相較起成年雄獅三百多公斤的體重,小象隨隨便便都能達到五噸,隨著時間更是成長驚人,若不是有足夠的把握或逼不得已,往往連獅群都不會和大象過不去。顯然,當時攻擊亨利的獅群絕不是省油的燈,才能在他身上留下這麼顯眼的傷口,即使現在亨利已經成年,還是不得不帶著當時的疤。
或許是因為童年的記憶,亨利比起其他的大象更加仇視所有的大貓,尤其現在又正值暴躁的年紀和雨季,亨利在水塘邊撞上了艾洛之後就窮追猛打,死不肯放棄,逼得艾洛不得不轉身奔跑,卻還是很難甩掉他。
「該死!到底是誰惹到這傢伙,幹麻遷怒到我身上──」艾洛惱火地發出低咆,他四處張望著,試圖找到離開的路。正好這時候一大群斑馬一起經過他們對峙的草原,趁著大量的馬蹄聲分散開亨利的注意,艾洛立刻滑下樹幹變成人形,從另一個草叢比較茂密的地方快速離開。他頭也不回地跑回金合歡嶺,留下背後大象發現被晃悠後發出的高聲嘶鳴。
誰理你,神經病──艾洛暗自覺得自己有點倒楣,曾經咬了亨利一口的動物無論如何不可能是老虎,要算舊帳好歹找個對的種族吧?到底干他什麼事?
因為受不了太多的水分而提前離開水塘的李歐倒是沒遇上這件事,在大顆火熱的太陽慢慢落下地平線後,金合歡嶺底下的岩石區中,李歐還是在艾洛的描述下才得知了這件事。變成人型的李歐壓了壓眉頭,顯得有點凝重,卻又不是太過在意,一會兒後,他只是坐了起來,捏了捏艾洛的後頸,「每隔幾年的雨季,大象就會經過這片草原......盡量離他們遠一點,那些就是一群會走動的路霸,尤其討厭我們。」
艾洛呼嚕幾聲,略帶點鬱悶地也變成人型,他在軟軟的草堆上滾了一圈,攤開四肢,「跟我什麼關係啊?世代得罪大象的又不是老虎,實在是很倒楣。」
李歐聽他的抱怨笑了起來,他彎起一雙灰綠色的眼睛,在艾洛的上方低下頭,嘴角掛著微笑,「沒辦法,誰讓你跟我們長得像呢──」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艾洛仰著頭,盯著李歐的雙眼,以及他近在眼前的高挺鼻樑。月光在照耀了不遠處的地面,岩穴的深處卻顯得昏暗。然而無論是獅子還是老虎,他們的視力足夠發達,能夠讓他們在一片昏黑中找準對方的臉孔,艾洛瞅著瞅著,突然被李歐低下頭咬了一口頸子肉。
「嘿!你幹麻咬我──」艾洛一邊抗議,單手捂住脖子,單手掛上李歐的肩膀報復似地狠狠咬了回去,有點得意地發出含糊的聲音,「只有你有牙齒啊?」
李歐的笑聲隨著他的喉頭滾動了出來,他隨手往後一抓瀏海,封住了彼此的嘴。
Φ
雨季的熱鬧仍然持續著,大量的嬌嫩新生兒已經誕生;這些弱小纖細的幼崽搖搖晃晃地學會了走路之後,就再也不會倒下,直到被掠食者的獠牙和利爪扳倒的那一天。大雨一陣一陣地沖刷,這對於掠食者們來說是好消息,卻也不是那麼愉快。大雨中,他們的氣味會被雨水所掩蓋,使得獵物更不容易發現他們的存在,然而對於他們本身來說,雨水不斷地沖刷打濕皮毛的感覺卻也可以說是糟透了。
唯一不受影響的就是艾洛,雙層的皮毛讓老虎特別喜愛水,他們喜歡泡澡,喜歡濕潤的環境。
這一個雨季他幾乎是過著和大象亨利你追我跑的憤怒生活,艾洛每每甩掉亨利,下一次這頭記仇的大象還是會立馬跟上來。就不知道亨利是真的這麼執著於要一報自己小時後的深仇大恨在錯誤的對象身上,又或者還不夠年長的他反正也無法追求到挑剔的母象,乾脆在艾洛身上發洩自己的鬱悶。
沒人曉得,艾洛和亨利顯然也不願意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草原上每天都在上演著雞飛狗跳的生活,弄得李歐數度嘗試要想辦法宰了這頭大象省事。現在每天早上醒來,艾洛都不見蹤影,以往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甩乾一身池水回來繼續睡覺;然而亨利來了之後,艾洛每天要從水塘回到金合歡嶺所要花費的時間卻不是一倍兩倍,亨利似乎盯準了艾洛的路線陰險地試圖突襲,艾洛覺得麻煩,卻也不願意為此放棄早上的泡澡行程。
李歐從早到晚幾乎很難見得到艾洛的影子,他也鬱悶。
最後這次的獵殺行動仍然沒有成功,或許下一年這頭大象還是依依不捨地來找麻煩的話,如果惹上了隔壁樹上的花豹,他們三個可能真的會試圖聯手解決掉這頭大象。無論如何,在今年,這個計畫並沒有被付諸行動,雨季就過去了。隨著旱季再度到來,已經有過一年經驗的艾洛看著大批遷徙的角馬群率領草食動物們度過了剛撒河,在折損一部分成員在鱷魚的大口中之後,大部隊順利抵達了對岸。直到最晚離開離開的羚羊也消失在三角洲上之後,某一天,他回到金合歡嶺下,拱了拱正昏昏欲睡的李歐。
「喂,我要回叢林了。」他說。李歐倏地張開了灰綠色的眼睛。
月光底下,艾洛孔雀綠色的雙眼泛著熠熠微光。
一片安靜的草原上,從遠處遙看那片陰影中的岩嶺,可以隱約窺見白獅子坐了起來,他輕輕地舔了舔老虎的臉孔,靠著他蹭了蹭彼此的臉頰。他們互相廝磨了很久,李歐卻始終沒有站起來,正如同艾洛也沒有躺下去一樣。
那一個隨之而來的旱季,艾洛從順著叢林流出的河水,回到了生長的地方。
Φ
旱季的日子總是不好過,卻也終將過去。幾場野火之後草原上多躺了幾截焦黑的樹幹,烏雲再次翻湧著壓上了三角洲的天空。雨季總是會回到這片土地,滋養新的生命。
那一天早晨,金色的早陽緩緩從極目而去的遠方升起,融融的金色邊緣逐漸脫離地平線,光灑了開來。
在光輝燦爛的那座山上,雪線之上的頂端,一頭白狼側躺著張開了眼睛,他動了動身體,從趴在一旁的黑狼背上看出去,金色的陽光緩緩爬上山頂,然後登向更高處。
草原的西側,一頭黑豹回到洋槐樹下,西瑞爾盯了一眼睡得越來越沒有戒心的斯捷凡,索性咬著他的後頸把這頭沒幾點重的雪豹叼上了高大茂密的樹。
此時,黎明的太陽已經掛到了高處。維什尼亞克趴在無花果樹上,更高的枝頭上掛著半隻斑馬,一團長不大的圓潤小貓靈活地跳下樹,撒腿奔向金合歡樹。花豹瞇了瞇眼睛,尾巴甩了一下,打在粗糙的樹幹上,他灰色的眼角餘光中,走進了另一頭深色的雄花豹。偏紅的皮毛,紫羅蘭色的雙眼慵懶得比起吃飽的獅子更甚。另一頭和他模樣相似的嬌小母花豹拍了他一下,轉身追捕獵物去了。
那一頭,叼著小塊斑馬肉的維多麗亞穿過高草叢,跑向不遠處的岩嶺,她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動作加速、跳躍,準確的撲上了白獅子的頭頂。
「李歐早安!」
白獅子掀開眼皮看了她垂下的尾巴一眼,頭頂上傳來了嗤地一聲。
岩嶺上方的金合歡樹上,趴著一頭成年的公老虎。艾洛孔雀綠色的雙眼狹長,他跳下了樹,隨口拋下一句話,「我去狩獵。」
李歐抬頭看著他,隨後也站了起來,維多麗亞自動滑到地上,她一邊嚼著肉,一邊看著白獅子的目光對準了遠處的轉角大羚羊。李歐的目光漸漸銳利了起來,他的鬃毛在早風中被吹得湧動了起來,顯得威風凜凜;在他的反方向,身型結實的深色老虎踏出了兩步,環顧著熟悉又陌生的草原。
他們同時奔跑了起來。